第一章 鷹背上的雪
臘月的雪,瘋了,紛紛揚揚不開臉兒。烈風催得急,抹白了一片大海灣。白得聖潔的雪野里零零散散地泊着幾隻老龜一樣的舊船。疙瘩爺把腿盤在炕頭,屁股上坐着一個紅海藻①做的圓墊子,烤着火盆兒,吧嗒着長煙袋,眯着渾黃的眼眸瞄了一眼門神②,把目光探到窗外。荒涼海灘上壓着層層疊疊的厚雪,撩得他猛來了精神兒。他心裏念叨打海狗的季節到了。他別好徒弟梭子花③送給他的長煙袋,挺直了腰,擰屁股下炕,從黑土牆上摘下一支明晃晃的打狗叉。叉的顏色跟大鐵鍋④一個模樣。他獨自哼了幾聲閏年謠⑤,拎起拴狗套,披上油漬麻花的羊皮襖,戴一頂海狗皮帽子,撲甩着胳膊,撲撲跌跌地栽進雪野里。
雲隙間,一隻鷂鷹,躲着雪片兒,搖着飛。
野地里的雪,一層層地厚着。兩溜兒深深的雪窩兒,串起空曠海灘上的無數道雪坎兒。疙瘩爺腳下一呲一滑,走不大穩,覺得雪窩兒深得像是挖地三尺⑥。夜色清涼,冷透了的寒氣,直往骨縫裏殺。滾了幾步遠,疙瘩爺忽然不動了,斜卧在一艘凍僵的古般板上。爬滿粗硬胡茬的嘴巴噴出一團哈氣,就拽起拴在腰上的酒葫蘆比劃兩下,錐子似的小眼睛依舊盯着沉靜的遠海。白騰騰的,除了雪還是雪,就像夏日海上發天⑦的浪頭一樣白。他無聲地笑笑,感到一種空落,只有嘴巴尋着酒葫蘆對話。多久又多久,有遙遙的狗在吼,他的老臉快活得就像開霧⑧。
雪連灣打海狗,出自乾隆年間。小年兒的雪親吻冰面時,海狗才偷偷摸摸地往岸上涌。毛茸茸的身子一擁一擁地爬,模樣有些象海豹。又不同於海豹。海狗哪塊兒都是寶,肉可食,皮可穿,若是碰准公海狗臍,算是剜個金疙瘩了。那是一種極珍貴的藥材。但不是有個人樣兒就能幹的營生。險着哩,數數東海灘林子裏的漁人墓廬,多一半兒跟海狗有死仇。疙瘩爺大名叫麥連生,是七奶奶的兒子,出自白紙門家族,。麥家還是打海狗世家,他的祖先都是雪蓮灣出了名的打狗漢子,人稱“滾冰王”。這個在大冰海上自由滾動與海狗較量的強者家族着實的榮耀。雪蓮灣人吃海上飯,船是他們捕撈作業的重要工具。海上兇險無比,常常使漁人陷於危險境地。就像娘常念叨的:“半寸板內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閻王。”所以敬神的氣氛很濃郁,有關“門”的福禍的禁忌常常使人保持經常性的警惕。為了避邪保平安,雪蓮灣家家戶戶才搶着糊了白紙門。白紙門上貼着七奶奶剪的“鍾馗”門神。為此村裡開過現場會⑨。雪蓮灣的白紙門有一個流傳很久的風俗。古時候發海嘯,雪蓮灣一片汪洋了。七奶奶的先人會剪紙手藝,平時就在門板上糊上剪紙鍾馗,家家戶戶進水,唯獨七奶奶先人家裏沒有進海水。這下就把白紙門傳神了,家家戶戶買來白紙,請七奶奶先人給剪鍾馗。明眼人一看,雪蓮灣家家戶戶都是一色白紙門了。風俗漸漸演化,誰家男人死了就摘左扇白紙門隨同下葬,右扇門就黑洞洞地空着,等女人走了再摘右門跟隨女主人下葬。新人入住這所房子,重新換上門,貼上七奶奶的剪白紙鍾馗。外鄉人到雪蓮灣走親戚,若是看見誰家沒有左扇門,就馬上明白這家死了男人,女人守寡;右扇門空空的,就會知道這家沒了女人是個光棍。久而久之,這個風俗就傳下來了。
