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錯過了該哭的好日子
宋小豆吩咐恢復秩序的時候,是兩點十五分。因為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我們都聽到她清晰地說,離開會還有一刻鐘了,清掃一下吧。她還伸手攏了攏朱朱的劉海,她說,朱朱,不要搞得亂糟糟的。
隨後,宋小豆從手袋裏掏出牛角梳子和小鏡子,踱到一個角落補妝去了。朱朱帶了人用濕拖帕拖去地上的汗和血,陶陶已經走掉了。只有包京生還躺在地上,他臉上看不到一絲血跡,但眼睛已經睜不開了,也可以這麼說吧,他的五官都已經區分不出來了,他的頭和臉腫得比我的痛腳還要大一百倍。有幾隻蒼蠅繞着他的大腦袋飛了幾圈,很無趣地飛走了。蒼蠅也許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吧?唉,誰曉得蒼蠅的事情呢。
這場惡鬥前後的時間其實也就一分把兩分鐘,圍觀的家長就像蒼蠅嗡嗡地響過之後,似乎有些掃興地走開了。我看見有一個沒有盡興的家長,當然他是誰的爸爸,他就站在包京生的旁邊,用粗短的手臂做了兩個拳擊動作,對着空氣兜底一拳,再兜底一拳,活像一個神經病。
包京生就躺在那兒沒人去過問。
我扶着牆壁,一瘸一瘸地捱過去。我努力顯得正常一些,但我實在是每捱一步都感到鑽心的痛。痛是又尖又長的一根錐子,在我受傷的地方沒完沒了地錐。比起伊娃,她的瘸腿簡直可以算連跑帶飛了,我每捱一步都有汗豆子滿身地滾。就在終於捱到包京生的旁邊時,我一下子就倒了下去了。
一隻手從後邊伸過來,把我攔腰攬住了,我這一倒,居然就沒有倒在包京生的胸口上。金貴說,波,風子,你波要倒了。
金貴的表情也是他媽的非常平靜的,我發現有些男人這種時候總是平靜的,好像他們就是來比賽誰比誰最沒有心肝的。金貴已經變了很多了,但他還是老把“不”說成是“波”。他是可以改的,他卻說自己已經習慣了。當然,我們聽起來,他的波已經順理成章了,不波反而不自然了。有一次金貴問朱朱,班長,你舉個例子說,什麼是自然,什麼是不自然?朱朱很有班長風度地笑了笑,這時候她噁心得特別就像宋小豆。她說,金貴,你說波是自然,你左撇子是自然,你處處都像我們就是不自然。金貴笑了笑,金貴說,金貴波得忘記了。
金貴穩住了我,又躬下身子,用他的左手把包京生一抱,就抱了起來。他的勁真大啊,他把包京生抱起來順勢就把他背在了背上,也不看我,也不看別的人,什麼也沒有看,他背着包京生就下樓去了。
第二天課間操的時候,我呆在教室里沒出去,所有人都認定是包京生把我的腳踩成了大土司。我也懶得跟哪個去解釋,一個人趴在窗口上看南河那邊的風景。也沒有什麼風景好看,車子、人都急吼吼地往兩邊趕路,只有河水在慢吞吞地流,流得人心裏黏乎乎地,粘了一塊叮叮糖一樣,越拉越長、越拉越細、越拉越亂糟糟的不舒服。這時候,一個人輕手輕腳溜到我後邊,他問了我一句,你要我幫幫忙嗎?我本該嚇一跳的,可我沒有,因為他問得太紳士了,泡中居然有男生這樣問女生的!我回過頭來,居然是金貴。我說,金貴,你也學着假眉假眼了。你給我說說包京生吧,他還沒有斷氣吧?
