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優孟衣冠

第05章 優孟衣冠

汪偽政權粉墨登場后的種種矛盾與笑話。

民國29年3月30日,南京城裏城外,店鋪住戶掛起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不過上面還有一面三角形狹長的黃布小旗,旗上有6個字:“和平、反共、建國”。有人說,這面小旗,猶如梁山泊替天行道的杏黃旗。於是有人就把這面”杏黃旗”扯掉了。

這一扯壞了,有個”皇軍”經過,一望之下,神色大變;楞了一下,奔上去拿皮鞋腳猛踢大門,一面踢,一面大罵”馬鹿!”

這一下,嚇壞了街坊,驚動了警察;消息一直傳到”市長”高冠吾耳中。

這個矮矮胖胖、滿臉濁氣的市長,穿一件藍色寧綢夾袍,上套一件黑絲絨馬褂。正在”國民政府”以地主的身分,周旋在”各部會首長”之間;聽到這個消息,臉上因為得以留任而顯露的笑容,頓時消失;走到正跟陳公博在交談的周佛海面前,低聲說道:“市區有一點中日糾紛,我想跟院長,部長報告,請示處理辦法。”

“喔,”周佛海問:“何謂中日糾紛?”

“有些老百姓把國旗上的飄帶拿掉了;日本兵見了大為不滿,說他們打了3年的仗,死傷累累,目標就是青天白日期,不想今天會在他們佔領的地區發現,自然不能甘心。”高冠吾又說:“類似情形,不止一處;此刻新街口集中了成千上萬的日本兵。倘或沒有善策,或許會有暴動的危險。”

“我早知道,”陳公博脫口答說:“一定兩面不討好。”

周佛海沒工夫發牢騷,只問高冠吾:“你倒說,有什麼善策?”

“是不是下令——,”他也有些說不出口;而終於很吃力地說了出來,下令暫不懸起。

周佛海幾乎要破口大罵”放棄!”高冠吾看他臉色難看,趕緊又提第二個辦法。

“或者,請部長打一個電話給西尾壽造大將,請他想辦法安撫。”

西尾壽造大將是日本駐華派遣軍總司令;提到他,周佛海的氣又來了。

“我們政府還都,日本不派大使;連駐華派遣軍司令都不來觀禮,真豈有此理!”周佛海說:“我不跟他打電話,我找影佐。”

於是將影佐禎昭找了來,匆匆交談,定了兩個步驟,一方面由他分別打電話給西尾壽造及日本憲兵司令,勸導”皇軍”散去;一面由高冠吾派警察勸告百姓,掛國旗務必須有那面小黃旗。

部署初定,只聽得軍樂大作,原來”代理主席”汪精衛到了。”文武百官”不是藍袍黑褂,就是黃呢戎裝;唯有他穿了一套長禮服,不過頭有點抬不起來,全靠漿洗得雪白的硬領撐住。當然,臉上不會有一絲笑容。

行禮如儀到了”代主席致詞”,只是汪精衛手撐着講壇,茫然地望着台下;久久不發一語。

汪精衛的演講,在黨國要人中考第一,往往一上來就探驪得珠,幾句話便能吸引全場的注意力;但這天卻語音低微,有氣無力,往日演講時那種飛揚的神采、清晰的聲音、優雅的手勢,都不知道哪裏去了?後排的人只見他嘴唇翕動,不時有一兩句”大亞洲主義”、”無百年不和之戰”之類的話,飄到耳邊。最後一聲”完了”,倒很清楚;令人想起宣統登基,在太和殿的寶座上大哭特哭;他的生父攝政王載灃為了哄他,不斷大聲地說:“一會兒就完,一會兒就完!”果然2年工夫便斷送了天下;如今汪精衛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完了!”

“開鑼戲”草草終場;汪精衛隨即到”行政院”院長辦公室”判紅”——就職貼紅紙佈告,稿上要畫”行”。辦了這件開手第一件的例行公事;他拿起第二個卷夾,裏面是一疊電訊;頭一條就是暫遷重慶的國民政府明令”通緝賣國降敵漢奸陳公博”等77人;這是汪精衛決定組府後,中央第6次發佈通緝令:第一次只有汪精衛一個人;第二次也只有兩個人:周佛海、陳璧君;第三次有褚民誼、梅思平、丁默更、林柏生之流,一共9個人。這3次通緝令,層次分明,誰是首、誰是從;誰是汪記政府最重要的人物與次要人物,從名單先後,一望而知。

第4次是通緝汪記的軍事首腦,一個鮑文樾,一個葉蓬;第五次通緝”次長級”的人物;這一次的人數最多,連同以前5次發佈的名單,是一網打盡了。

汪精衛默無一語地,看完電訊;抬頭看見他的”秘書長”陳春圃站在哪裏,便即問道:“你有事?”

