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金左手

第十四章 金左手

公廁大戰後的第二天,金貴得到了一個綽號,叫做“金左手”。這不是一個什麼光榮的稱號,因為大糞的顏色就是金子的顏色嘛,而金貴就是在糞坑邊上成名的。有什麼光榮可言呢,他依然是陶陶的手下敗將,而且他依然是一個鄉巴佬。金左手只是讓全校的學生都知道了,泡中新來了一個金貴,而金貴是一個悶頭悶腦的憨東西、死心眼、鄉巴佬和左撇子,一個讓人好笑,而自己卻一點不懂什麼叫好笑的人。

他用左手提“美少女”,用左手拿筷子,用左手握球拍,還試圖用左手寫字……反正,他的一切舉止都和大家是左着的。左着的,你可能不明白,在我們的方言裏,左的就是彆扭的。有一次英語課聽寫單詞,宋小豆一邊踱步,一邊咕噥着聲音。走到金貴跟前停了停,金貴趕緊抬起頭來,亂蓬蓬的頭髮下,滿眼都是惶恐。沒事,宋小豆做了一個手勢,而且她還笑了笑,說,金貴和國際接軌了,——克林頓也是用左手簽字啊。

全班自然大笑,金貴拿左手的手背揩了汗,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他的同桌問他,知道笑什麼?他說,波,波曉得。

金貴是從大巴山來的。哦,你不曉得大巴山,是吧?我也只是曉得而已,沒有去過。對我們這座城市的人來說,每個人從小就聽說過大巴山,聽得耳朵裏邊都要長出黃土了。大巴山的巴就是鄉巴佬的巴,大巴山千百次從父母、鄰居、老師的嘴裏傳出來,大巴山就不是山了,大巴山就成了一個固定的說法:還有比大巴山更遠的山么,還有比大巴山更窮的山么,還有比大巴山人更鄉巴佬的么……。而金貴就是大巴山來的人。他來到這裏,是因為他的哥哥死了。

這一切都是我們後來才曉得的,他的哥哥比他早三年下山、進城、打工。他生前做過的最後職業是清潔工,清洗玻璃幕牆的清潔工。這個工作要了他的命,當時他的身子正停留在33層的高樓外邊,捆住他腰桿的繩子突然斷了。金貴的哥哥從33層高的地方飄落下來,他飄落的時候一定就跟紙一樣輕盈的。因為物理老師堅持說,物體處於自由落體狀態中,速度都是一樣的,一團棉花,一坨鐵,一個人,或者一張紙……都是一模一樣的。唉,我但願金貴的哥哥飄落到地上時,他沒有痛苦,也沒有血流出來,他僅僅是死了。

保潔公司的老闆,當然是一個屁大屁不大的老闆,他提出只要王家不告到法庭去,他可以把金貴接進城來讀書、生活、工作。金貴的父親點了頭,只說了一句話,不要再做清潔工了。

我們問過金貴,你從小就是左撇子嗎?金貴說,我波是左撇子,我波曉得啥子是左撇子。我割草、砍柴,拿牛鞭子……都是左手是順手。

金貴的話很少,當然,反正也很少有人來找他說話。他是一個憨頭憨腦的的憨子。

陶陶在公廁大戰之後,就成了另外一個憨子。當然他不是真憨,他的憨是沉默寡言的憨,是河流被冰封了,天曉得下邊在折騰什麼的憨。他除了和阿利還能說幾句話以外,對誰都不理不搭了,上課是徑直而來,下課是徑直而去。他和伊娃的關係也徹底斷了,真的是斷得徹底,兩個人打照面,不是扭頭不見,而是視而不見,就像她是一棵樹、一把椅子,或者一張缺了腿的課桌。有一回課間休息,我親眼看見伊娃淚眼汪汪地揪住陶陶的領口,她說,我就算是一張缺了腿的課桌,它也能擋擋你的道啊,或者把你撞一撞啊。我現在算什麼,空氣,風,還是水?你從我身子裏穿了過去,又不留下任何痕迹是不是?