金貴吁口氣,他說,包京生的氣還長得很呢。
金貴告訴我,他背着包京生走到校門口,就被剛進來的一個家長接到他的車上去了。那個家長文質彬彬,戴了一副金絲邊眼鏡,看了包京生的樣子,也不吃驚,只是哦了一聲,說,這不是我孩子的同學嗎,玩過火了吧?就吩咐司機載了包京生和金貴去醫院。到了醫院,很多事情都是司機在做,包括化驗、照片、交費,一切的事情。天還沒黑,包京生就醒了,連喝了三大碗醫院熬的萵筍稀飯,出了一身大汗,把身下的棉絮都濕透了,就跟尿了一床尿似的。他嚷着要回去,司機就送他和金貴上路。一路上都是包京生在指東指西,他的頭和臉腫起來,把眼睛都陷在肉裏邊去了,可他的手指頭還真指南針一樣,居然一點看不出有什麼猶猶豫豫。
金貴說不出這是什麼牌子的汽車,反正很長,很大,很涼爽,包京生躺在裏邊正合適。汽車在燈火里七彎八拐,終於停下來,金貴推門一看,傻了眼,原來這就是泡桐樹中學的校門啊。包京生下了車,就往學校走,走了兩步身子一擺,差點就要摔在地上了。金貴趕緊抱住,說,包哥,包哥,你搞錯了,怎麼還往學校跑呢?包京生反手給了金貴一個耳光,好在他的手軟得麵糰似的沒有勁,他說,我就是要回學校,要回學校,要回學校……。司機也來勸,說過幾天回校也不遲,何必只爭朝夕呢?包京生反手又打司機,可他就連這點勁也沒有了,蒲扇大的手掌就像樹葉一樣從司機眼前飄過去了,他出了一身虛汗,再次被抱回了車裏。司機小聲跟金貴說,你同學是刺激受得太大了,當心一點吧。
但是金貴說自己沒有什麼好當心的,就是盡一個同學的職責罷了。司機就笑,說,跟我們老闆一樣,時常都在學雷鋒。
後來,他們終於還是把包京生送回去了。關於包京生家裏的情況,金貴都沒有向我提到過,只感慨了一句,那張破沙發,大得真像他媽的一張雙人床!
我很吃驚地看了看金貴,他的樣子卻像是在說一句家常話。他把雙手抄在褲兜里,嘴唇抿成一條曲線,腦袋一點一點地,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恍惚,金貴看起來面熟,彷彿我早就認識的某個人。
但是,我還沒有多想,金貴哼了一聲,不經意似地問我,曉得那個家長是誰的家長嗎?
我默念了一下,自然心裏雪亮,但我卻不告訴他,我只是也哼了一聲,我說,金貴,你不要自作聰明了,他是哪個的家長我都不放在心上。家長和家長還有他媽的什麼區別呢!說他是你的老爹,說他是宋小豆的老爸,我都覺得不吃驚。
我頓了一小會,覺得我碰到了自家的痛處,突然冷笑起來,我說,人要都跟狗一樣勢利,金貴,你早被我們咬得遍體鱗傷,從高二?一班滾出去了,是不是?
金貴的臉色變得煞白,他的嘴唇哆嗦着,伸出一根指頭指着我,他想詛咒我,或者想扇我一耳光,可是他沒有。他臉上的表情也慢慢地變成了冷笑,他說,風子,風子,……他有些說不下去似地,但冷笑還在臉上掛着,他說風大姐,你受了什麼刺激吧,你拿我一個鄉巴佬來出氣?
