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給南驢伯踏墓地的是鐵籠鎮的陰陽師,先在高家的老墳地看了,說你們這個家族是不是一輩人興旺,另一輩人又不興旺?子路奇怪,說,你怎知道的?!陰陽師指着老墳后的山樑,山樑上有一道流水沖刷出的石槽,石槽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呈糖葫蘆狀,陰陽師就建議不要再在老墳地打墓,重新選址。但重新選址選到哪兒?陰陽師和子路跑了一天,查看了方圓的風水,選中了一塊,這塊地卻不屬於蠍子尾村,當然可以通過村與村對換,手續是十分地麻煩,而且看中的那塊地的主人聽說是子路要給伯父拱墓,心裏就嘰咕一定是這塊地風水好,死活也不肯換,要留給自己的爹娘。子路只好讓陰陽師在他們村的地盤上重新找穴,勉強尋着一塊,陰陽師就在夜裏將一根打通了關節的竹筒埋在土裏,露出竹筒口,第二天未明去查看,竹筒里竟蓄滿了水,說:“這就好了,以後你們族裏的老人去世了,墳地都可以在這裏。”子路當然不知道這其中的奧妙,問了幾句,陰陽師講的是一大套迎呀、拜呀、送呀、朝呀的山形和面對的什麼是台什麼是案,子路也聽不大懂。付了一筆錢送走了陰陽師,就請工匠掘坑拱墓,子路負責招呼工匠和幫活的小工。煙茶是他自己買的,先是每晌在那裏放一條煙,但不到半天就完了,後來每次他給大家各散一根,只將三包放在那裏,工匠們私下倒埋怨子路嗇皮,虧了下苦人。子路偶爾聽見也裝着沒聽見。
這一日,子路因去磚瓦窯結算拉去的磚款,西夏在墳地招呼工匠,墓坑挖下八尺深,開始砌墓左側牆,一個泥水匠坐在坑沿上吸煙,不小心將一把直角木尺掉下去折為三截,當下心裏不高興,認作這墳地風水太硬,就問這墓穴是誰看的?西夏說:“鐵籠鎮的陰陽先生王瘸子。”泥水匠說:“是子路陪着人家吧。陰陽先生水平再高,也是隨主人的意思行事的,子路一定是怕花錢換地,才到這個地方的?”西夏說:“這冤枉子路了,他是作侄兒的,總想給南驢伯尋個好穴的,一半錢還是他出的。”泥水匠說:“子路這般大方?!你們這個家族沒有大方的,大方的只有慶升,開口要五干元!”幾個人就嘻嘻哈哈起來。西夏聽了,吃了一驚:這些人怎麼也知道了借種的事?就一頭霧水,不敢多語。工匠們見西夏不說話了,就問西夏有了孩子了沒有?西夏說沒有,他們說,那怎麼不快生出個大個子來呢,要等着菊娃也生一個城市的白臉娃娃嗎?西夏就反感了這幫人,盼着子路或晨堂、慶來他們來,但偏是本家的一個人影也沒到。工匠們說了一會兒,各自干起活來,嘴仍是不讓閑着,說天說地,說聯合國大會,說公雞踏蛋,又說起蠍子南夾村一個女人也是被蘇紅介紹到省城去的,回來也是在鎮街開了一個洗頭洗腳店,那做公公的就對兒子說:你媳婦回來了,你讓她檢查檢查有沒有性病,她是不能有病的,她有病了,我就有病,我有病,你娘就有病了,你娘有病了,全村人都要有病的。盡說些髒兮兮的話,一邊說還一邊偷看西夏的反應,西夏就借口解手,轉到坡根的彎后,那裏竟又是一片墓地,每個墓堆前都豎著一塊碑子。急急趕過去看了,墓碑都是民國以後刻的,又都刻得十分簡單,差不多只是“某某某之墓”的字樣,西夏倒遺憾高老莊沒了寫碑文的人,也沒了特別講究樹碑的風氣。尋一塊土楞蹲下撒尿,她看見了一股山風在那棵柿子樹下旋轉而起,樹葉、草屑和塵土變成了一個立柱,那麼悠悠地飄移過來又飄移過去,一隻野兔就驚慌失措地奔跑,突然間卻不見了。西夏站起來緊褲帶,心想不遠處必定有一個什麼草窩,野兔是藏在那裏的,躡手躡腳過去,草是有一片亂草,野兔卻沒有,而躺在那裏的是兩塊石碑,一塊斷為兩截,一塊還算完整,上面竟刻有:
公諱式彬,字文展,高老莊布衣。公兄弟五人,俱慷慨敢為,公性剛方,有膽略。嘉慶初,有匪騷擾,公以一鄉人無尺寸柄,請諭修庄寨圍牆設卡,地方賴之以安。時匪煽惑,鄉愚被誘,事發株連蔓抄,公惻然力為保結,眾皆獲免。雖公摒檔一切,公四弟修職郎省齊與有力焉。其他懿行惜未盡記憶,即此已足銘金石而榮子孫矣。故志之。公生於乾隆乙亥年五月初三戌時。妣生於乾隆庚辰年四月廿六子時,歿於道光壬辰正月廿九卯時。咸豐九年歲次己末小陽月吉日立。
再看那斷碑,竟是一位叫慶生的人給祖母刻的碑,寫得倒還有趣:
婆生岳先芳,庄演字漢川。祖父修仙去,至今有數年。別下吾祖母,七十七歸天。葬在仙人掌,蔭後福無邊。子孫多富貴,瓜瓞永綿綿。
西夏分別抄錄了,拐另一條路回村,不願再到南驢伯的墳地去。
到了黃昏,子路從磚瓦窯也回來,西夏埋怨子路沒給工匠供應上煙,也沒有酒,他們不好好使力,說話又怎麼怎麼難聽。子路也生了氣,就讓人去找慶來,要慶來明日去招呼工匠。慶來一時沒來,直到工匠回來吃了晚飯,打着酒嗝兒叼着煙四處歇息了,慶來才來。子路說:“你幹啥去了,臉像個包公!”慶來渾身是汗是土,衫子剮了個三角口子,直拿袖子擦臉,說:“你們怕不知道哩,今下午人都去太陽坡林子裏砍樹了!天神爺,啥叫放搶,我現在算是知道了。你說說,禿子叔平日蔫驢一樣的,走路都要風吹倒,沒想那麼大的勁,一次竟扛了小木盆粗的一棵!我逮住風聲遲,去弄了三棵,剛剛到屋,臉沒洗就來了。”三嬸說:“你買樹了,你現在買樹又蓋房呀還是解板做傢具?”慶來說:“哪裏是買樹?昨兒夜裏,太陽坡的林子被人偷砍了十三棵,今早就傳出誰砍了是誰的,就有人去砍了賣給了地板廠。到後晌一下子去了幾十人,齊刷刷的,見樹挨個兒砍。”南驢伯在炕上,臉灰得像土袋子摔打了的,說:“天呀,這林子封起來十來年了,為看護沒少花錢,說砍就砍了,瘋子迷胡呢?”慶來說:“他一天瘋跑哩,聽說在蔡老黑家喝了酒,醉了一天一夜不蘇醒。今晚上我估摸還是有人去砍的,我走的時候,晨堂來正還在那裏,他倆心沉,怕都砍了五棵六棵的……慶升也不知幹啥去了,他不去砍白不砍,他這瓜頭,好事來了就沒了他的影!”三嬸說:“可憐咱沒個勞力!……那讓人快去找慶升嘛!”子路說:“砍集體的林子這是要犯法的,別人砍伐讓別人砍伐去,咱不要去。慶來,明日一早你到墳上招呼工匠,多催督點,現在這風水壞了,掏錢請來做活么,倒講究要吃什麼煙,要喝什麼酒,風涼話還要說一河灘!”慶來說:“我明日去。就這事吧,我先得回去歇下了。”慶來說完出門就走,西夏一直在燈影里看着慶來,也跟了出來,悄聲說:“慶來,領我到太陽坡去!”慶來只急急走路,聽見叫聲,回過頭來倒有些吃驚了,說“你到太陽坡去?我不去那裏的,我得回去睡覺了。”西夏說:“你哄得了子路哄得了我?!”慶來就笑了一下,說:“那好,我只領你去那兒,到那兒了我就顧不及了。”突然眼前閃了一下,西夏看見一個星星從頭頂上劃過去,拖着長長的光的尾巴,像是過年放的出溜子鞭炮。西夏說:“流星,流星!”慶來卻說沒有看見。