伊娃的聲音不大,實際上她的聲音總是很小的,小得剛好能夠讓全教室里的人聽清楚。果然,大家開始竊竊私語,並且用目光又把他們兩人綁在了一塊。我的腦子總是要比別人少根弦,我沒有聽出伊娃的弦外之音,只是佩服她真不愧才女的稱號。我就對朱朱說,人家當怨婦也當得那麼有文采,發牢騷也跟他媽做詩似的。朱朱聽了,皺着兩條細眉毛沉思了一小會,很認真地問我,她媽媽真是一個詩人嗎?我愣了愣才回過神來,哇哇大笑,在她的臉上狠狠擰了一下,我說,你這個假眉假眼的傢伙,也學着搞笑了。但朱朱沒有笑,好象還在沉思或者期待着什麼呢。她說過她喜歡我罵她、擰她,但願她不是故意說傻話來討打。誰會認為朱朱是個神經病的女孩呢,她是那麼漂亮,招人心疼,而且大多數時候都是怯生生的。

後來我才發現,朱朱恐怕是又裝了一回胡塗了。因為包京生給我們提了個問題,伊娃幹嗎要罵陶陶從她身子裏穿過去?我覺得包京生真是蠢到了頭,我說罵架就跟打架一樣,揀到什麼就使什麼,石頭、刀子、媽的×,哪個還去多想為什麼?但是包京生卻擠了擠一隻眼睛,很壞地笑起來,他說,別看你留板寸、穿皮靴,像個嬉皮士,可你還沒長醒啊,你還是個沒見過天的青屁股。他朝朱朱撇撇嘴,他說,你說對不對,小美人?

朱朱沒吭聲。我看看她,她的臉都紅了。我不曉得幹什麼她的小臉要假眉假眼地紅,不就頂多是一句粗話嘛。況且陶陶對這句話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啊。

那天,陶陶把伊娃的手從自家的領口上扳下來,再把她輕輕一推,她就一屁股跌在了座位上。伊娃就咿咿呀呀地哭起來,她是想用哭聲來把陶陶圈住,可陶陶丟下她已經走了,哪管她在哭什麼。

這一次伊娃哭得細聲細氣,但又哭得意外的長,綿綿的雨水一樣,不能讓人驚心動魄,卻把人搞得心煩意亂,永無寧日似的。就連上課的時候,她也在抽抽啼啼,沒完沒了。好在伊娃的哭聲掌握得很有分寸,剛好在不干擾教學的範圍內。泡中老師的涵養也真的是不一般,他們聽見了也就跟沒有聽見一樣。在泡中當老師,蔣副校長曾在廣播裏說過,第一是要涵養好,第二是要涵養好,第三還是要涵養好,我們泡中的老師,就是涵養最過得硬。這番話,蔣副校長在每年的教師節時都要重複好多遍。既表揚了老師,也討好了學生。而宋小豆說過一句更為精彩的話,涵養不好早見鬼了。

這還是陶陶轉述給我的,宋小豆罵他,罵著罵著,就先後用雙語嘆息了這麼一句。宋小豆說出來的那個鬼是西方人的鬼,不是我們的鬼,叫個什麼蛋,也許是傻蛋或者鳥蛋吧?陶陶也沒有搞清楚。陶陶現在再不會給我說什麼了,他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了。陶陶大概想和所有人都把關係了斷了,他站在那兒,坐在那兒,就像沒鼻沒眼、沒心沒肺,就像一團氣。

但是伊娃是不依不饒的,這個瘸腿女孩的想法總是非凡的。她把她的想法、她的秘密,都記錄在了她的《小女子大印象》裏,不過她再也不會由誰朗讀給我們聽了。她除了哭泣,就是埋着頭,一個勁地寫啊寫啊。她的臉色是煞白的,臉頰薄得像一把刀子,鼻尖上的彎勾和魚鉤一樣尖銳。我們都想曉得她寫了些什麼,任主任的侄兒說,憤怒出詩人,伊娃的憤怒肯定更讓她妙語連珠吧。但是她不讓任何人碰她的《小女子大印象》,她走到哪兒都拿雙手把本子抱在胸前,和電影裏日本、韓國的女孩子一樣,活脫脫成了個假眉假眼的淑女了。不過,至少我當時是這麼認為,這全都是他媽的假像啊。不然,伊娃如何是伊娃呢?

