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館
孫文每天前往大英博物館,而每次必然都會去到那間圓形的圖書閱覽室。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竟然也有了一個他專用的指定席。
“這裏有加里波第(譯註:Garibaldi,意大利的統一功臣)和馬克思等人常坐的席位。不久后這兒也將會有一個孫逸仙讀書的指定席出現吧。”
他遇到一位陌生的婦人對他這樣說。
因報紙在短時間內大量報道他的消息,SunYat-sen之名立即廣為人知。
那時代尚鮮少有東洋的外國人,加上光憑辮子有無便知道是否中國人。在遭綁架之前,孫文在街上常被誤認為日本人,他每次回答說自己是中國人時,對方總是盯着確認他腦後有無辮子,再聳着雙肩搖頭表示不解。
公使館在釋放孫文後,立即僱用私家偵探調查他的行動。十五年後清朝覆亡,偵探社的報告便對外公開。
偵探不畏繁瑣,記下了每天在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閱覽室從幾時至幾時的這類數字。
——今天沒有吃午餐的形跡。
——今天買了麵包帶走。
調查報告上記載的儘是這些事。
因該學的事務太多,孫文一頭栽了進去。他珍惜每天的一分一秒用功讀書。
(歐洲人在百年前就讀過這一論述,真了不起!我可不能迷糊度日。)
讀完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孫文只能嘆氣表示佩服。
在倫敦有幾名中國的留學生,他們是自費留學生,大概都是些家境富裕的子弟。這些人並不是那樣畏懼公使館。
但孫文並不想勸說這些留學生從事革命,這是他的原則。已經擁有太多東西而害怕失去的人,並不適合從事這一事業。
孫文認定這些人屬於士大夫階級分子。
留學生既然會來到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閱覽室,應該不會是常見的遊手好閒的學生。他們也知道孫文便是公使館事件中遭監禁的當事人。
在閱覽室內外擦肩而過時,他們會對孫文露出笑容。孫文覺得那是一種表示友好的氣息。
“孫醫師,若有空就一道用午餐吧?”
那群人會如此邀約,說的是廣東話。三人當中有兩人大概是廣東出身而能說流利的廣東話。另一人據孫文觀察,應該是浙江出身。跟他們交談過幾次后,這種事情總能判斷得出來。那人雖像是浙江人,卻老是操着生硬的廣東話跟同伴交談。
“多謝!”孫文露出笑容答道——“一個人吃飯總是嫌寂寞些。我們Dutchaccount(平均分攤)吧!”
“那不行!開口邀請的人當然要請客。對了,我姓陳,單名閑。不管什麼時候都閑着哪!”
出言相邀的男子說完這話,好像還想擁抱孫文的樣子。
孫文自動起身,說道:
“那就走吧!好久沒講家鄉話,最近嘴巴都好像癢了起來。但你跟我一道用餐,難道不怕公使館的人找麻煩嗎?”
“若連這樣也怕的話,就不能在此地度日啰!我來此打算住六年,是要來學習技術,不打算馬上回國。我才來這兒不到一年呢。”
陳閑說道。
一行去到一間小餐館。此店似乎是以前來大英博物館的那些手頭較緊的學者或窮學生為主要顧客。
“這裏的廚師是曾在國外航線擔任服務生的一個唐人。稍後我們再去瞧一瞧。我們應該要鼓勵鼓勵像這樣在外國打拚的唐人。”
陳閑手握叉子說道。
在倫敦的這三個留學生專長各不相同。陳閑專攻橋樑,其他二人是造船及紡織。因剛好有十天假期,所以三人才得以相聚。
“家父對我未抱太大期望,早將未來寄托在我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孫子身上。但我根本也還沒結婚呢!哈哈哈……”
陳閑笑道。
“令尊的眼光很遠大呢!”
孫文說道。
“不,家父是個悲觀主義者。說我的時代還是異族滿清在統治,大概要到他的孫子那一代才有可能脫離滿清的桎梏吧。所以他才說不期望我而期望他的孫子哪!”
“哪還需要等到孫子那一代?在我們這一代就必須要作一了結了。”
孫文一臉嚴肅地說道。
“哈哈哈。家父連名字都替我那尚未出生的兒子取好了。就叫甫,詩聖杜甫的甫。杜甫的父親叫做杜閑。那不是很諷刺嗎?為了替孫子取甫這個名字,而特地將兒子取名為閑。我真是感到不服氣啊!”