慶來是先回到他家取斧子和繩索,還拿了一大塊鍋盔,兩人從幽黑的窄巷路過時,坡坎拐彎處的白皮松後有呼哧呼哧的喘息聲,突然咚地響了一下,什麼也沒影兒和聲。兩人並沒有停步,一直走近去,路邊的廁所里就嘎地有人在叫了:“慶來!我以為是誰呢?!”西夏才看清是晨堂兩口,而順着路溝放着的是一棵巨粗的樹榦。慶來說:“晨堂你狠,你要把嫂子掙斷腸子嗎?”晨堂說:“咱生了一堆娃,關鍵時刻頂了屁用哩,鹿茂兄弟們多,盡砍的是大樹哩!”正說著,來正在自家后檐台階上堆禾稈,大聲叫:“慶來慶來,你還去不去?”慶來說:“做啥好事哩,你聲這麼大?”來正說:“尿!誰不知道,又誰沒去?西夏你也去嗎?”他抱了禾稈苫在放在台階上的木頭,木頭不粗,但已經是五根。西夏說:“來正你去了五趟了,派出所要來抓你!”來正說:“法不治眾,他抓誰去?!聽說沒聽說,地板廠連夜有收木頭的?”慶來說:“狗日的拾便宜哩!要走就再去一趟,限天明怕太陽坡連根草也沒了。”三個人就嘁嘁喳喳小步往太陽坡去,西夏走黑路不行,老是落在後邊,慶來和來正就沒耐心等她,西夏一路上見了四五個人扛了木頭回來。
太陽坡原來在牛川溝山西邊,溝壑在白塔下是拐了一個大彎的,彎的左邊有一個土坡,那日在尋找畫像磚的時候,西夏是遠遠看見過這一片樹林子的。但現在月光明麗,十步之外,卻看不清什麼,只傳來哐哐哐的砍伐聲和樹倒下的咔嚓聲。西夏走近去,到處是被砍伐過的樹樁,發著白刺刺的硬光,有相當多的人用斧子砍,用鋸子鋸,有人在叫:“閃開,閃開!”西夏遂被人推開,一棵樹就嘎炸炸倒下來,似乎如天塌落,月光倏忽黑暗,那樹的巨大樹冠架在了別的樹上,粗大的樹榦就搖搖欲墜在半空。立即有兩三個人猴子般地爬到近旁的樹上,猛地凌空撲去,降落時雙手抓住了半空的樹榦,樹榦就被壓下來,同時有人的腳脖子崴了,哎喲哎喲地叫痛。西夏聽見誰在低粗着聲喊雷剛,又有幾個黑影嘩啦嘩啦用手撥樹枝,然後鋸響起來,一棵樹就被呼哧呼哧地抬走了。一棵樹在一個人的肩上左右調動方向,但仍被卡在樹叢中,西夏過去那麼使勁搖動了一下,木頭忽地前去,但扛木頭的人卻怎麼也邁不開了步,回頭看看,衣服被後邊的樹樁勾住,嘶啦一聲,衣服裂開,人和木頭就跌在地上,將西夏也撞倒了。有人問:“傷了嗎?”西夏說:“沒。”那人說:“你也看得上出這份苦?”西夏說:“我看看……”但西夏沒有認清他是誰。西夏從來沒有見過人的能量這麼地大,黑黝黝的林子裏,高高低低的地面,他們扛着沉重的濕木橫衝直撞,她聽見的粗粗的喘氣聲,空氣熱騰騰散發著落葉的腐敗味,人的口臭味和汗味屁味。又是一陣腳步從林子外跑進來,有人在接連地唾唾沫,一定是蚊子和飛蟲鑽進了口裏,有人在低低的罵,突然有了一道手電的光,光里似乎看見了林子外的架子車,但喝斥聲起:車子拉到路畔去,這裏能拉成嗎?一個女人突然哭起來,叫喚着胳膊傷了,接着是男人罵:你能幹個尿!崴了一下,死不了!西夏在半明半暗的朦朧中感到了十分恐懼,似乎覺得進入了一個魔鬼世界,她原本出於一種好奇,要看看人們是怎樣砍伐林子,要問一問他們為什麼要砍伐林子,但她現在一句話也不敢問,甚至一語不發。她明白了什麼是一種場,人進了這種場是失去理智的,容易感染的,發瘋發狂的,如果這個時候迷胡叔出現,他將無法阻止,甚至就遭到毆打,即便是派出所人來,對峙和流血的事件也很可能發生。她開始在幽暗中尋找來正和慶來,但沒有見到,而差不多的人對於她的在場並不理會,有的人在擦肩而過的時候認出了她,只那麼愣了一下,並不說話,匆匆就忙活去了。再往林子的深處走,幽暗越發濃重,腳步聲和喘氣聲,斧聲鋸聲和倒塌聲,猶如在電影院裏突然機器發生了故障,幕布上只有聲響而沒了圖像。