有一天阿利告訴我,他親眼看見,伊娃在十三根泡桐樹揪住陶陶,扇了他一個耳光。

我並沒有吃驚。我只是問阿利,陶陶也沒還手嗎?

阿利軟軟地吐口氣,他說,陶陶沒還手。陶陶連什麼話都沒有說,就騎着自行車走了。

可憐的阿利,在公廁大戰之後他也連帶着給廢了,就像挨了一頓黑打的傢伙就是他本人。

公廁大戰其實是好事者們瞎叫起來的,哪有什麼大戰呢?誰都沒有挨黑打。如果按麥麥德的說法,一盤棋才剛剛落子,就已經成了殘局了。沒有誰遭到黑打,也沒有誰為此受到警方、校方的懲罰。這種事對泡中來說,說到底,也沒什麼好說的。只不過它發生在高二?一班,我、陶陶、金貴,還有包京生、朱朱湊巧算是它的當事人,所以它才對我們幾個少而又少的人產生了一丁點兒的影響吧。我還是我,我和陶陶的事情早在這場所謂的大戰之前就結束了,我從來沒有好好地了解過他。當然,他可能也從沒有了解過我吧?管它呢。我失去的僅僅是那把獵刀,十八歲生日的禮物。那天我從糞池邊直起身子的時候,獵刀就已經不在我的手裏了。也許誰把它揀回去了,也許誰把它一腳踢進糞池了,這和我已經沒有了關係了。反正,我手裏已經沒有這把刀子了。

有一回麥麥德單刀匹馬去劫持一支富商的駱駝隊,在格鬥中他把刀丟了。把刀丟了,他還在和他們拚命搏殺,他們嚇壞了,說,這個人真要命,這個人連刀都不要了!他們就發一聲喊,跑了個精光。噢,也許,一個人到了不要命的時候,就連刀都不要了,就把自己也變成了一把刀了?這個情節我記得最熟,因為我至今也沒有弄懂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勞神費時地想過,該怎麼處置剩下的那把刀子,就是那把鑲嵌有紅寶石、綠寶石的土耳其彎刀。最初我想將它扔進爛腸子一樣的南河去,由它在污泥濁水中埋葬吧,讓噁心來沖刷噁心。但我終於沒有扔,扔了對不起打造這把刀子的師傅了,他一定是個很有耐心的老年人,披着和麥麥德一樣的袍子,有着和麥麥德一樣灰色的眼睛,那是像沙漠一樣滾燙、柔和的眼睛。他打造刀子的時候,一錘一錘地敲,一刀一刀地刻,才把它做得這麼漂亮的,漂亮得就像彎曲的月亮,就像朱朱的眉毛。朱朱的眉毛是不該沾上污泥濁水的啊。因為我想不明白,我反而每天晚上都把彎刀攥在手心裏摩挲。我還從來沒有這麼親近過一把刀子,過去我是不厭其煩地觀賞它,現在我是長久地在黑暗中撫摸着它。就像一雙嬰兒暖洋洋的手在撫摸着一朵花,直到花也變得暖洋洋的了,盛開了,並且萎靡下去了。

爸爸躺在隔壁翻來覆去睡不着。他不停地咳嗽,吐痰,起床喝水,上盥洗間……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剋制着減少響動,生怕驚擾了我的好夢。他哪裏曉得,我有什麼好夢,我一直睜大眼睛等待天亮呢。我默數着他發出的每一個聲音,我曉得是他壓抑的聲音,裝得跟小貓一樣的腳步,真正使我有了說不出的傷心。我想趴到他的床頭上去給他說說話,可我不曉得應該說些什麼才好。已經記不得上一次趴在爸爸床頭說話的時間了,也許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吧。丫丫谷的潮濕和陰暗完全把爸爸給廢了,他總是在陽光遍地的天氣也嘆息關節痛、肌肉痛和皮膚瘙癢。他的軍帽、軍裝就掛在門后的衣鉤上,帽徽和中校肩章在閃閃發光。爸爸每天的功課就是擦拭它們,乾乾淨淨,保持着明亮。

