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婁剛坐在辦公桌前,聚精會神地擦着手槍。他將槍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舉了起來,瞄準了門角的一株發財樹,嘴裏砰地叫了一聲。這時掩着的門開了,一個面目黧黑的小個子走了進來。婁剛順勢調過槍口,對準那張臉。那人嚇得一陣哆嗦,叫道:“所長饒命!”婁剛扣動板機,象徵性地吹吹槍口,將槍放到桌上,鄙夷地說:“就你黑皮捨不得那條小命!”黑皮驚魂甫定,陪着笑臉說:“命再小也是一條命啊,是命都是一次性消費,誰捨得啊?”婁剛說:“那你還去爬人家的窗戶?”黑皮說:“大人不記小人過嘛,還揭我的瘡疤啊!”婁
剛指了指桌前的椅子:“坐。”黑皮就恭恭敬敬地坐了下來。
一年前,就是這個黑皮去干入室盜竊的勾當,結果掛在五樓的防盜網上,欲上不得,欲下不能,命懸一線。戶主發現后,趕緊給派出所打了電話。婁剛接到報案后立刻通知了消防隊,先在下面放了氣墊,然後用雲梯將黑皮救了下來。本來要給黑皮治安拘留七天的處罰,可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說他是下崗工人,干這偷盜之事實為生活所迫,他家裏不光有老婆孩子,還有一個老母親沒人照看。黑皮又是鞠躬又是叩頭,保證以後痛改前非,婁剛就只將他訓斥教育了一番放回了家。黑皮對婁剛感激涕零,此後果然沒有再犯前科,並且還成了婁剛的線人,給他提供過一些有價值的情報。
婁剛扔給黑皮一支煙,問他年過得如何,最近沒聽到什麼風吹草動吧?黑皮說沒有,不過過年之前曾經碰到一件好玩的事。
黑皮一五一十地說起了那件事。黑皮說他喜歡在毛家巷子口上遊盪,觀察各色人等的表情。有天發現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夾着一個皮包,鬼鬼祟祟地到了郵筒前,掏出一封信,往郵筒里塞了一半,卻又收了起來。更奇怪的是,兩天後黑皮又碰到他,這個人又重複了一遍他的所為。這就勾起黑皮的好奇心了。黑皮想,那究竟是一封什麼樣的信啊?如果下次還碰到他,他若還繼續這樣奇怪的舉動,他一定將那信弄來瞧瞧。又過了兩天,也許是三天,黑皮又遇見那個優柔寡斷的人了。這一次,黑皮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悄然接近那人,煞有介事地輕輕碰了他一下。那封信竟從那人指間落了下來。黑皮抓住了它,而那個人卻渾然不覺。那封信硬硬的,憑觸覺黑皮就判斷出裏面是一張光盤,再一看封皮,上面用電腦打的字,是寄給市紀委舉報中心的。黑皮就曉得這是一封舉報信,也理解了那個人的舉棋不定了。
既然那個人如此猶豫不決,裏面的內容一定非同尋常。黑皮就拿着信到歡樂谷網吧去了。網吧老闆排骨是黑皮的鄰居兼曾經的工友。因為和排骨關係不錯,黑皮時常來這裏免費上網。黑皮用了排骨那台有光驅的電腦,打開光盤一看,立即嚇了一跳:裏頭兩個赤條條的人正在做着男女之事!當然,光憑這還不足以嚇黑皮一跳,他黑皮什麼毛片沒見過?嚇着他的是裏頭的男人有一張蓮城人熟識的臉。
聽到這裏,婁剛抓住他的胸襟直搖:“你真的認識這個男人?”黑皮點點頭。婁剛厲聲說:“就當你不認識他,曉得么?你要在外面亂說,給自己惹一身的麻煩!那個女人你認得么?”黑皮搖頭:“認不出來,她躺在暗處,看不清她的臉。還有那場面也很短,只有一兩分鐘。”婁剛沉默片刻又問:“看得出是在什麼地方嗎?”黑皮回憶着道:“好像是一個辦公的套間?有床,還看得見隔壁的桌子和沙發。”婁剛伸出手來:“你把那張光盤給我,不要留在手裏闖禍。”
