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史人物 “江湖”總裁
2004年9月,《中國企業家》雜誌的封面人物是陳久霖。在《買來個石油帝國》的豪氣大標題下,編輯特意把下面的這個懸念也刊印在封面上:“陳久霖能否靠海外收購把中航油打造成中國第四家石油巨頭?”這家雜誌社不會料到的是,僅僅4個月後,它不得不做了另一個長篇的封面文章:《誰搞垮了中國航油?》
陳久霖被認為是一個商業奇才。1997年,36歲的他受中國航油集團公司委派,前往新加坡接手管理中國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這家公司成立於1993年,最初兩年虧損,之後又休眠兩年,近乎一個空殼,陳久霖到新加坡的時候,只有一人來接機,而這人也是陳惟一的下屬。上級給陳久霖的創業資本是21.9萬美元,7年之後,他交出的成績單是:中航油(新加坡)凈資產增長890倍,達1.5億美元,經營業務從單一的進口航油採購逐步擴展至國際石油貿易,公司於2001年在新加坡交易所主板掛牌上市,成為出了名的熱門股。它成為中國國有企業在海外創業的標本,公司的經營業績和管理機制被列為新加坡國立大學課程教學案例。它還曾獲頒新加坡上市公司“最具透明度”企業,並被美國應用貿易系統(ATS)機構評選為亞太地區“最具獨特性、成長最快和最有效率”的石油公司。
陳本人被推為新加坡中資企業協會第四任會長,2003年10月,他被達沃斯的“世界經濟論壇”評選為“亞洲經濟新領袖”。
陳久霖的年薪為2350萬元人民幣,不僅創造了中國國有企業之最,也高居新加坡上市公司管理者之首,被譽為“中國打工皇帝”。
從後來披露的事實得知,陳久霖的成就其實又是一個壟斷者的神話。中國航油集團公司幾乎佔據了中國內地航油供應的全部市場,同時享有獨家進口權。這直接導致我國航油價格一直處於相對較高的位置,比日本高出60%,是新加坡航油價格的2.5倍,有時,內地航油價格比國際均價還高出1倍有餘。可悲的是,儘管擁有這種壟斷性的經營優勢,體制僵化的中航油居然多年來仍然獲利乏術。
而陳久霖卻是那個讓壟斷產生了效益的人。他初到新加坡時,這家分公司只負責集團內的航油運輸業務,為了能獲得集團進口航油的採購權,陳久霖逐一拜會各位總公司領導,為了說服其中一位領導,他曾冒着風雪一直在人家門口等到晚上11點。就這樣,集團終於拗不過陳久霖的堅韌,答應給予新加坡公司幾萬噸進口航油額度試試。但陳久霖仍然面臨資金緊張的困難,當時採購一船航油需要600萬-1000萬美元,沒有任何資信的陳久霖居然說服了法國巴黎國民銀行試探性地給予他1000萬美元的融資額度。藉此,他做成了第一筆生意,並盈利30萬美元。從此,陳久霖成功嵌入壟斷者的遊戲。為了從總公司拿到更多的訂單,陳久霖通過批量運輸、比較採購等手段成功地壓低了油品的價格,很顯然,跟集團公司內的其他經營者相比,他是一個更懂得商業謀略的人。
由於他的努力,中航油集團進口油的成本不斷降低,由此獲得的利潤也相應大幅增加,新加坡公司也獲得了越來越來多的採購權,並肩負為集團公司平抑油價、降低採購成本的重任。1998年,中航油(新加坡)就從總公司的26船貨中拿到了21船的訂單,通過它採購的油品,在中航油全部進口航油中所佔比例一下子攀升到92%。2000年3月,中航油總公司正式下文,要求包括參股公司在內的所有下屬公司在今後幾年必須通過中航油(新加坡)在海外採購航油。就這樣,陳久霖讓一個賬面資金不過20多萬美元的空殼公司,變成了註冊資金6000萬新元、年營業額高達9.15億美元的大型貿易企業。從2002年開始,陳久霖進軍投資實業和收購,試圖從一個貿易公司轉型為集石油實業投資、國際石油貿易和進口航油採購為一體的工貿結合型的實體企業。
當年4月,中航油(新加坡)通過投標方式,成功地獲得了西班牙最大的石油設施公司——CLH公司5%的股權,代價是6000萬歐元;7月,它又收購了上海浦東國際機場航空油料有限責任公司33%的股權,成為該公司第二大股東;2003年,收購新加坡國家石油公司(SPC)20.6%股權,這家公司是新加坡惟一由國家控股的上市公司,經營石油天然氣的開採、提煉以及原油、成品油的銷售,業務遍及東南亞地區,經此一役,陳久霖聲名大噪。