她是從林子的那邊進來的,走出了林子的這邊,她覺得她應該回去了,但她不知道從林子這邊出來怎麼往回走,就茫然隨了扛木頭的人走,從一個土坎上往下跳。土坎並不特別高,許多人扛着木頭都跳下去了,她卻不敢跳,蹲下來雙手着地往下溜,剛溜到坎下,上邊有人也往下溜,但肩上的木頭的一頭卻擔在了坎沿上,人便趔趔趄趄往下跌,她在慌亂中拉住了,卻聽到小聲說:“西夏,你怎麼也能來?”西夏定睛看時,卻是三嬸,她扛的僅僅是一根茶碗口粗細的樹,能做個碾桿。兩人把擔在坎沿的木頭拉下來,西夏要替三嬸扛,三嬸不讓,最後兩人抬着小跑步往回走,遠遠的地方有了雞啼。三嬸說:“雞都叫頭遍了?夜這短的!”西夏說:“不急不急,你慢些!”在想,三嬸是什麼時候來的呢?三嬸說:“我砍不了大的,弄一根回去架檐笸的。子路呢?”西夏說:“我偷着跑來的。”三嬸說:“人家都發財了,西夏,人家都發財了!”西夏沒有言語,她看見了遠遠的什麼地方有一團光,光在移動着,是架子車前的小馬燈還是磷火?她這麼想着,不知怎地眼裏卻有一顆大的淚滴了下來。
這一夜,高老莊不時地有狗咬仗,西夏推開了虛掩的院門,沒有弄出聲響,悄悄地脫衣上床睡下,子路沒有醒,在咬着牙根子,時不時地吹氣。子路今晚上竟睡得這麼沉,是白天太疲乏了,還是心裏再不惦記着她,在她沒有回來也能放心睡着?心裏倒恨這個矮丈夫:哼,如果他沒有工作,一直在農村,他絕不是個能幹的男人,今晚他即使也想去砍樹,也不會有人來通知他的,明天起來知道別人都砍了樹了,他只會在家裏發脾氣,踢雞打狗,摔碟子砸碗。
果然到了天明,子路吃驚地在問:“你昨晚到哪兒去了?”西夏說:“在你身邊睡着哩。”子路說:“衣服臟成這樣,你也去砍樹了?你給咱砍了個什麼樹回來?”西夏說:“在院子的台階上靠着呢。”子路跑出去,拿回來一個木棍兒,說:“我要是還是農民,我昨晚能弄回來個屋大梁呢!”西夏說:“你背了一夜炕面土坯也夠累的!”子路說:“你嘲笑我呢?我在農村的時候,是沒有別人有氣力,但我勤苦,是有名的‘耙耙子哩’!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不怕耙耙沒齒,就怕匣匣沒底,你要是農村婦女,過日子肯定是沒底兒的匣匣。”西夏說:“可我不是農村婦女,我是教授的夫人嘛!”子路就笑了笑,說:“當了教授夫人了,你也去當強盜了,這是一個毀林事件,政府絕不會不管的,要查起來,查到你也去了,看你還有臉皮沒?!”西夏說:“沒臉皮了,我貼個臉皮招領廣告去!”一家人起來,洗臉,梳頭,灑地掃院,娘提了半桶生尿又往自留地去,急忙忙卻返回來,砰地就關了院門,說:“鎮長和派出所所長在村裡收繳木料哩!天神,咋就砍了那麼多樹,土場子那兒堆得像小山一樣!”西夏一聽,就要開門出去,子路唬道:“你又要往哪兒去?”西夏說:“我去看看。”子路說:“今日哪兒也不能去!”西夏撅了嘴,不去就不去,三人都坐在了院裏,都不說話,拿耳朵逮着外邊的動靜。院外就有人急促地跑,接着聽見隔壁的院子裏,狗鎖在說:“我就弄了這一根,我知道不對。我是昨天到我丈人家的,回來是後半夜了,我看見人家都去了,我不去,還怕人家說我要告密哩!”就有人說:“就這一根?鬼信的,你狗鎖能不去,過河屁股縫兒都夾水的人你能不去?!院角那些新土是幹了啥的,嗯?!”一陣挖土聲。“這是什麼,你說,這是什麼?往大場上扛!”“我扛不動哩。”“扛不動?往回扛的時候你怎麼扛得動?”“這是我和晨堂抬的,我倆給我抬了這根,又給他抬了……”“晨堂砍了幾棵?”