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其他人以及敏敏
他們和她們之間的關係,還有一個短暫的復興的時期。他們又來到舒婭家裏,甚至有兩次,嘉寶也來了,坐在大家中間。南昌不禁疑上心來,他和她有過什麼事嗎?那一對泰國小象,不知什麼時候,轉移到了舒婭家中,這使南昌感覺小兔子和舒婭也發生過什麼了。如今,小象被舒拉很粗暴地在天井地上划來划去,她是將它當滑石的用途。這對小象的遊歷大約到此就結束了。就這樣,他們坐在一起,都像是沒事人似的,其實呢,各人的事各人知道。這一階段的話題是第四國際的興亡。關於第四國際,他們有多少了解呢?所有的資料不過是來自批判文章里一些斷章取義的概念,父親們的理論學習文件,外加私底下傳遞的關於托洛茨基的小冊子。這發生在異國的政治事件,由於社會主義陣營的同盟關係,使革命具有了世界性的意義,開拓着他們的胸襟。在共產主義學說裏面,那些拉丁文的人名和概念總是激起着科學進步的熱情,還帶有藝術的氣質,特別能滿足青年的想像力。他們將這些拗口的人名念得滾瓜爛熟,就像是他們的熟人。闡述概念也很流利,觀點和論據信手拈來,因缺乏材料而斷了邏輯推理,說不通的地方,他們就以思想的堅定性來克勝。有什麼能擋住他們呢?他們如此的高昂,聲音響亮,情緒熱烈,充滿着嚮往。他們認為,應當由中國來接替和重組第四國際,因為中國正在解決國際共運中的大問題,就是無產階級掌握政權之後的繼續革命。這聽起來和第四國際的“不斷革命”宗旨相仿,但性質上卻完全不同。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前提,一個是無產階級已經掌握政權,實行了公有制,而另一個卻是在資產階級的陣營內部——所以,我們走在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前列,他們不禁熱血沸騰。她們,這些聽客,很難說有什麼同感,經過這些日子的接觸,她們對他們多少有了認識,他們的神秘感略有削減。有誰能確切知道她們心裏發生的變化?看上去,她們都比先前淡漠了,只是,聚會,與異性相處,還繼續吸引着她們。她們都是喜歡熱鬧的人,哪怕是心靜如水的丁宜男,也不拒絕隔三差五地與大家一起坐一坐。
丁宜男是旁觀者。人在做,她在看。由於身在事外,她便比當事人都看得多,也看得清。這一年,從冬到春,從春到夏,眼看着夏季也到了尾聲,蟬鳴就是證明。事態,就好像一條河流從她面前過去,她不明端底,但河面灼亮的反光表明,有一些事情在發生。她沒有介入,而是從岸上走過。這些是非曲折單單留下她,為什麼是她,而不是別人?其實她並不懼怕的。只能解釋為一種命運的選擇,似乎是,有心不侵擾她的少女時光,讓她保持潔凈。有一些始末從她手裏經過,比如,南昌讓她送給珠珠的信,還有,嘉寶染了血的床單,事後,她在木盆里搓洗床單,轉眼間,血跡泯滅在雪白豐饒的泡沫里了,清水淘過,擠干,展開晾在晒衣繩上,迎了陽光,竟然透亮。她的女伴們,貌似平靜,可是她看得出來,她們人在這裏,心卻不知去了哪裏,成了個透明人,就像個蟬蛻。只有她是個實心人,表裏還未分離。她其實是有些不自知的力量的,在任何情況下,都按着自身的生長速度成熟,保持了和諧,那就是安寧的溫煦的閨閣的保護力。這不是清心寡欲,而是順從自然。她們這幾個,如今就有了裂隙,這裂隙,不是由於齟齬,而是,成長的差異。本來,她們之間也有着些小小的派系,舒婭和珠珠最要好;嘉寶自以為和舒婭好,事實上,舒婭並不這麼看;丁宜男呢,和那兩個好雖好,卻一直留有餘地,和嘉寶的關係,則在最近發展起來了。但無論遠近親疏,她們原先是,怎麼說,是同一種物質製造的,現在分離了。也只有丁宜男一個人才看得出,看出她們終要分道揚鑣。坐在大家中間,丁宜男是孤獨的,但這孤獨並不使她凄然,相反,還有一丁點兒喜悅似的,倒不是孤芳自賞,她實在是一個謙遜的人。她的喜悅是,她自覺着身心內部在趨於完好,然後,將有一天,生活來臨。
