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
東啟聰要任固陽市人民政府市長了。這信息像春雷一般,隨着仲春的蒞臨,傳遍江口大地,響徹江北長空。表示祝賀的人紛至沓來,有寄賀卡的,有打電話的,有讓人捎口信的,有迎頭碰面即興表達的,可謂形式多樣,門庭若市。讓東市長激動的是,在眾多的祝賀人群中,竟然有兩位江北省委常委,有三位副省長,有多位省人大和省政協的領導人物,至於市級縣級政界要員,已多得令人眼花繚亂了。可是,東啟聰上任背頭縣委宣傳部長和改任背頭縣政府常務副縣長時,卻沒有一個省級領導理睬他,即使有一些人向他祝賀,那質和量與時下真是異常懸殊,無法比擬了。是啊!昔日的背頭與今日的固陽無法相提並論,昔日的副職與今日的正職又有天壤之別。省會江口市在江北省有舉足輕重的分量,而固陽在省城江口市則有舉足輕重的功能。它不僅是江北省一百多個縣市中的排頭兵,而且早已躋身全國綜合實力百強縣市之列。這樣的富市,哪個領導不喜歡。東啟聰將那些頗有分量和影響的人物的賀卡賀信整理好,放進一個影集冊子,不時翻閱一下,真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這些人物,日後對自己很有價值啊,說不清哪一天,哪一件事就派上了用場,應該打個電話表示一下,感謝他們的祝賀和支持。
能到固陽市任職,東啟聰打心眼裏高興。還是多年以前,他剛當上江北日報社駐江口市記者站站長時,來到固陽市調研,就受到市委孫書記的接待,還有宣傳部的冉部長,對他的到來十分重視,印象最深的是那位既是固陽市委常委,又是江北省人大常委,實職是固陽市春光鎮黨委書記兼春光農工商聯合總公司董事長與總經理的季發達。第一次與他謀面,就將一輛新桑塔納轎車送東站長使用,直到東啟聰當上《江口晚報》總編輯,才將汽車還給季發達。固陽人真熱情,又厚道。也是這種緣故,東啟聰當站長和總編輯時,沒有少寫少發有關固陽的稿子。只是後來到背頭縣任職,就與固陽接觸少了,不過,心裏一直沒忘記他們,特別是季發達,這樣的政界企業界“兩棲”人物。敏感的東啟聰預感到,自己就要成為一個頗具實力的人物了,是在宣佈固陽市新一屆班子成員時,東啟聰真正領略了固陽的實力和風光。這一天,江北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親自蒞臨固陽,跟隨來的還有省委組織部地市處處長和辦公室主任,因為有兩位直屬省管的幹部工作變動,他們要正式宣佈人事任命,一是市委書記調離固陽出任江口市副市長,二是紫市長改任市委書記,晉陞為副廳級。與省委組織部同時來到固陽的還有江口市委常委組織部部長一行三人。他們是來宣佈東啟聰任固陽市政府市長這一決定的。當就要卸任市長出任市委書記的紫市長向東啟聰交代工作之後,東市長方感到,固陽市的人、財、物大權,幾乎都在市長手中。所謂人權,是固陽市全部吃國家財政供應的公務員及事業人員,全由市長掌握,一市之長是當然的市編委主任,無論進固陽市任何吃皇糧的單位,只要有了市長的簽字,就暢通無阻;所謂財權,是政府撥給各項工作計劃的開支,都需市長簽字同意,不僅如此,市長還有自己的備用金,這是為防天災人禍與不可預見性的問題到來之際的專用資金;所謂物權,固陽市的國有資產當然屬市長管轄的範圍……與權力同時壓到市長身上的是責任,每年必須按期完成上繳的多少億元稅收,這是硬指標,死任務,不能耍賴,也不好弄虛作假,當然更要保障城市的正常運轉,倘若由於人為或瀆職的緣故造成了運轉失靈或傷亡事故,市長都有不可推脫的責任……有經驗的紫市長寬慰剛接任的東市長說,重點抓住幾個龍頭企業,上規模的企業,只要它們正常生產,咱固陽的稅收就沒啥問題,至於安全問題,重點抓住幾個有可能出問題的企業,像煤礦、炸藥廠、運輸公司之類的企業,問題就不大了。最後,紫市長向東市長傳經式的說,其實做市長不難,說到底就是抓住幾個人,這幾個人一定要得力,要能幹會幹實幹。至於有那充數的,吃閑飯的,混日子的幹部,你市長拿他們也沒辦法,這些人都是有關係有根子的,就別管他,關鍵部位只要有幹活的人,就壞不了事……
東市長是在與紫市長交代工作中產生好感的,以往,他沒有與紫市長接觸過,沒有想到,紫市長像孫書記一樣豁達熱情誠懇,他不僅交代了政府工作的注意事項,還將自己多年的經驗傳授給了新任市長。最後,紫市長掏心窩地說:“東市長,你來咱固陽,是與固陽有緣分,你與我搭檔,是咱倆有緣分,你說,是不是?”東啟聰一時沒有悟出紫市長的意思,只是以半認真半疑惑的眼光看他。紫市長接著說,“你一定知道‘紫氣東來’的典故吧,還是春秋時,老子西遊,將至函谷關,關令嚴喜望見關上紫氣浮動,老子乘青牛從東方來。這就有了‘紫氣東來’之說,這是祥瑞降臨,貴人出現啊!東市長,你一來我就想,這不是緣分是什麼?那江口市正在咱固陽東邊,你由東往西到咱固陽,不是貴人出現是什麼?哈哈……”
“噢,紫書記,”東啟聰漸漸悟出,面前的書記就姓紫,怎麼如此巧合,也許紫姓與東姓的組合,真的就是祥瑞而至?“你說的還真有意思,但願吧,願咱們是黃金組合。”東啟聰由衷地笑着,以欽佩的眼神對視着紫書記。
“絕對的黃金組合,東市長,你水平高,愚兄也不是糊塗人,咱倆能不黃金嗎?哈哈,幹了這麼多年市長,我算弄懂了治理一個城市的秘訣,太簡單了。”
“簡單……治好一個城市,太難了。”東啟聰有些不解地說。
