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期一早上六點半,張青雲就準時起來了,當秘書三年,他養成了早起的習慣。雖然把自己的動作控制到最小,躡手躡腳的,但還是打擾了老婆鄭麗麗的美夢。
鄭麗麗眼還沒有睜開,就問張青云:“王省長還沒有正式上任吧,你慌什麼?”
“今天上午九點上任,我得去準備了。”張青雲邊回答,邊走進衛生間,開始洗澡。第一次正式進省政府,他想給別人留個好印象。畢竟現在身份又不一樣了,王省長已經正式表示,到了省政府,就把張青雲調過去,繼續做自己的秘書。
當省長的秘書,無論怎麼說,對於三十五歲的張青雲都是極具誘惑力的。想當初自己大學畢業,夢寐以求的就是能夠進省政府大院,別說當秘書了,就是當個綜合處的管理員,管管鑰匙,開開門,給各位省長副省長的打打開水,他也知足了。他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當時的省政府辦公廳范副秘書長是和他一個村子的,和張青雲的父親還是小學同學。
張青雲雖然上的是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但因為是政治系,就業就很難。政治系人稱“萬金油”,幹什麼的都有,前幾屆的師哥師姐,當老師的、做律師的、經商的、從政的都有,各人靠各人的關係,各人找各人的路子。
張青雲的爹就在范秘書長回老家過春節的時候,特意買了許多東西,到范秘書長家看望,順便給人家提一提,看能不能幫得上什麼忙,把自己的兒子留在省城裏,找個工作。
范秘書長是整個張家村歷史上出過的最大的官了,大學畢業就留在了省里,從一個小辦事員做起,一直做到了省政府的副秘書長。在家鄉名氣很大,市委書記和市長有時候都看着他的臉色說話,更別說家鄉的縣長和書記了。
范姓在張家村算小姓,從小范秘書長就感受到了不少姓張的人家欺負,所以後來做了大官,他從來不幫姓張的,就是姓范的,他也看親疏,人太多,沒辦法。除了自己的侄子侄女,他一般不管別人的事。
張青雲的爹也是個明白人,知道求也可能是白求,但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只要有一線希望,他還是想努力一下。畢竟自己和范秘書長是小學同學,當時關係並不錯,再說了自己的兒子也爭氣,上的是名牌大學,也不辱沒了他。
哪知道張青雲的爹一開口,人家范秘書長根本就不接這個茬兒,幾句話就推託掉了。張青雲至今還記得老爹回到家裏垂頭喪氣地說的幾句話,老爹說:“兒子,范紅堂說了,他在省城裏說不上什麼話,他只是個副秘書長,上面還有秘書長、副省長、省長,隨便哪一個,都比他官大,他沒有什麼實權,沒辦法解決你的工作問題。”
張青雲聽了心裏涼了半截,對他爹說:“什麼沒有實權,咱這是關係不到!你看他侄子,不就是在省城裏讀了個大專嗎,還是委培生,還不是被他安排到了省商務廳工作。鄰村的王志遠,比我高兩屆,也就是個普通本科,就是因為他爸爸是包工頭,家裏有錢,聽說沒少給范紅堂送錢,結果范紅堂把他安排到了省政府辦公廳的行政計財處,做了出納。”
聽了兒子的抱怨,張青雲的爹長嘆一聲道:“兒子,都怪你爹沒本事,咱家也沒有什麼錢,我一個鄉里信用社的小職員,掙的錢能把你和你弟弟養大,供考上大學,也就對得起你們了,我也老了,也沒什麼本事了,今後的路全靠你自己闖了。”
張青雲說:“爸,別自責了,孩兒不孝,都怪我平時學習不好,結果畢業了還讓你為我的工作發愁!你放心,天無絕人之路,憑我的文憑,我會在省城裏找到工作的。大事幹不了,咱先干小事。慢慢再等待機會。他范紅堂當初不也就是個小職員,人這一輩子,誰知道會混到哪一步?”
