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廚房裏
“時間到了!”我姥姥說,“偉大的時刻到了!你準備好了嗎,我的寶貝?”
現在正好七點半。布魯諾在玻璃缸里就要吃完他的第四根香蕉了。“等一等,”他說,“只差幾口。”
“不!”我姥姥說,“我們得走了!”她把他抓起來緊握在手裏。她十分緊張。我以前還沒有見過她這副樣子。“我現在把你們兩個放進我的手提包里,”她說,“但不扣上扣子。”她先把布魯諾放進去。我抱着小瓶子等着。“現在是你,”她說著把我抓起來,吻吻我的鼻子,“祝你好運,我的寶貝。噢,你知道你有一條尾巴吧?”
“一條什麼?”我說。
“一條尾巴,一條彎彎的長尾巴。”
“說實在話,我倒沒想到過,”我說,“天啊,我是有一條尾巴!我現在看到它了!我還能擺動它呢!它真棒,對嗎?”
“我提到它,只是因為你在廚房裏攀登時可能用得着它,”我姥姥說,“你能把它捲起來,用它鉤住東西,這樣就能搖晃身體,並從高處把身體降到地面。”
“我真希望早知道這一點,”我說,“這樣我就可以練習練習怎麼使用它了。””現在來不及啦,”我姥姥說,“我們得走了。”她把我放進手提包里,讓我和布魯諾待在一起。我照舊馬上鑽進邊上的小袋裏,好把頭伸出來看周困的情況。
我姥姥拿起她的手杖,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到電梯那兒去。她按了按鈕,電梯上來后,她進了電梯。電梯裏沒別人。
“聽着,”她說,“一到餐廳,我就不能和你多說話了。我要是說話,別人會以為我瘋了,在自言自語。”
電梯來到底層,一震就停下了。我姥姥走出電梯,穿過旅館前廳,走進餐廳。這是個大房間,天花板上描着金,周圍的牆上嵌着大鏡子。客人總是預先訂好座位,大多數人已經坐定開始吃晚飯了。侍者們端着盤子來來去去,忙個不停。我們的桌子很小,在餐廳中間,靠右邊的牆。我姥姥一路走到那裏,坐下來。
我把頭從手提包里伸出來,看到房間正中央有兩排長桌,還沒有人。每張長桌上有一張名片夾在一個銀插座上,上面寫着:防止虐待兒童王家協會會員訂。
我姥姥看看那兩張長桌,沒說什麼。她打開餐巾,鋪在膝蓋上的手提包上。她的手伸到餐巾底下,輕輕地抓住我。她用餐巾蓋着我,把我舉到臉旁,悄悄地說:“我要把你放到桌子底下去了。桌布幾乎遮到地面,因此沒有人會看見你的。你抱着瓶子了嗎?”
“是的,”我悄悄地回答,“我準備好了,姥姥。”
這時候一個穿黑衣服的侍者走過來,站在我們的桌子旁邊。我從餐巾底下看到了他的腿,一聽聲音我就分辨出他是誰了。他叫威廉。“你好,太太,”他對我的姥姥說,“你那位小少爺今晚在哪裏呀?”
“他不大舒服,”我姥姥說,“他留在了他的房間裏。”
“真遺憾,”威廉說,“今晚有青豆湯,供挑選的主菜有炸鰨魚排或者烤羊肉。”
“請給我青豆湯和烤羊肉吧,”我姥姥說,“但不用快上,威廉。今晚我沒事。你可以先給來一杯乾雪利酒。”
“當然,太太。”威廉說著走了。
我姥姥裝作掉了什麼東西,彎下腰去,把我從餐巾底下放到桌下的地板上。“去吧,寶貝,去吧。”她輕輕地說。然後她重新坐好。
現在全靠我自己了。我抱着小瓶子站起來。我很清楚通往廚房的門在哪裏。我得繞過半個大餐廳才能到那裏。我想,我從這邊走,像閃電一樣從桌子底下跑到牆邊。我不想穿過餐廳。那太危險了。我的打算是沿牆邊繞到廚房門那兒。
我跑了起來。噢,我是怎樣拚命地跑啊。我覺得沒有人看見我,他們正忙着吃飯。但到廚房門得經過餐廳正門。我正要過去,一大群女人像洪水般擁了進來。我抱緊瓶子緊挨牆邊。起先我只看到像潮水般進門的那些女人的鞋子和腳踝,但當我把頭抬起一點看時,我馬上看到她們是誰了。正是女巫們來赴晚宴!