“其實,就是兩個人,治好一個城市,只要市長與書記聯起手來,互相體諒,互相理解,互相支持,保持一致,求同存異,成了,只要做到這些,保准平安無事,市長書記最終是雙贏,各得其所。哈哈,你信不……”
“我信,我信,紫書記,只是我沒一點經驗,這方面,全靠你點撥了,紫書記。全靠你點撥了。”
“說到底,市長也好,書記也好,別看權力怪大,誰也離不開誰,書記市長要是相互不尿,再相互拆台,別說工作上不去,就是倆人的私事,也弄不成。這事,我有教訓。”
“我信,我信,紫書記。”東啟聰附和着紫書記的意思,他想聽他深談下去。
“跟你這麼說吧,東市長,你說書記的權力大吧,真大,可是,在一個市,也有他那權力伸不到的地方。比方說,書記有個關係戶,是那種離了休的老領導,他們家有個年輕人要往咱固陽市安排,當然是吃財政全供的公職,你說,這事市長就是不簽字,能成嗎?再說,市長有個關係,求他把咱固陽的哪個幹部提拔一下,安上個什麼‘長’,這事又得市委常委研究通過,組織部下文才行。可是,書記要是不點頭吐口,再多少使點眼色,常委會上能通過嗎?肯定黃了,事黃了,市長的面子往哪擱啊?相互需要理解的事多了,我只是舉個小例子,所以說,市長書記得團結和諧,互相關照。畢竟一個城市只有一個市長,一個書記,就這兩個人,能有多少關係,照顧了倆人的關係,也無傷大局。你說,東市長,我說得對不……”
“對……對,紫書記,你說的有道理。”
“說心裏話,在咱固陽,這個書記早晚還得姓東,你信吧,東市長。”
“怎麼,姓東……”東啟聰被紫書記突然轉移的話題弄蒙了。
“我只是干一屆書記,東市長,不瞞你說,我來固陽時間太長了,再干一屆書記,就待夠十年了,我得回江口市,到時書記的位肯定非你莫屬,這事我看準了,東市長。”
“你是要更上一層樓吧。紫書記,到那時你這副廳級也該扶正了。是不是再留固陽,要耽誤大事哩。”東啟聰是這樣理解的,紫書記弄到這一步,在固陽市算是到頂了,他肯定還想高升,不換地方能升得上去嗎?“紫書記啊,你應該高升是真,到那時我能不能接班,還真是個謎。”
“不——不——不,東市長,我不會再高升了,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到頂了,換不換地方,都是副廳級。我的命也就是這個氣數,也很不錯了,能混到副廳的有多少人,不多啊。不過,東市長,你要接班,做固陽的書記,以後還要高升,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哈哈,你信不信?”
“要說氣數,紫書記,原來我不信這個,在大學時有個講《易經》的老師就講過關於氣數的哲理,聽他講了以後,對氣數的說法我有點半信半疑了,我不太在意這些,也沒真正弄懂氣數的原理。我還是以為,事在人為,世上的一切都是能改變的,誰敢說誰的政治前程到頂了,誰又敢打保票,誰一定要高升什麼的。如今這世界,什麼奇迹都可能發生,你說,是不是?”
“是啊,是啊,從道理上講,是你說的這麼回事,你剛才說到《易經》,那可是大學問啊,前些時我去發達的經濟大國美國、日本考察,人家那地方研究咱中國易經的人都很專業了。如今咱國內不少大學的哲學系增補了易經這門教程,再不重視易經,恐怕用不了多長時間,外國人研究易經的成果就超過咱們了,我也是這幾年喜歡上易經了。不得了啊,用易經的原理詮釋社會,破解人生,其實無論什麼事,都是有規律的,可不是你想怎麼弄就能怎麼弄,你信不,東市長。”
“哈哈,沒想到紫書記對國學這麼有興趣。要說我不信這些,也不對,因為我沒有證據,要說我信它,也不對,也是缺少證據。也許,怨我沒弄懂這門學問,是不是?紫書記。”
“東市長,就拿咱倆的組合說吧,我看了你的履歷,你生在庚子年臘月除夕,屬鼠;我呢,也屬鼠,卻是在戊子年正月初一,只是差了一輪,實際我大你十三歲。因為我是鼠頭,貨真價實的鼠頭,是在正月初一的凌晨,如果再早生一小會兒,就不屬鼠了,該屬豬了。你呢,地地道道的鼠尾,一個鼠頭,一個鼠尾,組合到一塊兒,不是緣分,是什麼?還有,咱倆到一塊兒的時候,其實我已到頂了,不可能比現在再高了(指職位級別),我是大年初一生人嘛,初一是什麼日子,是一年中的美好到了巔峰的時間,你是臘月除夕那天生,是一年中滿懷希望,而且美好就要來到的時間,看看,你的明天多美好。我呢,就這樣了,你說,我胡侃的對不——”紫書記的笑臉看着並沒有答話的東市長,他似乎在玩味這些有些傳奇,又有點似是而非的邏輯,還是紫書記輕鬆的調侃打斷了他暫時的思索:
“我也是胡亂扯,胡亂扯,東市長,別在意我胡扯的這些,不過,有一點我是認真想過的,你算一算,能從正縣晉陞為副廳的幹部,能有多少?少得可憐啊,就拿咱江口市的六個縣市說,也就咱固陽市時不時能出個把副廳,別的縣,四大班子就是任滿一屆,也難出一個啊!這好事還叫我攤上了,行了,夠了,也值了。我要再想從副廳升正廳,那就沒有自知之明了。不過,也不是不想,東市長,我要說不想,你肯定不信,是咱的條件不行,無論哪方面,跟人家有晉陞潛力的幹部比,都有差距啊!所以,我就不想這好事,免得弄得勞民傷財,還徒勞無功。你東市長不一樣,你確實有潛力,真的,我說的是心裏話。本來么,人的命就不一樣,待我離開固陽時,人生最黃金的時節已經過去,就像剛剛過去大年初一。東市長,你跟我不一樣,待你離開固陽時,時值一年中的除夕,迎來的是熱騰騰的大年,最好的日子等着你呢,你不信,那就等着看吧。”