黑皮卻說,當時看的人好幾個,都起了哄了,他把光盤拿出來放在口袋裏,回家一看,卻不見了,不曉得是丟了還是被誰偷走了。婁剛盯着黑皮的眼睛:“誆我吧?不是誆我就趕緊想辦法,這張光盤找回來,它要是流落到社會上,就是一個危險因素,還不知會惹出什麼事來,到時你也脫不了干係!”黑皮苦着臉說:“我只能儘力,天曉得還能不能找回來。”
婁剛不吱聲了,扔給黑皮一支煙。兩人悶頭抽了一會,黑皮說:“哎婁所長,你說這光盤要是寄到紀委去了,會怎麼樣?”婁剛想想說:“可能束之高閣,匿名舉報是不予理睬的。”黑皮又問:“哎,要是真有人敲詐那個吳什麼德,他會如何反應?會不會報案?”婁剛說:“他會那麼蠢,摳出屎來臭?一報案他的醜事不大白於天下了,還有他的官做?說不定他就是個大貪官,敲詐他的人歪打正着,為反腐倡廉立下一功呢!”黑皮說:“我想也是。他只會乖乖地用錢來搞定。”婁剛眯眼說:“黑皮,你沒有往歪處想吧?雖然這個傢伙肯定不是好東西,敲詐一把這樣的貪官人民群眾也會拍手稱快,你可能也會弄到一筆錢,可要是你落入法網,我是不會再一次救你的!”
黑皮連連點頭:“我曉得我曉得,我要是犯了事也是活該,決不連累婁所長!”婁剛不耐煩地擺擺手:“去吧,找到那張光盤,就趕緊交給我。”黑皮連聲說是,屁顛屁顛地走了。
上班很無聊,我去只一牆之隔的蓮江公園閑逛,沒想到會在公園裏碰到吳曉露。她獨自坐在臨江的岩石上,不知是來散心,還是與人有約?我慢慢地向她走過去。我覷見她眉頭微皺,煩悶的神色敷在她面頰上。看到我,她並不感到驚訝,只是說:“這麼巧,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了。”我說:“你會想我?想一個被你淘汰多年的男人?”
她攏了攏頭髮:“我曉得你不信,但卻是真的。我遇到麻煩了,正準備去找你,想請你幫幫忙。”我搖搖頭:“請我幫忙?還有蓮城名姐搞不掂的事嗎?你只要拋個媚眼,咧嘴一笑,別人身子都會軟了,還會不給你辦事?你若是再扔幾個人體炸彈,那簡直就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了,還用得着我幫什麼屁忙?”她冷笑了一聲說:“哼,我就曉得你心胸狹隘,一直記恨於我。身體是我自己的,與你何干?即使我扔了人體炸彈,那也是你們這些臭男人逼的,你們就吃這一套!閑話少說,你幫我不幫?”我緘默了半天才說:“那要看怎麼幫了。”吳曉露說:“你先告訴我,十幾年前,廖美娟和吳大德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我曉得你下鄉調查過。”我知道她的企圖了,說:“你想找出政敵的破綻,然後給她一個致命的打擊?好,我成全你。”
於是,我就將多年前吳大德與廖美娟的那檔男女之事不厭其煩地敘述了一遍。吳曉露許久沒有作聲,臉上慢慢地浮現出厭惡的神情。沉思了半天,她說:“謝謝你,不過還想請你幫我做件事,把你說的這些散佈出去。”我搖搖頭:“沒用的,你以為流言蜚語可以打倒一個人?你的流言還少嗎?打倒過你沒有?”她說:“不一定,她不就是倚仗後台硬嗎?後台聽到了還會寵她?當然,這見效太慢,要不就寫匿名公開信,處以上領導人手一份,我就不信有過這種劣跡的人還能當婦聯主席!”
我錯愕了,我即錯愕於她的手段,更錯愕於她的態度。我說:“不過這樣一來,可就連累吳大德了吧。”吳曉露說:“他不管我,我還管他?我早想從他那裏脫身了。他壓着你多年不提拔,你不是也恨他么?匿名信一發出去,就一箭雙鵰了,一替你解了恨,二替我掃除了前進的障礙。”我抽了一口冷氣:“這樣是不是太狠了一點?這件事,還是你自己做吧。”吳曉露不屑地說:“一個大男人你怕什麼?又不要你誹謗誰,你只是說出事實而已,而且還是匿名。再說,你不想讓吳大德難堪一回嗎?”