看着金貴被逼得可憐巴巴的樣子,我忽然覺得很無聊,很沒意思,我拿一個鄉巴佬出什麼氣呢。當人人都可以沖我吐唾沫的時候,我轉身朝着一個鄉下佬罵×你媽,我該是多麼可憐啊。我扭過頭去,望着窗外。窗外剛好有風,陽光跟水一樣在泡桐樹的葉子上淌,軟軟地淌,淌得讓人覺得自己的心裏也有什麼在淌着,淌着。
如果是在昨天以前,我的意思是,是在昨天家長座談會以前,我趴在桌子上失聲痛哭,所有人都會覺得這是將軍的千金在發嗲呢。可現在不了,我的眼淚算什麼呢,自我可憐罷了,就像那個什麼成語說的,我的哭聲是破罐子摔在地上砸出來的破響,是又丑又難聽啊。在他們可以把我的哭聲當做發嗲的那些日子裏,我卻從來沒有發過嗲,我真是錯過了該哭的好日子。
昨天,當包京生被金貴背走之後,血腥的現場立刻就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甚至在被拖帕擦拭得發亮的走廊上,還映射出喜悅和寧靜的光芒來。家長會按時舉行,成年人的體味充滿了教室,他們清理喉嚨的聲音就像流水不暢的水龍頭。人基本已經到齊了,我看見爸爸最後一個走了進來。
爸爸出現在教室門口的那一瞬間,我甚至都沒有認出他來。我可能和所有人一樣在驚訝,這老灰狗子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只是當他開始詢問的一瞬間,我才認出來,這是我的爸爸啊。噢,是的,爸爸是保安,身上那套制服他就跟軍服一樣在珍惜。我坐在家長們的最後排,隔了一片黑壓壓的人頭,我還是看出來,這千真萬確是我的爸爸啊。爸爸的禮貌、謹慎、卑微,都在向別人揭穿着我撒過的謊言。那一瞬間,我明白我的好日子已經完蛋了。至少,那跟蛋糕一樣的好日子被人粗暴地攪亂了,弄碎了,拿去喂麻雀或者喂狗去了。我當然不是在罵我的爸爸,怎麼會呢,我愛他,可憐他,只不過他湊巧是穿着灰狗子的制服罷了。我沒有想到他會來,真的,我們本來是說好他不來的,我把成績冊拿回去就可以了。可他還是趕來了,他走進教室的時候,還是氣喘吁吁的,宋小豆正在清嗓子,準備講話。我坐在最後一排,任務是隨時提供服務,其實痛腳已經讓我成了真正的瘸子,我躲在家長們的後邊,只能跟狗一樣喘息呢。朱朱還站在前邊的門口,手裏捏着一摞可疑的單子。那些單子真的就像本?拉丹的邀請書一樣,收到單子的家長都做賊一樣,把頭埋在了自己的手心裏。
爸爸進來的時候,朱朱攔了他一下,她說,您,是誰的家長呢?宋小豆也別過頭來,臉上帶着點兒慍怒。對,是慍怒,我剛好上學期在補考時遇到過這個詞,慍怒,就是不失風度地表達生氣,就像宋小豆面對着一個她不喜歡的人。爸爸沒有回答朱朱的提問,他已經越過朱朱的肩膀,看到了宋小豆的慍怒。他大概準確地判斷出,她才是這兒真正的首長吧。爸爸把右手伸到帽檐下,隔着美麗小巧的朱朱,給宋小豆敬了一個軍禮。他那麼瘦弱,卻穿着臃腫的灰狗子服裝,汗水跟蟲子似地爬滿了他的臉膛,他敬軍禮的時候,身子像旗杆一樣在衣服裏邊不住地哆嗦着。家長們哄堂大笑起來,有人還拍了桌子,大叫真他媽好耍啊!這真是高二?一班的教室啊,連家長起鬨的時候,也多麼像他們自家的寶貝。還有那些拿到單子的人,他們都抬起頭來看着我的爸爸,如釋重負,很陽光地笑了。
宋小豆也笑了,她用英語問了一聲我爸爸,大致相當於笑問客從何處來吧,因為她的語調顯得相當客氣。我爸爸自然是聽不懂了,台下所有的家長也聽不懂,聽懂了他們的孩子還讀什麼泡中呢!大家都安靜下來了,在等着宋小豆的下文。宋小豆把笑藏起來,她換了中文,中文從她嘴裏出來就變得冷冰冰了,她說,你走錯門了吧?
爸爸的眼裏閃着迷惑,他說,是高二?一班吧?我找高二?一班呢。
宋小豆不看我爸爸,她轉過頭對着大家,她說,高二?一班有這個家長嗎?
