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三蛤四鹵
七奶奶扒了一天的紅蛇,晚上蜷縮雙腿,愣愣地望着女兒,象個守護神。
麥蘭子說:“奶奶,手鐲碎了。”
七奶奶依然悵悵地望着麥蘭子。那意思象是在說,俺的傻閨女,紅蛇沒了,手鐲自然會碎的。
然後,麥蘭子啜啜地哭了。
蝦荒到,累斷腰。這時節,蒼茫闊大的灘涂上,擁滿了背筐提簍的姑娘媳婦和爺們漢子。他們在撿鹵蟲和蘭蛤。海邊的生活和勞動是平靜的,但麥蘭子很清楚,對於每個家庭來說,每一天的節奏都充滿了忙亂和緊張。這不,她又背着柳條筐,手裏一盞明晃晃的蝦燈,撲甩着大腳片子,咚咚咚咚踩響了海灘。
泥灘、村舍和船桅罩在晨霧裏,腥風撒下星星點點的露珠兒,濕漉漉,咸滋滋的。麥蘭子手裏的那盞燈晃蕩着,如豆的火光,一閃一閃,如磷火,照亮了秋夜的一大片地方。她用手將散落在額前的幾縷秀髮向後一甩,愁苦就被甩在腦後了。不長時間,她走上了海塗。黑疙疙的泥灘一片連一片,瞧不見一棵樹,抓不到一絲草。一塊一塊淺泓,象草原里的“淖兒”,汪着藍幽幽的海水。這是鹽池子,水淺淺的,水皮兒上卧一層翡翠鳥、水鴨和海鷗。鳥翅是綠的,鴨嘴是紅的,海鷗是白色的,遠遠看去如鋪滿荷葉,開遍睡蓮的池塘。
大蝦的天然餌料鹵蟲就生在鹽池裏。麥蘭子每天早上都來這裏撿鹵蟲。鹵蟲象小烏蝦,麻灰灰的,密密麻麻的鑽地鹽水裏。她是促鹵蟲能手,一個早上就能攢下幾日的餌料。她白嫩的手掌裂開一道道的口子。鹽水澀澀地殺進血口裏,鑽心地疼呢。不,這不算個啥,比起男人在學校里背書還省勁兒哩!
麥蘭子看着天還很暗,就用一根樹杈將燈挑起來。橙黃的燈光,如一粒閃閃跳跳的星子,引一群飛蛾和蚊蟲圍它狂歡、獻媚。鹽溝淙淙流水,忽濃忽談的藍霧,鹵蟲蠕動的沙沙聲,便空曠的灘涂變成一個童話世界。不用多長時間,鹵蟲就將筐子塞得滿滿實實。沁涼的露水,潮濕的地氣,森冷的海風,合成特有的秋寒。麥蘭子不怕冷,她直起身子,甩掉粘在手上的泥沙和鹽碴兒,打腰間摸出一條素花毛巾,擦着臉上汗水,然後抱着筐子挪上一個黑乎乎的泥崗子。天還早,麥蘭子還想再撈一筐。麥蘭子捧着蝦燈獨坐在窩棚門口的土墩上,靜靜地朝蝦池一陣張望。藍幽幽地水面上浮着几絲嫩綠的海草,一隻只大蝦吐着泡泡兒。如無數喁喁的嘴,朝她殷勤地傾訴着什麼。每每聽到這醉人的撲撲聲,麥蘭子心頭就陣陣發癢。鹵蟲,瓷瓷實實兩筐夠用兩天的。這會兒還缺蘭蛤了。“三蛤四鹵”的餵養方法是她從夜校里聽來的。
該去逮蘭蛤了。捉蘭蛤可不象撈鹵蟲容易。無論是海灘上還是泥礁底下,必有海水終日嘩嘩流過。蘭蛤同人一樣精,是認活水的。彎腰蹶腚在海水裏摸,累得腰酸腿疼,也摳不上多少。所有的蝦農都知曉,渤海灣霧抬島上有取不盡的蘭蛤。不過,那是個凶地方,姑娘媳婦沒人敢去,唯有幾個海漢子敢從那鬼地方鑽來晃去,弄不好就傷着回來。
麥蘭子忽然想去那地方試一試了,她啥都想試一次。她放下蝦燈,她的手掌烤得出生一層白鹽。她急忙從兜里掏出一盒密油,一點一點塗在手臂上,交叉摩揉着,又彎頭在手背上哈哈氣兒,最後又小翼翼地裝進兜里。她的手很重,她也會把密油盒帶在身。這是大雄給她買來的。這對於她是十分重要的。她站起身,看看灰灰的天兒。默默地朝霧抬島方向急煎煎趕了去。