她說中了我的心思。為丟失光盤的事我後悔過多少次了,我早該將光盤寄出去的,即使起不了作用,也能嚇吳大德一回吧。好了,現在我終於有了彌補的機會。只是我不想這麼輕易地答應她。我說:“我也不是不肯做,但有個條件。”她仔細端詳我,揣測我的心思然後揪了一把我的耳朵,輕聲說:“過會你到迎賓館來吧,我在208等你。”她的語氣和表情明白無誤,我的身體被慾望脹了一下,但一股怨憤之氣立即衝上了我的頭頂。我硬梆梆地說:“你是不是習慣這種交換了?”她也硬梆梆地回答道:“說得對,因為它有效率高,我只須兩腿一張,眼睛一閉,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而我並沒失去什麼!”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當然不會履約而去,我想保住我最後的尊嚴,這是我這個窮酸的機關幹部還不想失去的東西。她說的是氣話,她對男人充滿了怨恨和鄙視。我很想沖她的背大喊一聲:“我可不吃別人嚼過的饃!”可我覺出這樣的話對她太殘忍,也有失公平。我把那句話吞回了肚子裏。我拖着兩條發麻的腿回我的辦公室,我邊走邊想,給不給她當槍使呢?
春節後上班幾天了,袁真都沒有碰見於達遠。直到一天晚上在電視上見到他,她才知他帶領一個代表團到香港招商引資去了。屏幕上的於達遠西服革履,風度翩翩,紳士味十足。不過他臉上有明顯的疲憊之色,看來是累出來的。她想給他發條短訊,就兩個字,保重,這很正常,不過不發似乎更正常,於是她就沒有發。
第二天的下午,袁真就慶幸她沒有發這兩個字了。她下班步出辦公樓時看見於達遠從車上下來,面孔正朝着她。她沖他一笑。她已經好久沒有這樣開心地笑過了。但是她沒有得到他的回應,也就是說,他面無表情,而且馬上回過身去了。這時,車上又下來一個人,一個女人,青山縣副縣長廖美娟。她默默地看着於達遠和那個女人有說有笑地往機關食堂走去。那也是她要去的方向。她左右徘徊了一番,直到不見他們的影子了,才走了過去。
晚上袁真在家看電視時電話響了,看來電顯示,是於達遠打來的。袁真沒有接,她不想接,她覺得已完全沒有必要接。方明要接也被她制止了。第二天上班時於達遠打來了電話,要她去一下。袁真只好去了,她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市委副書記的指令。到了八樓,於達遠又打了她手機,說:“門虛掩着,你看看四周沒人再進來吧。”袁真心裏一堵,幾乎不想去了。她的感覺壞到了極點。到了於達遠的門前,她故意不看四周,兀自推門走了進去。進去了也不掩門,任其敞開着。
於達遠身手敏捷地掩緊了門,輕聲說:“坐吧。”袁真在茶几后坐了下。他們之間隔着茶几和他那張闊大的大班桌,她覺得這樣很好。她不願意離他太近。她有點不自在,說:“於書記有什麼吩咐,我洗耳恭聽。”於達遠說:“談不上吩咐,只是想和你交流一下,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了。而你的看法對我來說永遠是重要的。我知道你對我的迴避心裏不舒服,事出有因,我想解釋一下。”袁真說:“我並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您身居高位,有許多的顧忌,這很正常。我不是也迴避過你么?對我這樣的人,你應當迴避。”
於達遠瞥瞥她,不言語了,從抽屜里拿出幾封信,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這是春節時省里的領導轉給我的匿名誣告信。你看看吧。”
袁真搖頭,她不想看,也不合適看。
於達遠說:“牽扯到了你,說我一個堂堂廳級幹部,竟和一個離婚女人泡酒吧,太不正常了。說我們關係曖昧云云,當然還有許多的言外之意。信里連泡吧的時間地點都有,看來也是經過周密調查了的。還有一些更難聽的話,都是污衊不實之詞,我就不說了。”袁真很平靜,,一縷淡淡的笑意從她嘴角流了出來:“所以,你就不敢當眾跟我打招呼了。”於達遠點點頭:“我當然要注意了,我也是為你好。”袁真說:“我有什麼好不好的?是為你自己好吧!”