“是的!”陳春圃說:“重慶的中常會,本月21日決議:尊稱總理中山先生為國父。我們是不是也要改尊稱?”

汪精衛不作聲,好久,才嘆口氣念了吳梅村的兩句詩:

“我本淮南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

這時褚民誼也到”外交部”接事去了;在部長室判了行,隨從秘書向他報告:“部里同仁集合在大客廳,請部長出去受賀。”

“受賀!”褚民誼搖搖頭:“何喜可賀?”

“那末請部長跟大家見個面,說幾句話。”

褚民誼想了一下答一句:“也好!”起身就走。

大客廳已經集合了全部的職員,總共20多人,次長徐良與周隆庠,看到他的影子,領導鼓掌;褚民誼搶上幾步,撈起長袍下擺,就勢身子微蹲,撈着袍角的右手從左往右一甩,長袍下擺抖出個半圓形,同時雙手抱拳作了個羅圈揖。

有個女職員,看他那副打太極拳”以武會友”的功架,忍不住笑出聲來,大家都替他發窘,他卻夷然不以為意,咳嗽一聲,開口說道:“我可以告訴各位:各位將來會很清閑;因為外交部根本沒有外交可辦——。”

站在旁邊的次長周隆庠,覺得部長的話,很不得體;便輕輕咳嗽一聲,提醒他檢點。褚民誼轉臉一看,馬上就又有話了。

“我們現在的外交,只辦一個國家,就是我們的友邦,日本!其實對日外交,只要兩周就夠了。那兩周呢?一位是財政部周部長;一位是我們的日本通,”褚民誼一指,”喏,周次長。”

這似捧似嘲的說法,搞得周隆庠大為尷尬;只有窘平地微笑着。另一個次長徐良則緊閉着嘴,臉色發青,相形之下,更顯得是在生氣。

褚民誼其實是個老好人,他的對日外交”兩周”論,說的也是實話,並無譏嘲的意味;此時看到徐良的臉色,只當他為了自己抬高周隆庠而不悅,內心不免歉然,覺得對他也要有個交代。

“本部的兩位次長,一對外,一主內,從今天氣,我請徐次長看外交部的家;徐次長就是大家的婆婆。”

這個譬喻,倒也頗能符合實情;而且也算很客氣的說法,所以徐良臉上的肌肉也放鬆了。

那知下一句話出了毛病,”徐次長是常務次長,”他說:“看家是本分——”

此言一出,引起了輕微的騷動;褚民誼不明所以,把話停了下來。他的隨從秘書趕緊上前,低聲說了句:“徐次長是政務次長。”

“喔,喔!”褚民誼轉過臉來,右手握拳,左掌往拳頭一搭,向徐良打個招呼:“對不起,對不起!”他又向大家說:“我弄錯了。徐次長以政務次長看家稍為委屈一點。徐次長留學日本、美國,得過學位;希望將來對英美的外交,能夠開展,還要大大地借重徐次長的長才。”

這番話總算能讓徐良心裏舒服,但周隆庠卻急壞了。

因為褚民誼的這幾句純粹為了想敷衍徐良的話,以出於”外交部長”的地位來說,可視之為宣佈新政府的外交政策:希望開展對英美的外交。從抗戰以來,美國一直對日本採取壓制的態度,最近這一年,日美關係更緊張;尤其是上年7月底,美國繼公佈對日戰略物資禁運令以後,通告廢棄日美通商航海條約;對日本的經濟,是個極大的打擊。現在日本的少壯派軍人,反美的情緒很強烈,戰略方面在醞釀”南進政策”,希望能在取得重要資源上打開一條出路;同時已有人提出一個很受重視的構想,締結日德意同盟,必要時放棄反共的基本政策,拉攏蘇俄,一起來對付美國。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褚民誼說要開展對英美的外交,勢必引起日本極大的誤會。所以周隆庠不顧褚民誼還在大放厥詞,照理應該在場聆聽的禮貌,悄悄退出去;首先找到”大阪每日新聞”的記者,生長在中國的鳥居太郎去解釋。