霧抬島還裹在霧裏,她的上方,隱隱浮着一條淡淡的紫色長帶。霧抬島不是啥真正的島,而是一片窪地塌子。窪地上聳幾排石崗,如一道一道金燦燦的天然屏障。這是雪蓮灣唯一有石的方。這裏是肉墜兒似的凸出去的一塊,斜對着老河口,整日白浪滔滔,煙霧繚繞。遠遠望去,就象濃霧抬着的小島。人們就叫“霧抬島”。干潮的時候,有齊腰深的海水,水面上和石縫裏浮着雜七雜八的藻類。魚蝦上來覓食,淺水裏有許多蘭蛤,一抓一把,可怕的是這裏常有吞人的大魚出沒,漲潮也沒規律,發天的時候,轟轟囂叫的海水溜着豁口朝窪地上噴吐,況且老河口與狼牙嘴之間的海溝與它相通。潮水灌滿這塊窪地,才朝北滾去的。搶潮頭魚的時候,這兒淹死過幾個人,怪瘮人的。麥蘭子高挽着褲腿兒,赤腳在海灘上趕,泥軟的水灘在她腳下吱吱叫着,腳掌發癢。潮水泛着白沫了嘶嘶朝岸上淹着,浪頭子撲在腳跟上,一卷一卷的水花,濺她一身,涼津津的。泥灘越來越難走,烏黑的爛泥摻和着石碴兒和蛤蜊皮子,又粘又滑又紮腳。她乾脆輕跑起來,她腳一點地,剛挨泥皮兒就過去了,不挨扎又快捷,不長時間,就到霧抬島了。
海水渾濁,浪頭不大,偌大的水塌子呈着虛偽的平靜。麥蘭子把蝦燈放礁石上,背着筐子跳進涼冰冰的海水裏。水涼呵,冰透皮膚,進而滲進肉里骨里。海水漫過大腿的時候,她把牙咬得格格響,彎腰伸手在石縫裏摳蘭蛤,每摳一個都需要力氣,需要耐心。蘭蛤真多,一劃拉就是一把。她一捧一捧往筐子裏甩。蘭蛤屬於貝類,小指甲蓋般大。她撿了多半筐的時候有些吃不住勁兒,臉綳得紅紅的,手指頭麻木了,黑眼珠里的火花也黯然失色。她有些沮喪了。
麥蘭子吃力的挺起身,重重地嘆口氣,將凍木的手指含在嘴裏哈氣兒,也不頂事。她索性爬上噍石,從上衣口袋裏摸出火柴,再次點着了蝦燈。不是照亮,是當火盆用。她雙手緊緊捂着燈罩子,好半天,手指才慢慢復蘇了。這時,她的雙腿又不聽使喚了,如灌了鉛般沉重。燈里的火苗太微弱了。天大亮了,海也醒了。陰森、恐怖、喧囂的霧抬島上,開始浮上斑斑點點的紅霞,但霧仍沒散盡。麥蘭子望着半筐鮮活的蘭蛤,心裏喜滋滋的。但她還不肯就這麼回去。遠遠地來了,又趕上干潮,很不容易的。於是,她活動活動手腳,“噗通”一聲,又跳進水裏。她的腳還沒立穩當,覺得肚子就遭了火刺刺的一擊,象一塊有燒紅的烙鐵扣在腿上一樣,扯心撕肺地痛。她“呀”地慘叫了一聲,渾身一陣痙攣,拚命往岸上爬。爬呀爬……她爬上岸來時,就發現左腿肚子被戳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窟窿,殷紅的血漿,咕嘟嘟湧出來。她趕緊從上衣扯下一塊布條兒,一圈一圈纏在腿肚子上。
她惶惶朝水裏張望,淡紅的海水裏,裸露一條帶有梅花點子的魚背。她聽說這裏的大魚能自由上灘下水,能一口吞了人。她有些后怕了。
痛和冷兩上惡魔侵擾着麥蘭子,她再也不能呆在這裏了。她必須在張潮前走出霧抬島。她吃力地背上筐子,勒緊綁在腿上的布帶子,斜斜地蹚過去。她為自己吃驚,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麼涉過那片水塌子的,也許是傷口還麻木着。當她搖搖晃晃站定泥岸時,卻當下腿一軟,眼一黑,一屁股跌坐下來,咸澀的海水再次滲進傷口,劇烈的疼痛,使她難以忍受。她一動不動地蜷縮在一片泥坨上,腹部狠狠壓住大腿,閉緊眼,牙幫咬得吱吱脆響,淚就斷了線似地涌下來了。
泥坨上印了一堆血和一堆汗。海灘很靜,海水和灘涂被陽光塗成赤銅色。蛤蜊、蟶子和鬼蟹在窪地里噼啪有聲地吸氣,一隻一隻蟛蜞和跳潮魚,在水面蹦跳着,窺探着沙灘上可憐的麥蘭子,也同時警告她大潮就要來了。麥蘭子想起男人和紅旱船,就有一股熱力從心底拱出,在她骨子裏胡亂鑽動。她掙扎着,奇迹船地站了起來,背上筐子,倔倔地攪動着紅溜溜的日光走了。走很遠一截兒,她跌倒了,再爬動,又跌倒,又爬起……
大潮嗚嗚濺濺地追來了。
麥蘭子躺在家裏的炕頭上,就動不了。見麥蘭子這個樣子,七奶奶急得團團轉,後來拄着拐杖請來了村醫,給麥蘭子受傷的腿上藥包紮。村醫給她傷口撒了一些消炎止痛的粉末。撒入粉末的一剎那,麥蘭子幾乎疼暈過去。包紮好以後,感覺立刻好多了。這時,七奶奶才出去找她的紅蛇去了。麥蘭子就給大雄寫了一封長信,她讓四喜幫她發走了。