紫書記說這話,也許是即興發揮,不過,對東啟聰,他是真的看好了,這個能突然殺進固陽的黑馬,一舉擠走“奪魁”呼聲很高的常務副市長和常務副書記,絕對是有強勁競爭實力和堅硬背景的人物,不管組織幹部道出他有多少被提拔重用的理由,對在政界打拚多年的紫姓官員說,他都不信,至少不完全相信,因為他有自己的見解和判斷,他會在心中反駁道:“像東啟聰這樣所謂年輕化、知識化的幹部多了,為啥不叫那些人來做固陽市長,偏叫他來?”然而,既然上級派來了新市長,這就是現實,一個自己無法改變的現實,儘管先前自己傾向讓搭檔多年的常務副市長坐這把椅子,如今已完全不可能了。怎麼辦?那就去適應現實,順從現實,進而從現實中找到積極的因素,再將它加以利用起來。也許,東啟聰的到來不是壞事,甚至是壞事變好事,這就看你怎麼把握了,這是紫書記對東啟聰的背景和經歷稍加研究之後,心態發生的微妙變化。所以,紫書記很快地調整了自我,以誠懇、大度、歡迎的姿態主動與東市長結盟交友,以達到互利互惠的雙贏目標,即使東市長不能成為竭誠的“戰略夥伴”,至少也別相互拆台。東啟聰雖然年輕,但他已不再稚嫩且很有靈氣,他聽得出,紫書記的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哪一句是逢場作戲。但是,既然紫書記能說出這麼多“心裏話”,自己就應該順着人家的意思走,東啟聰也道出許多心裏話,並以一個師弟請教師兄的姿態,請教紫書記一些問題,表現出他的謙遜,以及他也期盼與紫書記精誠協作默契配合的真誠願望。
新的職位給東啟聰帶來全新的感覺,他似乎覺得固陽市政府大院,就是自己的家,固陽這個城市,也是他的,他也是固陽市的,在這方天地,他不用再向任何人請示,只要是自己看準的事,就下指令叫人去干。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就能做得成,雖然政府對面是固陽市委,市委書記比政府市長的分量還要重些。在固陽市,數一號人物,應該是書記,通常的排序市長只能是二號人物。可是,由於紫書記的大度開明,加之市長與書記達成的默契理解,如今,兩個人都放開手腳,各干其事了。而且,紫書記對東市長還表現得特別關心,前天,他告訴東啟聰為了使市長休息得更好,生活得更方便,特別是弟妹來了有回家感覺,他特地指示辦公室主任為市長物色一套合適的房子,作為政府公寓使用。在背頭縣工作期間,一直住在寢辦合一的政府辦公室里,有特殊情況也就是在背頭賓館臨時開個房間。眼下做了政府一把手,說起來市長是可以享受這個待遇的。可是,如果書記不說話,自己為自己安排這事,會覺得不很順當。也是礙於這種顧慮,東啟聰就沒提這事,反正固陽距江口市不遠,星期假日驅車走人,平時還睡在寢辦一體的房間,也不是不能將就。現在既然書記主動為自己安置公寓,東啟聰也就欣然接受,畢竟在固陽的工作才剛剛開始,以後日子長着呢。沒有想到,紫書記跟東市長通報安置公寓的第二天,辦公室主任就找市長彙報情況了。實際是房子已經物色好了,而且找了兩處,主任請示市長,讓他挑選。東市長挑選了瀕臨固陽賓館的一小套房舍,這是一套兩室兩廳的房子。東市長沒有選擇那幢豪華的連體別墅,他覺得用不着住那麼寬敞又那樣招眼奪目的房子,畢竟自己的家在江口市,這裏充其量只能算個家外之家,有個窩就行了。接下來,主任領東市長奔赴房舍查看一番,徵求市長意見,需要怎麼裝修一下。東市長只是說,這房子馬上就能入住,不用大動,只是簡單粉刷一下牆壁,再將照明線路稍稍改動一下就成。房子很快收拾好了,裏邊配備好了桌椅床鋪、書架衣櫃、家用電器,還有燃氣爐灶和炊具之類。東市長並不打算每天都到這裏休息,只是想有時在辦公室累了,散步到這裏小憩一下,愛人倘若哪天來了,不用去賓館開房,驚動四方,也不用招搖過市的進入政府大院,就可直驅這個家外家了,當然,這機會很少。讓東市長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個公寓接待的第一個客人是季發達。是東市長剛從背頭縣到固陽市的第二天,季發達就要做東請市長吃飯,還叫來了當年東啟聰第一次來固陽時,陪他午餐的冉部長,如今這位當年的宣傳部長改任市委紀檢書記了,而季發達已成為固陽市委副書記,他的任職屬於兼職,並不佔市委頭銜的職數,也不用到市委上班。
季發達走進東啟聰的家外之家,將兩室兩廳的旮旮旯旯轉個遍,然後邊撥通手機邊走進洗手間。東啟聰依然坐在客廳,待季發達從洗手間出來,天南海北的與東市長亂扯的時候,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至樓道,接着就有人按響門鈴,還沒等房子主人起身,客人已越位開門,接踵走進四五個漢子,有搬高靠背皮轉椅的,有搬電視機和音響的,有個人扛個小電視櫃。還沒等東啟聰回過神來,季發達就說話了,你有了新家,我理該好好暖房,請來親朋好友熱鬧一番,又怕你不讓,只好委屈領導了,就找幾個人,把家裏擺設稍稍配配。搬東西的漢子早已在“喧賓奪主”人的手勢下各至其位各司其職了,房屋主人還是拒絕季發達的過盛熱情,說這裏的一切都是公事公辦,何必用季老闆破費操勞,還是別這樣的好。季發達卻說,也沒給你弄啥好東西,電視機嘛光客廳一個,多不方便,您要是躺在床上,想看一會兒,總不能再往客廳跑吧,往卧室再擺一個,多方便。還有你這洗手間,配那熱水器不中,我用過那牌子的,光出毛病,正洗着澡,熱水突的涼了,有會兒是熱水突的燒了,敢把身子燙傷,跟你換個名牌,進口的,保准使用安全,還有套音響,忙了累了一天了,回來打開聽聽音樂,不該嗎?咱聽不起嗎?東啟聰還是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好幾年了,一直沒與季發達接觸,如今一見面,就送這厚禮,自知有點受用不起,就依然表示拒收的意思,儘管他也知道季老闆的為人做事,送進來的東西,你是退不出去的,最後還是季發達一錘定音了。