“褚部長的意思,決非希望跟英美合作;不過,為了減少國際上對新政府的敵視態度,不能不說兩句門面話。請你不必發表,免得引豈不必要的誤會。”

“我對褚部長很了解,不會誤會。”鳥居太郎笑一笑說:

“恐怕褚部長自己都不知道,他這隨便說的兩句話,可能會害得板垣中將大為緊張。”

他說的板垣中將,就是”中國派遣軍總司令”的總參謀長板垣四郎,是日本陸軍少壯派的中堅分子。在他當關東軍高參時,與同僚後輩后原莞爾,發動了九-一八事變,稱之為”石原智略,板垣實行”,是個很難纏的傢伙;所以周隆癢很傷腦筋。

“還有,”鳥居太郎又說:“外務省方面,也可能會延啟發佈阿部大將使華的消息。”

這就更嚴重了。原來周佛海主持對日交涉時,曾經一再要求日本,首先承認汪記政府,同對遣派”大使”。日本內閣與軍部意見一致,因為還希望能跟蔣委員長談和,一時不便承認汪記政府,表示仍舊尊重遷都重慶的國民政府。至於派大使,應在承認新政權以後,目前為了便於談判基本關係起見,日本決定在汪記政府成立以後,遣派一名特使。人選亦已決定,是卸任的首相陸軍大將阿部信行;預定在4月1日宣佈。

如果因為褚民誼信口開河的兩句話,日本外務省先要澄清此事,再發佈阿部使華的消息,那就意味着新政府的對日外交,一開始便有挫折,這在周隆庠看,是件很嚴重的事,也宜乎及早解釋,才能弭患於無形。

於是等褚民誼回到部長室,周隆庠便將鳥居太郎的話,很宛轉地作了說明;然後請示處置辦法。

禮貌很周到,實際上是有意難一難”部長”。果然,褚民誼楞住了;他沒有想到,隨隨便便一句話,竟會引譬如此嚴重的後果。

“我跟汪先生去說,我不能做這個部長;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

“是的。”周隆庠平靜地答說:“做外交官,就是在這方面必須受拘束。請部長亦不必跟汪先生去說,似乎頭一天就要摜紗帽,夫人會不高興。”

周隆庠口中的”夫人”就是陳璧君;汪政府中除了羅君強,數褚民誼最怕她。羅君強還可以敬鬼神而遠之;褚民誼是至親,三天兩頭要見面,她嘮叨起來、想不聽都不行。所以一提到她,褚民誼就氣餒了。

“反正部長的本職是副院長,目前也不必辭兼職;剛才部長說過,請善伯先生當家,以後關於外交方面的事務,部長不管就是。”

“對、對!請徐善伯替我主持一切,有什麼儀式,要我出席,我來擺擺樣子就是。”褚民誼又問:“今天有什麼活動?”

照道理,像這種日子,外交部是最忙的時候,各國使節覲賀、設宴招待,往往人手不夠,還要臨時向外借調。但汪記政府成立,除了”滿洲國”有一通賀電以外,那一國也不理睬;這自然是很令人難堪的事,不過周隆庠卻沉得住氣。

“國難期間,一切從簡。”他輕描淡寫地說。

“那末,我在部里沒事了吧?”

“是的。”

“沒事我就要走了。”褚民誼說:“以後一切請你跟徐善伯疲勞。”

出了部長室,褚民誼又去看徐良,將私章交給他保管;隨後又到各司的辦公室去周旋了一番,離去時連聲道”再見。”第一天上任,行逕倒像卸任道別;許多人感覺到,是個外交不終的不祥之兆。

褚民誼是揚長而去了,由於他”失言”而可能引起的誤會,卻必須趕緊處理。汪記政府的一切對日交涉,大都透過影佐禎昭辦理;為此,影佐還特地設立了一個特務機構,代號是”梅機關”。周隆庠此時就是找梅機關去接頭。

幾通電話打下來,覓得影佐的蹤跡;他在周佛海的”財政部”部長室。於是周隆庠跟周佛海通了電話,將褚民誼信口所發的論調,以及可能引起的後果,作了扼要的陳述;然後提出他的看法,向周佛海徵詢意見。

“我同意你的辦法;影佐在我這裏,我請他馬上處理。其實,民誼的話也沒有錯;只要作了解釋,不致引起誤會。”周佛海又說:“倒是有件事,跟外交部也有關係;我希望你立刻能來,一起跟影佐辦交涉。”