他們的熱情的討論,一貫是要受到舒拉騷擾——其實舒拉是真正對他們的話題有興趣的人,但她不懂得用什麼方式表示她的興趣,往往是採取胡攪蠻纏。再說他們,為什麼要特別排斥舒拉?舒拉有什麼錯呢?沒有,只有一樁,就是她的年齡。要是讓一個卜三歲的小姑娘參與進來,那還有什麼神聖性可言?他們的深刻度無疑是要受到貶損的。舒拉的搗亂就那麼一套,不外是捶門,叫喊,從窗戶擲石頭,他們本來已經不以為意,反常的是舒婭。以前舒婭是和他們一起對抗舒拉,可現在卻有幫舒拉求情的意思,她對舒拉說:你把你的糖拿出來分給大家,就讓你進來。舒拉有一個小糖果罐子,積攢着母親分配給她們的糖。順便說一聲,舒拉是個小吝嗇鬼,將自己的吃食守得很牢,舒婭則是散漫的,再說,她還有社交呢!此時此刻的舒拉卻很慷慨,她立刻貢獻出她的糖果。他們一邊吃着舒拉的糖,一邊嘲笑舒拉“小市民”,而且他們並不承認舒婭幫舒拉做的這一樁交易,這交易里有一種戲謔的意味,使事情變得不嚴肅。他們打着哈哈,有意不說正經話,讓舒拉白等一場。於是,舒婭的建議就變成了一場騙局,舒拉自然很憤怒。舒拉的憤怒專對着一個人來,那就是南昌。有幾次,她沖了他們背後罵“膽小鬼”,小兔子,七月,還要與她對幾句嘴:誰是膽小鬼?南昌則頭也不回,速速地跑了。
不止是舒拉的騷擾,舒婭的綏靖政策,珠珠有時候也會出點怪——正當他們談得激烈的時候,插言道:你認識他們啊?這“他們”指的是第四國際抑或第三國際的成員,也有時候是這樣問:他們認識你?這話里的輕蔑意味就十分清楚了。舒婭緊跟着就大笑,笑得十分誇張。嘉寶要是在場,也會跟着笑。她現在不像過去那麼對他們有敬畏,這從她看他們的眼光里流露出來,她常常斜過眼瞥他們一下,其中藏着不屑。丁宜男倒沒什麼變化,可這沒變化卻更像是一種蔑視,因為他們對她不產生任何影響。就此,他們的討論就漸漸渙散下來,他們的激情也渙散了,心裏不免生出恨意,當面背後地使用“小市民”這個詞彙,還有“市儈”和“庸俗”一類詞彙。他們和她們之間那些愛戀萌生的糾葛,就此被歸結到階級的差別,其實是相當無理,也看得出他們的虛弱。最終,他們放棄了理論話題,轉向一些具體的人和事,這些人和事,與權力的上層有着某些聯繫,也是在她們生活之外。這顯然是出於用心,就是以輕蔑來還擊輕蔑。但這用心很難說有什麼效果,還是珠珠那句話:你認識他們?或者:他們認識你?這一回,她們雖然沒說出口,可那滿不在乎的表情將意思表露無遺。直到一個新情況出現,她們的態度方才有改變,那就是在他們的說話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一個人,話題漸漸集中到這個人身上。
這個人也是個女生,就是小老大沙龍里的成員,那名外交官的女兒,她的名字叫敏敏。他們新近與她又有了往來。還是小兔子起的頭,他就像一個使節,串聯與聯絡起各式各樣的關係。前面說過,敏敏是在國外長大的孩子,文化革命開初方才回同,進人中學。以她的年齡,正是初二或者初三,反正都已停課,不必顧及教育上的差異,她只是跟了同學開會聽報告,中文倒是進步很快,再不像初次見面時那樣,總要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她所在的一所女中,學生多出身幹部和名流的家庭,同學間通用普通話,態度也多凜然,背景一般的同學亦難免有趨勢之色。