“東市長,別客氣嘛,你要是不嫌俺季發達送府上這些小東西太孬,就別推辭了。東市長,以後俺可是全靠你關照哩,你就是俺的當家人,一家人還能說兩家話嘛……”
話說到此,東啟聰還能再說啥。其實季發達送來的東西,哪一件都不孬,東啟聰已看見了。抬進卧室的電視機是眼下最時尚的,索尼牌的平面直角;音響是荷蘭飛利浦的;熱水器的紙箱上印着的牌子,正在電視台的黃金時間嗷嗷叫着做廣告好長時間了;那把高靠背皮椅,只是看看那架勢,那質量,那色澤,要比政府配的皮椅高檔多了。只是抽了幾支煙的工夫,季發達就率領幾個漢子咚咚咚地下了樓梯。東啟聰方往兩室和洗手間轉了一遭,卧室不僅增添了電視機,還裝上了開關方便的袖珍床頭燈,書房裏新裝的枱燈更好,是那種可以隨意轉換角度改變長度任意調光的新產品。走進洗手間,突然發現洗漱台上放着一套精美的法國進口女人化妝品,東啟聰知道這種牌子,是一次與妻子思思逛商場的化妝品專櫃時,有個專櫃經營這種牌子的化妝品,思思掂來掂去那些瓶瓶袋袋,反覆細讀化妝品說明書,又認真看那典雅藝術的包裝,最後還是忍痛割愛了,價位實在太高,高得離譜,儘管這種價位對思思和已經做了副縣長的啟聰並非消費不起,思思和他只是覺得這東西雖好,但並非物有所值,他們捨不得花去上千元購這玩意兒,誰知這個季發達卻不聲不響的將如此昂貴的東西送貨上門了。東啟聰盯着化妝品,心神一時有點不安起來。但是轉瞬之間,他想開了,不就是上千元人民幣么?算什麼啊,如今老闆送禮,倘若送鈔票,哪個一出手不是幾千元啊,比起他們賺到的錢,只是一根汗毛罷了,想到這些,東啟聰的心平靜下來。他又從固陽市季發達想到背頭縣的宋城金,真有點相似,不過,那宋城金說話太野,他還記得,那次倆人喝酒時,宋老闆竟然說,如今這日子真好過,白天想吃啥吃啥,夜裏想尻誰尻誰。太粗魯了,這話要是傳出去,影響太壞了,他宋城金憑啥想幹啥就能幹啥,還不就是有錢嘛,他的錢是怎麼掙到手的,還不是政府支持的嘛。他在背頭修那路,建那橋,聽說就掙了快兩千萬元,要是招標時政府不向他傾斜,他能攬住那麼賺錢的工程嗎?其實,這種活不論攬到誰手裏,都要發財的。想想這些,東啟聰的腦海里慢慢地有了一種不平衡的感覺,覺得他們的錢掙得太容易了,他只是粗略的掐算一下,就這一個工程,比自己做一輩子官掙的錢還要多得多,沒待他再往深處去想,這時一連打來幾個電話,都是約他吃午飯的,對方還特彆強調,若是不想去已定好的飯店,那就由他東市長點地方。東市長想吃什麼就點什麼,這種盛情邀請,東啟聰一連拒絕了三次,最後,接受了第四個人物的請吃。沒辦法,自來固陽市,只要臨近吃飯時間,自然有人請吃,不應邀請人家就不高興,想一想,還是做官人比做老闆高貴。他宋老闆只是白天想吃啥吃啥,他不管吃啥,當然得自己掏腰包,自己呢,那麼多人請吃都不去吃,都懶得去吃,若是他們知道自己想吃啥,都會跑着跳着來送啥,當然還不用自己破費花錢,多自在啊,多風光啊,多體面啊,怪不得人人都想做官。相互比比,自己還是比老闆強,雖然沒他那麼多錢,可是根本用不着自己花錢啊!至於宋老闆說那夜裏想尻誰就尻誰,做官的不能這麼放肆離譜,太不像話了。做人嘛,還是得講規則的,特別是做了官的人,要麼,社會上何以那麼多人尊敬政府官員呢。
自做了固陽市市長,除早餐外,每日午餐與晚餐都得認真掂量權衡,看是應誰的請吃合適,至於吃什麼已不再重要,因為東啟聰早已是想吃什麼點什麼了,而且這種請吃的生活態勢使他開始膩歪了,惟一關注的是跟誰一塊用餐。實際上一個市長的每一次應請赴宴,都有一定的工作含量,請者則有一定的期望值,雙方這種狀態,使被請的市長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每每赴宴,雖說是白吃白喝,卻成為對請者的一種恩賜,至少是給足了請者的面子。也是做了市長的緣故,工作擔子重了,節奏快了,強度高了。近來因固陽河風景區綠化工程招標,市區老城改造拆遷,加上創建全國衛生城市一系列大事,東市長一連半個多月沒顧上回家了,雖然固陽距江口不足百公里,可是一市之長卻難以抽身,不像那些副職,說走人一拍屁股揚長而去了。做了市長的東啟聰方體會到,一市之長,就是一市的家長,大小事都有人請示市長,問這事該怎麼辦,好像若沒了市長,這事就沒法辦了。有些事市長還必須到現場看看方能定奪,這叫現場辦公。當然,也有許多事下邊的人是不向市長請示的,是那種沒什麼責任又有實惠的事,他們不聲不響就做了。也許東啟聰做市長時間尚短,總是使勞與逸不能完美結合,不過,勞雖然是勞,並不費心費腦,即使有不懂的事情,市長只要張張嘴,懂行的局長和主任或工程師就來耐心向自己彙報了,彙報過了市長就略知一二了,就可以下指示了。這種忙只是忙了身子,佔了時間,市長只用來回走動,指手畫腳即可,忙到第三個星期,東啟聰看看日曆記事本,這個星期天仍有任務,上級部門下來檢查全市衛生,固陽市正在創建全國衛生城市,如果創衛成功,不僅為固陽市增添一道光環,也為市長的政績平添一筆光彩。領導要來了,作為東道主的市長能不在家迎候嗎?