那天下雨,麥蘭子再也躺不住了。她輕輕下炕,拽出一把雨傘,晃到門口時,“嘭”地炸開一篷傘花,她纖巧的倩影頂着那篷幽幽的花傘溶進秋天的雨霧裏。她走在海灘上就象一隻小綿羊,小心地地移。養傷的幾天裏,她連連做着好夢,一回回夢見男人拿了畢業證回家的風光,一回回夢見自己發了大財,連喘氣都比別人粗。清風細雨,籟籟響,圍成一片,鼓盪着她釀成長久的渴想。她掐手算着,大雄還有一天就會接到她的信了。她知道信走七天。雨絲涼涼的,瀟瀟洒來,染了她一臉的風塵,泛着俗人讀不懂的悲喜。她走進秋天的夢境裏去了。雨停了,海灘發出一陣遠古的囈語,如夢似幻。麥蘭子望一眼紅乎乎地日頭,再看腳下粘答答的泥灘,齷齪得叫人發膩,連氣流也變得粘答答了。她來到蝦池旁的時候,瞧見滿池的蝦都醒着,撲撲探頭,吞着浮在水面上的餌料。
灰烏烏的茅草窩棚,如一隻大魚卧在堤上。一層油氈被夜風吹落,一半搭在檐上,一半吻着濕地。麥蘭子心一緊,急急奔去。遠遠地,她就聽見從窩棚里盪出的呼嚕呼嚕很響很沉的鼾聲,鼾聲一截一截往極遠極陌生的地方延伸。不知怎的,麥蘭子對這鼾聲那麼熟悉,象是男人嘴裏興緻所來哼着的那支漁歌子。她緊走幾步,站在窩棚下,輕輕蓋好油氈躡足進了棚子。她發現四喜仄着身子睡着,渾身被雨水打濕,水澇澇的沒了人樣。麥蘭子心裏一熱,伸手搖着他:“四喜,醒醒,別淋病嘍。”她依舊睡着,他嘴中噴出的氣息,溫溫痒痒象麵條魚在她背上爬來爬去。
“四喜,醒醒咧——”
“呼嚕呼嚕……”
“四喜,日頭照腚啦!”
“呼嚕呼嚕……”
“四喜……”
麥蘭子驀地看見他那隻醬色的粗手,緊緊攥着一封展開的信。信皺巴巴的濕了水漬,一塊一塊,象是淚水濡過。麥蘭子愣了,疾手抓起信,裸入眼睛的是她的歪歪扭扭的筆跡:“親愛的雄……”麥蘭子的腦殼轟然一炸,象一隻狂躁的母狗,扳過男人黑瘦黑瘦流一線哈拉子的臉。啊,是大雄。怎麼就是他?原來男人狠狠地欺騙了自己。看來夫妻“恩情”二字不管多麼生動,卻是人間最靠不住的東西。
“天殺的,這輩子為啥偏偏碰上你?”
麥蘭子腦殼如炸開的桐油果,身子一軟,轟轟然旋着傾斜的一瓦窩頂很沉重的撲倒下來。大雄醒了,被眼前景兒驚得慌口慌心,“撲通”跪地,抱起那一團綿軟,哭了:
“蘭子,蘭子……”
大雄哭得很慘。
麥蘭子一連幾日不吃不喝,哭得昏昏沉沉。她被男人騙了,大雄這次回來壓根兒就沒走,他跟四喜出海了,偷偷住在船上。她象抽走了身上的所有精血,再也爬不起來了。她的一雙紅腫無光的眼睛,呆望着沉默的紅旱船,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美好都變得很輕很賤了。她多想挽住昔日那美好,可終不能夠,不能。七奶奶抖抖地挪進屋來,晃出老態。七奶奶乾瘦乾瘦,臉黃得難看,如一朵被風吹落了的干菊花。七奶奶的老舊陰丹士林藍布大襟襖,被溜進的風撬起,如一面藍旱船忽閃忽閃。麥蘭子的目光與七奶奶的目光一碰,就滑開了。
“蘭子。”七奶奶終於說話了。
麥蘭子心一喜:“噯,奶奶。”
七奶奶坐下來。
“奶奶,你老熬過來了啦?”
“嗯。”七奶奶緩緩地說。
“奶奶,俺心疼您哩,看紅蛇把你老折騰的。”
七奶奶的目光忽又濁了。
麥蘭子異樣地望着七奶奶。
“日子久了,海也會枯的。”七奶奶說著就一陣乾咳,“奶奶盼你成氣候,干成事,會有出頭日子的!”
麥蘭子拿眼在七奶奶的身上搜刮一遍。
七奶奶的臉就像一扇白紙門:“蘭子,奶奶總想跟你說一件事,可俺一直沒有跟你說,這番折騰過去了,俺的蘭子真的長大了,該告訴你了。”
“七奶奶,啥事兒?”
“你還記得咱家的綠旱船嗎?”
麥蘭子點點頭。
“你知道綠旱船咋就沒了么?”