疙瘩爺喜歡娘做的門神,為此,冷落了“十三咳”⑩。疙瘩爺永遠記着爺爺的模樣,爺爺教他打海狗,看着爺爺肩扛海狗“喊海”時的賞燈之夜。那是很久遠的年月,爺爺把拿命換來的海狗交給老族長時,村頭老歪脖樹下響徹了擊鼓般的掌聲,鮮鮮亮亮。隨後點燃一盞盞各式各樣的燈籠,亮了一街。最後老族長親手點上一盞貼“牛”字樣的屬相燈鄭重交給爺爺。爺爺將屬相燈高高地舉過頭頂,繃臉不笑,心裏卻塞滿了蜜罐兒。這是雪蓮灣人自古以來最高的獎賞。後來不久,老牛般強壯的爺爺,野野的一身鐵肉,卻讓海狗咬傷了,挺到第二年頭伏雨11就咽了氣。白紙門也沒能保住爺爺的命。為此疙瘩爺仇恨海狗,仇恨卻使他獲得了冷靜。
如今,疙瘩爺的胳膊也被海狗咬走一口肉,這塊傷疤像一隻青色海螺殼12。他這個冰上的鬼,若是腳步急,也早溺了埋了,那樣就沒辦法跟好友過龍帆節13了。在他的眼睛裏只凝固了一個永恆的仇恨、嘲諷和挑戰……雪片子猛猛地裹了疙瘩爺的身子,讓疙瘩爺覺得是襲來了祭潮14。海封得好死,年年封海海狗都不上岸。分大年兒和小年兒。今年是小年,狗日的遲早要露頭兒的!疙瘩爺想。
天地一暗,潮就爬來了。鷂鷹靜靜立在一塊雪坨上東張西望。不多時,冰層底下擠出呼隆呼隆的聲如裂帛的脆響,猶如夏天海里亂航15。響聲里了夾了隱隱約約的“嗷呵——嗷呵”的犬叫聲。疙瘩爺躲避的雪坎子,就是夏天老船掛旗16的地方。他興奮得小眼睛裏充了血,扭頭時,驀地看見幾步遠的雪崗頂端黑乎乎地袒露着什麼。他這才恍然明白狗日的遲遲不上岸的原因,是它見不得一絲大地的影子。海狗若是見了黑東西,調頭就會逃跑17的。疙瘩爺滾過浮雪,爬上那道雪崗兒,托一塊雪團團兒,蓋住了被風吹禿的地方,然後斜着小眼睛尋着嗄嗄裂響的冰面。他調動了多年獲得的嗅覺和聽覺經驗來捕捉着冰面細小的變動。是的,海狗會來的,它們跟人一樣,在尋找愛,享受它們的生活;同時也在尋找搏鬥,顯示勝利或者失敗!這在他的心裏不知不覺漸漸溫馨起來。
寒風澀重,滾地而來。疙瘩爺灌了一口雪粉,咂巴咂巴。
俄頃,碎月兒游出來了,像一塊冰僵在空中。百米遠的裂冰上蠕爬着一個碩大的白乎乎的東西。疙瘩爺揉揉眼睛,活動一下凍僵了的手腳,哈腰輕跑過去。當他辨認出是一隻大海狗,就迅疾趴倒,匍匐着動,身下磨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這個時候,要是有個活套兒18甩過去,海狗就徹底栽了。他又爬了幾步遠,勾頭趴在雪坎兒後面不動了。再灌幾口氵老白乾酒,熱辣辣的,身上的筋脈就活了,老胳膊老腿兒也頓時來了靈氣兒。黃毛大海狗也不爬了,抽了幾聲響鼻。海狗象嗅了人的氣味,抬起帶有花斑紋的毛毛頭,撲閃着慌恐、善良而灼人的藍眼睛。忽地,老海狗急促喘息着往回爬。疙瘩爺細細審視,瞧定這是一隻肥碩的母海狗。棕毛稀稀的肚皮下蠕動着兩隻可愛的小海狗。兩個類若天籟般的小精靈不明真相地哀哀叫着。疙瘩爺霍地爬起,身上好象長了一片芒刺19,螃蟹似的橫着身子堵了海狗的退路。
