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日子
麥蘭子跟大雄結婚以後,她才慢慢品出啥叫日子。
日子順順溜溜過去,熬疲了人,磨倦了神兒,春日來了好些天,麥蘭子也沒覺出來。這天她不經意地瞧見後院石碾旁的那株石榴樹了,泥黑色的枝杈上泛了綠芽兒,她心下便朦朦朧朧生出那個只有春天才有的念想來。她巴望着日子快抖出點波瀾來,乏味的日子,簡直不值得去過,委實活受罪。
麥蘭子心裏藏着那個美妙的快意,捷步來到雪蓮灣老河口的時候,夜色便隨着老帆濕漉漉地掉下來了。海風颳得暢,她的心情開闊得像一片退潮的海灘。海霧很厚,撲臉兒地折騰。糊里顛盹的老河口的顏色就疊着魚鱗狀的皺褶一層層黯然。一線很強的灰光泛起來,她眼睛被刺痛了,余后就看見一艘艘機帆船、蛤蜊船、鐵殼船和小舢板不斷弦兒地顛進河道。岸上的人群被船上盪起的鮮腥誘下河坡,鮮活聲里充盈着交易的歡暢。麥蘭子切切地張望好一陣,終於尋到了男人大雄的那艘老舊的單桅蛤蟆船。
“大雄,德性樣兒的。”麥蘭子喊。
嗨唷嗨唷,拉船號子鐵落河裏,吞掉了麥蘭子的呼叫。她索性撲撲跌跌朝老船奔去,遠遠地瞧見大雄膘乎乎的身子在桅燈影里晃來晃去,屁股一蹶一蹶地收網。光亮塗在他的腦袋頭上,放出通紅的豪光來。
麥蘭子的眼睛盯住男人身穿的由她縴手織就的醬色毛衣。毛衣織小了,緊箍箍的有點斜,顯得彆扭和滑稽。男人出海的日子裏,她忙完酒店的生意,靜下心來就很意思地想那件毛衣。男人的影子卻很淡很虛了。走得近些,麥蘭子腳下就呱嘰呱嘰泥水響,腳心涼涼的。她隱隱看見男人毛衣上沾滿海草,烏一塊白一塊,她的臉色便很沉很幽地撂下來。她雙眼空茫,柔婉的雙肩也在暗中一抽一抽地抖了。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今天是怎麼了。男人麻溜地將網揉成一團,扔在船板上,便坐下來吸煙,悠閑地吐着煙圈兒,吹吹噓噓與湊來討價兒的魚販子胡謅。
“這位大哥,貨呢?”是個女販子。
大雄說:“麵條魚,滿籽蟹。”
女販子跳上船,瞪眼蹶腚扒拉兩筐貨,嘆道:“俺的天神哩,多好的麵條魚。大哥算是撞上財神啦!”
大雄懶懶地斜躺下來,一手腳翹在船舷上。顫顫的如一柄櫓把。女販子顯然相中了貨,渾身馬上軟了,蹲下身子,拿女人的氣息撩他:“大哥,給個價,麵條魚俺包啦!”
大雄把煙頭噴水裏,大模大樣說:“走吧,俺的價兒賊高,大妹子你包不起!”說著晃手指頭。
“20塊一斤?”女販子愣一下。
“不,200塊。”大雄板緊臉。
“想頭頂插扇子,出風頭哇?”
“你不要,算俺老虎吃蚊子白張嘴!”大雄眯着眼說。他的海貨是留給麥蘭子酒店的,不想賣又想鬥嘴兒。
女販子嘻嘻笑了:“別誆妹子啦,大哥,天不早啦!”
大雄拍拍屁股爬起來:“你不要,俺走啦!”
麥蘭子淹在人群里呆立着,既生氣又好奇。
女販子火了,耍了潑勁:“天底下有你這號人么?包腳布做孝帽一杠子上天,想賺棺材本是不?”
大雄憨笑:“別火啊,買賣不成仁義在。”
“屁,白眼狼戴草帽變兒不了人兒!”