洗完澡吹了吹頭髮,張青雲在思忖今天穿什麼衣服。這是十一月的天氣,在東州這個中部的省會城市,氣溫白天是十五攝氏度左右,穿西服雖然有點冷,但人顯得更精神些。第一次出場,千萬馬虎不得。
找了一套藏青色的毛料西服穿上,打好領帶,張青雲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雖然頭髮掉了一些,但皮膚還好,尤其是氣色,比前些年好多了,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
作為男人,得志了感覺是不一樣。
想當初自己在東州市委黨校當政治教員,每天上兩節課,閑得要命,真正是白天沒事,夜裏沒事。談戀愛吧,高不成低不就,長得差的女孩他看不上。長得好的吧,人家一聽他是黨校的政治教員,首先在心裏打了個折;又一打聽,他家是農村的,沒什麼背景,更是有點泄氣;最後了解到他在黨校里住的還是單身宿舍,連套房也沒混上,就在心裏對他判了死刑。
有一個衛生學校的女老師,別人介紹的。和張青雲見了一次面后,張青雲很是喜歡她,那女孩子個子有一米七,比張青雲矮不了多少,長相是張青雲見過的女孩子裏最滿意的。打聽清楚張青雲的個人和家庭情況后,張青雲再約她,人家說什麼也不答應出來了,說不合適,她父母說了,要找個城裏人,家庭條件要好,以後生了孩子有人幫帶!
張青雲電話里聽了那女孩子的話,傷心得幾個晚上睡不着覺,心裏罵道:“真是頭髮長見識短,鼠目寸光,你是嫁男人啊還是挑公爹!毛澤東、朱德哪一個不是農民的兒子,農民怎麼啦,往上數三代,看你們哪一個不是農民的種!”
但氣歸氣,日子還得過,現實還得接受。女孩子嘛,誰不想嫁個好人家,有房子,有人幫帶孩子,省心。作為人,誰又能保證自己不勢利!
又過了半年,碰上了鄭麗麗,一個和張青雲有着同樣背景的女大學畢業生,在鐵路中學當語文教師。鄭麗麗是省里的師範學院畢業,老家是農村的,長相說不上好,但身材不錯,張青雲想就憑自己這條件,能夠找到這樣的女人做老婆,也算不錯了,就和鄭麗麗談起了戀愛,上了床,打了證,就成了夫妻。
看看錶,快七點了,張青雲和老婆打了個招呼,連忙下樓。到了樓下,看到司機小韓開着奧迪正在調頭。兩個人昨天約好的,七點半要趕到王省長家,一起吃早餐,準備上午要帶的東西。
講話稿是不用準備了,王省長對付這樣的場面已經駕輕就熟了,不就是上任嗎,嘴邊的幾句話,做了這麼多年的領導,從礦長、經理做到了市長、市委書記,再到常務副省長、省委常委、東州市委書記,張青雲知道,王省長不喜歡隨時隨地拿着秘書寫的講話稿念,那顯得自己沒水平。再說了,他本人就是礦辦秘書出身,又加上閱歷那麼豐富,說他出口成章,絲毫也不過分。
一個星期前剛開了正式的全省幹部大會,參加人員都是各市的黨政一把手和省直各廳局的一把手,此外是離退休的副省級老幹部。中組部來了一個副部長,在會上宣佈了中央的任命,由省委常委、東州市委書記王天成同志接任年齡到限的李大化同志,擔任新一屆的清河省代省長。中央對李大化同志在擔任清河省省長的十年間,對清河人民所做的貢獻給予了充分肯定。同時希望全省人民在杜茂林書記和王天成代省長的領導下,再接再厲,永攀新高,把清河省的各項事業推向前進。
會上代省長王天成發表了激情洋溢的講話,他說:“中央決定由我擔任新一屆的清河省代省長,我深知責任重大,任務艱巨。改革開放二十多年,清河省的各項事業在歷屆領導的艱苦努力下,特別是在雲石(前省委書記)同志、大化同志這一屆領導班子的努力下,清河省的經濟總量在全國的名次有了很大提高。全省國內生產總值已經接近九千億大關,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我雖然能力有限,但我相信,在中央的正確領導下,六千七百萬清河人民共同奮鬥,我們一定能夠把清河的大好局面維護好,發展好,我相信,清河的明天會更好!”