東市長知道,這種上級下到基層市縣的檢查,是由固陽市的上級領導陪同的。一般情況,在固陽的時間不會太長,最多只是看看轉轉聽聽再吃頓飯,這些活動加起來,也就是半天時間,有那領導性子急,事也多,一落地就跑馬觀花地躥起來,一幫子人跟着屁顛屁顛的攆,一氣跑上兩個點,就煞住了,不再往下看了,理由是窺一斑而知全豹,而後偃旗息鼓,驅車走人,連飯也不在當地吃。倘若東道主盛情相請,期望用過餐再走,或者得寸進尺的相邀,期望住上一宿,這種願望會立即被貴賓搖頭擺手拒而絕之。隨之出口的是××地方的××領導已經在那裏等着哩,得馬上趕去,或者是××班的飛機票已定過了,得趕緊飛去……東啟聰倒是巴不得來檢查創衛工作的領導是個跑馬觀花的人物,能一落固陽大地,就想趕緊走人,往那正等他們趕去的另外的地方奔。這樣,這個星期天就有自由了。不管是哪號領導來固陽,東啟聰已與妻子艾思思約好,星期六下午用自己的專車把她接至固陽,在這裏度周末,不然,就太不近人情了。上兩個星期天都沒有與思思見面,儘管妻子理解自己,還鼓勵自己努力工作。
艾思思是被掛着“江A00068”牌照的奧迪轎車接到固陽市的家外家的,走出丈夫專車的時間大約是下午五點鐘了,時鐘不到六點,東啟聰的電話座機及手機已交叉響起來,來電者幾乎發出同一種熱情的聲調,邀請東市長偕夫人赴晚宴,之後再進固陽豪華的歌廳娛樂消遣。怎麼是這樣,妻子剛進固陽,消息就不脛而走,事先還特意囑咐司機小毛,接艾思思只是接艾思思,沒有其他任務,別驚動“四鄰”。東啟聰知悉妻子的脾氣,思思是個文靜的女人,許是自幼受家庭影響和父親熏陶,幹什麼事都不張揚,更不想出頭露臉於大庭廣眾面前,去顯示自家的富貴和闊氣,如果想那樣,機會對她就太多太多了,她需要的是有着和諧節奏的生活,她期望的享受是在平靜中孕育的激情,在巔峰上找到的平靜。她厭煩那種無休無止的喧鬧和莫名其妙的狂歡,更側重追尋於精神世界而淡化了物質的享用。理想的生活對她應該像詩歌一樣富有韻律,如美術一樣頗有色彩,似音樂一樣含蘊情調,許是如此諸多因素,造就她的舉止永遠是那麼從容,且略帶矜持,言談時是那麼溫柔又恪守規矩。是啊,艾思思是與許多人不一樣,還在她的少女時代,就有那麼多的寵愛和快樂紛至沓來,想拒絕都拒絕不掉,可是她的那麼多同齡人,時時都在期盼寵愛和快樂,卻期盼不到。艾思思是高貴的,到固陽度周末,若不是丈夫主動相邀,又派專車接送,她是不來的。她不想使自己的行動給別人帶來不便,包括她的市長丈夫,她不想因自己的到來影響市長的正常計劃。來固陽,對於她,只是與丈夫說說心裏話,親熱親熱,如有可能,最多是到固陽的風景區小游小游,她至今沒有去過那個固陽河與黃河交匯的景區,只是聽說那地方如何如何美麗宜人,所以,來之前,與丈夫就達成共識,別弄得驚天動地的讓固陽官方接待。誰知市長夫人光臨固陽有這麼大的動靜,儘管不動聲色消息卻不脛而走,東啟聰很快將電話打至夫人艾思思,告訴她已有不少朋友盛情相邀,安排晚宴和活動,並且說這事不能怪他,只能怪固陽人太猴精,太神通了。艾思思雖然有自己的生活格調與待人接物的方法,但是她並非主觀的理想主義者,在許多場合,她是現實的,特別是在丈夫上任市長不久的固陽,自己的一舉一動會潛移默化的給丈夫帶來一種輿論,她不能生硬地封殺樸素的熱情和由衷的尊敬,更不能讓丈夫裡外為難。接到東啟聰電話之時,她毫不猶豫地作出決定,既來之,則安之,就大大方方接受人家的邀請,該赴宴赴宴,該娛樂娛樂,對這種盛情誠意,艾思思並不陌生,無非是飲酒、唱歌和跳舞。東啟聰得到夫人隨和的應允,心裏自然高興,就將企圖招待他們的人物的身份告知夫人,讓她選擇。其實,他告訴夫人的信息,已經過自己的過濾,那些想款待他們的人,並不夠資格或不適宜做這種角色,在他這一關口就淘汰了。艾思思聽過丈夫提供的信息,不假思索地選擇了固陽市旅遊局長。她只是想,固陽這地方無論餐飲宴席,還是歌舞娛樂,哪裏能與省城江口市相比,來這裏不是為了享受這些東西,然而固陽市的旅遊開發在省城已小有名氣,有些已宣傳的紛紛揚揚的景區,自己還沒去過,何不趁這個機會了解了解固陽的旅遊資源,再選個景點,轉悠轉悠。聽過夫人的選擇,東啟聰笑吟吟地說,真是不謀而合,我也是想的他……旅遊局長從東市長口中得知,他已獲得做東的資質,可以為市長夫婦盡地主之誼了,高興得屁顛屁顛的就像大工頭剛獲悉中了標的喜訊,立馬吆五喝六指示部下全方位行動,為招待市長夫婦奔忙起來。誰知,只是轉眼工夫,去固陽大酒店訂餐的人反饋過來信息,像樣的豪華大包間全都訂出去了,總不能在大廳招待市長夫人吧。這一下急壞了局長,唉,也怨時間太倉促了,誰不知固陽這地方請吃厲害,像樣的酒店包間,不預訂哪行,可這是請市長,無論如何,這不是理由。接連他打出三個電話,分別打至另外三家酒店,當然是固陽有特色又有些檔次的酒店,很遺憾,儘管找的都是酒店老闆,老闆還是無奈地說,實在沒辦法,人家預訂的包間,總不能把人家攆走叫你進來吧……旅遊局長沒敢對老闆們講,他請的是東市長還偕夫人,東市長有交代,赴宴可以,但不要聲張,以免弄得地動山搖的,市長特彆強調,夫人思思不喜歡人太多又太熱鬧的場面。對着“四面楚歌”的局面,旅遊局長急得渾身冒汗了,不過,旅遊局長並非束手無策之人,一急之下,他驅車躥進固陽市大酒店,直奔總經理辦公室。還好,老總正在房間邊抽煙邊打着電話,見旅遊局長進來,邊點頭示意,讓他往辦公桌一側的雙人沙發上坐,局長哪裏有坐下來的工夫,時間畢竟不等人,馬上就到機關下班酒店開宴的時刻了,他信手從提包里取出一條大中華香煙往老闆桌上一甩,就要張口說話。