“是!我馬上來。”周隆庠說:“不過,能不能請你先把是件什麼事告訴我;我好準備。”

“解散興亞建國運動那件事。”

這件事周隆庠是很明了的。最初日本人所希望的汪記政府,能夠”擴大基礎”,容納各黨各派,造成一種各方面都期待”和平”的聲勢;使得國民政府不能不重視此種現實,從而放棄抗戰到底的決策,出現日本所期盼的”全面和平”。

為了這個緣故,影佐決定找中國人組織一個變相的政黨,支持這個”政黨”參加新政府,一方面作為”擴大基礎”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可以透過這一”傀儡政黨”,去控制汪記政府的內部。不過,他自己不便出面來搞這件事;找了一個老朋友岩井英一來負責。

岩井英一出身於日本為了訓練間諜而設立的上海”同文書院”,說得極好的一口中國話;漢文寫作亦很能順。當”一二八事變”前後,重光葵當上海總領事時,他以副領事的身分,擔任日本駐滬領事館的發言人,因此跟上海的新聞記者很熱;同時跟好些情報販子建立了關係。這時接受了影佐的委託,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本名袁學易,號逍遙,後來改了單名,叫做袁殊。他是湖北人,留學日本,精通日語;人又生得高不滿5尺,看上去就更像日本人了。真所謂”矮子肚裏疙瘩多”,他的神通確是很廣大,那一個特殊的組織中,他都能插上一腳;岩井就因為他三教九流中都有朋友,才看中了他。

經過幾次密談,有了成議,配合軍部正在要求設置的”興亞院”,將這個組織稱為”興亞建國運動”;先由袁殊找人將”興亞建國運動”的理論基礎先建立起來,再招兵買馬,正式推出。

這件事很快地讓周佛海知道了。中國共產黨在嘉興南湖的船上,第一次開發起會議,他跟陳公博是10個代表中的兩個;對於搞這套花樣,敏感得很,不相信袁殊只是幫日本軍部做事。再深入調查,發現袁殊所找來的重要助手之中,翁永清與劉慕清是共產黨;陳孚木做過陳銘樞當交通部長時的政務次長,跟廖承志非常接近。這就使他懷疑”興亞建國運動”可能是共產黨的地下工作機構。

於是周佛海將丁默更找了去,要他抓袁殊;丁默更說,他跟吳醒亞是一起的,有”中統”的關係,他不能抓他。不但丁默更,連李士群也一向對”中統”另眼相看的,因為他們都是”中統”出身,舊日同僚自有香火之情;同時也是為自己留個退步。

“你知道不知道,”周佛海問說:“袁殊有4方面的關係:日本、中共、中統之外,還有軍統?”

“我知道。”丁默更坦率答說。

“既然知道,我希望你即刻採取行動。”

於是袁殊以”軍統”駐滬情報人員的罪名,為76號逮捕。岩井很快地就知道了,去見丁默更及日本憲兵隊駐76號的聯絡官冢本中佐,要求釋放袁殊。

丁默更與冢本一致拒絕。岩井退而求其次,要求保釋,亦商量不通;最後提出要求:借用兩個星期。

“我受軍部的委託,有一項極重要工作,交給袁殊辦理,快要完成了;借用兩星期到期還人。如果你們不相信,不妨向影佐禎昭大佐求證。”

抬出這個汪精衛的”最高顧問”,丁默更終於不能不同意。岩井將袁殊保了出來,一輛汽車開過外白渡橋,安置他在北四川路駐滬總領事館的禮查飯店;這裏是”皇軍”直接管理的”警備區”,為76號勢力所不能到,所以到期岩井不還人,丁默更亦拿他沒辦法。

更壞的是,這一來反逼得岩井提早將”興亞建國運動”的招牌掛了出來;本部就在閘北寶山路岩井家中,對外的名義,只稱”岩井公館”。岩井替他拉攏一批日本浪人,都是與軍部少壯派有密切關係的極右派分子,如兒玉譽士夫等;中國人方面的成員,亦極盡其光怪陸離之至,連專以三角戀愛為題材的小說家張資平,都羅致在內。

周佛海當然無法容忍,跟岩井的交涉沒有結果,豈不得已只好向影佐禎昭,提出極嚴厲的警告:如果日本人要扶植一些背景複雜的人,另樹一幟,公開活動,即表示對汪精衛不信任,立即停止組府的工作。