張青雲知道,自己寫這篇講話稿,費了不少勁,連續熬了幾個晚上。王省長看了還是不太滿意,親自在上面改了又改。張青雲看出來了,對於自己的就職演說,王省長還是特別在乎的。
關於誰將出任清河省新一任的省長,從去年開始,小道消息就特別多,傳得有鼻子有眼的。當時的省長是李大化,年齡馬上就到六十五歲了,按中央規定,他到今年年底要下來了。明年三月底或者四月初,就要開始新一屆的選舉。誰將出任省長,當時省里最有實力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常務副省長林正義,一個就是省委常委、東州市委書記王天成。
林正義是中央空降幹部,在出任清河省常務副省長之前,是國家一個部委的副主任,此前還當過東部發達地區副省級市的市長,五十五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好時候。三年前他到清河省擔任常務副省長時,許多人就推測,他是準備接任省長的。
王天成的優勢就是本地派,對清河省熟悉,這幾年政績突出,特別是他以省委常委的身份,擔任東州市委書記以來,在東州這個省會城市,大刀闊斧地改革,重點抓了城市改造和新區建設,使東州這個四百多萬人口的城市面貌日新月異,高樓大廈拔地而起,立交橋東西南北貫通,周圍一百六十公里的環城高速也全面竣工。天橋機場也擴建成功,成了國內一流的大型機場,可以滿足國內幾乎所有型號的飛機起降。新區的開發也如火如荼,吸引了國際上許多著名的財團、企業進駐。東州市的經濟每年以百分之二十左右的速度連續增長,現在市財政收入已經突破二百億元大關,這是王天成最大的砝碼。
在整個東州市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哪一個市委書記把東州的局面搞到這個樣子,在全省的地位這麼突出,不論是政治地位還是經濟地位。
所以相比之下,王天成顯然佔了上風。
但民間的議論歸議論,誰做省長,還是中央說了算。不到最後一分鐘,謎底揭開,誰也不知道哪個是最後的勝利者,這就是現實。
張青雲也感到,有一段時間,自己的老闆有些心神不寧。跟老闆三年,他知道,這樣的情況是從來沒有過的。畢竟王書記今年已經五十七歲,再不上一步,當上省長,這一輩子政治生命可能就這樣了,以後永遠沒機會了。在官場上混,誰不想把官做得大些再大些!這不是迷不迷的問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如果不掌握大的權力,你根本就沒有為人民服務的機會,你調動不了更多的社會資源,再大的本事,你也使不出來。
就像王書記,他如果當年不是當上了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上了這個台階,當時的東州市委書記調到外省做副書記,東州的市委書記出現空缺時,就不可能任命他去接任。如果那樣,張青雲想,自己的命運一切都無法改變,說不定自己還是黨校的教師,一輩子教着連自己都不喜歡的政治理論,雖然一套一套的,自己熟悉得都可以背出來了。
爭官,有時候爭的是個平台,是個機會,是為老百姓做大事的機會。當然不排除自己的心理滿足,為了光宗耀祖、封妻蔭子,人都一樣,誰也不能免俗。