麥蘭子搖搖頭。
七奶奶狠歹歹地說:“那天夜裏,在你睡着着時候,俺燒了它。”
麥蘭子一時懵了,滿臉的空洞。
七奶奶就蹶躂蹶躂走了。
麥蘭子深情喚一聲:“奶奶——”
這一瞬間,她啥都明白了,明白了。七奶奶憑啥勁頭尋找紅蛇?是信念。自己憑啥走到今天?原來是奶奶在暗中給了她一種信念啊!
收蝦的季節到了。麥蘭子自從跟七奶奶說了話,精神就奇迹般地好起來。她跟大雄苦扎苦累將肥鮮鮮的大蝦交售到外貿收購站,換回九萬元的票子。他們比先前更富有了。收蝦的季節她們多了個幫手,大雄的弟弟二雄回來了。二雄的木匠手藝比大雄強,黃木匠的造船廠倒閉之後,二雄就跑到城裏打工,在一家木器廠當了工人。
大雄懷裏揣着票子,風光成熊了,狂癲癲喊:“老師,嘿嘿,文化人兒,嘿嘿,去他娘驢日的吧!”他每次提到“文化人”這個詞的時候,腦子裏總是浮現裴校長的影子。麥蘭子聽見了大雄的狂叫,如五雷轟頂,抖抖的,靜下臉瞅大雄。她的臉相慘白,但表情平平。每一次她都以平淡中的力量鎮住男人。這回不靈驗了,大雄如灌了烈酒的笨熊,搖搖擺擺叫道;“去,去個驢日的!”麥蘭子的心一點一點下沉,慢慢走到男人跟前,不說話,也不看他。大雄不懂她的心思,有些害怕了。麥蘭子揮手一巴掌將大雄打蔫了,打懵了,打醒了。就這一巴掌啊。男人癱在地上,將腦殼縮到肩胛里去了。
後來不長日子,七奶奶終於招到紅蛇了。七奶奶靜靜地坐在那株石榴樹下睡著了。麥蘭子走過來的時候,她的身子靠在石榴樹根上,眼睛墨線一樣疊合在一起,臉上的老皺也舒展開了,掛着富態很滿足安詳的笑。麥蘭子不懂七奶奶今天為啥這般模樣,扭頭的時候,她忽然發覺七奶奶的一旁有個洗臉盆,盆里遊動着一條小紅蛇。
麥蘭子蹲下來,伸手撫摸着小紅蛇。紅蛇,紅蛇啊,你這神神鬼鬼的傢伙去哪了?又怎麼鑽出來了呢?
養蝦的錢收回來了,大雄也被疙瘩爺領回家來。麥蘭子看見大雄已經沒有氣了,她將男人輸去的小酒店買了回來。開了酒店心裏還是老樣子。那日,她聽爺爺說鄉文化站要招人,而且能轉長期合同。她心裏那個憋了很久的念想又活脫脫往外鑽了。她想了幾天,跟疙瘩爺核計核計,去報了名。何鄉長說原本要經過嚴格考試的,既然麥蘭子來了,鄉里巴不得的,考試就免啦!麥蘭子執意不幹:“考,一定要考,俺考上了才來”。臨考試的前一天夜裏,有人看見麥蘭子攜着紅旱船去了西海灘漁人的墓廬。
夜很沉很幽,濤聲很響很重。轟轟隆隆的聲音如旱天雷在大海灘上沉甸甸地滾動,鋪天蓋地至遠遠的。麥蘭子就裹在這種聲音里,默立在爹娘的墳頭旁。她一把火點燃了紅旱船。由於一面陡坡,紅旱船燃燒着,如一個做精細的花圈,彈跳着滾動。火苗子伸伸縮縮,又象紅鳥煞開一雙火紅的翅膀,隱在夜裏自由自在地遠去了。
葬掉了,一段日子的美好都被壯麗地葬掉了!
麥蘭子忽然跪下去了。她忽然跪下去,將被火光映紅的臉埋在手掌里,埋在往事的記憶里,啜啜地哭起來……
妹妹麥翎子啥時候來的,麥蘭子真的不知道。麥翎子把麥蘭子攙了起來,哽咽着說:“姐,你這是為啥哩?”
麥蘭子沒有回頭,等紅旱船的火苗徹底熄滅了,麥蘭子才回過神來,一把抱住麥翎子哭了。麥翎子跟着哭,她高考落榜了,跟姐姐一樣的傷心呢!