所有的家長都在面面相覷,竊竊私語,做出很誇張的驚訝、茫然,有的人還跟美國佬似地聳聳肩膀,攤開雙手,表示眼前這個人等於是一團空氣。
我躲在那些中老年人的腦勺後邊,遠遠地望着爸爸,爸爸真的像在站在一團白氣當中,他的臉、眼睛、嘴巴,就連他的手都充滿了謙恭和謙卑的笑,他把灰狗子的大蓋帽摘下來,用一塊皺巴巴的手帕揩着額頭的汗水、帽子裏的汗水,他說,我是我女兒的家長。
但是,教室里鬧哄哄的,沒有人聽清爸爸的聲音。我看見朱朱走到宋小豆的跟前,小聲噓了幾句什麼話。在鬧哄哄的教室里,只有朱朱一個人看起來心中有數。誰也不曉得她噓了些什麼,宋小豆點點頭,朱朱就過來攙扶着我爸爸的胳膊,她說,伯伯,我帶您去別處找吧?
但是爸爸沒動,他雖然很瘦削,可瘦削到了像一根棍子,插在土裏也是不容易搬動的。他就當旁邊沒有朱朱這個人,只是伸長了脖子往一片腦袋中間尋找着。他說,應該就是這兒呢,我女兒說過的,是高二?一班的。
我把頭埋下來,又抬起來。我這樣來來回回做了好幾次,然後我唬地一下就站了起來了。
麥麥德曾經攙扶一個乞丐去財主的帳篷討還公道,麥麥德說,你把你欠他的駱駝還他,欠他的草料還他,欠他的大餅還他,欠他的女人和孩子也還他。財主說,他是誰呢?麥麥德說,他是我父親。財主就笑了,你又是誰呢?麥麥德把刀子拿出來搭在他的肩上,麥麥德說,我就是這把刀子,老爺。財主軟下來,說,我知道了,你是爺。
我也隨身帶着刀子,就是那把我想像成麥麥德用過的彎刀。但我的手在書包里握住刀把,只是為了讓我出汗的手變得涼爽一些來。我站起來,大聲地說:
他是我爸爸!
家長會結束以後,是朱朱攙扶着我爸爸離開的。其實爸爸還沒有老到需要別人來攙扶,何況他還曾經是軍人呢,穿了灰狗子的服裝也沒忘記了敬軍禮。可朱朱還是從我身邊把爸爸攙扶走了,她說,風子,風子你幫着收拾教室吧。我哪能收拾教室呢,我的腳還在像狗嘴一樣,撕咬着要把我的肉咬下來,我痛得動都不能再動了。朱朱跟我眨眨眼睛,就和爸爸出了門,下了樓,走過乾巴巴的操場,走過濃蔭蔽天的泡桐樹,出了有灰狗子把守的柵欄門。
爸爸的表情,充滿了滿足和幸福,他連嘴唇都在幸福地哆嗦着。他沒有想到朱朱會像自家女兒一樣,當著那麼多家長對自己那麼親熱。爸爸已經知道,宋小豆是班主任,而朱朱是班長,也就是說,朱朱是全班最漂亮的女孩子,也是最了不起的女同學,而朱朱卻對自己那麼好。爸爸一定覺得,這都是因為自己女兒爭氣吧?朱朱把爸爸攙扶起來的時候,我看見爸爸笑得滿臉皺紋,把眼睛、鼻子都笑得發紅了。
朱朱的媽媽也來開了家長會,散會的時候她過來拉着我的手,說了好多感謝話,她說謝謝我那麼護着朱朱,不然朱朱會讓她多麼擔心啊。我連連說,哪裏哪裏,應該的啊。可我心裏覺得自己真是個偽君子。我太過分了,是不是,可這些是我的錯嗎,我不這樣,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最後,就連我也是被朱朱攙扶着離開學校的。我們磨磨蹭蹭地走過濱河路,在南河的堤岸上坐下來。這個時候街上汽車如潮,而河邊的遊人正少,一個戴綠色口罩的清潔工用竹耙子把落葉和紙屑耙成一堆,點火焚燒。落葉都還青着,那火就不怎麼燒得起來,倒是青色的煙霧跟古代的狼煙似地滾滾而起,清潔工被青煙嗆得連連地咳嗽。青煙傳到我們這兒,就已經有些稀薄了,青煙中夾着草青的味道。朱朱說,草煙的味道很好聞啊。這是她攙扶我離校后說的第一句話。
好聞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哼了一聲,其實也就是從鼻子裏呼出一口氣來,我說,朱朱,我只覺得腳痛。我現在覺得腳痛也不錯啊,腳痛我就能只想着腳痛,把雞零狗碎的東西都拋開去。真的,我還想它再痛一點呢。不信的話,你再踩我一腳試一試?