敏敏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對這裏一切都未曾開蒙的一般,其實她方一進校就被列入這小社會的上層,可她偏喜歡幾個本性敦厚的,做了夥伴。那幾個同學是工人和普通職員的孩子,憑學習成績進入這所市級重點中學,雖是此,在學校里還是受屈抑的,總蓋不過處境優越的孩子的聲色。敏敏與她們做朋友,便也在了邊緣。那些孩子對革命的作為大凡只是串走於校際之間看看大字報,敏敏也跟着去看大字報。小兔子就是在戲劇學院裏,看見的敏敏。又有一次,是在音樂學院。女生常是要做藝術夢的,看大字報也挑選這類院校,而小兔子呢,又多是在市區的院校走動,在繁華鬧市長大的他,革命也專挑華麗的空間進行。這一次遇見敏敏,敏敏是單獨一人,騎一輛小輪自行車。敏敏又是一張圓臉,看上去很像維多利糖果的玻璃糖紙上,騎獨輪車的小白熊。她騎車慢慢地徜徉在校同的甬道,表情很出神,卻顯然與周遭大字報無關,而是在另一些什麼事情上。當小兔子一幫人迎面叫住她,她驚得幾乎從車座上掉下來。她一時沒認出小兔子,等想起來,就笑了。她的笑容很開朗,被太陽晒成淺褐色,瓷實的皮膚十分光潔,牙齒也是光潔的。她的頭髮編成辮子,盤在頂上,沒留額發,露出飽滿的前額。她長大了,先前還是個小孩子,轉眼間成了真正的少女。小兔子問,在想什麼呢?她說:你們聽,“恰爾達斯”。小兔子們豎起耳朵,聽見有小提琴疾迅的奏樂聲,想:這就是“恰爾達斯”嗎?敏敏下了車,推車與小兔子走了一段,他們那伙則騎車慢慢跟在後面,看起來,就像護衛隊。他們都看出這女生的特別。走了一陣,敏敏回過頭,向大家一笑。陽光下,頓時,就好像有萬千金絮飛揚起來,簡直令人有瑟縮之感。小兔子問她最近在做什麼,她說她父母新近又派往非洲某國出使,因那裏教育狀況不成熟,所以她和弟弟還是留在國內——受教育。后這三個字她是遲緩一時說出,就有了諧謔的意思。小兔子笑了,後面那一夥也跟着笑了。這女孩,渾然不覺地,就成了女皇一般,受到他們的尊崇。
後來他們知道,敏敏時常來音樂學院,為的是聽音樂。在凋敝的校園,這裏,那裏,偶爾會有樂聲起來,敏敏要聽的就是這個。她告訴小兔子們,小時候,隨出使父母居住的國度里,晚飯後,由大人帶着散步,不期然地,會遇到樂隊演奏,橋頭,街道,廣場,甚而只是菜市——夏季里的黃昏非常明亮和漫長;她義說到白夜,徹夜地明亮着,卻萬籟俱寂,就有一種空曠的靜謐;偶爾,她也會說到一些兒政治,東歐與蘇聯的關係,雖然不多也不深,但那是貼得很近很近的消息……小兔子們發現,敏敏的世界其實很大,可奇怪的是,她又給人離群索居的印象,這使她變得很神秘。小兔子向她承諾,為她提供唱片,她不是喜歡音樂嗎?這有什麼難的,何必到音樂學院來聽壁腳,簡直是乞討。敏敏被小兔子的話逗得很樂,她說外婆家正有一架唱機,原先也有唱片,文化革命中,自己破自己四舊,全砸爛了。但是,她問小兔子,你有什麼辦法搞到唱片呢?小兔子沒有回答,但表情是胸有成竹。
敏敏怎麼知道,小兔子們是什麼人,有什麼東西是他們不能到手的!其實是這時代給予的便利,規章制度都卸下來,於是,一切都敞開了。所以,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時代又是一個開放的時代。你不知道。馬路邊上,廢品收購站里,《金瓶梅》的插頁圖畫就隨風翻。什麼禁書不禁書的,小孩子手裏都會扯到半本《十日談》。主婦們相互間講故事,講的是馬利亞沒有同房就懷孕,在牛欄里生下了耶穌。小兔子們找唱片的地方是抄家物資的倉庫,通過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手,借來鑰匙。