張青雲想,如果不是王天成出任了東州市委書記,可以肯定地說,東州就不會是目前這個樣子,可能更好,坦率地說,這樣的可能性很小。大學畢業后,張青雲在省城裏呆了十幾年,經歷四任市委書記、五任市長,他們乾的長三四年,短的一兩年就動了,一般的老百姓如果不留意,根本不知道誰當市委書記和市長。
張青雲是政治系畢業的,又當的是政治教員,所以沒辦法,不琢磨這個不行。自己是靠這個吃飯的,給學員講課,沒兩把刷子還真不行,尤其是自己這個政治教員,到這裏聽自己講課的,都是市裡各單位要提拔的科級幹部,眼看要提為副處級了,趕緊送黨校培訓培訓。
在黨校,張青雲教政治是出了名的。他愛琢磨,信息量大,課本上有的他懂,課本上沒有的他也懂。這麼說吧,全中國所有的副省級以上幹部的履歷,他幾乎都熟悉;所有的國家領導人的履歷,就更不用說了,哪裏人,從哪個學校畢業的,最先乾的是啥工作,年齡多大當了處長,多大當了廳長、省長,和誰是同學,和誰最親近,當過誰的秘書,娶了哪個大領導的女兒做老婆,他能背下來。業餘時間和同學同事聊天,只要他一開口,別人都沒有了話說,只聽他一個人的就夠了。
時間久了,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或者嫉妒,說他愛吹牛,狂妄自大,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三十多歲了還是個小教員,人家會混的,早當了處長、縣長了,就是在學校里,也混到中層領導了,只有他,還什麼都不是,小教員一個!
閑話傳來傳去,就傳到他老婆鄭麗麗的耳朵里。鄭麗麗是個還算賢惠的女人,但心裏氣也憋不住,就勸他說:“你出去就別說那麼多了,影響不好,人多嘴雜,對你說啥的都有。”
張青雲一聽就明白了,忍不住叫道:“我偏要說,怎麼啦,老子辛辛苦苦翻了那麼多資料,記了那麼多東西,好心告訴他們,不感激不說,還說不夠的壞話,在背後損我!這幫鳥人,真他媽的扯淡!我不但要研究中國的,今後還要研究外國的,氣死他們!”
他老婆鄭麗麗看勸不住他,就諷刺他說:“好了,好了,整個東州市就數你最牛,你是未來的大政治家,好好研究着吧,說不定哪一天,你出國訪問、接見外賓,還真用得着。”
張青雲臉皮也不紅,說:“我覺得命運既然這樣安排我,讓我無意中學會了這麼多東西,決不是無緣無故的。機遇從來都是青睞有準備的大腦!我相信我不會一輩子只做這個政治教員,命運會給我機會的!你等着瞧吧,到時候讓他們知道知道,他們那是狗眼看人低!”
一晃十年,張青雲大學畢業當了十年教員了,職稱也沒混上副教授,還是講師一個,房子好歹有了,但還是舊房,兩居室,七十多平方米。唯一的安慰是孩子有了,兒子張方圓七歲了,長得胖乎乎的,眉清目秀。方圓是鄭麗麗取的,說是兒子長大了不能學他爹,太迂太直,書獃子一個,一輩子沒有大出息。回頭就開始損張青雲,說:“我看你不發達就怨你爹給你起的名字不好,青雲青雲,想着直上青雲,哪知道混到三十多歲,還是一個小講師!”
張青雲看她當著自己的鄉下母親也敢這麼說,氣得鼻子冒煙,幾次動了離婚的心思,但跟母親一說,老人家不同意,說是為了孩子什麼都得忍着。等孩子大了,實在過不下去了再離婚。
對鄭麗麗,張青雲有時候也是恨得牙癢,別人看不起你男人,你也踩騰他,也算不得什麼好東西,但想想兩個人過了這麼長時間了,自己還是小講師一個,人家心裏有氣,也情有可原。
但心裏不服氣又有什麼辦法,自己一沒有強硬的後台,二沒有多餘的錢拿去送禮拉關係。再說了,在學校里,就是再爬,能夠到了哪去,做個教研室的主任,又有什麼意思!