頓時啞靜20了三分鐘。
海狗眼前黑了景兒,扭了頭“撲”一聲,將一隻小海狗頂出三步遠,小海狗滑溜溜滾進一張一合的冰縫,濺起清晰熾白的吱嚓聲。再頂下一個,雪粉刺得疙瘩爺的兩眼眯縫上了。等他睜開眼睛,已經來不及了,就凄厲厲嘆一聲:“呼——”母海狗閉了眼,搭了頭,死死護着小海狗。然後就一動不動了,宛如悄然拱出的一座雪雕。
疙瘩爺孤傲的站地雪梁子上,等着母海狗的拚死騰躍。他着急啊,然而母海狗沒有動作。僵持許久,母海狗緩緩抬起頭,憐憐地乞望着疙瘩爺惱怒的血眼。疙瘩爺的身體像是生了一股厭氣21,攥叉的手瑟瑟地抖了。看見母海狗眼裏溢出一滴滴的濁淚,疙瘩爺雙腿一軟,愣了,悒怔怔地圍着海狗兜圈兒。疙瘩爺腳下的棉靰鞡汩汩地踩進深雪裏,脆脆地響。母海狗幾乎在驚悸的“吱吱”聲里癱軟如泥。疙瘩爺替海狗悲哀,它沒了神秘,沒了尊嚴,僅僅剩下一種溫情脈脈的傷感。疙瘩爺的胸窩兒幾乎要憋炸了,厲厲地吼:“狗日的熊樣兒,出招兒哇!”
母海狗悲戚戚地喘息,如秋風吹落的一團黃柚子。
疙瘩爺又叫:“滾,滾吧,松貨!”然後狠狠朝母海狗踢一腳,如踢打一塊破棉布糰子。他不喊了,人的語言,海狗的語言,是無法溝通的,無論他怎麼叫罵,在海狗眼裏也是個咆哮的啞巴。
母海狗依舊不動,像疙瘩爺家裏的泥塑龍母。
疙瘩爺沮喪了,沉悶地哼一聲,悻悻而去。
茫茫雪野里,疙瘩爺腳下的棉靰鞡刮刮喇喇叫個沒完沒了。儘管疙瘩爺一輩子啥都干過,造船,守海、唱驢皮影。可是殺海狗仍是他的一個營生。昂貴的狗臍是他渴望獵取的,可更較心勁兒的是他與敵手公平的廝殺較量。雖說這世界沒有絕對公平,可是,疙瘩爺覺得用叉打海狗就算公平。
往年闖海,轉悠這麼多時辰,疙瘩爺早就與矯健靈活的白影鬥上了,讓一海灣飄着腥風22,那是只有他獨享的快樂。今天除了撞上那個晦氣的母海狗,還沒尋着別的。他喪喪地嘆了口氣,腦子一片空白,對着冰海里鹽島23的方向灑了幾滴尿。疙瘩爺邊系褲子邊欣賞雪蓮灣着海景。突然,他覺得腳下踩住了一個肉乎乎的東西,身子一晃,退了一步。他以為踩的是一道雪坎子,肉肉的,一隻隱蔽的大海狗,心裏猛打一個冷噤,雙腿從海狗身上彈了起來。
顯然,就這一踩,海狗被激怒了,海狗在疙瘩爺目光企及的地方孤獨地站着。疙瘩爺還沒劃過魂兒來,就哼哼哧哧地擺起身子,腳下的冰排跟着搖了。他腳一滑,實實地摔在冰排上。他手中的叉也脫出去,涼浸浸的海水就“呼”地漫上了冰排。冰排整個成了滑溜溜的白玉,一點抓撓也沒有了。疙瘩爺眼睜睜地瞅着自己身體往海墜滑。海水漫過疙瘩爺的膝,靈機一動,用扁擔搪在兩塊冰層之間。一頭兒恰恰頂住了疙瘩爺下滑的身子,就借這股支勁兒,騰地將身子從冰上硬挺了起來,一滾,滾出一溜脆響,搭上了對面的冰排。可是馱海狗的那塊冰排卻一顫一悠,大海狗冷丁招架不住,直線朝疙瘩爺“跐溜”過來。疙瘩爺就勢從冰層夾縫裏抽出扁擔,狠命一挑,將海狗頂起來,急急一轉身,隨着“嘎吧”的扁擔斷裂聲,大海狗重重地落在疙瘩爺腳下,騰起一團扎眼的雪粉。
“狗日的!”