我等到她們都走完,然後向廚房門衝過去。一個侍者正開門進廚房,我緊跟着進去了,躲在一個大垃圾桶後面。我躲了幾分鐘,豎起耳朵細聽所有的談話。天啊,廚房是怎麼個地方啊!喧鬧!熱氣騰騰!盤子和鍋乒乒乓乓!廚師全都在大叫大嚷!侍者們匆匆忙忙進出餐廳,向廚師們喊叫點的菜名!“二十八號台四個湯、兩個羊肉、兩個魚!十七號台兩個蘋果餡餅、兩個草莓雪糕!”有關這一類東西的喊叫聲不絕於耳。
離我頭頂不遠,從垃圾桶邊上伸出個把手。我抱着瓶子猛一跳,來個大空翻,用尾巴抓住了那個把手。我的身子猛然間已經倒過來,在來回搖晃。真可怕。但我喜歡這樣。我對自己說:空中飛人演員在雜技棚高處搖晃一定就是這種感覺。惟一不同的是,他的高鞦韆只能前後搖動,而我的高鞦韆(我的尾巴)卻能隨意往任何方向搖。也許我能成為一隻演雜技的老鼠。
就在這時候,一個侍者托着一個盤子走進來,我聽見他說:“十四號台的老妖婆說這肉太老了!她要換一塊!”一個廚師說:“把她的盤子給我!”我落到地板上,從垃圾桶後面偷看。我看見廚師把盤子裏的肉鏟掉,另換了一塊。接着他說:“來吧夥計們,給她點兒肉汁!”他把盤子向廚房裏的人一個個遞上去。你們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嗎?每個廚師和廚房小夥計都在老太太的盤子上吐口水!“現在看她喜歡不喜歡!”廚師說著把盤子還給侍者。
很快又進來一個待者,叫道:“現在‘防止虐待兒童王家協會’宴會上的人都要上湯!”這時候我開始警覺起來。現在我豎起了耳朵。我從垃圾桶後面又挪出來一點,看到了廚房裏的所有情形。一個戴白高帽的人——他一定是廚師長——叫道:“用大銀湯鍋放宴會上用的湯!”
我看見那個廚師長把一個有蓋的大銀湯鍋放在沿着牆從廚房這一頭直到那一頭的長木桌上。我對自己說:湯就要倒在那個銀湯鍋里。那也就是我瓶子裏的東西必須倒進去的地方。
我看到在長桌上面靠近天花板處有一個長架子,上面堆滿了深鍋和平底鍋。我想,如果能爬上那架子,我就成功了。我將直接位於那銀湯鍋的上面。但我必須先到廚房另一邊,然後上架子。我有了個好主意!我又一次跳起來,用尾巴鉤住垃圾桶的把手。接着我倒懸着,開始搖晃,越搖越高。我還記得上一個復活節在馬戲班看空中飛人時,演員越搖越高,越搖越高,最後放手飛過空中。我現在也越搖越高,越搖越高,到了最高處我放開尾巴,飛過廚房,正好落在中間的那層架子上!
天啊,我暗想,一隻老鼠能做出多麼了不起的事啊!而我還只是個新手!