這樣的倉庫有無數個,有的是汽車間,有的是舊禮堂,也有的是真正的倉庫。紅木傢具,樟木箱,摩托車,自行車,冰箱,電視機,各色樂器,書籍,字畫,瓷器,綢緞布匹,絨線皮毛,香燭錫箔——來自那些從長計議的生活里。在如此龐雜的什物中找唱片委實不容易,可他們有的是耐心,還有熱情。敏敏的出現,就好像開了一門新課程,其中有無數新鮮的知識。他們都是好學的人,學校關了門,可社會敞開了。他們在倉庫里四散開,分頭翻找。絮狀的灰塵在光柱里飛快地翻卷,洞開幾條隧道,底下是堆壘着的物件,沉寂着,像一個巨大的墳場。他們上下躥動的身影,則像是古代的盜墓人。他們走在堆壘物的縫隙間,一不小心,碰翻一疊紙盒,一股霉氣沒頭沒腦蓋來,是錫箔,年經月久,早已風化,稍一觸碰,便碎成齏粉,這可真像是鬼錢。幸好他們都是唯物主義者,不信邪。有誰擠到一架鋼琴前,掀開琴蓋敲一下,“哨”的一聲,就像喪鐘響起。怎麼都有些毛骨悚然,他們彼此叫喚着,在屋頂下傳遞着微弱的回聲。那些紅木傢具發出幽暗的光,這是沒落的光,正是他們要砸爛的舊世界。待他們走出倉房,來到光天化日之下,不由松出一口氣。
最後,他們果然找到幾張唱片,一張是民樂曲《送你一束玫瑰花》,一張是《匈牙利舞曲》,一張印尼民歌《寶貝》,再一張交響樂《梁祝》,還有一張歌曲集,其中一首很奇怪地叫做“狂人大笑”。於是,這一天,他們按敏敏給的地址,一起去敏敏家了。敏敏的家,也就是她外婆的家,住在靜安寺附近。他們沒想到她竟是住在這樣的地方,那是一片雜弄中間一條略微齊整的短弄。和這城市大多的弄堂房子一樣,從後門進入,走過灰暗的灶間,來到朝南的客堂;或者轉上一條狹窄的樓梯上到二樓。敏敏家住二樓並三樓,三樓嚴格叫作三層閣,是一個閣樓,敏敏和弟弟就睡這裏。他們跟隨敏敏,登上一道木梯,木梯很陡,敏敏的涼鞋底幾乎就踩在小兔子的頭頂。閣樓的頂是一個複雜的立體幾何形,本是向南切下去,形成一個斜面,可中途又在正面切開一個長方形窗洞。窗洞很深,因正南,前方又沒遮擋物,光線充盈,將閣樓照得通亮。閣樓里放了幾件舊傢具,漆面都已斑駁,但敏敏的床,掩在角落,罩着一領圓紗帳,頂上與腳下都綴有蕾絲花邊,這小小的閣樓就此變得華貴,像童話里公主的房子。相對的角落裏是敏敏弟弟的床,是一領普通的單人棉布方帳,好像住着敏敏的僕人。但這僕人也很高貴,床頭架了一座小型天文望遠鏡。敏敏說是鄰國一個大使的孩子送給弟弟,后經上級批准,同意她弟弟收下。
在敏敏的房間裏,他們幾個競都拘謹起來,他們從沒這麼老實過,在敏敏的一一照應下落了座,然後由主人放唱片給他們聽。唱機是敏敏外公青年時聽的,現在很舊了,唱針呢,禿了。他們帶來的唱片,其中一張又有了裂紋,唱針就老也走不過去,反覆打轉。正是那張“狂人大笑”,於是,那“狂人”便大笑不止。閣樓里滿是誇張又單調的笑聲,竟有些讓人悚然,敏敏關了唱機,方才安靜下來。停了一會兒,敏敏指點他們從窗洞看出去,眼前是浩瀚的屋瓦,一時都有些怔忡。這個姑娘真就像童話里的仙女,有着點石成金的方術,司空見慣的事物,由她指引,就變成不同尋常的景色。這一陣子,他們對敏敏幾乎是狂熱的崇拜,他們競相對敏敏獻殷勤,從抄家物資里淘出各種各樣寶貝,送給敏敏,畫報,書籍,八音盒,集郵冊——那是給她弟弟的,這個文靜的,白皙的,比他姐姐更像女孩的少年,也被他們愛屋及烏地納入奉獻的範圍。奇怪的是,他們彼此並不生妒意,似乎敏敏所引起的是另一種心情,和舒婭、珠珠她們不同。她們是女生,而敏敏卻不是,當然,她也是,那是另一種性質上的說法,或者說,她是超乎性別的。他們分別登上她的閣樓,有時碰個正着,也沒什麼,笑笑,坐下一起說話,或者一起告辭。這樣紛沓地上門,挺引人注意的,敏敏的外公外婆表示了不悅。