想開了,也就釋然了,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真要是這樣過下去,索性放開了活,在課堂上,他的課講得妙語連珠,旁徵博引,汪洋恣肆,信息量大,知識面廣,聽過他課的人都說他有才,當教師可惜了。特別是市直機關一些剛參加工作的女大學生,對他更是情有獨鍾,他在台上講課,一直脈脈含情地看着他,看得他都有些心猿意馬了。
一來二去,張青雲的名氣也就大了,許多人都知道,東州市委黨校有個青年教師叫張青雲,課講得好,天文地理無一不精,尤其熟悉國際國內的政治和經濟。那幾年各機關時興搞學習輔導,中央不管有了什麼精神,下面都要全體動員,尤其是國家機關的工作人員,就是佔用上班時間,也要搞個集體輔導,然後拍拍照,錄錄像,上上報紙、電視什麼的,算是完成了任務。
這時候黨校的教師派上了用場,給大家隨便講一個小時,輔導一下,談談國際國內的形勢,簡單分析一下,對付過去就行了,反正各單位不會白請,車接車送不說,臨走時都要送上一個信封,裏面裝上千兒八百的,算教師的講課費。
因為張青雲名氣大,這些錢他那幾年沒少掙。
有一天市委辦公室的顧主任打電話,說明天下午要張青雲到市委辦公室,給市委機關的幹部輔導輔導,在家的市委領導也參加。顧主任張青雲認識,經常到黨校來。
張青雲說:“我的大主任,那麼大的領導,看着我就害怕,你還是饒了我吧,另請高明,我對付別人還可以,見這些大領導,我怕腿軟!”
“你個臭小子,少跟我扯淡!黨校這些教師,我幾乎全認識,就看中你了,你要是不答應,小心我哪一天狠狠心,把你借調到市委辦寫材料,累你個臭死,看你還自在不自在!”顧主任半真半假地和他開玩笑。
張青雲看看推辭不掉,只好精心準備了一下,誰料想這一次他跳進了市委書記王天成的視野,命運從此得到徹底的改變,成了東州這個省會城市市委書記的秘書。
講座是下午三點半進行的,下午三點十分,市委辦的小車就把張青雲送到了市委辦公樓下。車離辦公樓還有十幾米,張青雲就看見顧主任已經等在那裏了。這個顧主任,真不愧是老官場,會做面子活。
但不管怎樣,人家一個大主任,馬上要升市委常委、秘書長了,副廳級幹部,能夠等自己這個小教師,給的面子也夠大的了。
張青雲忙下車,說:“顧主任,怎麼敢勞您大駕,等我這個小百姓,折殺人不是!”
顧主任哈哈一笑,說:“你是大才子,我這個主任,也就是大辦事員,是為大家服務的,能為老弟服務一次,也是我分內的事!”
說著兩個人就往市委大會議室走。邊走顧主任邊告訴張青雲,市委王天成書記也要參加今天的學習輔導,此外還有在家的兩個副書記、宣傳部長、組織部長等。
張青雲在黨校見的官也不算少了,但第一次給這麼多領導講課,心裏忍不住還是有些緊張。但事已至此,想後退也不可能了,索性豁出去,放開了講。
大會議室在三樓,顧主任說:“人還沒到齊,我們先到小會議室休息十分鐘,然後再去。”
服務員連忙給顧主任和張青雲一人倒了一杯茶,先後就出去了。張青雲看市委辦的服務員比東州賓館大堂里的服務員長得還好,就跟顧主任開玩笑說:“強將手下無弱兵!顧主任,別的不說,就說你手下的服務員,你咋挑的啊,長得這麼好,把東州賓館的都比下去了!”
顧主任說:“那當然,在這裏服務的都是大領導,長得不好怎麼能拿得出手!”
張青雲說:“可惜我不是個女的,長得也不好,看來這輩子沒有進市委辦的命了!”
顧主任說:“你真這麼想啊,這裏哪有黨校自在,有假期,又自由,想幹什麼幹什麼!你要是真想來,看上哪個位子了,隨你挑!”