疙瘩爺挑釁似地吼着,吼得青筋暴暴。他甩了半截扁擔撲過去,栽了一臉雪。大海狗就凶凶地撲過來,兩隻鋒利的前爪直摳疙瘩爺咽喉。疙瘩爺沒慌,他見過太多的死亡,從小就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他沒爬起來,卻驀地抬了兩腿,一蹬,頂出海狗兩米遠。他倏地撲過去,攥緊海狗的後腿兒,抖腕一扭,懸空甩一個圓形的滴溜兒。
海狗又被重重地摔在冰排上,嗷嗷叫着,四條腿亂亂地踢騰。
疙瘩爺的手臂抖麻了。他吃不住勁兒,晃了幾晃,一頭跌在海狗的懷裏了。海狗的鐵頭“撲”一聲與疙瘩爺的腦袋相磕,撞得疙瘩爺頭昏眼花嗡嗡叫,鼻頭流了熱嘟嘟的血。他與海狗滾打成一團了。
疙瘩爺嗅到了一股血腥,深深地吸了一口,吞咽了那氣味。疙瘩爺氣力運足了,又順手抓了那截斷茬的扁擔,朝海狗肚皮厲厲一捅,扎了進去,大海狗痙攣着躺在血泊里……
海狗死了。
疙瘩爺愜意地冷笑着,枯井似的眼裏潮潮潤潤。他緩緩解下纏在腰間的青麻繩,七纏八繞地繫上海狗的頭。消停片刻,疙瘩爺把繩子搭在肩上,拖着戰利品,一點一點地往回趕,嘴裏不住地哼着野歌。猛抬頭見了岸,便知該“喊海”了。
多少日子24形成的規矩,凡打了狗的漢子,上岸就得喊幾嗓子,不管遠近不分老少,聽見了就來的,搭手就分一份狗肉。疙瘩爺是小年兒第一份“開張”的,就更得喊了。他抖了抖雪粉,將一扇巴掌貼在嘴邊,潑天野吼:
“噢,老少爺們兒,分狗肉嘍——”
“噢……”
海死靜,唯落雪聲。
疙瘩爺的吼聲氣勢如虹,低沉的吼聲要盡量勾起胸腔的共鳴。他吼了幾嗓子,仍不見有人理睬他,心裏怏怏的。雪蓮灣村如此寂靜,甚至狗都沒叫一聲。就連那個不安分的犯人村25也沒動靜。疙瘩爺猛眨一下眼,便沒趣道:“對不住啦,俺只好吃獨食兒啦!”說著就仰臉朝鷂鷹打了個呼哨,鷂鷹跟着老人歡快地飛了。
漸深去的夜,天海合一了。星啊月啊隱退得無蹤無跡,腳下的雪地便模糊起來。疙瘩爺回到家,家裏空空,一入冬,七奶奶就搬到孫女麥蘭子那裏住了。他打開半扇白紙門進了屋。他先將海狗拽到窗前,一刀剜了狗臍兒,拿布裹了,跪在地上,鼓搗鼓搗地從櫃下拎出一個光緒年間出窯的黑釉酒罐兒,揭了蓋兒,小心翼翼地將狗臍放進去,裏面疙疙瘩瘩的狗臍塞得滿滿實實。他眯着眼,一臉的如夢如幻。他知道,這一罐得值幾萬塊。小酒罐象神一樣為他明鑒清白,他要用它賭一個今生來世。至於狗臍的歸宿,他心裏早有安排了。
疙瘩爺太乏了,斜靠在炕沿兒,摟着酒罐,吧噠一聲,合了眼皮入夢去。