有幾次將他們攔在門外,說敏敏不在家,可敏敏的小輪自行車就停在後門口。還有一次,是敏敏的弟弟在門口迎接他們,將前一日送他的一本小說還過去。然後有一天,他們來到這片龐雜的里弄時,看見敏敏推着自行車等候他們,說,我們出去玩吧!這就是這個嚴謹的家庭拒客的方式,溫和卻堅決。從此,他們與敏敏就是在外面會面,公園,電影院,某一個學校的操場,還騎車遠足去過一次嘉定。照理,敏敏這樣一個有胸襟的女生,他們應該多與她交流一些重大的思想,可是沒有,他們甚至從沒有在她跟前提起過第三或者第四國際的話題。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怕露破綻。在一個來自國際共運前線的人面前,他們變得謙卑了。
就這樣,在他們的言談中,越來越熱烈地出現敏敏這個名字,她們很難忽略了。開始,她們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樣子,意思是對這個敏敏的存在並無興趣。他們談他們的,她們轉過頭去談她們自己的。當他們公然拿敏敏來對照她們,流露出輕蔑的時候,她們就不那麼好惹了。她們說,她們當然是小市民,他們又是什麼呢?明明生活在這個城市裏,不是市民又是什麼?市民還有大小之分?又憑什麼分大小?他們回敬,小市民就是小市民,鷹有時飛得比雞低,但雞永遠飛不到鷹那麼高!她們忍笑請教,誰是雞,誰是鷹,總也不能自己說鷹就是鷹吧!她們很輕俏地就讓他們語塞,男生總是嘴笨的,一着急,難免言過其實:我們的父輩拋頭顱,灑熱血,就是要革庸俗的小資產階級的命!她們就換了冷笑:你們的父輩?你們的父輩如今在哪裏呢?到底誰革誰的命?此時,他們和她們,終於各回各的階層,原來之間是有跨不過的鴻溝。吵架就是這樣,非要把對方說痛不可。他們當然不能就這樣吃虧,換一個角度,把話回過去:哈哈,她們是吃醋了!這一回,她們是真的惱了,個個都白了臉,再不與他們多說。可他們就是那種厚臉人,下一回,笑嘻嘻地又上門來,坐下來說著說著,還是說到敏敏身上去了。你拿他們怎麼辦?漸漸地,她們不由對敏敏生出了好奇心,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呢?尤其是,她從國外來。這城市的人,對國外總是很嚮往的。當然,按珠珠家鄰居,那個歐家伯伯的說法,外國也不儘是好的,比如“羅宋”,就是蘇聯,就未見得怎樣;直到文化革命前的上海,尤其虹口、盧灣的馬路上,常見白俄張貼廣告,教小孩子說英語,什麼英語?洋涇浜英語罷了,耽誤人家子弟,賺些個蠅頭小利:“羅宋”的大菜,也很馬虎,不過是捲心菜放湯,美其名曰“紅菜湯”。敏敏所來自的國外,就屬於那一帶。但珠珠她們一代,畢竟是新一代,比歐家伯伯少偏見,她們內心是期待認識敏敏的。只是,她們已經表現出那麼多對敏敏的不屑,又怎麼好提出認識的願望呢?而他們就好像猜出她們的心思,抑或是出自炫耀的心理,總之,這一日,事先沒作一點預告,突然把敏敏帶來了。
第一眼看上去,敏敏一般,與她們對比,還顯得粗糙幾分。然而,略過些時間,情形就變了。幾乎不可擋地,敏敏逐漸明麗起來。她就好像有一種光亮,從內向外透出來,最終,將周圍人都照耀了。她們甚至忽略了敏敏的衣着——看不出她在國外生活的痕迹,倒像是北地人的作派。白底黃花布方領衫,一條寬大的藍布長褲,赤腳穿塑料涼鞋,光光的額頭上頂一盤沉甸甸的髮辮。她和街上的潮流毫不沾邊,完全遊離在外,卻另有一格。她坐在她們中間,是有些彆扭的,她和她們顯見得是兩類人。她們矜持着,懷了警惕,等待敏敏先開口說話,不曉得會是多麼高和深的言談。怪都怪他們,預先做了那麼多的離間,使她們心存戒備。