沒有人看見我。他們太忙於他們的鍋盤了。我從中間一層架子上爬上邊上的一根小水管,轉眼間我已經到了就在天花板下的最高一層架子上,躲在那些深鍋和煎鍋之間。我知道,我在這上面沒有人能看見我。這是一個最佳位置。我開始沿着架子一直走到他們準備用來盛湯的大銀空鍋上方。我放下瓶子,旋開瓶蓋,爬到架子邊,很快地把瓶里的東西一直倒進下面的銀湯鍋里。緊接着一個廚師拿着一大鍋熱氣騰騰的綠顏色的湯過來,全倒在銀湯鍋里。他把銀湯鍋蓋上,叫道:“宴會的湯可以上了!”接着侍者進來,把那銀湯鍋端走了。
我成功了!即使我不能活着回到我姥姥那裏,那些女巫也要把變鼠藥吃進去!我把空瓶留在一個大深鍋後面,開始順着架子往回走。沒有了瓶子走起來容易多了。我開始越來越多地利用尾巴。在最高一層架子上,我從一個鍋的長柄飛到另一個鍋的長柄。這時下面的廚師和侍者正忙得不可開交,水壺在冒氣,煎鍋劈劈啪啪響,深鍋在沸騰,我心裏說:噢,這才是生活啊!做一隻老鼠,於如此令人興奮的大事多麼有勁!我繼續搖啊搖。我用最出色的技巧從一個長柄落到另一個長柄。我太得意了,完全忘記了廚房裏只要有人抬頭就會看見我。接下來發生的事來得如此快,我根本來不及逃命。我聽到有人叫道:“老鼠!看那骯髒的小老鼠!”我低頭看見一個穿白衣戴白高帽的人,接着鋼光一閃,一把菜刀飛過空中,我的尾巴尖一陣劇痛,我一個倒栽蔥向下面的地板落下來了。
就在落下來的時候,我明白出什麼事情了。我知道我的尾巴尖被砍斷了,我這就要啪嗒落到地板上,廚房裏所有的人都要來追我。“老鼠!”他們在叫,“一隻老鼠!一隻老鼠!快捉住它!”我一碰到地就跳起來逃生。我周圍許多黑色的大靴子嗵嗵嗵地在地上跺。我繞開它們逃啊逃,轉來轉去,躲來躲去,繞着廚房地板亂跑。“捉住它!”他們在叫,“殺死它!踩死它!”整個地板好像都是要踩我的黑靴子。我就這樣絕望地躲來躲去,轉來轉去,簡直不知道我在幹什麼,只想找個地方藏起來。最後我跑到一個廚師的褲腿裏面,抓住他的襪子懸在那裏!
“嘿!”那廚師叫道,“它爬進了我的褲子!別動,夥計們!我這一回要逮住它了!”
那人的手開始拍打褲腿,如果我不趕緊逃走,這回我准要被打扁了。如今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繼續往上逃。我用我的小爪子抓住那人腿上毛茸茸的皮膚往上爬,越爬越高,過了小腿,過了膝蓋,到了大腿。
“天啊!”那人大叫,“它在我身上往上爬!它在爬上我的大腿!”我聽見其他的廚師哈哈大笑,但我向你們保證,我自己一點也笑不出來。我在逃生。那人的手在我周圍拍着,他亂蹦亂跳,像是站在滾燙的磚上。我一個勁地躲來躲去直向上爬,很快來到褲腿最上面的地方,褲腿到頭了。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那人哇哇大叫,“它在我的襯褲里亂跑!把它弄出去!什麼人來幫幫我,把它弄出去!”
“脫掉褲子吧,你這傻瓜!”有人叫道,“把你的襯褲脫下來,我們馬上就捉到它了!”
如今我在那人的長褲中間,在兩條褲腿結合的地方,褲子的前拉鏈就從那裏開始。那裏又黑又熱。我知道我得繼續逃。我向前跳,來到另一條褲腿的上部。我像閃電一樣又往下跑。我跑到底下重新來到地板上。我聽見那個笨廚師還在叫:“它在我的褲子裏!把它弄出去!請誰來幫幫我,趁它還沒有咬我,快把它弄出去吧!”我瞥了一眼,看到全廚房的人都在圍着他哈哈大笑,沒有人看到我這隻小棕鼠已經跑過地板,鑽到一袋土豆里去了。
我鑽到骯髒的土豆中間,屏住了呼吸。
那廚師一定已經脫掉褲子,因為現在他們大叫:“它不在裏面!裏面沒有老鼠,你這傻瓜蛋!”
“有過的!我發誓有過的!”那人大聲反駁道,“你們從來沒碰到過有一隻老鼠在你們的褲子裏!你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像我這樣一隻小東西能使一大群大人如此騷亂,我感到十分得意。儘管尾巴痛,我還是不由得笑起來。
我在那袋土豆里一直持着,直到我斷定他們已經把我忘記了為止。然後我從土豆堆里爬出來,把我的小頭小心地伸出袋口。廚房裏如今又是廚師和侍者到處跑來跑去。我看到早些時候進來說肉太老的侍者又進來了。“喂,夥計們!’她叫道,“我問那老妖婆重新給她的肉是不是好些,她說好吃極了!她說它味道的確不錯!”