總經理瞧着他焦急的樣子,只是用左手伸直的食指貼着嘴唇,示意先別講話,電話尚在繼續打着。待少許時間,電話終於打畢,總經理方笑嘻嘻地對視着局長說,今天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嘿嘿,局長咋會想起來賄賂我這個坐冷板凳的人啦,嘿嘿嘿,邊說邊將大中華香煙推進抽屜里,又抽出自己的一支精品江北香煙,遞給局長。局長火急火燎的告知了眼前亟待解決的難事,總經理十分從容又疑惑地反問道:“真的嗎?人家東市長做你的客人,讓你設宴?”是啊,在固陽市,作為一市之長,還用他這個旅遊局長請吃嗎?只要市長一出場,走到哪裏,就吃到哪裏,總經理在固陽這地方不是一年半載了,他太知道固陽的“風俗人情”了。旅遊局長看着總經理有些開玩笑又有些頑皮的面龐,就將今兒個東市長夫人光臨固陽的事說了一通,還補充道,東市長特別囑咐他,夫人不喜歡人太多又太熱鬧的場面,不要對外人講是請他東市長的云云……總經理方才相信,且不緊不慢的道,這樣吧,有個包間,是咱政協老主席預訂的,不過他沒定死,即使他的客人來,也到八點半以後了,你就用這個包間吧,老主席的客人萬一來了,我再想辦法就是。聽過總經理的話語,局長激動不已,雙手握着他的手,連說謝謝——謝謝,還說,以後老闆有什麼貴幹,直?吩咐啦……剛才還焦頭爛額的旅遊局長頓然輕鬆下來,馬上電話招呼他的辦公室主任過來點菜,主任說馬上就到,馬上就到,邊又彙報一個信息,剛才得悉去聯繫歌廳的副主任說,那家銀行的歌廳可以用的,但是人家提出,明天有個五十人的關係旅遊團隊要來咱市,要求兩個景點免去門票,局長馬上回話,說,好——好——好,他們提什麼條件都行,免門票的事我回頭協調。要說固陽市的歌廳是不少,但大多是營業性質的,來的人太雜,若招待東市長夫婦,顯然不太適宜,之所以選擇這個銀行的歌廳,一是它是銀行內部的歌廳,並不對外開放,環境相對就好多了;二是這裏剛更新過音響與燈光設備,硬件可謂固陽一流;三是這家銀行有許多漂亮姑娘,倘若需要她們陪舞陪唱烘托氣氛,也十分方便,比在營業歌廳僱用小姐的檔次高多了。讓局長沒想到的是,銀行提出要免五十人的景區門票作為使用歌廳的交換條件。其實外人並不知曉,作為固陽市旅遊局長,還真的沒有免門票的權力,但是在固陽市的幾個景區,還真有免去費用進入遊覽區的“票”,那種票,只有固陽市政府有權發放,這事不能怨政府太攬權,也不怪旅遊局長太無能,都怪早先太沒規矩,是個領導人物說個話,就可以免費進景區遊玩,結果弄得景區僱用的工作人員連工資都發不了。政府一急,將大權收回,統一弄了個風景區管理辦公室,簡稱景區辦,設在政府內,任何頭頭,都沒有免費進景區的權力了,包括旅遊局長。眼下,旅遊局長哪裏顧得着屁股,那是以後的事,先顧頭要緊。
旅遊局辦公室主任很快來到酒店包間,局長叫他先點菜,菜點好后先別上,待客人到來再說,還特彆強調,宴席的菜肴,別考慮花多少錢,什麼好就點什麼。之後又與辦公室主任商量,叫幾個合適的人來陪客人,人太少氣氛活躍不起來,太多也嘈雜。兩人商定人選后,局長趕緊打電話找那家銀行行長,告訴他晚上娛樂時,找幾個像樣的年輕人到歌廳助興,千萬不能冷場。行長聽說招待東市長與其夫人,心裏自然有了興緻,就爽快地回話,叫局長盡可以放心。
一切準備就緒,旅遊局長和辦公室主任及部下的兩男兩女陪客已到了包間,酒和飲料也準備停當,八個涼菜由主任與局長細心推敲點定,可謂席已備好,只等貴賓光臨了。這時局長又將餐桌的座次確定一下,雖然今晚是自己做東設宴,照固陽規矩設宴人就該坐在主人位置,即面對包間屋門的座椅,東市長夫婦則緊鄰主人右側坐下,辦公室主任和其他陪客就隨意分坐兩邊。可是,鑒於貴賓是一市之長,旅遊局長怎敢坐在主人位置,就特意將正對屋門的坐椅留給市長,市長右側坐市長夫人,自己則坐在市長左側,主任緊挨自己坐下,特讓一女陪客坐在市長夫人身邊,這樣服務溝通都方便。座次剛安排停當,就聽到門外一陣腳步聲,邊伴着“東市長好”,“歡迎東市長光臨”的聲浪,市長一行走至包間,局長主任陪客已站在屋門微笑迎賓。令旅遊局長沒有想到的是,季發達這個固陽名人怎麼會隨東市長一道走來,談笑風生的像是與東市長滾瓜爛熟的老朋友。局長主任熱情地向賓客微笑,虔誠彎腰與賓客握手,然後伴擁着客人步入包間。在局長正指手畫腳安排東市長及其夫人落座時,季發達就毫不含糊地確定了自己的座位,坐到了旅遊局長準備坐的那把椅子上,然後不容置疑地笑哈哈地說,今天的宴席我做東了。說罷這話又將面孔轉向東市長說,東市長,你也真是,弟妹頭一次回咱固陽老家,你也不吭一聲,弄得俺差點兒失了禮。旅遊局長一聽季發達要做東,馬上申辯道,不行——不行,東市長已答應過我們旅遊局了,總不能沒個先來後到吧。局長說這話時,勉強堆出的笑臉比哭還難看。辦公室主任趕緊幫着局長說話,季發達哪裏理會這一套,先是衝著主任說,這裏沒你的事,又面對局長道,旅局長,咋的?你還能不給你季大哥個機會,就是不給這個機會,還能不給你季大哥個面子嗎?季發達的話這時稍停頓一下,局長就趁這間歇時間去更正季老闆的口誤。局長本姓游不姓旅,百家姓中也沒有這個旅姓,他知道,季老闆叫他旅局長是旅遊局長簡稱的意思,市裡那麼多的局長,這個姓季的人根本就不想記他們的姓。可是還沒等局長話出口,就被季發達的笑聲淹滅了,嘿嘿嘿,笑聲過後,他又接着剛才的話題批講起來,我知道你也是隨和通達的人,旅局長,我剛才聽東市長說了,明兒個還要你們旅遊局陪同去固陽河景區遊覽,東市長不是給你的還有機會嘛,你跟我爭啥子哩,嘿嘿嘿,就這麼定了,小姐,來來,點菜。