漸漸窗欞就有些泛白,隱約聽見鷂鷹在叫。他起身,長長地張了個哈欠,就去屋外雞窩上取柴,坯壘的雞窩,矮着,落一層雪,垂一溜兒白白的冰溜子,抱起一捆乾爽爽的樹枝,抖落抖落雪,進屋點了灶膛。膛內的火明明暗暗,將他的憨頭面孔映紅。他從缸里弄了一瓢水,望望沒有紅蛇26,這才將水倒進一隻髒兮兮的舊盆里,托回炕上,架到炭火盆上,又用刀將海狗的后脊剖開,切成條條塊塊。他頓了頓,又往一隻盛了醬酒的碗裏捏碎兩隻烤焦的紅辣椒,上炕盤了腿,美滋滋地涮狗肉了。
“嘖嘖……疙瘩爺,你老可真行啊!”鄰居一個叫大魚的男娃不知啥時溜進屋來,饞饞地盯着香氣四溢的肉盆。大魚今年18歲了,高個頭,單眼皮,眼睛細長優雅。臉長得像一條海鯰魚,看不見鼻孔,鼻孔被鼻肉裹住了。他小時候身上長了一層層的魚鱗,怎麼刮都刮不凈,他的爸爸、媽媽嚇壞了,全家族的人都嫌棄他,只有疙瘩爺喜歡他。大魚的爸爸請來七奶奶給他看相,七奶奶說這娃的前世是海里的一條鯰魚精,命硬。大魚獨特的身世、個性和長相使雪蓮灣人十分好奇。大魚不是雪蓮灣的種兒,爹死後娘大魚嫁到海邊來的。他是娘從鄰村大魚兒過來的。每年冬天都纏着疙瘩爺學打海狗。疙瘩爺雖沒收他做徒,卻滿心喜歡這孩子。
大魚一臉虔誠:“疙瘩爺,也帶俺打狗吧!”
疙瘩爺喝一小口燒酒,辣到心底,咬上一口海狗肉,香氣縈嘴。他抓了一團肉,塞進大魚嘴裏:“吃飽喝足,大爺就收你當徒啦!”
“真的嗨?”大魚樂得直拍屁股,蹭上炕,狼吞虎咽地吃喝上了。地上有些殘剩的肉、骨頭和飯粒。一隻貓,在那轉悠,嗅着吃。
大魚的鯰魚眼珠靈地轉了轉,道:“疙瘩爺,在俺身上你老甭咋費心,幫俺打一隻狗就行。拿一個狗臍的錢,就足能換一支上等火槍啦!”
疙瘩爺嘴裏含着狗肉黑了臉相,眼皮一眨不眨地瞪着大魚,似要把他活活吞掉,紅眼凶他:“婊子養的,老子還沒收你做徒,你就黑心啦!拿槍打狗,有良心嗎?”
大魚嚇白了臉,心虛27地說:“大爺,你老太死心眼兒啦,叉也是打槍也是打。俺決不佔你老的地盤!”
疙瘩爺雙手忽然捏滿了汗,咬着牙說:“路是通的,海是公的,狗日的打了還來,老子不怕你搶營生!”
“那是……”
“皇天后土,祖上規矩。好獵手歷來講個公道。不下誘餌,不挖暗洞,不用火槍,就靠他娘的自個兒身上那把子力氣和腦瓜的機靈勁兒……”疙瘩爺說得唾沫橫飛。
大魚聽不下去,那是中聽不中用的問題。他懨懨地退下炕,說:“疙瘩爺,你走陽光道,俺走獨木橋!不跟你學就結啦!”
