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
史號哲在電話里說:"方駱和張立到同城,一方面做事,一方面玩,這兩天萬麗群和張立在一起,我估計方駱在你那兒。我們是朋友,我希望你開心,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陷進去,把自己搞被動。"
我感謝他的提醒,也有點恨他。甜蜜過後,就是懷疑,我了解方駱嗎?他的過去,他的心理,他對於男女之事的理解與態度。我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能憑兩天的熱情,就對他死心塌地?直覺是一回事,理智又是一回事,史號哲的這個電話,來的正是時候。
然而方駱走了,把我關在這屋內的黑暗中,我不能適應,難受超出了我的想像。
我聽見電話在響,又是誰打的?我放下筷子,走進去拿起電話,是方駱,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滿不在乎的,他說:"我愛你。"
"……"
"我只想告訴你這句話,還有,辦完事我就回來。"
"你……"我輕聲地問:"旁邊沒人嗎?"
"有,"他說:"張立在旁邊。"
"你這樣說話好嗎?"
"我會讓他保密的。"
"好吧,"我說:"我先掛了?"
方駱停了停說:"那就掛吧。"
我坐在沙發上,看着凌亂的床鋪。
我拔通了方駱的電話。
"我愛你,"我直截了當地說:"只想告訴你,我愛你。"
短暫的沉默后,他問:"你決定了?"
"是的。"
"不反悔?"
"不反悔。"
現在,我不介意他聲音里的滿不在乎了。
他說:"等我回來,親愛的,等我回來!"
我把窗帘全部拉開,多好的天氣,即使朝北的窗戶沒有陽光,光線也是晴天才有的。
我發覺自己在笑,走到鏡子前,我知道我再也和以往不一樣了!
我從鏡子前走開,出去收拾碗筷,陽光照進廚房,熱乎乎的。我一直在笑,感覺很幸福。我把灶具清理乾淨,抹了桌子,掃了地。
"前面的路是黑的。"我想一下,就搖一下頭。
也許是一夜未眠,也許是某種決定之後的放鬆,我覺得累,打着哈欠爬上床。
現在我的動作也有點兒懶散了,我靠在床上,它還散發著昨晚的氣息,為了不想他和昨晚,我找出一本書,看了一會就睡著了。
晚上,方駱給我打電話。後來他告訴過我他打電話的樣子,我也在心裏反覆想像。他一個人走出房間,走到樓梯口,關上安全出口處的門,樓道里燈光白瑩瑩的,他在水泥地上坐下來,北方夏天的夜晚氣候舒適,他拿出手機,拔通了我的電話。
我知道他會打來,他一定會打來。我躺在床上,進入了夢鄉。
我忘了那個話題是怎麼開始的,他說想我,無比的想,從未有過的想,他說我三十八歲了,我知道愛,知道我自己,如果我二十歲,我三十歲,我都不知道我說的是不是實情,可是現在,我知道我愛你。
我問:"你怎麼了?"
他竭力讓聲音顯得平靜,一句和一句之間留下空當,以免我聽出破綻,我知道他不會哭的,這和性別無關,就好像我也不喜歡哭一樣,我問他:"你哭了?"
"沒有,"他說:"我激動。"
我也有一點控制不住。
他在電話那頭分析着我的聲音,他說:"親愛的,別哭。"
我沒有分辯,把話筒拿遠了一些。
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樓梯口,彼此都不懷疑對方,他因為激動而流出眼淚。對於男人,我還是不夠了解。他說:"嫁給我,好嗎?"
這應該是女人最希望聽見的話。然而,它是不是來得太快了?我也處在激動當中,第一次這樣流淚,而且發出了聲音。
他說我知道不該這麼快對你說,可我忍不住,我就是這麼想的,從我離開你到現在,我就是這麼想的。
他說:"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就應該和我在一起。"
他聽着我低低的哭泣聲,過了很久,他說:"你不願意也行,反正,不管怎麼樣我都愛你。"
"不……"我說:"不管怎麼樣我都愛你。"
"你不知道,"他說:"這些年就這麼過,我覺得沒什麼不好,可遇見了你,我就變了,只想和你在一起,只想你嫁給我,現在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
他每天都給我打電話,有時,只為了說一句:"我愛你。"在會議室、在路上,他給我打電話,說:"我愛你。"到了晚上,等張立休息了,他就出來,在樓梯口坐着,每次都把手機里的話費打完,直到它自動掛斷。第二天一早再去續費,白天他說我愛你,晚上就把費用全部打完,有時我說掛了吧,他不許,他說,我沒有瘋,我很清醒。
方駱走後的第四天早上,我洗漱后打開電腦,準備寫作。
電話響了,我有點詫異,他不會起得這麼早吧?接了才知道,是孫婷。
她好像有什麼心事,她說你今天有事嗎?我想去你那兒。
我說你來吧,中午在這兒吃飯。我去菜場買了她喜歡吃的菜,這幾天根本沒有心思工作,今天孫婷來,索性不寫了,而且,明天方駱也要回來了。
我正在家裏洗菜,孫婷到了。她的氣色明顯不如上次,頭髮也沒有打理,只是簡單地扎了一個辮子。我讓她坐在外間的飯桌旁,我一邊做事一邊和她聊。
她說她原來的男朋友又來找她了。
我想了想問:"是不是打排球的,挺高挺寬的那個?"
