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湖漠地孤思人

荒湖漠地孤思人

我曾經數十次來到青海湖邊,每一次來都會讓我浮想聯翩。我有時會把這些想法記下來,時間長了,就是厚厚的一沓。閑來審視,發現這些沒有什麼明確目的的文字也還不是一無可用,順手拈出幾段來,再標上時間,交給讀者看看,到底它們是些什麼樣的思想和情緒。

1987年5月4日

來到青海湖,首先接觸到的是湖邊的荒原。

荒原是一種象徵,是一種生命的體驗,是我經歷過的危險的心理歷程。對一個寫作者作家來說,沒有什麼比這種歷程和體驗更重要的了。它告訴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擁有人類命運的全部形式。我慶幸我生在西部,慶幸荒原直接給了我自然演變的全部啟示,慶幸自然的苦難和人文的苦難讓我成為一個雖然寂寞卻很充實的作家。而作家的終極追求應該是靈魂的再生和精神的永恆。我常想,我們能為永恆做些什麼?我們在宇宙、在宏闊的荒原面前,微不足道,渺小如塵芥。我們的生命哲學和自然哲學就是如此明快地給我們確定了悲觀主義的地位。但是,人生的進取意義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我的文字就在這種宇宙的悲觀主義和人生的樂觀主義相增相減的過程中流淌出來了。這就是作品的起源,是我對生活保持足夠激情的原因。基於此,我充滿了信心,對自己,對他人,對一切。文學是馬拉松賽跑,如同生活。生活是賽耐力,而不是賽速度。我希望我的耐力好一些,希望自己有很久遠更充沛的投入。——目的不算什麼,過程就是一切。

1988年4月19日

藍波蕩漾,風吹鳥亂。我佇立在水邊,嚴肅得就像日月山。

我相信青海湖的靈性,相信青海湖的清爽會蕩滌塵世污濁的靈魂,相信它已經給了我一種經久不息的渴望,由這種渴望而產生的一切創造便是對人類精神的豐富。因此,對我來說,青海湖的存在已經超凡入聖了,它容納了我太多的感情,容納了我對蒼生萬物深深的祈禱,容納了我對生活全部的滿足與不滿足。岸邊的荒涼,水域的遼闊,早已和包括我在內的所有的流浪之心達成了默契,這就是為什麼在我的作品中一再出現青海湖的原因了。

在時間的長河裏,人生不過是一朵浪花,一閃一跳就悄然消逝了。但我是青海湖的浪花,假如我在凌厲的高原,在解凍的悲烈中,冒着寒冷的北風,能夠蔚藍一個瞬間,我就會知足而返。

1988年7月31日

我們驅車從南岸奔赴北岸,在剛察縣招待所住了一宿,翌日清晨,直奔海晏縣的克土埡豁。那兒是荒涼的沙漠,是能夠和青海湖對稱的瀚海,黃燦燦的丘山如同一個個裸睡的女人,孤獨的沙蒿和遙遠的湖面變成了一條綠色的潮線,在我眼前晃動不止。我突然想到,和如此恢弘的地域相比,人生真是太渺小,社會真是太輕淺了,一切存在都顯得百般無奈。

存在就是挑戰,面對沙漠,我們更能感受到一種挑戰面前的恐怖和茫然,這或許就是我們常常會駐足不前的原因吧。冰山正在退化,沙漠無休止地侵蝕着草原,人類的生存環境越來越小了。生命走向末路的唯一原因,就是生態的失衡。認可這種命運,並向人類提出警告,是文學的任務。從這個意義說,沒有什麼比描寫人與自然的斷裂、自然與悲劇的統一、人對自身價值的否定,更能體現超前的先鋒意識了。

沙漠的荒寂遼遠映襯出人世間的蒼涼。因此我熱愛對沙漠的描寫,熱愛沙漠所揭示的生命意義——如果有一天我毅然走向沙漠深處,只要不饑渴而死,沙丘上的每一個腳印,就都意味着勝利。

1990年9月1日

比起我所居住的城市,湖邊的秋雨疾驟了些,噼里啪啦的。站在鳥島賓館的窗前,看到一些匆匆閃逝的人影、一些漂浮的傘、一些雨靴和赤腳、一些瀝着綠水的樹。汽車唰唰來去。遠處,雨霧遮擋着山群和帳篷。微茫的燈光像是即將澆熄的火苗。我期待着什麼,又失落着什麼,期待的和失落的都已經十分苦澀了。——苦澀的青海湖。

青海湖極美。但她美得空曠,美得荒涼,美得虛幻,如同一個紅紫的影星,她越美麗離普通人就越遙遠。

遊子,胸腔里憋着酸潮的遊子,歷來都是普通人。

冉冉的雨霧,冉冉的孤寂之情,動不動就逼出眼瞼的濕熱。空蕩蕩的,心和世界都這樣;空得像流幹了水的海,飄盡了雲的天。我始才明白,當靈魂無所依歸,當荒涼成為心裏的風景時,就可以掩殺一切生機,包括青海湖,包括鳥島,包括環湖的草原;或者說,對漂泊的人,城市和沙漠、草原和戈壁,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

可我為什麼要飄來飄去呢?說不清,就像說不清這雨為什麼要從天空降落到地上。

綿綿秋雨。風把它吹成絲絲斜線,一落地就不見了。在它順地勢迅速流走時,人們會詫異,它是從哪裏來的?人,沒有了故土,就是沒來由的水,就是失根的樹,就是走失了靈魂的軀殼。我還能傲岸嗎?還能罵娘嗎?還能風風火火嗎?冷下去,冷下去,我已是如此蒼白,連孤寂都蒼白無色。

孤寂是風,誰也不知道會從哪裏颳起,會在哪個季節產生,會去吹折楊柳,吹落枯英,還是要去吹散一片虛煙,吹出一抹秋的凄艷?