“驢日的,你嘴巴乾淨點。”大雄顯然耐性不足。
女販子更是潑天野罵:“你個驢養的馬操的碓碓戳的,你個挨千刀挨萬剮的,喂鯊魚的土鰲蟲!”大雄賴賴地咧着嘴巴,胸脯子一抽一抽,呼呼喘濁氣。
麥蘭子吃不住勁了,有一股氣在肚裏翻,涌到眼底就是淚。大雄罵罵咧咧舞着大巴掌朝女販子撲去。幾個圍觀的漁人呼啦啦攔住了大雄。“好男不跟女斗嘛!”漁人勸大雄。大雄望着被人拽走的女販子,昂着臉笑,怪怪異異的。
麥蘭子直杵杵傻挺着,來時的那縷快意消失了,彷彿沉重地背着啥包袱。不知為啥?麥蘭子的腦子閃了一下裴校長。好長時間沒跟裴校長聯繫了。大雄狠狠啐了一口痰,心靜如水,好象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在城裏混過就是不一樣,他不再信十三咳了。他自從跟麥蘭子結了婚,感覺真好,將麥蘭子摟在懷裏很踏實。麥蘭子在跟大雄結婚前提了一個條件:不準再信鬼信邪!大雄答應了。可是,大雄這次又算計錯了!麥蘭子成為大雄的妻子之後,她就感覺大雄身上還缺了點什麼。
大雄彎腰顫索索把網推進艙里,鎖好,便矮身走至筐前,青筋突跳的大手摳緊筐沿兒,身板子咯吱咯吱一陣輕響,左臂一橫一滑,身子一扭一聳,沉甸甸的漁筐拋上了肩。姿態充滿壯美。唯有筐子裏嘩嘩啦啦的稀湯薄水,損傷了極好的畫面。他走到船頭。又扭回頭沖一個年輕漁人喊:“四喜,給哥哥看着那筐螃蟹。”四喜應聲沒落,他便甩着大腳片子,哼哧哼哧踩上了濕漬漬的河灘。他與麥蘭子擦肩而過。麥蘭子沒吱聲兒,撲面而來的一股腥臊味兒。她翻心了,“呃呃”地一陣嘔,吐一口黃黃的粘液才輕爽一些。她定定心,碎步挪上船,溶在灰白的燈影里。“大雄嫂,你來啦?八成想雄哥了吧?”四喜叫道。麥蘭子不願聽“大雄嫂”三個字,慍怒道:“四喜,日後不準再這樣叫俺,俺是俺,他是他,喊俺麥蘭子吧。”四喜不陰不陽地笑:“咋,看不起俺雄哥啦?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老船海上走!”麥蘭子瞪他一眼:“瞧你那副熊樣兒!”說著彎腰一點一點拽起沉沉的蟹筐。螃蟹蠕動的沙沙聲立時染了一船的活氣。四喜搭手扶麥蘭子下船,伸手擰了一把她圓滾滾的屁股:“嘿嘿,去跟雄哥炕頭嚼舌頭去吧!”麥蘭子罵:“挨刀的,沒成色的貨!”罵著竟格格笑了,猴急猴急地淹在暗夜裏。身後的桅燈陸陸續續滅了……
大雄喝完酒四仰八叉一個“大”字寫在炕上,百事不想,怪模怪樣的瞅着麥蘭子笑,死乞白賴地拉麥蘭子。隔着燈光看女人,恍恍然,似乎有些異樣。她紅撲撲的臉活潑、純凈,黑亮妥貼的黑髮在頭頂挽了個丹鳳朝陽。翡翠色緊身襖將腰綳得纖纖巧巧,氣息生動。麥蘭子想要告訴大雄一些村裏的事,大雄就是不聽,三下兩下就把麥蘭子的衣裳脫光了,自己笑着爬了上去。等事情完了,麥蘭子一邊給大雄擦額頭上的汗,一邊念叨着說:“聽爺爺說,村裡鄉里要搞一個旱船會。他特意囑咐,讓咱倆也報名呢!”大雄毫不在意地說:“你爺這人有毛病吧?搞了龍帆節還不過癮啊?旱船會有多少年不搞了,你爺爺有病吧?”麥蘭子說:“你才有病呢,俺爺說了,這叫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一起抓。你要不幹,俺可找別人配對了,到時候你可別吃醋。”大雄有點結巴了:“這,這還,還,還男女配對?”