陳閑說道。
“呵呵,替兒子和孫子取名也算是遠大的計劃啊!”
孫文發出嘆息聲。
“不管遠大不遠大,但他將推翻滿清政府一事延到孫子那一代就令人不敢領教。現在就能推倒它嗎?孫醫師,你是指望這樣的,對吧?”
陳閑緊盯着孫文的臉孔說道。
孫文正面迎視對方,猛點了點頭,答道:
“所以大清國公使館才想要逮捕我。我絲毫不氣餒,今後我將持續奮戰。但各位學的是對國家有用的學問,請再繼續讀下去……也請你們就像先前一樣,盡量利用公使館。請不必客氣,畢竟那是百姓的稅金。”
孫文一下子好像回到了久違的學生時代。
香港比廣州更具言論自由,因此可暢所欲言。在香港時,同鄉楊鶴齡家所經營的“楊耀記”剛好二樓空下來,在那裏聚會可隨心所欲高談闊論。常去的除孫文外,還有陳少白、尤列、楊鶴齡等人,另外還有來自上海的陸皓東也出席。人稱他們為“四大寇”(四人的大惡黨)。
此時眼前的留學生比孫文年輕七八歲,也因此更讓孫文勾起年輕時的回憶,在此同時,陸皓東的面容卻又浮現在腦海。
就在他心底湧上一陣不尋常的感傷而泫然欲泣之際,陳閑忽然遞過來一個紙包,說道:
“孫醫師,我們這幾天觀察你的行動,發現你每隔一天就會省下一頓午餐,這樣對身體不好。我們頗為擔心。讀書是好事,但這樣營養會不夠。今天已經講好,就大家均攤吧。我們不久就要參加實習,希望以後也采平均分攤方式。用餐可能無法再相陪,負擔的費用就先繳給你。這是以後我們三人的均攤金,請笑納!”
剛才因想起陸皓東而差點奪眶而出的眼淚好容易才強抑住,這下子卻又像再度決堤般流了出來。孫文用笨拙的動作拿出手帕拭淚。
三名留學生都是爽朗之人。因是自費留學生,家裏應該是士大夫階級,不屑領國家公費出國。不僅是他們,連他們所處的環境一定也是極其清新。
這讓孫文又對革命燃起樂觀的信心。
最近孫文寫了一篇名為《中國的現在和未來》的文章。
在文章中,他指出中國從飢荒、洪災、疫病流行到持械盜匪的猖獗,全源自政治的腐敗。他也明確肯定中國擁有潛在的恢復力,也具有自力更生的可能性。
孫文的這篇文章發表在一###七年三月一日(陰曆一月二十八日)出版的倫敦《雙周評論》(FortinghtlyReview)雙周刊上。
然而,實際執筆是在去年的監禁事件之後。
倫敦的主要觀光地區已由康德黎和孟生引導都參觀了,因而其後就是每天往返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閱覽室。他中意的座位幾乎固定下來了,被每天都來報到的同伴稱為:
——SunYat-sen的座位。
原先面熟的一些人漸漸也成了會互相打招呼的同伴。在他們的認知中,孫文是個賭命救國的青年醫師,且能操流利英語的一位人物。
在大清國,若不留辮子就會被當成不服從分子而處以極刑。報紙還加上插畫來解說報道此事,說孫醫師不畏死而剪掉了辮子。
孫文本人不知此事,但對方卻知之甚詳,從這點來看,他的確是成了一位名人。
在閱覽室內外和走廊常見到的人,尤其是東洋人好像皆知道有SunYat-sen這號人物的存在。說到東洋人,除唐人外,在那個時代就剩日本人了,當時是依辮子的有無來做區別。
“你是SunYat-sen吧?在報紙上見過。我是日本人,名叫MinakataKumagusu(南方熊楠),在這裏的東洋調查部任職。我欣賞你。咱們交個朋友吧!”
那是張之前見過許多次的臉孔,兩眼炯炯有神,也是讓孫文懷有好感的一個人。對方先開口,同時也將手伸了過來。
孫文緊握住那隻手,問道:
“你是學者嗎?”