"是啊。"
"你不理他不就完了。"
"可我覺得他也不錯。"
"不錯?那你現在的男朋友怎麼辦?"
"我覺得他們都不錯。"
我撲哧地笑了,把廚房的拉門拉上:"你先想想他們哪個更不錯,等我炒好菜再告訴我。"
我正炒菜,孫婷把門拉開了,神秘兮兮地看着我:"喂,你的電話。"
肯定是方駱,我把火關了,跑進裏屋,拿起電話,他大概在街上,電話那頭很嘈雜:"喂,小喬。"
"哎,"我說:"你在外面?"
"是的,怎麼,家裏有客人?"
"對,我的好朋友,她來玩兒。"
"好吧,我愛你。"
"嗯,一樣。"
"你在說什麼?"他不滿地說:"什麼叫一樣?"
"家裏有客人嘛。"
"好吧,一樣!"他的聲音輕輕朝上一挑:"一樣兒,我愛你。"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心裏一顫,他的滿不在乎又讓我不舒服,那種感覺就有了。我問他:"晚上在外面吃飯?"
"是啊。"
"給我打電話嗎?"
"肯定啊。"他有些奇怪地問:"你怎麼了?"
我不知道喬英倫怎麼了,從她愛上他,她總有一種預感,在那天,她還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對的,只是突然那樣問他。
我掛了電話,走進廚房。孫婷奇怪地看着我:"喂,你沒事吧,臉色那麼難看。"
"我沒事。"我打着了火,繼續炒菜。
她跟了進來,笑嘻嘻地問:"那個男人是誰?"
"朋友。"
"朋友,沒那麼簡單吧?"
"男朋友。"
"男朋友?什麼時候有的?"
"最近,"我看着她嘻皮笑臉的樣子,壓制着煩躁,我說:"你出去,我要炒菜。"
"可真性感。"她說了一句,轉身朝外走。
我問她:"你說什麼?"
她在餐桌旁坐下,心不在焉地說:"那個男人,聲音可真性感。"
我被她的話震動了,我望着爐火,他是一個性感的男人?我從來沒有想過,好像我們是在一個真空世界,與旁人無關,可是現在,他並不在這個世界裏,他在別處。
我一邊炒菜一邊告誡自己:應該相信他,不要多想,明天他就回來了,今天晚上也一定會給我打電話。我必須養成相信一個人的習慣。
我把廚房的玻璃拉門關上,陽光還是可以透進來,好在今天不是太熱,我打開裏屋的房門,空調開着,讓冷氣滲出來。
孫婷吃着紅燒肉,吃一口嘆一口。我笑着問:"你是嘆肉好吃,還是嘆你的男朋友?"
"我要知道誰更好吃就好了。"
"是嗎?"
"就像這肉,"她夾了一塊:"每一塊都好吃,我都喜歡,這怎麼辦呢?"
"人怎麼和肉比。"
"英倫,"她忽然看着我:"我和兩個人做你覺得沒什麼吧?"
我愣了一下,笑了笑說:"沒什麼。"
她又嘆了一口氣。
"你是說,"我問:"他們兩個都很好?"
"也不,"她說:"還是有差別。"
"什麼差別?"
"嗯,"她想了想:"一個技術好,一個身體好。"
我哈哈笑起來。她看着我問:"你笑什麼?"
"你可真逗。"我說。
她說:"關鍵是他們都對我很好。"
"都想和你結婚?"