敏敏呢,對她們倒是沒什麼準備,乍一見,單是覺得她們好看和時髦,也是不知如何相處。兩下相持一會,從丁宜男這裏打開了局面。‘敏敏對丁宜男手裏的鉤花生出了興趣,問她怎麼做,丁宜男就教她,先從基礎的辮子花開始,再鉤圖案,從簡到繁,由小漸大,逐步就可做成一件織品。這本是他們攻訐她們“小市民”的口實之一,然而敏敏,欽佩地看着丁宜男的手指靈巧翻飛,一行行精緻的花案越衍越長。丁宜男給了敏敏一根鉤針,又交她一團線,指導她起頭,運針,鉤線,轉眼間,敏敏也扎進女紅裏面。說來也奇怪,這並沒有讓他們對敏敏失望,相反,他們還有點高興,因為敏敏終於顯出和普通女生同樣的性質,而這同樣的性質在於敏敏,卻又不是普通的了。似乎是,敏敏吸引他們,是因為她不像女生,而她實際上又是女生。事情就是這樣複雜,他們怎麼搞得清楚?現在,敏敏和她們做了好朋友,沒他們的事了。他們這些局外人,坐在一邊,帶着恭敬地聽她們討論鉤針活里的技巧,以及其他一些瑣細事,還聽見丁宜男邀請敏敏去她家,那裏有各種各樣的綉活和織品,還有,一架幻燈機。
第二天,敏敏去了丁宜男家,當然沒他們的份,丁宜男從不邀請男生上門。幻燈機,準確說是幻燈機放映的內容,果然使敏敏很興奮。每一個影像,她都有無窮的問題,而要回答她的問題,必須敘述一整部電影的情節。在遮暗的光線里,敏敏的眼睛亮亮地閃爍着,而她們卻漸生不悅。她對某些常識的無知和好奇心,在她們看來,多少含有着居高臨下的意思。就好像她來自於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另一種生活,但是,不要緊,這不妨礙她對你們的生活有所關注。於是,回答和解釋就不那麼熱心了。敏敏感覺到她們的冷淡,不知個中原委,好在她並不是一個心思細密的女生,並不加以計較。如同所有女生之間的猜忌一般,這一點不悅便過去了。就這樣,敏敏參加到她們當中,有些隔,有些合,這才是相處之道。俗話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倘若真是親密無間,或許倒要生隙了。敏敏的加入,其實很微妙地改變了一些她們,甚而是他們的氣質。她天性敦厚,實是一種鎮定,似是亘古萬事萬物在眼前,不變不驚,在這動蕩的時日,將她的心安散播給周圍的人。她們和他們也隨她去音樂學院的校園走過,是在向晚的時分,校園裏很寧靜,偶爾掠起一陣鋼琴的琶音,沒有成章成句的旋律,但這靜謐的本身就暗合著樂音的本義,那就是和諧與自然。敏敏對音樂並沒什麼了解,甚至算不上一個音樂愛好者,她到這裏來,嚴格說也不是尋找什麼音樂,就是享用一些兒,和諧與自然。敏敏還向他們和她們描繪她閣樓窗外的屋頂,夜深人靜時,就會升起鐘聲。他們告訴她,這是誰家自鳴鐘的報時聲,敏敏卻認定某一處有着鐘樓。由這鐘聲的話題帶引,他們一行人去到外灘,聽海關大鐘響起。海關大鐘敲奏着那俗曲野調,因是大調式的,亦有着一種莊嚴,在天穹底下沉沉漫開,籠罩了旖旎蜿蜒的地平線。南昌想起那一日從江對岸渡來的情景,心中有一股哀慟,也是莊嚴的。他們沿着江邊騎去,有幾個車后架上帶着人。江面在某一段上陡然開闊,又在某一段收窄,在天地間奔突。視野突破了城市的水泥殼子,伸延於浩淼之中。