麥蘭子瞪圓了眼睛:“你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小時候俺們都看過舞旱船的。”大雄眨巴着眼睛,腦子還是想不通。
舞旱船,是民間花會的一種。雪蓮灣從很早年月便衍下風俗,尤其以旱船著稱。旱船是花會的一種形式,每年的節日這裏都有吹吹打打熱熱鬧鬧的旱船賽。一個個俊俏俏的女人坐在綵綢紮成船形的一蓬蓮花上。翩翩起舞,手裏綵綢舞來搖去。後邊跟着一個個手擎船漿的艄公搖櫓,旁邊三三兩兩齔牙咧嘴的闊公子鑽來鑽去朝旱船女滑稽地飛眉鬥眼兒,逗得觀眾哈哈大笑。漁人的日子是酒伴着愁和險闖過來的,勞頓是勞頓些,可將魚蝦掮出去,即可財大氣粗,舞起旱船來也就滋潤活泛。雪蓮灣旱船會有它的獨特之處,祖上傳下的規矩,旱船女和艄公成對,或為合法夫妻,或為旱船女的心上人。世上萬物皆分陰陽,陰陽相合,天地流轉。當年七奶奶和七爺舞一條綠旱船着實風光了一陣子。七奶奶老了,不再舞船,卻成了名師。村裡生就木木獃獃忸忸怩怩的姑娘媳婦,經她點化,一個一個舞旱起船來便靈活美氣了。麥蘭子10歲就跟七奶奶舞旱船,技藝高超。
麥蘭子非常有人緣,連小酒店也沾了光,不到10張桌面的小飯店整日紅紅火火的。來來往往的漢子們鑽進酒店,丑公子般在她身邊蹭來蹭去的。偶爾也來些像裴校長那樣乾乾淨淨的“文化人”。望着“文化人”斯斯文文的樣子,麥蘭子心底泛起一股抑制不住的渴望。她沒能嫁給裴校長,心中的渴望一直欠缺着,眼下日子富足了,她就巴望丈夫大雄能成個“文化人”。那樣大雄的身上就有了裴校長魅力。她做夢都想這事。
大雄醉眼裏的娘們兒比先前又秀麗了許多。漁人有船,有烈酒,有票子,有女人,還圖啥呢?麥蘭子心情抑鬱,很不松爽,生氣地掙脫男人,從櫃裏拎出一隻碎藍花布包,嫻靜地坐在燈下擺出要穿針引線的樣子。“大雄,你就情願當一輩子漁花子么?”過了許久她說。大雄幾乎是香香甜甜地睡去了,鼾聲緩緩擠出來。麥蘭子很沉地嘆息一聲,抖開一面紅綢布,拿剪刀唰唰裁去豁邊,零零碎碎的布條子呈各種形狀,紛紛飄落,沾在她胸脯和腿上。然後就認認真真一線一線縫着。
麥蘭子學七奶奶的樣子在做一條紅旱船。滿打滿算離旱船會的日子也不到半個月了。她和大雄就想舞一條紅旱船。紅能避邪呢!實際上,旱船的顏色由每對夫妻自定,她不知怎的,她就喜愛綠紅兩種色調。奶奶和爺爺的那條綠旱船沒有了。七奶奶給她扎了這條紅旱船。麥蘭子展展身子,依舊縫着。大炕上的男人睡出了細汗,翻翻身子,冒起汗餿氣。“水,蘭子,水……”他暈暈乎乎地呻吟着。蘭子瞟見男人乾裂的厚嘴唇上爆開一層白皮,就站起身,端來一瓢涼開水,手捏男人耳朵拽醒他:“沒出息的,灌吧!”大雄翻一下眼珠子,哼一聲,咕咚咕咚喝下去,很沉的吁了口氣。
“你驢日的,咋還不睡?”大雄瓮聲說。
“俺在縫旱船。”麥蘭子說。
大雄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五月的雪蓮灣是一個讓人沒法說清楚的季節。麥蘭子掰着手指頭算計的那個日子說來就來了。海嘯剛過,天藍藍的,風柔柔的,天氣是無法挑剔的。麥蘭子喊七奶奶也來看旱船會,七奶奶的剪紙也派上了用場,七奶奶剪的小狗小馬小胡蝶什麼的,分別貼在了旱船木頭上。七奶奶皺巴巴的老臉濃縮着複雜的內容。麥蘭子興奮地說:“奶奶,快點走啊!”爾後,大雄就笑咧咧地追過來,兩個人分別攙扶着七奶奶喜顛顛地去了。
趕到老河口東側十里長灘的時候,那裏已是人山人海了。啥蜊皮子顏色的海灘鋪着歡喜無盡的光澤,老河口、老船、古樹、房舍,河汊等景景物物,都鮮亮了。鼓樂隊艄公隊一排一排,花花綠綠、齊齊整整。旱船會的詞兒也換成“雪蓮灣漁民藝術節”,招來各級的頭頭腦腦、記者、商人七七八八身份各異的人,說明再也不是漁人的自娛自樂了。何鄉長手執的長角海螺號嗚嘟嘟響徹之後,鑼鼓吹吹打打、鮮鮮亮亮炸開,一撥撥的旱船女踩着大秧歌的鼓點,仙女下凡船地晃出來。忽悠悠一片白,忽悠悠一片紅,忽悠悠一片綠,忽悠悠一片藍,染了一灣的火爆,搖得大海灘都耀耀燁燁顛動了。
麥蘭子臉紅紅的,充滿了喜氣,脖根兒紅了,嫩如花莖。她很賣力地舞着紅旱船,綴幾星蝴蝶斑的鼻尖滲出許多細小晶亮的的汗珠兒。大雄是個聰明人,他看別人一眼,自己也神神氣氣地舞槳了,沒了拘束和遮蓋,大模大樣與女人配合默契。起初,她們這抹紅埋在花海里,不顯山露水的。等過了一段時間,這一對便在觀眾眼裏燃起一蓬艷火來。麥蘭子模樣好舞姿也優美,腰肢靈活地一扭一扭,腳尖晴蜓點水般乖巧彈跳,白藕般胳膊呈弧狀,東一甩西一擺的。她艷紅小嘴巴熟哈蜊般張開一些,唇紋明晰,如兩瓣肥碩熱烈的魚舌。彷彿有無盡的魅力都沉埋在那裏了。她扯去了人們的視線,惹一拉溜兒觀眾咂舌讚歎。
“絕啦,這才叫爐火純青啊!”
