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遺補闕六

拾遺補闕六

在省城召開的三級幹部會議上,魯勝利做了重點發言,從幾位德高望重的老領導讚許的目光里和同僚們酸溜溜的話語中,她知道自己的發言非常成功。這幾年省里也學着中央的樣子,大會發言不坐,而是站在麥克風前。對那些思維遲鈍、嘴笨舌拙離不開講稿的官員們,站着講話無疑是一場酷刑,但對於魯勝利,卻猶如一次表演。她把講稿捲成一個筒兒,握在手中揮舞着。她嗓音清脆而不輕浮。她態度端莊又不失活潑。她有些撒嬌而不過分。她手勢多變又不誇張。她年近五十,仍具有迷人的少婦風韻。她精心修飾又不露化妝痕迹。她穿着樸素但衣飾氣質高貴。她亭亭玉立在話筒前吸引了全體的注意,成了三干會上最亮的一顆星。在告別的晚宴上,老領導特意把她叫到自己身邊就座。老領導用熱烘烘的、小熊掌一樣的手拍着她裸露的膝蓋,慈祥地詢問:“小魯啊,個人問題怎麼樣了?”她打着哈哈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老領導自然又是一陣讚許地哈哈大笑,然後又語重心長地開導她一番。

晚宴后回到賓館,她感到有些頭暈。兄弟市的市長打過電話來,請她到二樓舞廳跳舞,她說喝醉了,跳不動了。那老兄說了幾句風涼話,她大笑着把電話掛了。她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到門把手上,便泡在澡盆里。泡在熱水裏她感到昏昏欲睡。電話鈴響,她以為又是約跳舞的,便懶得接。她以為電話鈴很快就會不響,但它一直響,有點不到長城非好漢的意思。終於她投降了,伸出濕漉漉的胳膊,摘下了掛在馬桶後邊瓷壁上的電話筒。她懶洋洋地唔了一聲。對方沉默。

她問是誰。對方問是魯市長嗎,她回答是。對方說魯市長小心啊。她說我小心什麼!對方說有人在搞你,材料都到紀委了,證據很鐵。魯勝利沉默一會,問你是誰。對方道:“你們市有個‘東方鳥類中心’?”魯勝利道我想見見你。對方道不必了,魯市長,祝你好運。

她疲乏地躺在澡盆里,獃獃地望着裊裊上升的蒸氣,聽到隔壁衛生間抽水馬桶的嘩嘩響聲,腦子裏彷彿出現一個漩渦,裹挾着污物團團旋轉。她感到自己正隨着這股濁水在旋轉,轉到暗無天日的下水道里去。她一直躺到澡盆里的蒸氣散盡,天花板上霧氣凝成的冷水珠寂寞地落下來;落在浮着一層葷油的、凝脂般的澡水裏,其聲清脆悅耳,如敲琉璃;落在她高傲的額頭上,其聲木僵僵的,如敲豆腐梆子。她從澡盆里一躍而起,宛若白魚跳水。她在鏡前擦體,看到自己雖近半百,但仍然奶是挺的,腰是卡的,肚是扁的。勇氣戰勝沮喪,美麗就是力量。她恢復了幹練和麻利,三把兩把擦乾身,手精眼快換好衣。頭髮上抹了桂花油,脖子上噴了迷人香。然後她打電話通知了頭天就開車來省接會的司機,讓他迅速備車。半個小時后,魯勝利就坐在沿着高速公路以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向高密東北鄉大欄市疾馳的豪華轎車上。