張青雲說:“算了算了,我不是當官的材料,好自由,不愛受約束,還是當老師合適!”
閑扯了一會兒,看時間快到了,顧主任陪着張青雲就走進了會議室。台上有兩個座位,一個是主持人的,一個就是講課老師張青雲的。
首先由顧主任主持,他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說:“今天我們很榮幸地請到東州市委黨校的教師張青雲同志,來為大家做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知識輔導。張老師是黨校的政治老師,對國際國內政治和經濟都很有研究,在許多刊物上發表了自己的論文,他的課很精彩,希望大家注意聽講。下面請張老師給大家上課,大家鼓掌歡迎!”
顧主任講話的時候,張青雲用眼睛掃視了一下會場,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他一眼就認出了王天成。
王天成是幾個月前剛剛被任命為東州市委書記的,此前是清河省的常務副省長、省委常委。在整個清河省,他都是有爭議的人物。作為副省長,他的光輝形象經常出現在電視和報紙上,張青雲不可能不注意他、研究他。
對於王天成,張青雲關注他好多年了,清河省就這麼大,就出了那麼些大人物。而像王天成這樣,爭議比較大、民間說什麼的都有的卻很少見。
王天成是本省平原市東方縣張槽鄉王家村人,早年喪父,母親守寡,怕再嫁人孩子跟着受氣,就帶着他和一個弟弟、一個妹妹艱難度日。到底他當時有多窮,張青雲從在黨校工作的同事那兒打聽到,說從小王天成就沒有穿過多少鞋,大冬天裏,還經常看他赤着腳。最經典的說法是,他考上省里的一所大學要去上學時,因為家裏一分錢也沒有,沒辦法,王天成到了村支書家,借了三十斤紅薯片子,算上學的糧食。村支書又給他拿了幾塊錢做路費,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的事。
大學沒上完,“文革”開始了,王天成學的是礦山機械,就被分到清河省西部一個國家大型煤礦,做了技術員。雖然煤礦也搞什麼“抓革命,促生產”,但畢竟全國人民都要吃飯,都要燒煤,所以煤礦的生產不能停。在煤礦,王天成一步一步,從技術員、礦辦秘書、宣傳幹事做到了車間主任、副礦長、礦長,等大批知識分子得到重用的時候,他做了國家大型企業清煤集團的黨委書記兼總經理,手下有幾萬員工。
在清煤集團,他推行了幾項改革,比如減員增效、剝離不良資產,下放學校醫院,進行技術革新,使清煤集團的效益在全國同行業都進入了前三位。他本人也多次被評為全國勞動模範,全國人大代表。但他的改革也必然觸犯了許多人的利益,得罪了不少人,甚至有人揚言要殺了他,和他同歸於盡。
社會上對他的傳言也不少,說他從改革中得到了多少多少利益,手裏有多少多少錢,並且亂搞男女關係。
他當了三年的集團老總和黨委書記,成績有目共睹,但因為社會上傳言太多,煤炭系統許多領導對他有看法,幾次提拔,都研究來研究去,沒有了下文。
當時的清河省省委書記叫劉震天,是老紅軍出身,“文革”前做過國務院一個部的部長,“文革”中靠邊站了,被下放到了清煤集團下面的一個煤礦勞動,雖然和王天成不認識,沒打過交道,但知道王天成是技術員出身,不是造反派,搞管理確實有一套,清河省要做大工業規模,確實需要這樣懂經濟、會管理的人才。
劉震天打聽到煤炭行業不用王天成,就找到部長,把王天成要了回來,任命為清河省最大的工業城市西平市的市長。西平市本來工業基礎就好,煤炭、石油、化工、機械在全國都排得上名次。王天成到了那裏,更是如虎添翼。他在西平市大面積進行了國有企業改制,大力發展民營企業,積極推動企業上市,發展多元化,最高峰的時候,整個清河省的全國名牌產品大部分出自西平市,整個西平市的工業總產值佔到了全省的一半,經濟總量超過省會東州市,成為整個清河省的第一經濟強市。