麥蘭子和麥翎子姐倆兒離開墓廬,獨自走上老河口的時候,那遙遠的沉悶的聲音仍悠悠不絕。麥蘭子爽氣許多,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想唱一支漁歌子,讓黑沉沉的雪蓮灣知道,她還醒着。麥翎子受到了感染,跟着唱了起來。
第二天,鄉文化站考試的時候,人們驀然發現麥蘭子舞出一條藍旱船。藍格瑩瑩的旱船攪動了一瓦藍天。
註釋30:蟹亂
今年春脖兒短,立春過去沒幾天就暖和起來。春日裏的雪蓮灣雨水多得屋檐吊線線,一直到黃木匠的造船場重新開工,天景兒才晴得豁亮了。但是村巷裏和海灘上仍瀰漫著一層白氣。
大雄躺在床上睡回籠覺的樣子,讓麥蘭子好一陣竊笑。她執夜班回到家,她倚在門口最先看見的是男人渾圓健壯的脖子,紅紅的睡出細汗。麥蘭子的臉上就紅紅地泛起了好看的霞色。麥蘭子親昵地喊一聲:“日頭照腚啦,起呀!沒出息的貨!”大雄哼了一聲,翻翻身,又不動了。麥蘭子走過去用光光的臉蛋貼近她,拿手揪住大雄的耳朵,就徹底將她拽醒了。大雄揉揉乾澀的眼窩兒,便看見麥蘭子的笑臉。她的衣扣沒系全,兩隻鼓綳綳的奶子頂住了他的胸脯,就像兩隻獅子狗活脫脫往外拱。大雄朝她圓滾滾的屁股擰了一把:“俺的官員老婆,又想干那事兒啦?”麥蘭子噘起嘴巴說:“要說你沒出息吧,你還不愛聽,人家文化人哪像你們打魚的這樣,干這事兒特神聖,先洗呀涮啊,然後——”大雄一把摟住麥蘭子的脖子:“然後咋着?你咋啞巴了,說呀!”麥蘭子嗔怨地瞪了他一眼:“沒情調,不跟你說了!”大雄的賴樣又上來了,使勁往床上拽她的胳膊。麥蘭子竭力掙脫着,她不喜歡大雄野里野氣的模樣,便岔開話頭說:“別扯了,今天爹不是在海邊開了個造船場嗎?今天開工,快起來!咱去晚了,爹該罵大街啦!”大雄拉着麥蘭子的手說:“來得急,你聽俺給你講個故事,非把你逗笑不可,你一笑,俺就起床!”大雄點燃了一支煙吸着。
麥蘭子坐下來拿手指漫不經心地捋着黑黑的頭髮,說:“講吧,俺聽着呢。”大雄臉上的肌肉動了動,說:“屎殼郎與蚊子小姐搞對象,某一天,屎殼郎問蚊子小姐是啥職業?蚊子小姐羞答答地說,俺是護士!給人打針的,你是幹啥的?屎殼郎小聲說,俺們是同行,你是西醫俺是中醫,捏藥丸子的。”麥蘭子笑了,笑得前仰後合:“你個缺德的!”大雄開始噼哩啪啦穿衣裳。他想這日子多好,自己算是轉運了,家裏外面都幸福。老婆麥蘭子還搖身一變成了鄉政府的招聘幹部。麥蘭子舞個綠旱船,考上了鄉文化站,可是,何鄉長聽說這女子文筆不錯,所以不讓她在文化站,而是讓麥蘭子當上了鄉政府報導員。雖說鄉報道員不算啥官位,但整日在鄉政府晃來晃去大小也算個文化人。特別是分撰寫的關於鄉里引進外資的報道在市報上發表后,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大雄覺得自己老婆行了,能把這麼大的一個鄉鎮大事小情訴諸筆端,夠牛的。這原是一雙開飯店、養蝦的手啊!
麥蘭子燒了紅旱船之後,就知道一切得靠自己了。大雄天生是一塊闖海的料子,她知道大雄從心底里喜歡自己,自己也愛他。麥蘭子在大雄身上不斷檢討自己,不能再逼大雄了,差一點把幸福家庭給毀了!麥蘭子寫稿時戴的那副金絲眼鏡是男人給她買的。現在麥蘭子寫稿時一進戴着這副眼鏡。大雄眼裏有了喜歡的女人影,話就沒完沒了。麥蘭子截住他的話說:“俺疙瘩爺叫俺給你爹捎口信呢。”大雄問:“啥事?他老人家又饞酒了吧?這老哥倆兒就是一輩子的酒友!”麥蘭子瞪她一眼:“你別老是酒兒酒兒的,跟你說啊,俺不在家的時候不準喝酒啊!”大雄賴着笑道:“那就等你回家再喝。”麥蘭子說:“回家也不能喝。說正經的,俺爺說,黃木匠重開造船場是好事,可是,廠址選的可能不大對路子!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蛤蟆灘啊!”大雄愣了愣問:“咋不對路子啦?蛤蟆灘又咋了?不搞龍帆節蛤蟆灘不也是閑着嗎?俺爹重開造船場完全是為了咱們!你爺當著村官,可不能不管啊!”麥蘭子瞥了大雄一眼,生氣了。大雄見麥蘭子生氣了,心裏格外快活,趴在炕沿笑得像吃奶。
麥蘭子說:“俺可要去海邊船廠啦。”
“等等,咱兩口子一塊去呀!”大雄說,“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你當官了,把俺給踹了呢!”
麥蘭子問:“你的摩托車呢?”