又想起了我所居住的城市——我是真正忘記了那些樹的呀:稀稀的葉子、很短的綠光陰的那些樹,一夜間經一陣風就會變成枯冬景緻的那些樹。一棵一棵地忘,形狀、味道、聲音,驀然就消逝成空洞的以往了。以往是荒原。

我來自荒原,在過去的日子裏,即使那兒萬里無人煙,也不會空曠,絕不;在我不會為柴米油鹽醬醋茶操心的童年,即使走得只剩下我一個人,也不會寂寞。這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吧。

依然是秋雨。鳥島賓館的窗外路邊,兩個少男少女在愉悅地說話;哪兒的鳥那麼猛亮地叫了一聲,大概是伴侶歸來,相逢了;有人踏踏踏地跑過去,腳下肯定是濺起了水的。我敏感於斯,並且願意把思維的空間貢獻給他們,可他們知道我嗎?知道我是誰呢?慘然而想:客居久了,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何必希求於別人呢?

朝遠望,湖闊天空,從未經歷過這麼荒涼的世界。

1992年6月5日

我常常迷戀於詩的誘惑,以為自己就是先知了。先知如果不能標示神性的光輝在臨照人間的那一刻所產生的巨大喜樂,就只好把生活囿於青海湖一樣的孤靜的澄明裡。然而,真正的澄明是沒有的,如同尋求孤靜不過是對理想境界的假設一樣。我假設我是孤靜的,我假設我是先知。我想幹什麼?歷史越遙遠就越明亮。我把歷史毫不吝嗇地拋在腦後,因此而渾濁不清。

一切動機最好是渾濁的。

靈魂直線上升,在不耐煩的時候,就停下來把荒涼的意緒變成了文字。那文字是什麼形貌?不得而知。依靠天性寫作的人們,總是不知道應該讓文字屈就於某種評判的框架,而後才能得到世界的關注,才能卑微地領有頭戴桂冠的喜樂。於是我想到,喜樂大概就是感官受到刺激后不能自持的早產兒。

我是有過喜樂的。這喜樂就像瘟病一樣給我帶來了久遠的痛苦。我開始帶着凋殘的風景上路,想做一個默默無聞的苦行的使徒。我企圖佔有小說再拿詩作為忠貞不渝的戀人。如此,我獻給世界的就只能是生命的休書與情書了。

把休書理解為絕唱,把情書理解為輓歌,這是孤拔者的義務。我看到大河就像蒼涼的情思浩蕩東流,看到草莽遍地的地界裏一隻鼠兔悲烈地死去,看到湖邊雄麗的冰峰在原始的寧靜中優雅地躍上雲端,看到一方微不足道的石灰岩在度過了凄風苦雨的所有世紀之後依舊凜凜地指天而立,看到那個美麗無比的青海湖的女神走向我飢餓的靈魂,悄然細語:請跟我來。我感動得幾欲號哭,雙膝跪地,為她和一切生命,祈禱默默。

我是祈禱的天才。我的文字是祈禱的鐘聲。

1994年5月18日

多少次我站在青海湖漫漠的沙岸上,淚眼矚望遠山,遠山何其孤卑。沙漠裏劈腿而立的井架,湖面上憤然聳出的“海心山”,鷹隼的扶搖直上,太陽的東邊升起,飛天女神的高高飄揚,如此等等,所有轉瞬即逝的風景,莫不都是一種神秘的不為人知的拔起、一種精神的象徵、一種男神追逐女神時對心跡對永恆直截了當的表述?

是的,我確乎受到了女神的引誘,確乎知道大湖與鼠兔的造型是我鍾愛的形象,確乎得到了岩石的幫助才使文字有了或樸素或華美的紋理。我是自然的寵兒。我和一隻野鹿、一隻牛虻一樣,敏感於荒原,依賴於荒原,奉獻於荒原。我和荒原彼此都有一種特殊的慷慨。我們早已聯姻成家族了。

情慾在落日之後孤獨地崛起

整個黑夜都是漲滿的風潮啊

隨着黎明悲憤地散向原野的背景

只留下遙遠的聲音

在獲救的寂靜里

溶作一片回味

而後滋養秋聲秋氣(摘自拙詩《來自荒原的主題》)

在那些偉大而寂靜的日子裏,我踏踏實實活着。我不是先知,但我相信有先知伴我同行,相信我已經得到了她的啟示:只要超拔就必然孤獨。我將撕碎自己,而後重新組合,再次開始。

我以太陽的名義起誓……我以太陽的名義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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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藏獒(藏獒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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