“滾!小兔崽子!”疙瘩爺凶凶地吼,臉上硬出一股青色。
大魚扭身下炕,鬼鬼地跑了。疙瘩爺卻再也沒了吃喝興頭兒。只覺心裏慌得緊。老人想,這狗娃是奔海狗臍來的。聽說來過皮貨販子,一個狗臍能換一對翡翠手鐲28。還能買一車養蝦餌料“三蛤四鹵”29。
這天黑夜,疙瘩爺又打了兩隻公海狗。這次老人沒有帶鷂鷹子。“喊海”的當口,村裡涌過來不少人,就像鬧蟹亂30似的。狗肉都讓疙瘩爺做了順水人情,他僅捏了兩個狗臍朝家趕。他的神氣威風了一條街。大魚雙手插進破棉襖袖裏,與一群孩子踩雪。疙瘩爺迷迷糊糊地走,只聽滿街的雪踩得亂響。他從大魚身邊走過時,大魚的賊眼瞟中了老人手上捏着的紅疙瘩,便知了一切。
大魚神神怪怪地一哼聲,故意勾腰亂跑了一陣。道兒窄巴,雪地滑,一個打雪仗的孩子躲避大魚才與疙瘩爺撞了。疙瘩爺被撞了一跤,慌亂中,他使勁捂了一下自己的護身符31,臉卻擦了地,像是啃了一張“縮地符32”。大魚將疙瘩爺攙起來,亂鬨哄的,他發現雪地上丟了一個耀眼的紅疙瘩,暗暗一絲愜意。疙瘩爺走了,走得搖搖擺擺。大魚悄悄抓起地上那個紅疙瘩,定定瞧,一蹦三尺高。疙瘩爺回到家,卻發現少了一個狗臍,回頭到街上,苦着臉,歪着嘴尋找,孩子們一鬨而散,大魚的黑影一閃,影子是烙在心裏的痕。
沒隔幾天,大魚扛着一桿雙筒火槍闖海了。
疙瘩爺用抓賊的眼光望着大魚,吃驚地張着嘴巴,像吃醉蟹33卡了喉嚨,渾身的血頓時凝住了。他愣了許久,很沉地對大冰海嘆了口氣:“罪孽,真格兒的罪孽未清喲……”打晚清就有了火槍,可打海狗從不用槍,祖上傳的規矩。先人力主細水長流過日月,不準人干那種斷子絕孫的蠢事兒。過去誰用槍就要祭海的,死不了,也得啃一嘴深海礦物泥34。在疙瘩爺仇恨的眼睛裏,海狗也是一種令人敬畏的生命。生命與生命的公平廝殺,才能殺出尊嚴來。人活名鳥活聲,大魚那小兔崽子,跟海灘紅雀35似的見錢眼開,錢都讓你們這些吊人賺了,連名兒都不要了,遲遲早早要倒霉36的!
“砰——”一聲脆脆的槍響。
亘古以來雪蓮灣大冰海上的第一聲槍響,是大魚打的。有一條海狗被槍砂擊中,其餘的海狗在灼熱的槍砂追擊下哀號着逃向雪野深處。傍天黑時,大魚也拖着一條大海狗“喊海”了。然而,沒人來分他的狗肉。他就想把狗肉給同學麥蘭子送去,誰知不湊巧,麥家今天過“寒食日”37,再說了,麥蘭子是疙瘩爺的孫女,她能缺了海狗肉吃?他也不覺得怎麼不好,就拖至村口的酒店賣了,掠了狗臍也學疙瘩爺神神氣氣地往家走,亮亮的眼睛,閃着自豪的神情。
疙瘩爺獨自躲在自家的柴門草戶38里,就聽見槍響了,那是死亡追趕生命的聲音,這聲音總是輪番蹂躪着疙瘩爺的美夢。他好象害了眼病,看什麼都迷白白的一片,不見狗也不見人。他心一緊,周身身汗毛豎立,胸口窩兒沁出冷汗來。夜裏睡覺時,腦子裏也影影綽綽塞滿槍聲,候嚨里撕攪着一個異樣的聲音:“誰之罪啊?”於是,在老人眼裏,月色變成了陷阱,生命變成了懷念。
第二天早上爬起來,疙瘩爺的頭沉沉的。一睜眼睛就先吧嗒幾口老葉子煙。煙葉子苦辣苦辣的,吭吭地咳一陣。七奶奶不讓他抽煙,可他還得抽,不能不抽,有口煙就能挺着。放了煙袋,老頭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皮。吃了早飯,他又“武裝”了一番闖海了。沒下雪,滿天的霧氣,顆粒狀的小冷子在霧中沉沉地飄着,風一陣緊一陣,像賊一樣游。霧氣越來越厚,老人感覺自己的衣服全被霧蒙濕了,內心也霧霧的,霧能滲到心裏嗎?老頭突然產生了這樣一個怪怪的念頭。這時大冰海深處滾來陣陣雷聲,仄了耳朵聽,才知是不遠處盪來的摩托車響。之後便有嘁嘁喳喳的說笑聲由遠而近,遠遠近近都充了雜響。疙瘩爺扭頭看見一群穿“皮夾克”的年輕人個個扛着火槍,欣欣地朝大海深處趕。疙瘩爺從感官傳到心裏的厭惡。
一個桅杆似的小夥子看見疙瘩爺,嘲諷地說:“老頭兒,還拿叉頂着哪?”