朱朱自然是不肯踩的,她側臉看着我,定定地看着我,也不說話,眼睛裏濕濕的,像一頭從草叢裏鑽出來的受驚的小鹿子。噢,這就是女孩子對女孩子的心疼嗎,你受到過這樣的心疼嗎?我倒不覺得不自在,更不覺得有什麼可怕,我只是不願被女孩子的眼睛一直那麼看着,濕濕的,水光盈盈的,含着什麼脈脈的……我突然把嗓門提高了,我說,朱朱,你不相信嗎?我撐起身子,用傷腳對着我們坐的水泥樹樁狠狠地踢了一腳。
朱朱尖叫了一聲,幸好我的腳上沒有什麼氣力了,我的靴子一碰到樹樁就發軟了。我蹲在地上,汗水、淚水密密麻麻跟螞蟻似地在我臉上鑽出來,我從來沒有這麼暢快地流過淚水和流過汗水。我總算找到了一個借口,我盡情地哭着,因為我的腳是那麼的痛啊!
朱朱把手放到我的頭上,反覆地摸着,還把手指插進去,跟梳子一樣梳着我的頭髮。她細聲細氣地說,哭吧,哭吧,風子,想哭就哭吧,朱朱嘆口氣,接着又嘆口氣,不住地長吁短嘆,她說,反正你頭髮也長長了,見識也越來越短了,哭吧哭吧,哭吧。
我還沒有收住淚,就撲哧一聲笑起來,我說,你怎麼變得和他媽任主任一個腔調呢!
朱朱說,我們都在長大,就你一個人在一天天變小。連任主任都要哄着你,我還敢對你怎麼樣呢?
我說,朱朱,你可憐我嗎?我要沒臉見人了。
朱朱笑了起來,這一回不是婉爾一笑,而是夾在長吁短嘆中,老氣橫秋的。她說,我不可以可憐你嗎?
我瞪着朱朱,狠狠地瞪着她。朱朱把那張白晰嬌弱的臉朝着我,一點也不避開,她的又長又細的眉毛,又濕又亮的眼睛,都讓我覺得心裏發酸,哦,我是為我自己心裏在發酸。
我說,你可憐我,就給我弄點吃的來吧,我肚子都快餓癟了。
有風吹過,燒落葉和青草的青煙都向著河上飄去了。我和朱朱都看見一個挑紅木桶的人從青煙里走過來。有一小會,他頭上的草帽被夕陽照着,好象是浮在水面上旋轉。近了,就看清楚,這是賣豆腐腦的,他的木桶擦拭得亮閃閃的,還用黑漆勾了邊線,桶蓋上擱着十幾種作料。朱朱喊了一聲,賣豆腐腦的。但那人沒有聽見,只管呆望着河那邊,一路走過去。我接着喊了一聲,賣豆腐腦的!那人吃了一驚,把擔子一轉,剛好擱在我們面前。
豆腐腦嬌嫩得怎麼都扶不起來,那人就用白鐵皮作的小鏟給我們鏟了兩大紙碗,上邊澆滿了作料,紅油辣椒和脆花生瓣在豆腐腦上不住地顫抖。我吞了一大口唾沫,一下子就倒了一碗下肚子。看看朱朱,她卻還沒有動調羹呢。她對那人說,再鏟一碗吧。
我一連吃了四碗。最後一碗我才吃出一點味道來,豆腐腦里也摻和着一點草青的味道,花生瓣則被牙齒磨出焦糊的油脂香,它們攪拌着讓我的腦子暈眩起來,我覺得自己就像喝醉了酒。我說,朱朱,我不行了。
朱朱說,不行就放下吧,別逞能了,好不好?