因為政績實在突出,在省委書記劉震天的一再關照下,王天成做了省委常委、西平市委書記,直到最後到了省里,做了常務副省長。
當然,王天成因為敢想敢幹,一向是別人議論的中心。比如他當西平市委書記時,為了保護當地的民營經濟發展,規範幾個“大蓋帽”的亂收費,曾經出台了一條著名的規定,要求全市所有的“大蓋帽”,像工商、稅務、衛生、監察、城管執法等等一律放假半年,不準上街罰款,都呆在辦公室,誰上街處理誰,甚至開除公職。這招雖然用得絕了點,但一段時間內,還確實管用,“大蓋帽”們不敢隨便上街罰款掀攤子了,街道上雖然亂了點,但民營經濟確實發展很快。老百姓再也不怕這些“大蓋帽”們了。以往老百姓紛紛議論,說這些“大蓋帽”利用職權沒少欺負人,對外地客商,有“關門打狗”的說法。就是先把你引進來,然後再想辦法刁難你,讓外地客商“穿着西裝進來,穿着褲衩出去”。
也有人說王天成的做法有些矯枉過正,有人說他是瘋子,特別霸道,認準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告狀信也不少。當時劉震天書記也退了,沒人給他說話,他只好回到省里,做了副省長,後來又熬成了常務副省長。
過了三年,東州的市委書記又出現了空缺,派誰做書記,省里又議論開了。最後還是當時的雲石書記一錘定音。
他說,派王天成去,雖然有爭議,但共產黨的幹部,有爭議的不一定不是好乾部,因為他幹事,必然要得罪人。乾的事越多,得罪的人就越多。有些同志倒是沒有爭議,但也沒幹出特別突出的政績。東州是省會城市,關係盤根錯節,誰做都難,這個市委書記可能是最難當的,上面婆婆一大堆,得罪了哪個都沒有好果子吃!當然是要能當好的,能幹事會幹事的。要混,也容易。而那樣,我們這一屆省委班子,就太對不起東州人民了,更對不起全省人民。連一個省會都發展不好,我們還有什麼臉面提發展全省經濟,建設和諧社會!
不客氣地說,相對別的省會城市,我們東州落後了,經濟上不去,交通混亂,城市破爛不堪,外地人到東州,這樣形容,說下了飛機以為到了非洲,到了市區邊緣以為到了縣城,再往裏開半小時的車,像到了一個地級市,開到清河大道才知道這是到了省城。甚至有人開玩笑地說,東州是全國最大的縣級市!這種面貌再不改變,我們還怎麼向全省人民交代?
就這樣,王天成才出任東州市委的新書記,當然,他還是省委常委。
以前雖然王天成也去過市委黨校,但都是校長和副校長陪同,像張青雲這樣的小教師,是沒有機會接觸這樣的大官的。這樣近距離地看王天成,對於張青雲,還是第一次。
王天成個子不高,也就是一米七多一點的樣子,在電視上,張青雲見過他多次,戴一副眼鏡,文質彬彬的,但臉上的兩道劍眉和下面一雙不怒而威的眼睛,透露出主人心裏的衝天豪氣。兩個人的眼光一對視,張青雲微微點點頭,算無聲地打了招呼。他感到,王天成在打量自己,表情相當友善,看張青雲沖他點頭,王天成也點了點頭,算表示了對知識分子的尊重。
多年當領導,王天成知道,這些知識分子中,藏龍卧虎,別看現在是個小教師,只要有機會,他們很快就會一飛衝天,人啊,誰也不知道會混到哪一步。比如自己,當年連飯都吃不飽,最大的理想是有個工作,掙點錢,養活母親和弟弟妹妹,做個車間主任什麼的,至於當礦長,壓根就沒想到。更別說當市長、書記、副省長了。
知識分子好面子,需要尊重,你不尊重他,就是用他,他也不會死心塌地地給你拉套。美國的五星上將麥克阿瑟有句名言:“奴才好用沒有用,人才有用不好用!”當大領導的,光有眼光不行,發現了人才,還要善於使用人才。所以,五十四歲的王天成不放棄任何一個可以認識人才的機會,這次學習也一樣。
市委機關學習,本來作為市委書記,他不用參加。書記日理萬機,每天那麼多事等着處理,這樣的學習他不參加,誰也不會說什麼。但上午顧主任給他彙報時,說請了一個黨校的青年教師,下午給大家上個輔導課,看書記有沒有時間,參加不參加學習。
王天成好奇,說:“為什麼請了一個講師,黨校不是有七八個教授副教授嗎?”