"可能吧。"
"這樣啊,"我想了想:"挺麻煩的。"
"是啊,真麻煩。"
"那你談着看,然後選一個。"
"不,"她搖了搖頭:"我捨不得。"
"貪心。"
"我算什麼,"她塞了一嘴的菜:"比那些男的差遠了。"
"這倒也是。"我笑了笑。
"所以男人嘛,很看重那個的,那個不行,你怎麼籠得住。"
方駱和我躺在床上,接吻、擁抱,儘管沒有更進一步,我仍然可以感覺到那些暗涌的熱流。孫婷壓低了聲音,其實房間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下午的小院也靜悄悄的:"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到那兒,讓那個地方興奮、感覺,你就想着你要舒服,如果哪個姿勢、動作讓你舒服,你就暗示他,讓他照着你的感覺做。"
"注意那兒,"我重複了一句:"只注意那個地方嗎?"
我看着她豐潤的乳房高高聳立着,把T恤綳得緊緊的,男人看見了一定很喜歡吧。
"當然了,"她說:"高潮就是從那個地方來的。"
"是嗎?"
"你那個男人,"她說:"聽上去很不錯,說不定就能給你高潮。"
我看着她:"你怎麼知道?"
"一聽聲音就知道了,我有經驗嘛。"
"吃你的吧,"我突然用筷子在她的碗邊輕輕敲了一下:"經驗到我這兒來了。"
傍晚,我和孫婷出去逛街,在商場裏,我的手機響了,我以為是方駱,結果是史號哲。他問我在哪兒,我說在逛街,他說沒什麼事,只是問候問候。
孫婷的內衣忘記帶了,我們去逛內衣專櫃。內衣專櫃以前是一個品牌一個試衣間,現在合在了一處。試衣間將近三十平方,裝修得很豪華,正中間是一張大化妝枱,台上有一面寬大的鏡子。兩個女人站在鏡子前試戴胸罩,營業員在旁幫着調試。孫婷挑了兩款,一款紅的一款黑的,我說在外面等她,她不同意,讓我幫她參謀。
她把衣服全脫了,裸着上身,把兩個乳罩放在胸前比試。她的乳房非常豐滿,乳暈呈淡粉色,乳頭又黑又深,同學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的裸體。有人說身體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如今身臨其境,我才領悟到了它的含義。她先戴上紅色乳罩,襯得乳房很白嫩,接着又是黑的,比紅的更性感。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了方駱,不知道他面對這樣的身體會有什麼舉動?我隱隱地不安,感覺沒有什麼保證。
我感受着性的魔力,那一對豐滿的乳房,它讓人想靠近它、撫摩它,繼而佔有它。
孫婷對着鏡子顧盼,她身體的其他部位是胖的,也不見得美,可是有了這一對乳房,我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充滿魅力的女人。
她問我哪個更漂亮,我說:"黑的吧,黑的更好看。"
"我覺得還是紅得好看。"
她又照了照鏡子:"你也買一件吧,"她說:"他不是要回來了嗎?"
"再說吧。"
她把紅色的乳罩戴上,得意洋洋地說:"我就這麼穿了。"
她戴着新乳罩回到我的住處,我留她住一晚,明天再走。我覺得她在我更心安一些,一個人慢慢地等,我好像有點承受不了。
我們坐在沙發上聊天,大概十點半的時候,她問我,方駱怎麼沒打電話,我說他每天都很晚才打,大概十二點左右,她說你們可真是熱戀中的男女啊。
我催她去洗澡,她站在床邊,這一次她把衣服全脫了,渾身上下圓滾滾的,我仔細地看了一眼,說,你真該減肥了,她說你懂什麼,男人喜歡。
她就這樣走了出去,外間的窗帘已經拉上,她赤身裸體,毫不介意我的目光,屁股和腰還在微微扭動。我忽然有了一種朦朧的認識,她是不在意美醜的,她的身體和態度,就是最好的性。
我不知道長期以來,她要教我的是什麼,但是她提示了我,我聯想到方駱,他總是很自然,毫不掩飾他的熱情,我明白了孫婷的意思,我愛的這個男人,是一個性感的男人。
我開始感到不安。他走的第一天我給他打過電話,那是為了告訴他我愛他,之後再也沒有打過,都是他打過來。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滿不在乎地坐在或者站在什麼地方。我想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孫婷在這兒,晚些就不要打了。沒準兒他聽了會說,為什麼不讓我打?我要說我愛你的。