大雄說:“四喜借走了,你馱着俺。”
麥蘭子生氣了:“俺馱不動,你賊沉的。”
“那俺馱你!誰讓咱當不成文化人呢!”大雄說著,賴模賴樣里生出許多甜蜜。他麻利地穿好衣服,洗個臉,背着手大模大樣地走到門口,推出自行車,把大臉扭向麥蘭子:“夫人,請吧!”麥蘭子等大雄雙腿騎上去,就毫不客氣地坐到后架上。大雄突然感到她的身子很輕,像一團棉花。
自行車出了村巷路不好走了,就顛顫起來。麥蘭子緊緊抓着大雄的后腰。麥蘭子發現海灘一片駁雜,泥路上的蛤蜊皮子鋪出一派氣勢渾然的灰青。雨後的潮氣慢慢淡了,她能看見老河口東側蛤蟆灘上黃木匠的造船場了。造船場像一座土堡挺在那裏,有點像日本鬼子的炮樓。這兒離埋七爺鐵鍋的泥岸只有三里地。
麥蘭子讓大雄在離船廠不遠的蛤蟆灘停下來,愣愣地望着蛤蟆灘,望見黃木匠蹲在木板旁吸煙。大雄外出打工的弟弟二雄也被黃木匠叫回來了。二雄見了麥蘭子,咧咧嘴巴:“大嫂來啦?”麥蘭子跟二雄笑着點頭。麥蘭子覺得黃家人都齊了,心裏替老人寬慰。她知道黃大雄家祖上並不是打魚的,是造船的。剛過門的時候,黃木匠跟她講過,過去黃家先人從中原逃荒到雪蓮灣,先人造船的時候,還有過像麥家祖先一樣驚天動地的故事呢!
日子很久遠了,那時黃木匠還小。爹娘叫黃木匠小柱子。黃家先人成了赫赫有名的黃大船師,跟先人造船的小柱子隨着一天一天長大,手藝很精到了。大船師的故事遍地走。爹總是諄諄告誡,黃家船同人一樣正。爹戴氈帽頭造船的樣子,他永遠忘不了。爹的心野着呢,發誓黃家船一定要闖進白令海。爹沒說大話,他是要用先人的光輝來照耀他的餘生,照耀黃家後人的風光日子。大船師贏得了漁人的擁戴。就在大船師五十四歲那年的初秋,雪蓮灣發生了一場蟹亂,小柱子娘被吞了。那年是個燥秋,氣候特別反常,天氣悶熱,霧大,天和海被霧爪子攪混了,一會兒粘住,一忽兒撕開。一天夜裏,天景紅紅的,像燒着了一樣。從遠海和老河道里盪來一股奇怪的嗡嗡聲。眨眼的功夫,大蟹群就忽忽涌涌漫漫泛泛張牙舞爪地爬上陸地。海蟹河蟹都有。嘁嘁喳喳的響聲整齊而尖厲。人們給鬧醒了。紛紛提着馬燈出來看,都目瞪口呆了。
滿街筒子都蠕爬着大大小小的螃蟹,青青的一片連一片,沒了下腳的地方。有的螃蟹還爬上了房頂。人們從沒見過這陣勢,嚇壞了。螃蟹越聚越多,大的馱小的,呈寶塔形一摞四五個爬上房頂。立時有老舊的泥鋪子轟然倒塌下來。村裡老人說是鬧蟹亂了,讓家家戶戶打碎了燈。入鄉隨俗,爹也將燈打碎,家裏黑黑的了,娘不敢出屋。後來泥屋也頂不住了,嘎嘎裂響着。漁人家都紛紛卷上鋪蓋和糧食去了船上,開到很遠的島上躲避一時。大船師造船的,家裏卻沒船。爹帶他們娘倆到了造船廠的木垛上。爹拿木板來回掃蟹,掃開一塊空場兒。一家人就在木垛里窩着,煮螃蟹吃。那天還不算黑,娘獨自回村到老房裏給柱子取衣裳,在海灘上試試探探地走,一色青螃蟹,分不清哪兒是岸哪兒是水,一失腳踩空了,掉進了海溝里。娘被捲走了,頭上爬滿螃蟹。她在沒頂的一剎那間,探了一下頭,留下對人世無盡的依戀。爹和小柱子拚命尋娘,也只在五天後蟹亂退去,才找回娘泡爛了的屍體。爹跪在娘的屍體旁邊,捶胸頓足地哭着。“俺要是有條船,你就不會死的!”埋了娘,爹就對柱子說:“咱爺倆給你娘造一條船,雪蓮灣最好最好的船!”小柱子聲淚俱下:“給娘造船!”於是,爺倆拉開架式幹了。滿打滿算月巴光景,大船就造成了。五寸厚的紅松板子做成,沒上漆,白光光的茬子,木紋細如銀絲,蠶繭般環繞,沒一星疤點,沒一絲裂痕,就像一座淡黃色的金屋。龍骨各雕一龍一鳳,取“龍風呈祥”的意思。最後大船“合茬兒”那天,他覺得爹的老臉很怪。老人定定地望着大船,手抖抖地撫摸着船舷,眼眶子一抖,流下老淚來。“爹,合茬吧!”小柱子端着雞血碗說。祖上規矩,合卯是要灑雞血的。老人“嗯”一聲,看也不看兒子一眼,抄起一把板斧,將左手一截手指插入茬縫,斧頭一砍,老人的手指就掉了,又一鑿,血淋淋的手指就楔進茬縫裏去了。爹扯下一條子布裹了手指根兒,說:“柱兒,灌膠!”“爹——”小柱子驚呆了。隨後一桿大桅威凜凜地豎起來,帶着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遙遙指天。從此之後,爹將紅腰帶和氈帽頭給了小柱子,再也不造船了。