天已入秋,這日下午,南昌往敏敏家去,是為給敏敏的弟弟送一隻叫蟈蟈。這隻叫蟈蟈籠很特別,不是通常用竹爿插成,而是光潔嫩黃的稻秸稈,交疊壘成正方的一座城池,十分精緻。自從受敏敏祖父母委婉的拒絕,他們不好再上門,但是偶爾的,會給敏敏的弟弟送東西去。因是找敏敏的弟弟,老人們似乎就不大好阻攔了。所送東西,無非是一些男孩子的玩物:風箏,自行車鈴鐺,電影票——不過是些時政性的紀錄片,也是這年月的娛樂了。她弟弟未必看重他們的饋贈,這個矜持的少年和他姐姐是兩種性格。他姐姐是熱情的,而他相當冷靜。他用審視的眼光看着他們,姐姐的新夥伴,使他們感到不安,好像被他看出了用心,那就是他們向少年示好,其實意在敏敏。他們不由軟弱下來,說話都是囁嚅着,真的,他們有些怕這少年。南昌來到敏敏家樓下,叫了幾聲她弟弟的名字,少年沒有出來應,他們的祖父母也沒應。於是,他推開虛掩着的後門,徑直走進去,彎上樓梯。樓裏面很靜,南昌聽得見自己躡着手腳,像貓一樣輕柔的足音。二樓前客堂的房門關着,敏敏的祖父母大約不在家,光線就暗下來。但頂上投下一方亮光,說明閣樓有人。他扶住木梯,上去了。果然有人,敏敏在。她背對着門,低頭坐在桌前,肩膀微微顫動,她在啜泣。南昌怔住了,站在門口,進不是,退不是,此時,他手中的叫蟈蟈突然響亮地叫起來,將他們兩個都驚了一下。敏敏回過頭來,只見她滿臉淚光。南昌想問,又不敢問,敏敏的一切都是神聖的,多一句嘴就是冒犯。在敏敏面前,他們就是這樣卑微。他向前跨了一步,將叫蟈蟈籠掛在她弟弟望遠鏡的鏡筒上,然後退回去。這時,敏敏說話了:南昌,我爸爸媽媽其實並沒有出使,他們全在隔離審查,我們已經一年沒有他們的消息了。說話間,敏敏平靜下來,淚水洗滌,她的臉顯得格外光潔。停了一會,她輕輕嘆一口氣: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轉回頭,眼睛移向老虎天窗外。順她目光看去,連綿起伏的屋瓦,在熾熱的陽光下,反射着光芒。原先黑色的瓦變成一種灰白色,就像燃燒過後的灰燼。一股悲愴從屋瓦上升起,如此明亮、堂皇的悲愴。南昌在心裏重複了敏敏的問題: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這股悲愴似有緣由,又似是無所指,是面向整個的世界。敏敏,高貴的敏敏,她的痛苦也是高貴的。她將疼痛也罷,痛苦也罷,都提升了,提升到這世界全面性的哀傷。南昌站了一會兒,終於退下扶梯,走出這幢簡陋的老式民居。
這片雜弄簡直像蛛網,無數路徑交織又錯開,放射出去再收攏回來。南昌騎車駛在其中,從一條窄巷騎入另一條窄巷。他失去了方向,茫然卻執着地騎着。這些路徑十分粘纏地拉扯着他,裹挾着他。一個念頭清晰地浮上來:他正走在那連綿起伏的屋瓦底下。
不知什麼時候,南昌轉出了這片街區。日頭略偏一點,林蔭道上一片蟬鳴,嘩啦啦地,灑了一地碎金碎銀。這像是夢境呢!南昌從中穿過。兩邊行人路上,走着熙攘的行人,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大人小孩都上了街,這城市突然就有了一股子享樂的空氣。有一輛黃魚車飛快地從後面騎上來,差點兒擦着南昌,南昌張口要斥罵,一群孩子緊追黃魚車而來,將南昌撞到一邊去。南昌穩住車頭,繼續向前,看見那群孩子中間就有舒拉。黃魚車上站着一個中學生模樣的青年,向行人發放傳單。這伙孩子緊追不捨顯然刺激了青年,他戲耍地一張一張拋向他們,惹得他們彼此爭搶。舒拉的長手長腳並沒幫上她的忙,反而讓她動作笨拙,但誰也沒她固執,眼見得人家都有了收穫,只她還空着手,跟了黃魚車奔跑。車上的青年有意逗她,手上握一張傳單,就是不放給她,舒拉就被他牽着,悶不吭氣地跑。南昌低下腰,緊踩幾腳,追上黃魚車,用力推那青年一把。青年一下子坐在車板上,氣惱地掙起身子要與南昌對打。南昌一邊與他撕扯,一邊扭頭吼叫舒拉回家去。可舒拉完全沒聽見他,也沒認出他,眼睛定定地對着前方,奔跑而去。南昌落在後面,看着舒拉在明晃晃的光斑影斑里越來越小。真是令人目眩啊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