她走進自己的小樓時已是凌晨三點鐘。她甩掉高跟鞋,脫掉長衣,只穿着褲衩乳罩,在又澀又滑的打蠟地板上走了幾圈,宛如一隻母獸細緻精心地視察自己的領地。她打開落地燈,關了頂燈,柔和的光線透出桔黃色的紗罩,房間裏溫馨寧靜。幾天不回,房間裏空氣陳舊,她拉開窗帘,推開一扇鋁合金窗戶。後半夜的清新空氣攜帶着米蘭的香氣襲進來。她看到黃金色的庭院燈下,栽種在大木桶的、那三棵像樹一樣的大米蘭葉片油亮,黃金碎屑般的米蘭花像繁星般綴滿葉丫。院子裏還有橡皮樹,還有鐵樹,還有幾桿清雅的翠竹。庭院外的幽靜街道上,疾馳過一輛眼睛血紅的進口轎車,從那長長的車身和油滑的跑姿上,她認出了這車是市委書記孫某人的“奔馳600”。於是那個頭髮稀疏、嘴巴光禿、老奸巨滑的小男人就恍若在眼前了。就像很多的地方那樣,魯勝利市長與這個市委書記一直是別彆扭扭。這種特殊的人際關係是富於中國特色的。說有矛盾也沒有矛盾,說沒有矛盾卻總是不順勁。魯勝利往上頭想了想自己的靠山,又往上頭想了想孫某人的靠山,一種恐怖感陰雲般籠罩了她的心。自己的靠山有可能要倒,孫某人的靠山可能要升。這樣一想就知道在賓館裏接到的那個神秘電話全部含義了。這樣一想就知道孫某人的“奔馳600深夜出籠不是偶然的了。

後來她感到肩頭有些僵硬,本該披上那件粉紅色的真絲睡衣,但她卻摘了乳罩,自然是“獨角獸”牌的,全棉的,裝了具有按摩功能、隆乳功能、複雜的電子系統的。盯着那個像毛驢遮眼一樣的玩藝兒,她想起了幾十年前在高密東北鄉流傳着的、關於把無線電發報機裝進乳房裏的女特務的故事,荒誕的故事讓她心裏泛起一種難以名狀的失望情緒。隨即她又想起了第一個穿着裙子在大街上行走的女人,美貌的俄語教師霍金娜,村裏的小流氓們飛跑着到她面前,佯裝跌倒,為得是看看裙子裏是否穿着褲衩。慷慨激昂的胡書記說:穿裙子的女人都是破鞋,干那事方便,把裙子往上一掀,雙腿一劈就行了。褪去了乳罩它們自然下垂了,畢竟是五十歲了,雖然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綾羅綢緞也難留韶華。

她從酒櫃裏提出一瓶琥珀色的洋酒,開塞倒進高腳玻璃杯里。這一切都宛如荷里活豪華片里的貴婦人。應有盡有,要吃什麼可以吃到什麼,要喝什麼可以喝到什麼,要穿什麼可以穿到什麼,這輩子夠本了,她想。她呷了一口酒後,端着杯子視察房間。彩電、錄相機、音響等等都像桌椅板凳一樣不稀罕了。她拉開貼牆站着的樟木大衣櫃,樟木的香氣撲鼻。櫃裏懸挂着一套套時裝,哪一件也值頭牛錢,甚至十頭牛錢。如果把這些衣裳換成大米,怕要蓋一個米倉才能盛下,她凄涼地笑了。她呷了一口酒,自語道:“腐敗,太腐敗了。”她拉開抽屜,把那些散亂地扔着的金首飾聚攏在一起,點點數,計有金項鏈185條,金手鏈98條,金耳環87對,金戒指鑲鑽的、嵌寶石的、啥也不鑲不嵌的共有127個,白金戒指19個,金胸花17個,純金紀念幣24枚,勞力士金錶7隻,其他各式女表一堆。這些東西要是換成豬肉能絞出多少肉餡呢?她凄涼一笑罷,呷了一口酒,自語道:“腐敗,太腐敗了!”她端着酒杯踱進一個盛雜物的房間,拉開一扇壁櫥的門,成束的人民幣整齊地摞滿了壁櫥的一格,一股令人做嘔的腐臭味兒撲出來。她關上壁櫥,呷了一口酒,自語道:“錢是人世間最髒的東西,怪不得大人物都不摸錢。其實我也可以不摸錢了,十年裏,我難道還用錢買過什麼東西嗎?沒有,沒有。”她離開了這錢,心情很陰鬱,對自己很不滿,我幹嘛要積攢這些玩藝呢?她想。她厭煩地想起,壁櫥里的人民幣大概有100萬元之多,好像在一樓地下室里的鐵柜子裏還有一部分,那是在銀行當行長時的成績。