疙瘩爺不認識這群人,見了火槍,臉上戧出火氣,恨恨地瞪他們一眼,默默走路。
“原來是個啞巴,嘻嘻嘻……”
疙瘩爺不回頭,眼裏湧出了淚珠。他一任這些髒話在耳朵里飄進飄出。他顯得很冷漠,這世界究竟怎麼了,也不知哪塊兒生了毛病。多少年了,雪蓮灣還從沒有人這樣嘲弄他。人們敬重他。小崽羔子們,老子滾冰的時候,他們他媽的還不知在哪個娘們肚裏轉筋呢!你們得了哪號瘟疫,對人對狗都沒了心肝。
“都閉上你的臭嘴,你們知道他是誰嗎?”疙瘩爺隱隱約約聽見是大魚在說話。
“誰?”
“他就是大船王39黃木匠的朋友滾冰王,疙瘩爺大爺。”大魚說。
年輕人臉上的狐疑清晰可見:“沒用,滾冰王也不抵槍子兒蹽的快!”
疙瘩爺氣得抖抖的,眯着眼睛,仰天嘆了口氣。他鬆了一下紅腰帶40,蹲下身子,甩了手套兒,抓一團雪揉得沙沙響,皮膚涼得一驚一乍,幾把雪下來就坦坦然然了。
大魚說:“別看咱們玩了兩天槍,戮在這兒的都算着,加一堆兒也不如疙瘩爺一根毫毛!”
“呸,牛的你!”一個小夥子叫。
“他年輕時是個打雁的神槍手呢!不信讓他給你們開開眼。”大魚梗着脖子說著,三步兩步奔到疙瘩爺跟前,遞過一枝槍:“疙瘩爺,俺的話可吹出去了,你老看着辦吧!”
疙瘩爺瓮一樣的蹲着不動,就像海底沉船41。
大魚靠了靠,步態優雅:“爺,咱就這麼栽啦?”
“皮夾克”們哄了:“老頭兒,松啦,松啦……”
疙瘩爺“嗖”地站起來,劈手奪了火槍,急眼一掃迷迷濛濛的天空。鷂鷹被嚇飛了,飛得遠遠的。老人只見一飛鷗,抬手“砰”一槍,鷗鳥撲愣愣墜地。
大魚獃獃地看得眼直:“媽呀,神啦……”
“皮夾克”們木木地張大了嘴巴。大魚終於噘着嘴,揭密42似地說:“疙瘩爺,當過海眼。爺,你也先換腦筋后換槍吧!”