“這娘們兒全蓋啦!”
“和七奶奶當年一個樣兒。”
“嘿嘿,她那傻爺們差勁兒。”
“咋個熊法?”
“懶驢子上磨瞎繞騰。”
人們的瞎話飄進麥蘭子耳朵里的時候,也讓大雄聽見了。他不氣不惱,咧開瓢兒似的大嘴,嘎嘎笑,仄仄歪歪如舞醉棍。麥蘭子依舊喜盈盈的,只是拿孤傲的的目光壓着旁人的目光。男人的葫蘆頭變的小小的,搖來晃去的蠻象回事。大雄也覺得自己與麥蘭子是天撮地合的一對兒,沒啥不般配的。麥蘭子也自信紅旱船永遠象個“情結”,維繫着她們從頭走到尾的。不知啥時候鼓樂改調了,換上一曲古老的《步步緊》。急雨似的梅花十六點兒,催得旱船女和艄公子,身貼身,腳插腳,快速疊碎步,前走走,後退退,左三步右三步,踢踢踏踏,揚揚洒洒,旱船伴着曲點舞,樂不盡花不盡,旱船會地地道道走向高潮。麥蘭子身子擰着活,步子也靈。大雄瞪眼鼓腮,頭四下晃,肚裏凝一口真氣,一步壓一步追着麥蘭子舞得急,頭上汗珠子一顆一顆甩落。小倆口似舞似醉地踩着“梅花點”,惹一群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觀。一個身着西裝,白白凈凈瘦高瘦高的客人問鄉長那對舞船的是誰。何鄉長說:“是大雄倆口子。”客人在小本子上記記畫畫一陣子,嘴裏發出很響很脆的咂巴聲。
白秋秋的日頭爬上正頭頂時,旱船會散了。麥蘭子跟何鄉長在老船根下咬了一陣耳朵。大雄抱着紅旱船醋味很足地使聲兒乾咳,麥蘭子急煎煎地走過去,瞪了男人一眼,接過紅旱船,與大雄默默走上河堤。麥蘭子雙腿有點軟顫,但她心裏珍藏的那個很沉重的很神聖的念想又頑強地鑽出來,竟使她忽略了男人身上湧起的汗餿味兒。她終於說:“大雄,俺有當緊事跟你說。”
大雄象頭倦驢,吸溜一聲鼻子。
“大麥鋪小學缺個老師。”
“俺是那塊料么?”
“你是高中生,有指望熬到吃皇糧!”
“傻媳婦,吃皇糧有啥好?”
麥蘭子火了:“咋不好?土鱉蟲,不爭氣!”
“老師,這個孩子王能掙幾個錢?”大雄真的為難了:“你說,你麥蘭子也在裴校長那兒代過課。文化人的癮該過足了吧?還讓俺當老師,虧你說得出口,你愣把俺當鴨子趕上架是吧?
麥蘭子婚後變了個人,再也不跟大雄打打鬧鬧了。她說話的聲音也變得細了:“咱有錢了,有車,有房,不缺錢!再說,俺的小酒店也能養活你!”
大雄撇撇嘴:“讓娘們家養活,還叫爺們兒嗎?”
麥蘭子呼哧呼哧喘了,聲音變得嚴厲了:“大雄,俺送你當‘文化人’是抬舉你,你倒狗咬月亮不知天高!”
大雄剜她一眼,道:“你螃蟹吐沫兒,白搭勁兒!”
“你到底干不幹?”
大雄說:“不幹!”
麥蘭子收住腳,氣抖抖將紅旱船往腳下一戳,倦慵慵的失望樣兒,很複雜的淚十分泄氣地圈在眼窩裏。她關上心扉,一切慾望留待熱血慢慢溶解。日影里的紅旱船曬得黑黜黜的,貯滿了她的愁緒。
大雄走了,搖搖晃晃的身影變得很醜,日光被踩成無數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