大概地清點了財產之後,她坐在真皮沙發上連喝了兩杯酒,她感到大腿上滲出一些冷汗,粘得沙發皮面咯咯吱吱響。她想,夠槍斃的資格了。大家都在貪,都心照不宣,最終都要被錢咬死。她預感到自己的惡時辰到了。為了證實猜想,她試着撥了孫某人一個秘密電話,電話嘟了一聲那邊就把話筒提了。她一聲不吭地放下話筒,心裏啥都明白了。孫某人沒有睡覺,利用自己去省城開會這幾天,他把什麼都安排好了。

她想了好久,想起了一個銷毀貨幣的方法。

她用塑料口袋把那些錢提到廚房,找到一口高壓鍋,盛了大半鍋水,將鍋放在煤氣灶上,點燃了煤氣。用火燒錢多笨呀,她想,那燃燒紙幣的臭氣能把人活活熏死。她把幾十束人民幣扔進鍋里。鍋里的水快要溢出來了,她蓋上鍋蓋。

她想半個小時后這些錢就會變成紙漿,然後就可以通過馬桶,衝到下水道里去。

神不知鬼不覺,你們總不能鑽到下水道里取樣化驗吧?你們就算取了樣,又能化驗出來什麼呢?她為自己的聰明感到得意。

回到客廳里她繼續喝酒,等待着把人民幣煮成稀粥。她突然想起應該給靠山打個電話,但又怕打擾了他的甜夢。正躊躇着,電話響了。她按了一下免提,問誰,靠山關切的聲音便響起來了。靠山說我往省里給你打電話,一直沒人接,我估計你回來了。回來好,回來把家好好拾掇拾掇,萬一來了貴客,不至於丟醜魯勝利心裏更像明鏡一樣了。她把那瓶酒喝光了。她站起來想去看看人民幣粥時,感到雙腿有些發軟,好像踩着棉花團一樣。她還沒飄到廚房門口就聽到一聲爆響,震得玻璃窗直嗡嗡。她推開廚房門,看到高壓鍋爆炸了,鍋體像砸癟的銅盔,墊圈像一節彎曲的黑腸子。雪白的瓷磚地面和貼壁上,濺滿了糊狀物,糊狀物腥臭撲鼻,顏色紫紅,像一攤攤剛從癤子裏擠出來的膿血。她感到噁心極了,急忙捏住喉嚨,退回到客廳里。

她聽到身後有人說,魯市長,你醉了!她說,誰說我醉了……我沒醉……我是海量……我有遺傳……我外婆能喝一罈子二鍋頭哩……我那些姨也個個能喝……不信我喝給你看……她晃蕩到酒櫃前,拿起一瓶酒,說,馬糧表哥,在這裏沒有他娘的什麼市長,只有女人……咱兩個沒有血緣……來吧,幹個熱火朝天……

闖進來……誰敢?讓那些婊子養的進來試試……我通通捏死他們……馬糧哥馬糧哥你他媽的真是人四兩屈半斤……今晚咱綵排……金瓶梅……你是西門慶……我就是你的潘金蓮……李瓶兒……春梅……來旺媳婦……多姑娘子……

魯勝利斷斷續續地說著,將那瓶名貴洋酒往嘴裏倒,瓶子裏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美麗的酒漿淋漓着,少量落進她大張開的嬌媚的嘴,大量的澆在她的下巴上,沿着脖子,流向胸脯,使那兩隻醉醺醺的奶子上,掛上了一層金色的薄殼……

魯勝利宴罷司馬糧,隨他乘電梯上了桂花大廈十六層,進入了他包租的總統套房。這是桂花大廈建成后第一次有客包租總統套房。一進屋,司馬糧便把魯勝利抱住了。起初,魯勝利很認真地掙扎着,甚至滿臉怒容,但待到司馬糧捏住了她的乳頭,又對着她的耳朵低聲咕噥了幾句下流話,她便像中了槍彈的大象一樣,渾身抽搐着跌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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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乳肥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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