黃木匠怎麼也不會想到,這艘大船日後會招來大禍呢。黃家來雪蓮灣的日子淺,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兒的海霸孟天貢有燒船祭祖的習俗。孟天貢魚肉鄉民,跺一腳,雪蓮灣顫三顫呢。可他對大船師卻格外敬重。那天孟天貢將船師爺倆請到府上,攤牌說:“俺孟天貢看中你們的船啦!俺想重金買過,還望大船師賞臉!”黃大船師問:”孟老爺也想出海打漁么?”孟天貢微微搖頭一笑:“俺孟家要燒船祭祖!”黃大船師頓時黑了臉相,道:“俺那船千金不賣!”孟天貢一驚:“為何?”黃大船師說:“那是為柱兒他娘做的!”孟天貢壓住火氣說:“那俺請你們爺倆為俺造一艘,要同那艘一模一樣!”黃大船師站起身,凜然道:“俺黃家船是闖海的,不是當紙燒的!你還是另請高明吧”說完拂袖而去。孟天貢“啪”地一拍桌子:“他媽的,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黃大船師把孟天貢撅了,立時在雪蓮灣傳開了,無不讚歎大船師的浩然正氣。那天夜裏,孟府家丁橫眉豎眼地闖進黃家,將鼓鼓的一條錢褡一甩:“孟老爺說啦!念你是大船師,才給你網開一面,給你錢!要不就是干搶,你神招兒沒有!還是知趣吧!”說完就有百十號人的家丁船工嗨唷嗨唷地喊着號子把大船拖走了。
祭祖的那天晚上,天陰得好沉。霧濃濃的,偏就散不去,人身上的汗毛孔都讓濕騰騰的水霧堵個嚴實,汗都憋着,一身的粘。孟家老墳場圍着黑鴉鴉的人。除了披麻戴孝的孟家人,就是被迫趕來陪祭的村人。金屋般漂亮壯美的大船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紙人、紙馬和燈籠。孟天貢一身縞素,麵皮慘白。他手捧着寫有祖先生展八字的黃裱文書,叩頭.磕拜,祈唱之後,鼓樂班子就配合上了。鮮鮮亮亮的鼓樂夾雜清脆尖厲的短喇叭,哇兒哇兒嘟啊嘟啊地響個不住。船上灑了煤油,孟天貢手裏的城隍牒就點着了,接着“轟”一聲,船頭的雕龍畫鳳的龍骨先燃燒起來。孟家人紛紛跪下磕頭。就在這當日,有人一聲長吼:“天理不容!天理不容——”人們看見一個老漢揚手甩着紙錢,跌跌撞撞朝大船撲去。紛紛揚揚的錢錢漫天彌散。老漢爬上船板,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樓旁,閉上雙眼,像坐化的高僧一樣。閃跳的火苗兒映紅一張莊重威嚴的老臉。在場的人馬上認出是黃大船師,都驚得昨舌頭打冷子。“爹,爹——”小柱子凄凄地哭叫着,被人拽住了。人們剛省過神兒來的時候,忽忽竄竄的大火苗子就將大船師涌蓋了。好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天神吶——”村人齊齊跪地。
後半夜,閃電雷鳴,雨水傾潑。小柱子淚人兒似的在那裏站了一夜。天亮時不遠處海神廟的老僧勸小柱子的時候,驚異地發現燃燒過的灰燼里有亮晶晶的白粒子。“啊,舍利子!”老僧驚嘆,這是幾代高僧坐化也很難燒出的聖物,居然出自黃大船師身上。奇哉,怪哉!老僧跪下了。再扭頭看,被雨水沖走的大船師骨灰和船灰,流向海里了,呈一道彎彎曲曲灰藍灰藍的帶子。藍帶起起伏伏地伸向泥岬島方向,鑽向很深很幽的遠海。“海脈,福佑漁人的海脈!沿這條脈線出海,定能順風順水發財發人!”老僧連連嘆道。不長時問,這景觀在村裡傳開,村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來了,在海灘上跪了黑乎乎的一片。從此,黃大船師的故事遍地走。漁人的虔誠終於有了依託。
那頭吆喝祭船神了,麥蘭子才醒過神兒來。她與大雄腳跟腳來到造船場前,看着黃木匠二雄和新雇來的木匠往泥坡搬木料。蛤蟆灘的泥是墨綠色的,升騰着泥腥氣。蛤蟆灘與海親吻的地方是墨綠色的。這個時候,大雄對麥蘭子說:“俺不願爹再造船了,一個整日跟木頭打交道的家族會有啥出息呢?”麥蘭子反駁他說:“幹啥干好了,都算有出息呢!等俺在鄉里混不下去了,也回來跟爹造船!”大雄教訓她說:“好生做你鄉里的事,遇事掂得出輕重,熬個一官半職的,俺才高興,造船的事你甭管!”其實,大雄也知道造船越發沒有大的賺頭了。一掛響鞭過後,三根香火已經燃到梗子上了,船火還沒正式點着。麥蘭子看着急,就彎腰往灶口裏吹風。她說:“這些天雨水不斷,木頭太濕。”大雄說:“你懂個毬,要的就是焐着黑煙沖沖邪氣。”黃木匠沒吭聲,他將多皺的臉探進灶口吸進一口煙來咂吧咂吧,鼓鼓嘴巴才吐到空中去。
“黃老哥,你又出啥花招兒呢?弄得烏煙瘴氣的,跟鬼子進庄放信號似的。嘿嘿嘿——”村支書疙瘩爺笑悠悠地走過來。麥蘭子湊上去說:“爺爺,爹說這是驅邪呢!”