我說,朱朱,你覺得我一直都在逞能吧?明明是個可憐人,卻硬要撐出一點門面來?
朱朱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她說,有人早就給我說過,你爸爸的將軍是假貨。
我再次瞪着朱朱,辣椒油和豆腐沫糊滿了我的嘴巴,而朱朱端着的碗還沒有動過一調羹。我說,你為什麼不戳穿我呢,你等着要看我的笑話,對不對?
朱朱說,我給菩薩燒過香,希望你永遠都不要被戳穿,希望你永遠不要鬧笑話。只有我才會這樣子,你不相信嗎,我是真的,風子。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四碗豆腐腦和辣椒油在我的肚子裏發脹,翻騰,燒灼,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啊。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沒有聽到一個同學議論我的事情,他們昨天對我怎麼樣,今天對我也怎麼樣。但是,我覺得他們是已經知道一切的。當他們三五個人聚在一塊說笑時,我懷疑他們說的正是我。他們一邊從遠處瞅着我,一邊說得真是開心死了。我瞥一眼他們,他們就會把嗓門壓下來,還相互擠一擠眼睛。有一回,我撐起來,一瘸一瘸挪過去,我跟他們說,說吧,也說給我聽聽,我也和着你們樂一樂啊。那些人笑嘻嘻地望着我,說,剛剛才說完呢,還說什麼呢說?
我自然是十分無趣的。但我還是得撐着,既然我已經撐着站起來了,我就得一直撐下去,是不是?我說,那你們就再隨便說說吧。
他們都不吭聲。過了半天,有一個女生吞吞吐吐的,當然,也可以理解她是滿不在乎的,她問我,你有什麼好說的呢?
我差一點把痰噴在她的臉上了,我說,我沒什麼好說的,那你們在說×啊!
不過,我什麼都沒有說,我把這句話咽下肚子裏去了。
我很感激朱朱,她並沒有黏黏乎乎表現對我深切的關懷,或者什麼有難同當的姐妹親情。你想想吧,當我把自己從人群中孤立出來后,她跟個影子似地跟着我,只能顯得我更孤立、更可憐啊。朱朱心裏比誰都清楚,我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她經常遠遠地給我一個眼神,讓我的心情變得安靜下來。她的眼睛在說,別在意,別在意,有我呢。
阿利倒是常在課間陪我說說話,不過這時候又有什麼話好說的呢,沒話找話罷了。有時候他到小賣部給我買來可樂、酸奶,我們就趴在窗台上尋找釘在泡桐樹上的蟬子,也虛着眼睛望一望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鴿群,我們啪搭啪搭地喝着。有一回,也就是我的痛腳已經可以自如行走的時候,我們正啪搭啪搭喝着,阿利忽然說,我請你和陶陶吃麥當勞吧。
我立刻明白了阿利的意思,只有陶陶才能把我從眼下的處境裏拖出來。而阿利自己,除了錢和心意,似乎已經無能為力。阿利說,如果你願意,我馬上就去約陶陶,朱朱,再加上金貴吧,從前這幾個人天天都在吃燒烤。
噢,如果是天天吃燒烤,那還有一個人阿利忘記了,那就是包京生。他沒有提起包京生,那就是這個人已經蒸發了。我說,好吧,阿利,你去安排吧。
除朱朱之外,所有人都很爽快地答應了。陶陶說,吃吧。金貴說,去吧。但是朱朱說,我不去,我聞到麥當勞的味道就發嘔。朱朱還對我笑了笑,她說,你該學聰明一些了吧,當心再被別人踩一腳。
朱朱不去,我本來有點猶豫了,可她這句話偏偏把我往麥當勞那邊推了一把,為什麼不去呢,說不定我能找到一個機會踩回來呢。