我已經好多天沒有買過鮮花了。爸爸老是打噴嚏,呼吸急促。爸爸說,他可能是對花粉過敏。他已經被轉業辦安置到一個信箱工作了。信箱的首長說,老何你還是老本行吧,做做保衛工作,軍人嘛,就是這些特長,不衛國了還可以保家,因為這個信箱就近在我們的家門口啊。首長還當即發給爸爸一套嶄新的灰色制服,就是那種泡中灰狗子保安的制服,還有一根電筒一樣的電警棍,一雙大得不得了的白手套,爸爸的手放進去,就像耗子鑽進了棉被窩。我問爸爸你是怎麼想的呢,爸爸不說話,爸爸只是用使勁的噴嚏和咳嗽來答覆我,他把臉咳得通紅,眼窩裏都要濺出血來了。他擺擺手,我就把桌上那束百合從窗口扔了出去。從此我就沒有買過鮮花了。真的,我一次也沒有買過了。

媽媽還沒有回來。我不曉得她和爸爸達成了什麼協議。反正她沒有回來,她給我通過一次電話,說媽媽再咬咬牙多幹些,我們就是有錢人了。我冷笑了一聲,我這還是第一次對媽媽冷笑呢。我說,我曉得你咬着牙齒在幹什麼?

媽媽在電話那頭好久都沒有吭聲,半天才罵了一句,媽的!

我把電話撩了。我覺得很好笑,我不是媽的是誰的呢。

昨晚,颳了一夜的東南風,把我們家窗檯下的芭蕉都打折了。大樹下那些用來搓小麻將的桌椅都在風中亂跑,窗戶劈劈啪啪作響,到天亮的時候,我還看見誰家的小褲衩、小內衣一直在天上飄揚呢,就像是粉紅色的鴿子和燕子。我心情忽然變得很好,我說爸爸,爸爸,你去割一斤肉、買兩個蘿蔔、再加半斤蒜苗,晚上我給你做回鍋肉。

爸爸用嘆息一樣的聲音答覆我,我的好心情使他也有了好心情,他的嘆息是高興的,惶惶不安的,生怕那好心情忽然會被風又吹走了。

學校操場邊的一棵老泡桐樹也被吹倒了,樹倒下來橫在跑道上,一下子把跑道都堵死了。這樹也實在是大,倒下來就跟一間房屋坍塌了一樣,數不清的枝枝椏椏上還留着肥大的葉子。樹冠上還有鳥巢,鳥巢又大又柔軟,它摔下來,裏邊七個鳥蛋居然一個都沒有摔爛。

上午第一節課就是我們的體育課,體育老師讓班長帶領同學先把大樹清除出去。朱朱喊了聲男同學都來呀,但沒有一個人應答。風雖然小了,但還在刮著,氣溫降了許多,我們都沒有及時添加衣服,風吹在身上,冷嗖嗖的,我們都縮了脖子、抄着雙手在操場上跺腳,誰想做這種破爛事情!可憐的朱朱沒法子,就圍着樹榦轉了一轉又一轉,好象一個拳擊手在繞着對手兜圈子,真要笑死人了。但是她轉着轉着,忽然驚叫起來——她成了第一個發現鳥巢和鳥蛋的人。

她把鳥巢和鳥蛋都捧在手心裏,就連聲音都有點喜極而泣了。是的,是喜極而泣,瘸腿伊娃描寫到浪子回家、情人重逢……的時候,她總是會使用這樣一個詞,“喜極而泣”。朱朱就是喜極而泣的,她差點說不出話來了。她就那麼捧着,說,風子風子,七個蛋,七個蛋啊七個蛋。同學們一下子鬨笑起來,有個壞傢伙搖頭晃腦地念起來,朱朱不摸蛋,一摸就是七個蛋。我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我說,媽的×,有你說的!其它男生衝上去把朱朱圍起來,嚷着要蛋蛋、要蛋蛋,我們要蛋蛋。

朱朱在人群中嬌滴滴地抵抗着,她說,不要,不要。

我看了看,只有兩個男生站在那兒沒動,一個是陶陶,一個是金貴。金貴的頭髮還是亂蓬蓬的,油膩膩的,但他已經不是穿西裝的金貴了,他穿着紅色的校服,和他紅撲撲的臉一樣的紅。他的顴骨高高的,也被風吹紅了。在一瞬間,我忽然覺得金貴很像一個人,一個貼在廣告畫上的印第安男人,頭上插着羽毛,手上拿着補腎丸,真是土得不像話。