於達遠沒搭腔,起身給她沏了杯茶,然後才說:“本來我是掛職一兩年就回省里任職,在蓮城我是沒有什麼政敵的,可現在情況有變,我不想回省城了,我覺得在市裡更能做一些實際的事。於是省里有意讓我當下屆市長候選人,這樣一來,我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噢,這些人事上的事還請你保密,不要到外面說。很快就要開人代會進行換屆選舉了,別人自然會有所動作。用匿名信來誣陷搞垮對手,在政壇上是屢見不鮮的事,沒什麼好奇怪的。”袁真道:“原來如此,你放心,我從不插嘴這些事的。”於達遠說:“我曉得,你是有涵養的人。以後我們可能難以接近了,所以請你諒解。”袁真說:“我理解,而且我本來就沒打算接近你,儘管放心吧,只要你不打擾我,我是絕對不會打擾你的。”
於達遠面色有些不好看,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什麼來。袁真起身欲告辭,忍不住回頭說:“於書記,做一個潔身自好的好官很不容易,有顧忌是好事,這樣就有個自我約束。不過我提醒你,不光我是女人,廖美娟也是女人。”於達遠眼一眯,淡然一笑:“謝謝關心,我曉得你有些誤會了的。其實,我跟別的女人交往別人不會說什麼的,因為她們葷慣了,她們的作派大家都習以為常了,就是打情罵俏或者做點什麼出格的事,也沒人在意。倒是和你這樣的正經女人說上幾句話,別人都會往歪里想。有什麼辦法呢?小人的心就是用來度君子之
腹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了解廖美娟,她和一位省領導的關係特殊,所以我必須對她熱情點。俗話說到哪座山唱哪裏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現在根基未穩,只能韜光養晦,委曲求全,等到我佔領了山頭,能夠控制局面了,才能施展我的抱負。”
袁真沒有吱聲,心裏慢慢地暗了下來,轉身往門外走。於達遠在後面說:“我希望我們表面上不再來往,但心靈還是相通的,我們會互相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我也不多說什麼,你以後就不要找我了。”袁真又一次回過頭說:“我找過你嗎?”於達遠想了想說:“是的,都是我找的你。”袁真說:“你的交待多餘,我從來沒想過要找你,過去沒有找過你,以後就更不會找你了,你儘管把心放在肚子裏。”說完,她就拉開了門。於達遠在她身後歉意地說:“對不起。”聽上去他好像有點失落。袁真回到自己辦公室,掏出手機,毫不猶豫地刪除了於達遠的手機號碼。
於達遠面色有些不好看,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什麼來。袁真起身欲告辭,忍不住回頭說:“於書記,做一個潔身自好的好官很不容易,有顧忌是好事,這樣就有個自我約束。不過我提醒你,不光我是女人,廖美娟也是女人。”於達遠眼一眯,淡然一笑:“謝謝關心,我曉得你有些誤會了的。其實,我跟別的女人交往別人不會說什麼的,因為她們葷慣了,她們的作派大家都習以為常了,就是打情罵俏或者做點什麼出格的事,也沒人在意。倒是和你這樣的正經女人說上幾句話,別人都會往歪里想。有什麼辦法呢?小人的心就是用來度君子之腹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了解廖美娟,她和一位省領導的關係特殊,所以我必須對她熱情點。俗話說到哪座山唱哪裏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現在根基未穩,只能韜光養晦,委曲求全,等到我佔領了山頭,能夠控制局面了,才能施展我的抱負。”
袁真沒有吱聲,心裏慢慢地暗了下來,轉身往門外走。於達遠在後面說:“我希望我們表面上不再來往,但心靈還是相通的,我們會互相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我也不多說什麼,你以後就不要找我了。”袁真又一次回過頭說:“我找過你嗎?”於達遠想了想說:“是的,都是我找的你。”袁真說:“你的交待多餘,我從來沒想過要找你,過去沒有找過你,以後就更不會找你了,你儘管把心放在肚子裏。”說完,她就拉開了門。於達遠在她身後歉意地說:“對不起。”聽上去他好像有點失落。袁真回到自己辦公室,掏出手機,毫不猶豫地刪除了於達遠的手機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