我得溜出廚房回我姥姥那裏去了。只有一個辦法:我必須跑過廚房地板,跟着一個侍者鑽出廚房門。我一動不動地等待機會。我的尾巴痛得厲害。我把它捲起來看了看,短了大約兩英寸,還流了不少血。一個侍者端着好幾碟粉紅色的雪糕,兩隻手各拿一碟,兩隻手臂上平穩地各放兩碟。他向門走去,用肩頭把門項開。我連忙從那袋土豆上跳下來,像道光一樣飛快地跑過廚房地板衝進餐廳,一直跑到我姥姥的桌子底下才停下來。
重新看到姥姥穿着有鞋帶和鞋扣的老式黑皮鞋的腳,那真是太高興了。我爬上她的一條腿,蹲在她的膝蓋上。“你好,姥姥!”我悄悄說,“我回來了!我成功了!我把葯全倒在她們的湯里了!”
她把手放下來撫摸我。“幹得好,我的寶貝!”她悄悄地回答,“你幹得好!她們這會兒正在喝湯!”她忽然把手縮回去,“你在流血!”她悄悄地說,“我的寶貝,你出什麼事了?”
“一個廚師用菜刀斬斷了我的尾巴,”我悄悄地回答,“痛極了。”
“讓我看看。”她說著低頭看我的尾巴。“你這可憐的小東西,”她悄悄地說,“我來用手絹把它包紮好。這樣血就不流了。”
她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塊花邊小手絹,把我的尾巴包紮好。“你現在沒事了,”她說,“你就把它忘了吧。你當真把整瓶東西都倒到她們的湯里去了嗎?”
“每一滴都倒進去了,”我說,“你能把我放在能讓我看到她們的地方嗎?”
“當然,”她回答說,“我的手提包放在我身邊的那把空椅子上。現在我把你放到包里去,你可以隨意探出頭看,只要不被人看見就行。布魯諾也在那裏,但別理他。我給了他一個麵包卷,夠他忙着吃的。”
她的手抓住我,我離開了她的膝蓋到了手提包里。“你好,布魯諾。”我說。
“這個麵包卷真好吃,”他在手提包底下啃着,“不過我希望是有牛油的。”
我從手提包上面探出頭來向外看。我清楚地看到那些女巫坐在房間中央的兩張長條桌旁邊。她們現在已經把湯喝完,侍者們正在把湯盤端走。我姥姥已經點着一支她那種難聞的黑雪茄,向四周吐着煙。在我們周圍,住在這個豪華旅館裏度暑假的客人們在談天,吃着晚飯。他們半數是用手杖的老人,但也有不少是全家來的:丈夫、妻子和幾個孩子。他們都是富人。想住這家華麗的旅館就得是富人。
“那就是她,姥姥!”我激消說,“那就是女巫大王!”
“我知道!”我姥姥悄悄回答,“就是穿黑裙子的那個小個子女人,坐在靠近這邊那張長桌的頭上的!”
“她能殺死你!”我悄悄說,“她能用她那白熱的火花殺死這房間裏的任何一個人!”
“小心!”我姥姥悄悄說,“侍者來了!”
我把頭縮進手提包,聽見威廉說:“你的烤羊肉來了,太太。你喜歡什麼蔬菜?青豆還是胡蘿蔔”
“胡蘿蔔,謝謝,”我姥姥說,“不要青豆。”
我聽見把胡蘿蔔撥到盤子裏的聲音。沉默片刻。接着我姥姥的聲音又悄悄地響起來:“好了,他走了。”我重新把頭探出來。“我這樣探出小頭,肯定不會有人看見的。”我悄聲說道。
“不會,”她回答說,“我想不會。我的問題是我和你說話得不動嘴唇。”
“你幹得很漂亮。”我說。
“我把女巫數過了,”她說,“沒有你想得那麼多。你說兩百個是猜想的吧?”
“只是好像兩百個。”我說。
“我也錯了,”我姥姥說,“我以為英國的女巫總數要比這多得多。”
“這裏一共多少?”我問道。
“八十四個。”她說。
“那麼總數應該是八十五個,”我說,“有一個給火化了。”
這時候我看到布魯諾的父親詹金斯先生向我們的桌子走過來。“小心,姥姥,”我悄悄地說,“布魯諾的爸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