“哪來那麼多邪?”疙瘩爺笑着吸煙。大雄朝疙瘩爺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疙瘩爺說:“蘭子呵,大雄,你們正好都在,俺有事找你們呢。”
麥蘭子和大雄跟着疙瘩爺走到蛤蟆灘的一塊泥崗子上。
麥蘭子說:“爺,你有啥事啊?”
疙瘩爺笑了笑說:“先跟蘭子說,評小康村的事兒!”
“咱村沒引進外資,自然評不上。”麥蘭子說。
“那都是土政策,縣裏瞎定的!再說,咱們在引進外資啊!”
麥蘭子望着疙瘩爺的臉說:“你看鄉里范書記蹲點兒的大劉庄,他們有的指標沒咱村完成得好,可人家蘿蔔小長在了輩兒上,有了跟德商合資的儀器廠,知名度就上來了。范書記帶村幹部去海外蹓躂兩回啦!”
疙瘩爺不服:“呸!都是你給他們的胡吹的。”
“那是范書記叫俺寫的。”麥蘭子嘟囔着。
疙瘩爺日日冒冒地說:“咱村還是何鄉長蹲點兒的地方呢,你就不該寫篇文章吹吹。俺可聽說過些天鄉里組織各村支書去國外考察,沒外資的村子不讓去!你說這不是搞形式主義么!孩子,你也寫寫咱村吧!”
大雄聽着沒勁,就低頭踢着灘上的泥。麥蘭子為難地說:“咱不能寫假報道,出了事咋辦?”
疙瘩爺說:“這年頭哪有那麼多真的,有多少假合資你知道么?登記領照然後把外資打進來,驗完資美元又抽回去啦!干賺個優惠條件,再坐上一輛特批好汽車!夠精吧?”
麥蘭子沒再反駁。
“你在鄉里見多識廣,也給咱村領個外商來。真的假的都行,只要宣傳出去,假的也是真的啦!沒聽有人說嘛,這念頭流言有根有據,越來越像新聞;新聞捕風捉影,隨意誇大,越來越像流言。你幫俺吹一回,你爺俺也可以出國轉轉啦!到時候,俺把大雄也帶上開開眼!”疙瘩爺笑了,老人不放聲笑,只在嗓子眼裏憋着打哽兒。
“爺,您得承認,咱村在鄉里是後進村。”麥蘭子說著,心裏很傷感。疙瘩爺怎麼變得這樣了?他可過去可是硬錚錚的漢子啊!
“咱是純漁業村,俺不服欺世盜名的先進村。范書記大權獨攬,何鄉長走背時,弄得咱村跟着吃癟子。”疙瘩爺說:“蘭子,你見多識廣,給咱想想變小康的招子。”
麥蘭子為難了,說:“引外資不是吹糖人兒!”
大雄用屁股頂了頂麥蘭子:“瞧你那樣兒,聽咱爺的,讓你弄就弄,啥不是人弄出來的?”麥蘭子瞪了大雄一眼說:“你跟着瞎戧戧啥?沒你的事兒。”
疙瘩爺笑道:“誰說沒大雄的事兒?村裏有了外資工廠,俺就讓你當廠長!”
大雄抓着頭皮嘿嘿笑了:“那可好。”
麥蘭子怔怔地站着,她身後的蛤蟆灘顯出少有的空曠與浩瀚。濃煙在她眼前盤盤繞繞,慢慢散淡了。造船場傳來黃木匠他們吱吱拉鋸的聲音。麥蘭子望着蛤蟆灘,感覺有種說不清的東西在她眼緩慢而驚詫地流動着。她像是得了某種暗示,說:“爺,俺還真有個想法。”
疙瘩爺笑了,急着問:“啥想法,快說說看。”麥蘭子想了想說:“俺在報紙上見過一條消息,而且還有人到咱鄉里問過。就是搞鋼鐵,不是建鋼廠,是拆船!有這說法,爺爺出國就有借口啦!”大雄笑了:“哦操,俺爹造船,你還來個拆船!”疙瘩爺眼睛亮了:“你說,你說!”麥蘭子也笑了:“你先弄個假外資,當上小康村,出國轉轉再說嘛!”疙瘩爺笑爛了臉,使勁拍拍大雄的肩膀說:“大雄,你看你看,到底是文化人,腦瓜骨活!你想不出來吧?”大雄咧嘴笑着。疙瘩爺說:“就這樣,隨便拉個外商給他們看看!你爺好有話說。”麥蘭子心裏很矛盾,還是應着頭皮答應了。疙瘩爺樂不可支,滿口答應:“那是,回頭俺跟何鄉長說說,讓你回村幫助俺抓小康村建設,弄出點眉目再回鄉里。這樣,大雄你們兩口子也好天天見面了!”麥蘭子瞪了大雄一眼:“沖他?俺還不來呢。”她說話的時候,大雄把一顆腦袋伸過來,亮腦門上的青筋勃勃地涌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