“這我不知道。”叭地一聲。“你怎麼打人?”“我還要捆了你哩!”石頭在炕上喊奶了:“奶,奶,我肚子痛!”娘支着耳朵在聽着院外,說:“睡吧睡吧,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就不痛了。”石頭不吭聲了。院外有狗鎖的媳婦竹青在求告,拉着哭腔。娘已經是很一會兒了,卻問:“還痛嗎,石頭?”石頭說:“不痛了。”娘奇怪:“怎麼就不疼了?”石頭更奇怪:“讓睡就不痛了,痛到哪兒去了?”西夏斜過頭來,看見了在櫻桃樹下有一隻兔子,兔子沒有雜毛,純白如雪,眼睛紅紅的,一蹦一蹦往捶布石前去。西夏叫道:“兔子!兔子!”貓了腰去抓,她一撲,兔子一跳,怎麼也抓不住。脫了衫子猛地去一捂,喜歡地對娘和子路說:“我抓住了!”把衫子慢慢取開,衫子下什麼也沒有。她說:“兔子呢?”她看見娘和子路在拿眼瞪她,子路好像嘟嚷了一句:“沒個正經!”西夏覺得有些冤枉,她明明是看見了兔子!子路還又瞪了她一下,娘也到她的卧屋給石頭穿衣服去了,推開了那扇窗子,西夏看着那窗扇上的欞格,想:兔子怎麼就不見了呢?娘在窗內訓責着石頭:“越長越沒出息了,衣服也穿不好,頭呢?手呢?”石頭說:“誰的頭,誰的手?”娘說:“這是你的頭,你的手!”石頭說:“那我是啥?”西夏想:身上全都可以說是我的什麼什麼,那我真的是什麼呢?或者說,這頭、手是我的一部分,那麼剪指甲,鉸頭髮,那便是將我的一部分丟了?!西夏說:“子路,你看見兔子了嗎?”子路還是瞪了她,說:“發什麼神經?!”西夏知道,她又看見了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她並不遺憾子路沒有看見那隻兔子,但她不愉快子路對她的態度,索性哐啷把院門拉開,走了出來,她跟着村裡許多人一起走,走到了土場上。
派出所的朱所長今天是一身的警服,他臉上長着許多粉刺,黑色的帽帶緊緊地系在下巴上,表情兇狠,而刺眼的背有手槍,槍套的帶子長長的,一走動槍同套子就拍打着屁股。他領着人從某一家的後院裏,檐筐上,把偷砍的木頭抬出來,甚至在那一堆堆的禾稈里,土裏,牛圈的糞草里刨出木頭,竟也把晨堂已經鋸成一節一節的木頭從尿窖子裏撈上來。當然是晨堂親自站在尿窖里撈的,渾身上下卻沾了屎與尿的髒東西,他哭喪着臉說他錯了,他受人影響了,朱所長用槍頭戳他的脊樑,西夏真擔心朱所長一不小心扳動扳機,晨堂就要倒在地上死了。朱所長說:“受影響,受誰的影響?”晨堂說:“這說得清嗎?前年鬧地震,頭天晚上門環搖響,嚇得人都不敢進屋,過了一天沒動靜了,才住了進去,可雙魚家的小兒子喊一下:地震啦!所有人就又全跑出來啦!”說完了,晨堂還笑笑,那個賴勁逗得大家都笑了,西夏也笑了一下,但朱所長沒有笑,他用槍頭又戳了晨堂的脊樑,晨堂這下再沒話了,蹲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叫喚。朱所長就往土場上去了,兩個警察又把晨堂拉起來,跟着朱所長走,西夏瞧見路上有一攤稀乎乎的牛糞,晨堂就踩上去,臭氣哄地散開,蒼蠅也飛了來,兩個警察就放開了晨堂,讓他自個兒走。土場上,站着了許多面如土色的人,在他們的身邊是一大堆橫七豎八的木頭。西夏看見了有禿子叔,有狗鎖和他的婆娘竹青,有來正,還有牛坤和慶來,慶來拿着一片子鍋盔在吃。