一開始我給你說過吧,麥當勞,或者肯得基、德克士,那種地方是分不清四季的,永遠溫暖如春,服務生穿着粗條紋的體恤,影子一樣忙進忙出。每一天,人們都像在過一個延期的情人節,或者是愚人節,誰知道呢,反正店堂里人多得不得了,到處懸挂的綵球比春節的香腸、臘肉還要多。也許我們去的時間不對,那天麥當勞里簡直是人擠人,沒辦法,我們只得改了靠窗而坐的老習慣,在角落裏圍着一根柱子擺了半個圓。從我的右邊數過去,依次是陶陶、阿利、金貴。店堂里鬧哄哄的,喇叭里還在播放美國的鄉村音樂。大家都埋了頭吃東西,不說話。這種坐法不好說話,也可能是找不到什麼要說。我們的背都快抵着牆壁了,把人隱蔽在了這兒,把噪音也隱蔽在了這兒,至少我心裏是有八分焦躁的。我側身看看他們,陶陶在啃着一塊雙層的巨無霸,夾心裏的奶油穿過生菜滴下來,滴得桌上一片骯髒。陶陶也不管,只是張着嘴又咬又啃。阿利在專心對付一份香草冰激淋,金貴還跟往常一樣,一邊用左手去紙袋子裏取土豆條,一邊小口小口地喝着百事可樂。炸過了一點,金貴咕噥了一聲,但這一聲在亂鬨哄的店堂里,那麼微弱,沒有人去搭理他。
我在用牙齒和舌頭剔一根雞翅,把它骨縫裏的肉和筋,還有骨汁,都咂得乾乾淨淨,最後,雞翅膀就剩下了一副完美的骨架,很輕盈地擱在了我的面前。當這種骨架已經在我的面前擺放了五具之後,我的心情變得安寧下來了。說什麼廢話呢,我對自己說,不說廢話,我們也可以吃得很舒服呢。我們只需要吃就可以了,對不對?我正這麼想着的時候,忽然覺得校服的后擺被一根指頭輕輕撩了起來。
進了五月,我們的校服都換成了天藍色的體恤。說是純棉的,其實混了大半多的滌綸,貼身穿着,肉是肉,衣是衣,一點都不服帖,而且動一動就出汗。滌綸不透氣,汗水就在下邊跟鹽水似地,把我們的肉都腌起來了。你不信可以咬一口,看是不是鹹得像塊臘肉呢?現在,我的后擺被撩開一條縫隙,涼風吹進去,有一點說不出的安逸呢。我也不管是誰的手指頭,我依舊埋了頭去剔第六副雞翅膀。翅膀上撒了鹽和辣椒粉,把我的舌尖弄得痒痒的,燒乎乎的。
那根手指頭的動作很慢,卻不是膽怯,更不是猶豫。敢做這種事情,你想都想得到,他是一個老將和狠將。那根手指頭找到了我的脊骨,輕輕敲了幾敲,就彷彿一個買牲口的人在敲着它的背梁。突然手指頭使勁地頂住我,順着脊骨往上邊走了好一段,一直走到了我乳罩的帶子下。帶子是鬆緊的,那指頭挑了挑,帶子就在體恤下面啪啪地響了響。然後,那手指頭就退了下來了。
我拍了一下桌子,一連叫了幾聲阿利!阿利!阿利!金貴別過臉瞟瞟我,臉上漾起笑意來。阿利吃了一驚,說,風子,你幹什麼呢?
我說,再來十副雞爪子。不溫不火,不死不活,真他媽的不過癮!
阿利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那根手指頭變成了一隻攤開的巨爪,雞爪或者是鷹爪,五指插進我的後背,狠狠地抓了一大把。我的皮是結實的,緊緊粘着我的肉和骨。但是,這一抓,就像把它們抓橡皮似地抓了起來,撕裂般的疼痛穿過了我的身子,刺入我的胸脯。我哎呀一聲,呻吟起來。阿利的聲音都顫抖了,他說,風子,你沒事吧?
沒事,我哽咽着說,我的喉嚨,讓雞骨頭扎了一下子。
我悄悄提起我的右腳,用陸戰靴對着另一隻陸戰靴,猛地踩了下去。
什麼動靜也沒有。過了一小會,陶陶在說,阿利,請給我再來一個雙層牛柳漢堡,還有一大杯可樂。
阿利說,好的,好的。他站起身來。
金貴說,也請給我來一份吧,就是和陶陶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