游局長一邊還想爭奪這個請客設宴權,一邊說,菜已點過了,要不,我能不讓你。
點過了也不算。小姐,過來,小姐。季發達那賽銅鐘的大嗓門,吆喝得一下子跑過來兩個小姐,他不容分說,十分武斷地指示服務小姐:
“剛才點的菜不要了,統統換上魚翅,”邊查着人數道,“一共十位,對,就十位,按你們的規格上配菜,好了,去吧。”聽過季發達點的這種翅,局長不再說話了,顯然,他設宴的檔次是比不上季發達的,他知道,十位魚翅的價位,比他計劃的宴席價位高出四五倍了,他個旅遊局,不是財大氣粗的單位,花錢的事,無力與人家抗衡。季發達看着小姐離去的背影,又喚回她,問,最好的酒有啥?小姐說,有茅台。季發達又問,最好的茅台有哪種?小姐說,十五年陳釀。季發達說,對,就十五年陳釀,先拿兩瓶吧。他知道,與東市長喝酒,是不會喝過頭的,兩瓶足矣。季發達如此大方,旅遊局長只好打退堂鼓了,只是覺得,他季發達埋單請東市長,坐的全是自己局的陪客,不大合適,就客氣的對季發達小聲說,愚弟只有讓老兄盡地主之誼了,我們的人太多了。沒等局長的話說完,季發達打斷他說道,不多,不多,一個也不多,誰敢走,我可不依你,旅局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哥的脾氣。聽到這話,局長便順水推舟地說,好——好——好,聽你的,季大哥。說話間,服務小姐已端上了十幾個菜肴,又查了查人數,說,是九位,你們多要了一位翅。季發達說,多一位就多一位吧,比少了強,別退了,說不準哪個領導來了,就甭再點了。這時另一個服務小姐開始倒酒,她按照季發達的指揮,先將東市長的酒杯斟滿,就去斟思思的酒杯,只見思思擺了擺手,將十五年陳釀茅台推開。東啟聰忙解釋道,思思不飲白酒,對不起了。季發達馬上問,弟妹不飲白酒,來個飲料行吧?東啟聰說,飲料她更不用,要是有白蘭地,她還能飲一點點。聽過東啟聰道出這個重要信息,季發達拍着腦門,抱歉地說,怪俺,怪俺,咋把弟妹慢待了。然後問服務小姐,有白蘭地吧?小姐說有。季發達說,把那最貴的拿來。小姐說最貴的是路易十三。艾思思一聽路易十三,馬上說,季書記,別了別了,一般的白蘭地就行了。她知道路易十三的含金量,那一瓶酒比一桌高檔宴席還昂貴,家裏的酒櫃裏就珍藏有這種酒,一般場合也不捨得打開喝的。進酒店前啟聰向她介紹過了季發達,這個人又是常委又是老闆又是書記,的確不簡單,經過這會兒的表演,艾思思對他的印象還不壞,很仗義的,只是稍稍有點野,農民企業家嘛,不能要求有那麼高的涵養。艾思思知道該怎麼在固陽出場,該給固陽人留下什麼印象,其實平常她很喜歡白蘭地酒的,對法國產的路易十三尤為青睞。這會兒是在固陽市,在老公任市長的地方,又在眾多外人面前,不能像在自家中那麼任性,若是那樣趾高氣揚,挑嘴挑食又挑剔,人走後還不知別人咋個議論市長夫人哩。要說心裏話,這會兒她還真想享受享受路易十三醇美濃烈的酒香的。
咋能別了,就那啥子十三,噢,有沒十四十五啥的?
只有路易十三,沒有路易十四,十五。小姐答道。
那就也拿兩瓶十三,快啊。季發達看着怔怔的服務小姐,嫌她動作太慢。
對不起,先生,咱酒店只有一瓶路易十三,您要得多,我們馬上到洋酒專賣店去調貨。
咋回事嘛?這麼大的酒店,就一瓶十三,季發達發起牢騷。
也怨路易十三太貴了,喝這酒的人太少了,老闆不敢多進,進來了賣不出去,對不起了,先生。小姐十分抱歉地解釋着。
有多貴,一瓶酒能上萬嗎?季發達不屑地說。
差不多吧,一瓶要七八千元了。小姐對答。
不是還不到一萬元嘛,有啥不敢的,你老闆太小氣了。季發達在指責她們。
對不起了,對不起了。小姐連連道歉。
好了,好了,一瓶就一瓶吧,先拿過來。季發達不耐煩地吩咐服務小姐。
小姐總算把圓桌周圍的九位客人斟上了酒,因為思思飲的是路易十三,原本兩位陪客女士也隨她飲路易十三,只是在服務小姐斟酒時,思思讓小姐將原來的瓷杯換成透明的紅酒玻璃杯,如果規範地飲白蘭地酒,思思知道,那是用專制的口小肚大低矮的玻璃杯,這裏的服務小姐並不懂這些。飲這種酒,也不能像飲茅台五糧液一樣,一下子就幹了,凈了,只能是慢慢地抿,細細地品,方能享受到酒的特殊味道。哪裏像喝白酒,一瓶酒一會兒就飲個精光,這樣一弄,宴席分成了兩組飲酒模式,白酒組與路易十三組。白酒組在季發達主持下進入常規程序,路易十三組則是在艾思思導向下步入寬鬆隨意的境地。酒過三巡,固陽市委書記突然破門而入,走在他前邊的是書記的秘書,身後跟着固陽大酒店的總經理。進門秘書就說,紫書記來敬酒了,東市長。話未落音,已全場起立,大家微笑的面孔一律朝向紫書記。紫書記走至市長與思思之間,朗朗說道,東市長啊,今天是我官僚,不,是失職,沒有為弟妹光臨接風洗塵,失職,失職,我是才聽說的,對不起了。紫書記將面孔由市長轉至思思,說,我罰自己三杯。罰三杯。總經理指示小姐將酒斟上,紫書記一飲而盡,服務小姐接斟第二杯,秘書不失時機地奪過杯子說,這一杯我替紫書記喝了,之後又替書記喝了第三杯。游局長早已走至紫書記的身邊,拉他往自己的位子上坐,紫書記說,不坐,不坐,那邊還有一攤,不好抽身。這時,酒店總經理將自己的酒杯斟滿,十分歉意地說,要說失職,是我失職,是我失職,全怪我了。我罰六杯,罰六杯,總經理隨着話音,已落肚二杯,接下來又一氣飲四杯。對不起,你們看,再加些什麼菜?