“我是超越學者的一個學者。”
語畢,凝視着孫文的眼睛。
“我也是超越改革者的一個改革者。”
孫文說道。
“哈哈哈,看起來可以成為好朋友哪!根據報紙,你是一八六六年生,比我年長一歲。我得注意一下說話的口氣。哈哈哈。”
南方熊楠笑了。
孫文和南方熊楠的交談當然是用英語。英語皆非兩人的母語,但卻無礙交流。兩人頗覺氣味相投。
兩人後來成了終生好友,而此時他們也隱約有此預感。兩人所走的人生方向各異,彼此之間卻又連接着一條微妙的細線。
熊楠是生物學者也是民俗學者,尤擅搜集菌類標本,他反對神社合祀,本身就具有一種反體制的濃厚氣質。說起反體制,這是和孫文共通的氣質。此外孫文是醫師也具有細菌學的知識,日後每當他會見熊楠時,總會帶着在各地採集的菌類標本當禮物。
從初次見面開始,熊楠便發揮出他的怪人特質,而孫文也頗欣賞他的個性。
“孫醫師,托你之福,我遇到了許多困擾。每次報紙刊出SunYat-sen的消息,就有人問我是不是Sun。說什麼我是沒有辮子的中國人,肯定就是Sun。害我每次都要解釋自己不是中國人而是日本人。經常說到口乾舌燥,這全是你害的。哈哈哈。”
熊楠說道。
“哈哈哈……全是我害的。好像我變得偉大起來了呢!”
孫文也放聲大笑。
南方熊楠於一八六七年生於和歌山市。的確比孫文年少一歲。
一八八三年他從和歌山中學畢業后赴東京,在神田共立學校學了一年英文,接着進入大學預備科。該校是後來第一高等學校的前身。
大學預備科的同級生還有夏目漱石、正岡子規、秋山真之等人。然而,他讀了一年便退學,他的代數成績太差而不及格。但退學的理由卻是因為生病。
退學是在一八八六年二月,赴美留學是同年的十二月。他進入美國的密歇根州州立農業大學就讀,但沒多久又被退學。據說是因為他討厭基督教而不肯進入倫理學的教室上課所致。
“這就跟我大不相同了。”
孫文聽到對方大放厥詞,邊微笑邊說道。在此之前他已經有過多次這樣的經驗。
——逸仙先生,我很欣賞你,但是你信基督教,還受了洗,這就讓我搞不懂了。
極其親近的人不只一兩次對他說過這種話。
而每次遇到這種情況,他總是說道:
——信仰是個人之事。信仰是神和我之間的問題,其他人無法介入。同樣的,我也不會對其他人的信仰之事提出各種疑問。
他對南方熊楠說出同樣的話,獲得對方贊同的回答:
“沒錯,沒錯!我也是這樣認為。但密歇根大學卻強制我做最討厭的事,既然是農業大學,那就好好地教細胞培養不就得了?”
孫文很欣賞這樣的快人快語。
若是能再稍具有俠氣那就更好了。爽快加上俠氣。這是他了解周邊之人的關鍵詞眼。
為何孫文與南方熊楠交情如此好而經常見面?有時不免令人懷疑,南方是否為了孫文而進行某些秘密之事?
大清國在倫敦的公使雖由羅豐祿接任,但對孫文的監視行動依然持續進行。根據其所僱用之偵探的報告,孫文約在倫敦滯留九個月,曾會見過南方四十餘次。
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閱覽室每天大概會擠進三百人左右,這些人彼此會碰面而覺得面熟。孫文與南方也是這樣相識的,但正式的介紹則是在該館東洋部部長道格拉斯的辦公室里進行。
在那時候,孫文問南方:
——你的人生目標是什麼?
南方在後來寫給柳田國男的信中提到他當時的回答讓孫文嚇一跳:
——希望我們東洋人能一舉將西洋人全部逐出國境之外。
若南方也提出同樣的問題,則孫文大概會答以“革命”吧。
但當時孫文以英文來表達革命一詞時,寧舍revolution而較喜用reform。前者百分之百是“革命”之意,後者則是“改良”,最多也只是“改革”之意。在發表於《雙周評論》的《中國的現在和未來》一文中,亦自稱為改革黨(TheReformParty),期盼英國保持善意的中立立場。
兩人經常相伴參觀及用餐,想必是相當投緣。每當別人問起,南方便答道:
“講到菌類的話題,也唯有孫醫師能了解我。”
事實上在西醫書院時代,孫文的細菌學確實是強項。
孫文是敢發動革命的熱血漢子。他將懷有熱情的人視為自己的同伴。
——希望將西洋人全部逐出境外。
南方的這番壯志豪語帶有相當的熱情。孫文心知那不是只有三分鐘的熱度,而是經過冷靜觀察周圍后才轉成的心志。
“孫醫師,或許你也注意到了,在我們的後面有一個中國人在跟蹤。跟昨天是同一人。”
比肩而行的南方壓低聲音說道。
孫文頷首,小聲回答南方:
“我剛才也注意到了……但卻不知道我們昨天也被跟蹤了。”
那人正是密探周榕。
倘若真是周榕,那他應該比孫文晚一步抵達英國。說不定就是在孫文獲釋之後的事。
“我並未感覺到太大的殺氣。既然如此,那為何又要跟蹤呢?說不定是嫌我礙事。看起來也好像是這樣。”
南方說道。
“或許是想和我單獨見面。不好意思,你好像成了多餘之人。”
孫文說道。
“那麼我就先回圖書館去。你就好好招呼他吧!”