我說,金貴,金貴,你還不去護着班長!班長對你那麼好。

金貴猶豫了一下,又看看陶陶,陶陶一點表情也沒有。金貴就衝上去,用左手一個一個地揪住男生的衣領,把他們硬邦邦地拉開了。沒有一個人試圖反抗,都笑嘻嘻地退了幾步。金貴的勁他們都知道的,不是狠,是蠻,公廁大戰之後,金貴的的金左手曾名噪一時,但慢慢地,班上無架可打,他們就有點把這個鄉巴佬忘了。他不說話,不發言,不交朋友,悶頭悶腦上學、放學,可現在他一出手,誰都把他的蠻勁記起來了。

人群散開后,空出一個圓圈來,就朱朱一個人站在那兒捧着鳥巢、鳥蛋,她那麼苗條,又那麼豐滿,又那麼可憐兮兮的可愛。她的樣子是不知所措的,茫然得讓人心疼的。我喊了一聲,朱朱,你傻站着做什麼呢,交給老師啊。

體育老師正在一邊吸煙,就把煙屁股扔了,還拿腳尖去抹了幾抹,他說,我不要。他別過頭向著那棵樹,很疲倦地說,趕緊把正事做了吧。泡中的體育老師都是這副很疲倦的樣子,當然,也都是很酷很想招女孩子喜歡的饞相。

金貴看了看朱朱,慢吞吞地走到那棵倒下的大樹旁。他躬下身子,把左胳膊伸到樹榦下掂了掂,一使勁,想把樹扛到肩上去。但那樹千真萬確是太沉了,樹葉嘩嘩地一片亂響,樹卻沒動。所有人都望着金貴,靜靜地,只有風在輕腳輕手從操場上刮過。金貴把紅通通的臉都憋得要冒血了,還是不行。他就把左手收回來,兩手扶在樹榦上,拿肩膀靜靜地推。是靜靜地推,嘴裏一點聲音都沒有,他的身子都綳直了,兩隻腳在地上蹬出了兩條小溝。樹開始慢慢地移動起來。

陶陶走過去站到金貴的身邊,把肩膀頂住樹榦,也推了起來。然後是阿利,幾個男生。包京生看着我,我說,還看什麼呢,你不是大老爺們兒嗎?

包京生說,我憑什麼?

我說,你不是還欠着我嗎,就算我幫朱朱。

包京生說,你也欠我。

我說,就是欠,也分先後順序是不是?

我們都沒再說話,兩個人走到樹的那邊,一齊伸出四隻手來拖。包京生大概是好久不洗澡了,他站在我身邊,汗味刺鼻,很熏人,也很暖人。他真跟一頭河馬似的,喉嚨裏頭轟轟作響,就像在喊着號子,打着節拍,那樹一小會就被我們搬到牆根去了。

朱朱懷裏的鳥巢、鳥蛋後來都被任主任取走了。她把鳥巢扔進紙簍,把七個鳥蛋整整齊齊碼了一盤子。盤子是細瓷的,跟嬰兒皮膚一樣白,鳥蛋放在上邊透亮,還微微泛紅,就跟朱朱一樣,招人憐呢。放學的時候,朱朱厥着嘴巴告訴我,任主任又在盤子裏添了一個小雞蛋,湊成一個“八”,親自送進了蔣校長的辦公室。蔣校長就是從前的蔣副校長,他現在是蔣校長了。蔣校長還住在從前的辦公室,四周植物茂密,那屋子還像農莊一樣古老、時尚。

朱朱從牙齒里小聲切出幾個字,她說,他-鳥-卵-的-!

*第六部分

更早的時候,伊娃在《大印象》中這樣說過,男人和男人可以成為好兄弟,男人和女人可以成為好朋友,但是女人和女人只能成為生死冤家。為什麼會這樣呢,伊娃說,世界上屬於女人的東西太少,到手的怕被別的女人搶走,而要到手的,也只能從別的女人手中去搶。所以女人和女人的關係,就是防範和搶奪的關係,警察和小偷的關係,貓和耗子的關係,冤家和冤家的關係。朱朱聽了,笑吟吟地問過她,我和風子也是冤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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