朱所長在大聲訓話,夾雜着十分難聽的罵,然後喝問誰還砍伐過林子,是自動交出來還是讓挨家挨戶去搜,如果不自動交出來而被搜出來,那麼就輕者罰三百元重者刑事拘留。便有人回家去把藏在家裏的木頭扛來了,除過銀秀的那個男人領了警察去那孔廢棄的磚瓦窯里抬出了一棵大樹,又叫嚷他是藏了兩棵的怎麼成了一棵,另一棵是哪一個不要臉的又偷走了,西夏沒有想到的是,主動交出木頭的多是些老頭和孩子,又都是一些細椽,碾桿一類的小木頭,三嬸也把那根做檐笸用的小樹榦扛來了。迷胡叔是坐在木頭堆前大聲地哭,拿他的頭在木頭上撞,他檢討着自己貪嘴,在蔡老黑家喝醉了,沒能守住林子,如果他守在林子邊,誰也不敢來的,為了集體的林業資源,他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竹青卻說:“迷胡叔你多虧喝醉了酒,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着什麼,恐怕你被捆在樹上,狼吃不了你,蚊子也把你一夜叮死了!”迷胡叔說:“我死了也是為革命死的,死得重如泰山!”眾人忍不住笑了一下,臉又鐵青着,狗鎖就啪地搧了竹青一個嘴巴,罵道:“你話這麼多,不說話別人以為你是啞巴?!”竹青的臉立時起了五道紅印,她愣住了,眾人連同警察也愣住了,但她餓狼一樣撲着了狗鎖,兩人撕打開來,誰都想一下子把對方治服,卻治不服,突然間狗鎖就倒在地上,捂着交擋哎喲。眾人一時騷亂叫道:“抓着屌蛋了!”朱所長大吼了一聲,土場上立即安靜下來,他要人們供出誰是這次哄搶事件的帶頭人,如果都不開口,就誰也不能走!迷胡叔就說:“一定是順善起的頭,他是黨員!”朱所長說:“你住嘴!”迷胡叔噎住了,卻又說:“不是順善起頭又是誰,他要陷害我哩!”又撲倒在木頭上哭起來。
一個警察已經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各人的名字,每一個名字下列清了砍伐的樹木的大小粗細和件數,然後挨着讓蘸了紅油泥去按指印,他們大概覺得事情真有了嚴重性,先是說看見蠍子腰的人去砍伐了他們才去的,後來就說看見了你去我也才去的,你又說看見他去才去的,爭爭吵吵,末了就對罵開來。而朱所長卻坐了下來,開始把手槍部件拆開,又組裝,再拆開,再組裝,天太熱了,大蓋帽卸下來放在了木頭上。西夏決意要離開土場,她拍打着屁股上的土,從朱所長的面前走過,朱所長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朱所長,一步跨過了另一堆牛糞,回家去了。
石頭坐在了院門的門檻上,他對着西夏燦爛地笑。自西夏回到高老莊,石頭還沒有這麼微笑着對待她,西夏立即就回報了微笑,石頭說:“姨,這樹上有蛇吃過鳥哩!”西夏說:“你叫我姨?!”立即俯下身抱住了石頭,眼裏幾乎要有淚水了,說:“哪棵樹,蛇在哪兒?”石頭指着門。孩子把門不叫門,叫樹,孩子看到的是根本的東西,但做門的這棵樹怎麼就能看出曾經爬過蛇,而且蛇吃過小鳥,西夏覺得離奇不已。在高老莊,西夏也是遇到了她以前從未遇見過的怪事,是因為也受到了石頭的什麼影響呢,還是這一塊土地使她發生了變化?西夏說:“怎麼看見門上是有過蛇呢?”但石頭卻並沒回答她,手腳並用地從門檻上往院裏爬,那棵櫻桃樹梢上靜落着一隻白粉蝶,樹亭亭臨風如人,像是車站上遇見的王文龍的前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