南方邁着大步逕自離去。
周榕和南方擦身而過,走上前去和孫文並肩而行。
“就等你一人落單哪!”
周榕喘了口氣說道。
“明顯看得出來。”
“不過其實也沒什麼關係,那個日本人聽不懂我們說的話啊……對那個人我只有一句話可形容。雖非壞人,但卻是個怪人。你可別被捲入是非之中才好!”
“哦,那是你給我的忠告吧?謝謝你。”
孫文略以手掀帽說道。
“以下也是我的忠告。公使館這次雖遭挫敗,但尚未斷了拘禁你的念頭。你最好別單獨一人行走。明白嗎?你跟那個叫南方的日本人在一起,是明智之舉。說不定南方也知道這事。他的舉止似乎也透出這種味道……”
“哦,他也有如此細心的地方啊!對了,你什麼時候來到倫敦?”
孫文問道。
“在你獲釋的兩天前。”
“這麼說來,在那個混亂時期,你人就在公使館內啰?”
“不,除非工作需要,否則我不會去到那種地方。這世間分為陰與陽,我們是做陰的工作。一抵倫敦后,我就住進公使館附近的一間小旅舍。現在也還住在那裏呢。哈哈哈……”
周榕笑道。
“在此地的工作是什麼呢?”
“將落網的你送到大清國公使館所租用的格蘭公司的船上。你的身邊有公使館的密探。”
“哈哈哈。”孫文笑着說道——“那不就是你嗎?”
“不,不是!那密探交付我一個任務,就是監視孫文以防他逃掉。至於那密探究竟是誰,我並未獲告知。”
周榕輕輕搖頭。
毋庸贅言,這又是清朝獨特的“相鉗之制”。將一項任務分別交由二人承擔,乃因不能百分之百相信執行任務者,所以才會產生這種制度。若屬機密任務,則選擇互不相識的兩個人去執行。但若是這種情況,則會有一人守候在遭拘禁之犯人的身邊。
在即將遣送孫文回國的那段期間,孫文的身邊必須留一人片刻不離地守候着。那人或許就藏身在另一間上了鎖的小房間內,但周榕的任務並非直接監視孫文,而是盯梢另一個人。
“那麼如果我被送走,你會設法在半途放我走嗎?”
孫文問道。
“當然會!基於一個義字,我會救你的。當時你是階下囚,面臨死亡的威脅,想必心裏極為不安吧?而我則是準備賭命救你呢!”
周榕挺胸答道。
“那真是感激不盡!要救人就只有在海上啰,若不會游泳那又怎麼辦才好呢?”
“我想到了很多辦法。不過應該是會選在船隻靠港停泊時吧!當然要在抵香港之前……但現在這些都不必操心了。只要你再多加小心即可。”
“我可不想被監禁兩次。我還得報答你的好意呢!”
孫文說道。
“公使館同樣也不想再次出醜。不過你以後還是跟那個奇怪的日本人保持一些距離才好。”
“明白了。不過南方這個人沒有問題的。”
在這次見面之後,孫文和周榕便不曾在倫敦再度相見了。
直到一###七年六月底離開倫敦之前,孫文和南方一直保持着往來。臨別之際,孫文贈書二冊給南方,並在南方的記事本上寫下惜別之辭。
海外逢知音
南方學長屬書香山孫文拜言
學長是學問的先進之意。
在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閱覽室里,在眾目睽睽之下,南方熊楠竟然咬了英國人館員的鼻子,因而受到禁止入館兩個月的處罰,那是在和孫文道別那年的十一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