我甜甜地拿起電話,拔了號碼。
我的手指觸及到座機上的按鍵,它們是透明塑料的,裏面排着阿拉伯數字。我看着食指,看着它和按鍵接觸,突然我感覺,這個電話是打不通的。這沒有道理,結果卻被證實了,話筒里傳來公式化的聲音:"對不起,你所拔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的心裏一緊,既而安慰自己,會不會是沒電了?這種情況有過一次,我怔怔地坐了一會兒,掛上了電話。
孫婷洗完澡,只穿了一件T恤,露出半截屁股和兩條腿,她踢踢踏踏地走進來,在行李袋中找內褲。
我拿了衣服,去洗澡。洗手間裏全是熱氣,水流也是又急又熱。我從上往下看,第一次對自己的身體不滿意,乳房還不夠豐滿,腰還不夠細,腿也不夠長。
我沒有再打電話,我相信他會打來的。
我和孫婷躺在床上,把燈關了說著閑話,空調發出嗡嗡的聲響。孫婷很快就睡著了,我靜靜地躺着,毫無睡意。窗帘拉上了,屋子裏沒有一點亮光。
會不會喝醉了?他說過醉了也要打,他保證不喝醉。
會不會出事?我知道這不可能,我知道他很安全。
我拿起床頭的手機看了看時間,三點二十四分。我忍不住給他打過去,可是還是關機。
孫婷的呼吸沉重而均勻,我感覺到痛苦,輕輕翻了翻身。
整整一夜,我幾乎沒有睡着,有時清醒,有時朦朦朧朧的。
七點鐘的時候,孫婷還在睡,我再也躺不住了,悄悄爬起來,換上T恤與牛仔褲,我走到外面的房間,天早就亮了,陽光從窗帘的縫裏透了進來。
洗漱完后,我感覺精神了一些,我打開門走出去,院子裏站着兩個鄰居,他們和我打招呼,一個問這麼早?我笑了笑,另一個問身體好了沒有?我說好了。我問他們上班嗎?他們說是的。
我從泡桐樹下走過,阻止自己去想和方駱的一點一滴。我沿着小街朝十字路口走,那兒有一家超市。這麼早的早晨讓我感覺陌生,好像回到了上學的時候。那時街道兩邊有很多小店,賣煙酒的,賣小吃的,現在全拆了,馬路兩邊也拓寬了一些。小街上不通公交車,只有自行車和行人匆匆而過。
我走着,儘管一夜未眠,我仍然平靜,我對我的平靜很驚訝。我想,有什麼是不能原諒的?他還不是我的丈夫,即使是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走進超市,裏面瀰漫著五香雞蛋和烤麵包的香氣,我買了雞蛋,又挑了幾種看上去味道不錯的蛋糕。多年前我在一本書里看到,一位母親得知兒子的死訊后,就走進廚房,開始燒飯做菜,我還記得我問爺爺她為什麼要這樣,爺爺說,在時間沒有緩解痛苦之前,吃是個好辦法。
我回到家,孫婷已經醒了。我催她起來吃早飯,把買來的食物放在外間的桌上。我洗了手,坐下來,把兩個五香雞蛋的殼剝了,然後從冰箱裏拿出牛奶,放在微波爐里加熱,三分鐘后,牛奶熱好了,我把它端出來,放在五香雞蛋和蛋糕旁邊,孫婷出來刷牙洗臉,我已經開始吃了。
她一邊刷牙一邊問:"他今天回來?"
"是。"
"昨天沒有打電話?"
"嗯。"
她把牙膏沫吐出來:"不能原諒他!必須讓他比你更難受。"
我笑了笑。
"必須告訴他,說過的事情就必須兌現。"
我吃着東西。
她走過來坐下:"你現在心軟一次將來就倒霉一次。"
我繼續吃。
"有時我想,"她說:"和現在的女人談戀愛沒那麼容易。"
我看了看她,她是個容易快樂的女人。
她見我一直沒說話,突然長嘆了一聲:"女人真是沒辦法。"
"什麼?"
"愛上了就沒辦法了唄。"
"是嗎?"我心頭一跳,我是因為愛他才平靜嗎?
有人敲了敲門,聲音不大,難道是他?!我保持着鎮靜,慢慢走過去打開門。
孫婷的男朋友站在外面,他禮貌地笑了笑,樣子很謙和。孫婷走過來,問他怎麼來了,他說不放心,來接你,孫婷說你在外面等我,我一會兒就出來,他笑着關上了門。
她把我拉到裏間,吁出一口氣:"幸好,"她說:"這一次沒有撒謊。"
"你走嗎?"我問她。
"走,"她笑着說:"正好讓他付錢,打車回去。"
我看了一眼時間,才八點鐘,不知道他的手機開了沒有?我不會再打了,我把家裏收拾好,泡上一杯茶,打開電腦,小說已經停了多日,是該寫了。
我的狀態出奇地好,寫作使我專心,我暫時忘記了不愉快,這是今天第二次讓我驚訝,一次是清晨時的神閑,一次是工作時的氣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