“呸!”疙瘩爺重重地哼一聲,嗅了嗅槍管兒,愛聞這絲絲火藥味。他堵氣扔了槍,兩眼盯着前面的死鷗,比燒船祭祖43還傷感。他象是髒了手似的,又抓了一把雪,揉成實實的雪糰子,揉一會兒就水下來,如同熬鷹44時攥出的一層老汗。手掌真的出汗了,接着他身上也出汗了。
年輕人晃着黑洞洞的槍口,悄悄散開了。於是,大冰海啞了。悄然無聲中,一隻只海狗懶懶散散地爬出冰縫了。模糊里卻露出疙瘩爺一張褶皺的臉,天氣極壞,風雪和淚水迷茫了疙瘩爺的視野。他看不見什麼,卻聽見了海狗蠕爬的沙沙聲,頓時來了些精神兒,支撐着立起來,眼前一陣昏黑,晃悠晃悠,用叉拄着冰面,象個三條腿的怪物一樣勉強站住了。受到歧視45的疙瘩爺,心裏忽然冒出了娘的“印、劍和鏡”46,想着把這些施法的東西用上,又象在等待着“摸門釘兒”47。他咬了咬乾裂的嘴巴,挺挺身兒,覺得失去元氣一般,還忽然有一種被侮辱、遭遺棄的感覺。不多時,一排排驚驚乍乍的槍響,無所依附地在冰面上炸開了,傳出遠遠的……
疙瘩爺打了個寒噤,四肢冰冷。過了一袋煙時辰,“皮夾克”們一個一個從霧裏露了臉兒,幽靈似的。幾個傢伙拖着幾隻海狗笑着,瘋狂地轉悠過來,看見木獃獃的疙瘩爺就嚷:
“咋樣哩?滾冰王,緊溜兒鳥槍換炮吧!”
“哈哈哈……”
年輕人晃進霧裏。
疙瘩爺默默吼了一句:“別臭美,哪天讓郎稅務48逮着,好好收拾你們!”他心頭澀澀地空落,不知怎麼鼻子就酸了,眼窩也有淚縱橫。他用力把無名的酸氣壓回去,擠進心的底層,然後狠狠揪了一把鼻涕,喘喘而去。
後來的一些日子,大冰海上槍聲不斷。短短的日子,不知沉落多少塵埃。就是不見了疙瘩爺的身影,鷂鷹也沒影了。疙瘩爺病了,昏昏沉沉躺在炕上,面黃,腮凸,眼窩深陷,嘴裏流着口水,蒙了一層霧翳的老眼看啥東西都晃出重疊的幻影。老人被折磨得形銷骨立。鷂鷹陪伴着他,他默默地跟鷂鷹說話。村裡老少也來看他,扶他坐起,也仍舊獃獃的,極似一位坐化的高僧,一副不化成“舍利子”不罷休的架式。每天痴痴遙望着夢幻城堡似的大冰海,痛苦地想,是人心黑了,還是自己落伍了?命里的東西,躲不過的。他悄無聲息地把雙腿輪流彎了彎,轉眼就感覺腿和上身的氣脈打通了。臉上便浮起了死一樣的微笑。
年根兒的一天夜裏,疙瘩爺走出了家門。仰了臉瞅,竟漫天綿綿揚着鵝毛般的雪,黑了。雪片與雪片磨擦出揉紙般的聲音。村裏的風止了,白紙門,一律靜靜地掩着,門前的一棵古樹,還朦朧中,艱難地支撐着空空的風景。不知吹來哪股風兒,這平平常常的雪夜,竟成了大冰海最熱鬧火爆的日子。冰面上燈火點點,槍聲陣陣,一片蒼老哀傷的聲音此起彼伏。這個雪夜,被利益燒灼的大魚,心裏充滿了原始生命般的旺盛東西。他與村裡哥兩個合夥打狗,地地道道地開了張。齊唰唰一排黑色槍砂鋪天蓋地掃過去,海狗躲都不躲不及。他們跟瘋了似的,雪野里閃着綠幽幽的藍光。後半夜了,大魚他們爽得邪性,也圍獵正歡。他們堵了一群滾出裂冰區的海狗。三隻黑洞洞的槍口瞄正了位,海狗群里忽地騰起一片雪柱,就像“雷震棗木”49做的白紙門。幾隻海狗嘰嘰嚕嚕往大海深處逃了,唯有一隻瘦小的白海狗,仄仄歪歪躲閃着槍口朝着人斜衝過來。這隻小海狗皮毛雖然變了顏色,殘損了,可還是那麼高貴,帶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嚴衝過來。跟着過來的還有一隻鷂鷹,大魚能一眼望見鷹背上的雪。
大魚驚駭地慌了神兒:“天殺的!”厲厲吼聲起,“砰”地槍聲落,白海狗滾了幾滾,扎在雪坎子上不動了。大魚望一望兩個夥伴兒,惶惶惑惑奔過去,定定一看,“通”地跪下去,抱起血乎乎的一團,哭了:
“疙瘩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