東市長連聲說,不用,不用,你們誰也沒有失職,是我叫封鎖消息的,哈哈,要罰,得罰我了。
紫書記忙說,哪裏的話,罰誰也不能罰你,別說弟妹還在現場,對——明天怎麼安排的?游局長馬上接話,說明天陪東市長與夫人一行去固陽河景區。紫書記說,好——那地方值得去看,就是那裏的餐飲不行,檔次太低,這樣吧,紫書記面朝著總經理,你準備一套特色野餐,就上回跟我陪省政協主席上山時的那樣,政協那幾個領導誰吃了誰說棒,都是在城市掏錢也弄不到的綠色食品,明早送到東市長車上,待東市長看過固陽河,上到固陽山時,可到那個有涼亭的地方午餐。紫書記的安排正合艾思思心意,她並不想進早已厭煩的千篇一律的酒店,總想變變就餐的形式和內容。紫書記又道,明天從景區下來,你們誰也別再為東市長安排了,由我做東。話說到此,紫書記覺得禮數已到,就做告辭狀勸東市長喝好吃好,又指示在座各位陪好服務好,方轉身往外走。眾人早已站起,游局長和他的同仁都已走出座位,欲送紫書記走出屋門。紫書記見狀又轉過身來揮動雙手,示意大家各回各位坐好。直到游局長他們都各就各位,紫書記方在秘書和酒店總經理陪同下出了包間。東市長和夫人艾思思覺得固陽人是講禮節,他們為受到這種禮遇感到欣慰。剛到固陽,人家就把全部日程安排滿了,而且安排得舒心宜人。特別是東啟聰,突然意識到固陽就像個大餐廳,自己則是高貴的賓客,想點什麼就上什麼。又一想,這種比喻並不准確,貴賓赴餐廳雖然可以任意點菜,但是得付費的,一市之長在固陽,則不然。晚宴在季發達的招呼聲中按部就班地進行着,兩瓶茅台眼看喝光了,也是游局長他們實在,季發達又善於勸酒,還有這酒確實好喝,雖然首席客人東市長喝得不多,酒卻下得不少。同桌的路易十三,許是陪酒的兩個女性尚不熟悉這種酒性,有些不大適應的樣子,還有主賓艾思思的矜持姿態,三位飲者始終沒能放開。也許這種酒就是這種矜持的喝法,直到宴席結束,整瓶的路易十三下去不到二兩。茅台酒最終被季發達倒個凈光,每人面前的杯子都添滿了,大家一飲而盡,方算宴席告終。酒店總經理不失時機的到包間門前迎賓,這時游局長接到來自銀行歌廳的電話,告知那裏燈光音響飲料瓜果及陪舞陪歌的漂亮姑娘全已“備齊”,只等貴賓入場了。沒有想到,總經理又出一個節目,懇求東市長獻上墨寶為酒店題字,在大廳一側的長方形書畫屋中,筆墨紙硯全都備好,原來這個老闆喜愛書畫。特別是省市官員的書畫作品,更是寵愛有加,在這間不大不小的書畫屋中,掛着不少江北省官員的書畫作品。也是盛情難卻,東啟聰看着總經理流露出的熱情期待,就揮筆寫下四個大字“菜香人親”。意思是俗了點,也沒啥文采,只是隨手即興寫下應酬應酬而已,哪裏還去認真斟酌推敲。當市長在書寫的條幅左下角落下東啟聰三字時,總經理帶頭鼓掌感謝,接下來就形成一片掌聲,掌聲中不乏此起彼伏的讚歎:“寫得真好啊!”“噢,這是東市長的新行草體。”“我看比咱省啥子書協主席的字還好。”……其實,東啟聰根本就沒練過毛筆字,更沒臨過帖什麼的,平時哪裏有工夫擺弄書法,不過他確實是個有靈性的人,什麼東西一看就察覺出門道來,書法也就是寫字,不管專家怎麼忽悠,東啟聰心裏想,這門藝術還是比繪畫藝術和小說之類的文學簡單,要麼,為啥那麼多退休老幹部,都敢擺弄這玩意兒,還有人敢冠以他們老年書法家。所以,酒店總經理叫他寫字,他敢出場。而且,字的好壞優劣,若不是行家裏手,是不會鑒別的,即使是行家裏手,去鑒別有相當造詣的書法家作品,也會各有偏愛,各執一詞,何況自己所處的這種環境,都是外行對外行,誰怕誰啊。東啟聰就是這麼個人,一些事他看得很透,即使在眼前一片讚揚聲中,他並不以為然,他知道人家是看在他市長的面子上說話,不是在看書法。至於酒店經理,他要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字,而是一個重要符號——固陽市長。
從銀行的歌廳回到家外家中,已是午夜了。好長時間了,這是玩得最開心的一天,艾思思餘興未去,激蕩的情感還在心胸涌動翻滾,只是在激情之中,夾雜着一種綿綿的擔憂。是在他們雙雙走進房間以後,她就向丈夫發出警告:“啟聰,你可要小心,時時處處別忘了你是市長,不是一般老百姓,也不是老闆大款,知道嗎?”丈夫趕緊說,知道,知道,我注意着呢,放心吧,思思。妻子說,知道就好,就要檢點行為,恪守情操,千萬別栽在女人身上……也不能怪艾思思不放心,剛才在歌廳有那麼多時髦漂亮的年輕女郎,簇擁着丈夫和自己,有幾個特別狂熱奔放的年輕姑娘,竟然悄悄向丈夫暗送秋波,還道出挑逗的笑語。唉,如今的女人怎麼都沒一點兒規矩,難道一個市長就這麼有魔力,也怪丈夫長得太帥了嘛。儘管東啟聰在向女人作着保證,思思的心中還是涌動着陣陣不安的憂慮。
艾思思的固陽之行閃電般過去了,星期一清晨離開這裏時,送她的市長專車已裝滿了她和丈夫都不知曉的東西。直到東市長進了辦公室,幾個人先後打來電話,告訴市長,他們為市長夫人準備的土特產,已放進市長的專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