顧主任說:“按理是應該請個教授副教授的來,但每年送市直機關的科級幹部培訓,我去了無數次了,他們許多老師講的課,我都聽過了,沒什麼新意,基本上是照本宣科,聽得我都想打瞌睡。而張青雲這小子不一樣,你別看他年輕,但知識面廣,頭腦靈活,善於思考問題,對許多問題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在黨校講課是出了名的。這小子有點個性,誰的賬也不買,光顧悶頭讀書了,也不急於混職稱,再說了,
書記你也知道,現在的職稱論資排輩,年輕的就是有水平也上不去。”
王天成看了顧主任一眼,說:“這樣有個性的人,我倒要見識見識,下午我去聽課,看他真有東西還是假有東西!”
講課開始后,張青雲只用了幾分鐘,就進入了狀態。
為了顯示自己的才華,他特意不看自己準備的稿子,完全憑記憶,任意發揮。他講課時一直環視下面的每一雙眼睛,和大家做着交流。他的課從什麼是市場經濟,為什麼要搞市場經濟,市場經濟有什麼特點,我國目前的市場經濟還有哪些不完善的地方几個方面入手,深入淺出,通過大量鮮活的事例,說明問題。
講到為什麼要搞市場經濟、市場經濟有什麼好處時,張青雲說:“為什麼要搞市場經濟?因為現在全世界所有的發達國家,搞的都是市場經濟,事實證明,搞計劃經濟不行。不管哪一種社會制度,歸根結底,要能夠滿足老百姓日益增長的物質和文化生活的需要,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像前蘇聯,老百姓連麵包都吃不飽,還談什麼建設社會主義!結果一夜之間,就垮台了。市場經濟為什麼能夠促進社會的發展,是因為它在滿足每個人私利的同時,極大地促進了社會的發展,增進了社會財富的迅速增長,讓這個蛋糕越做越大。比如你是生產牛奶的,我是生產麵包的。為了發財,你要生產最好的牛奶,這樣才有銷路;而我是生產麵包的,我為了自己發財,也要生產最好的麵包。做牛奶是你最擅長的事,而做麵包是我最擅長的事。通過交換,你吃上了最好的麵包,我喝上了最好的牛奶,我們乾的是自己最喜歡的工作,我們很有成就感,不知不覺中就發了財,這就是市場的好處,交換的好處,可以讓各種生產要素在全球自由地流動,以最少的投入、最低廉的價格,提供質量最好的產品!
“當然,市場經濟也不是萬能的,比如再好的市場經濟也不可能監督到每一個人,不可能給每一個炸油條的攤子派一個警察盯着,讓他不用泔水油,不放洗衣粉,那樣社會成本太高,所以才出現了好的市場經濟和不好的市場經濟。凡是市場經濟比較完善的地方,都是在宗教比較發達的地方,像美國、歐洲,因為沒有人監督的地方,還有個無處不在的上帝,在天國里看着每一個人,這是學術界最新的觀點!”
張青雲的講課結束后,他看到許多人對他投來佩服的目光。王天成特意站起來,和他握了握手,問了他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年齡多大。
張青雲如實回答了,顧主任在一旁,知道王天成對張青雲有了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