陡得大名的陳久霖不僅成了中航油集團的一面旗幟,更被當作中國國企“走出去”的過河尖兵。不過,在評價標準頗為奇異的國有體制內部,雄才一時的他又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另類。有一次,接受媒體採訪,陳久霖十分率直地說:“危機時刻伴隨着我,我最擔心的就是‘烏紗帽’有一天被拿掉。”為了用更大的成功來證明和鞏固自己,他開始涉足石油衍生產品的期貨業務,以賣空期權的方式進行投機。陳久霖自信地認為,中航油握有壟斷而穩定的航油進口業務,以此身份從事期貨,自然贏多輸少,罕有博弈者。他因此自詡說:“中國人在世界上也可以成就索羅斯那樣的投機家。”不過,也有期貨專家提醒他,“中航油做期貨,是一種極其冒險和不聰明的做法。即使中航油賭贏了,賺的只是賣期權得到的少量權力金,而一旦賭輸,賠進去的數額將是巨量的。這是一場風險和收益極不對等的遊戲。”陳久霖不以為然。後來事實不幸成了一場悲劇。
2003年,美國攻打伊拉克,穩定多時的全球油價猛然上漲,賣空的陳久霖陷入困局,2004年3月28日,陳久霖首次得知期權投機出現580萬美元的賬面。此時,擺在陳久霖面前有三種選擇:一是斬倉,把虧損額限制在當前水平,紙面虧損由此轉為實際虧損;二是讓期權合同自動到期,賬面虧損逐步轉為實際虧損,但虧損額可能大於、也可能小於當前水平;三是展期,如果油價下滑到中國航油期權賣出價格,則不至於虧損並因此賺取權力金,反之,則可能產生更大的虧損。為了掩蓋虧損,陳久霖決意鋌而走險選擇第三方案。他注入資金,繼續賭博,到10月3日,虧損額已達8000萬美元,這相當於上市公司2003年利潤總額的2.5倍,而5200萬桶的交易量也已經是航油集團每年實際用油的數倍。陳久霖被迫向北京求救,集團公司決定出手救助,陳再籌得1.07億美金暗中用於補倉,然而,油市走向依然朝惡化的方向演進,陳久霖補進去的錢被一口一口地吃掉,到11月29日,中航油終於信心崩塌,在高價位時全部斬倉,5.5億美元的實際虧損塵埃落定,第二天,中國航油(新加坡)向當地法院尋求債務重組。由英雄而成罪人,陳久霖僅用了8個月的時間。
陳久霖敗局后,國內傳媒從企業家身份的角度做過一個對比性的猜測:如果陳久霖是個私營企業主,他經營的中國航油屬於自己,他會怎麼選擇?畢竟,當時斬倉,580萬或者更多一些的虧損,對於一個年利潤4000萬美元的公司來說,還不是什麼“塌天災難”,而繼續大賭,對事關自己金錢和命運的企業主來說,則是不能承受之重。但陳久霖是個國企領導人,經營中的任何失誤也可能演變成導致他下台的理由,畢竟,國有企業和其領導人的關聯度很脆弱。報告虧損,可能成為“多米諾骨牌”讓他下台;再賭下去,最多也是個下台,幹嗎不再冒把險?陳久霖的選擇,其實可能是眾多國企負責人的共同思維。
經濟觀察家王巍更用一個新的名詞——“江湖企業家”來形容陳久霖式的國有企業經營者。這類企業家“高度迎合市場需求,積極勾兌政府資源。巧妙地利用多種身份獲益,刻意地迴避所有規則。既無視公司治理規則,也迴避政府的組織制約。成則安身立命實現個人抱負,敗則振振有辭地推委於傳統體制的束縛。”王巍的觀點認為:“江湖企業家”正是無視公司治理規則也規避政府管制的特殊群體,他們非常善於用市場動作來綁架政府決策,用政府行為來掠奪市場利益。一方面,嫻熟地把玩着政治技巧,利用政府的身份來高屋建瓴地控制資源和割據市場,揮霍着市場上無法抗衡的霸氣;另一方面,又鼓噪市場觀念,利用企業的體制來設置無數江湖規則以屏蔽政府的干預,表現出體制內難以容忍的匪氣。中航油這一類具有壟斷特權的企業應當從陳久霖的背後走上前台,接受市場的質疑。與無數在市場上艱難競爭的中小企業群體相比,正是中航油這樣的壟斷企業群體才可能成為威脅市場秩序,顛覆政府規則的主力,才可能成為構成“江湖企業家”最深厚的土壤。
陳久霖事件還有一個很讓人唏噓的情節是,當5.5億美元的巨虧曝光后,他不僅是罪魁禍首,而且是惟一的責任人,所有的上級和同僚都消失了。新加坡檢察機構曾將中航油董事長及董事等5人一起告上法庭,最終只有陳一人獲罪,其他人都在國資委的擔保下回國繼續工作。所有的機構及個人都快速地與陳久霖切割,他失去了工作,工作簽證隨之被取消,只能憑旅遊簽證停留在新加坡,銀行存款被凍結,信用卡被註銷。他曾向上級申請給予部分生活費、子女撫養費,但上級沒有任何迴音。每次上法庭,陪同他的人只有一個律師和一個私人朋友。不久前,他還是顯赫的國有企業領導者,代表着一個龐大的國有利益集團,現在突然成了一個沒有任何組織的“孤兒”。羈留新加坡期間,其老母數度病危,陳久霖兩次申請回國探望而未得批准,直至母親去世13天後,才被允許回國奔喪。陳在墳前慟哭不起。2006年3月,新加坡初等法院以隱瞞公司巨額虧損、且涉入內線交易等罪名,判處陳久霖服刑四年零三個月,同時罰款27.7萬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