事態嚴重,影佐不能不接受周佛海的要求;但他本人的處境很為難,因為這個組織原是他授意岩井發動的,自不能出爾反爾。因此他一方面通知岩井,最好暫停活動,尤豈不可招搖;一方面關照岩井托日本駐華大使館的一等書記官清水董三,陪着他一起去向周佛海解釋。事情就這樣拖了下來。

如今豈不及待地又要解決這樁”懸案”,是因為有個特殊的原因;周隆庠是到了周佛海那裏才知道,前一年秋天,也就是周佛海向影佐提出嚴重的交涉之前不久,岩井曾率領了”興亞建國運動”的8名發僕人,到東京拜訪過內閣總理大臣阿部信行大將。如今阿部是以”重臣”的身分奉派來與汪政府談判基本關係的”特使”;如果岩井、袁殊借阿部的招牌有所活動,將會增加汪政府很大的困擾。因此,周佛海再度表示了強硬的態度,”興亞建國運動”非解散不可。

“周先生,你實在是誤會了。”影佐很婉轉地說:“共同防共是近衛三原則之一;亦為貴我雙方合作的主要基礎。請你想,我們怎麼會支持一個中共工作的組織。”

“不錯,我相信你跟岩井的本心無他!但是,你們完全不清楚袁殊的背景。他們羅致的人,都是赤色分子,對於這樣一個具有鮮明赤色的組織,莫非你跟岩井居然能視而不見?”

“這,”影佐答說:“是周先生主觀的看法。”

這一下,周佛海火了,”大佐,你太偏聽了岩井;而岩井是政治色盲。”他抓起筆來,在便條上寫了一個名字,遞給影佐:“你知不知道這個人?”

影佐看上面寫的是”惲逸群”三字,搖搖頭說:“不知道。”

“這個人本來是一個通訊社的記者,從外表上看,了無是處;可是,他是資格很老的共產黨。”

“真的嗎?”影佐仍舊在懷疑。

“我現在無法使你相信。可是我可以告訴你一個試驗的辦法;此人現在住在袁殊那裏,深居簡出,而”興亞建國運動的幹部名冊中,並沒有他的名字,你想,這說明了什麼?”

“有這樣的事?”影佐到此時才有了明確的答覆:“我要調查。如果真有像周先生所說的情形,當然很可疑。我要勒令岩井解散!”

周佛海點點頭,轉眼看着周隆庠說:“你聽到了影佐大佐的話了?你做個見證。”

交涉到此告一段落。過了五六天,周佛海關照周隆庠向影佐探問結果;影佐答說,他已經證實了確有此事,也曾依照承諾,勒令岩井解散;他說:“興亞建國運動這個名義,已經不存在。”

周隆庠將他的話,據實轉報;周佛海知道問題並未解決,”名義不存在”的說法,意味着實際活動仍將繼續。

為了處理袁殊的問題,周佛海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的一個密友,也是”十弟兄”之中的中堅分子金雄白,平時他有掛牌做律師,以他在新聞界的關係,各方介紹的案子很多;特區法院與巡捕房又多的是熟人,所以業務茂盛,路路皆通,生活潑為優裕。但他是個戰國策士型的人物;又有東漢智識分子,過分看重私人義氣的毛病,感於周佛海的情誼,不顧一切,如上海白相人打話的”閑話一句”,毅然”落水”了。

在周佛海左右,他跟羅君強共事,在南京辦了一張《中報》,與汪政府同日登場,很明顯地表示出這就是汪政府的機關報。但金雄白辦報是內行,他知道如果辦成一張處處為”政府”講話的”官報”,銷路一定會成問題,因此他另有一套爭取讀者的做法;但必須以副社長的名義,獨斷獨行,期無掣肘。

這一來,作為社長的羅君強,自然大表不滿;他是個很霸道的人,不是他的權力,尚且要爭,何況本應是由他作主的事,豈甘拱手讓人?所以《中報》一開辦,內部就出現了人事磨擦的現象;金雄白當然也知道,但他一向倔強,而且自信像羅君強這樣的人,他也還斗得過,所以並不在意,依舊我行我素。同時,他在辦報以外,還在進行一件可以發財的事,也沒有工夫去跟羅君強計較。

這天,周佛海要找他,而他恰好為了那件”發財”的事,也要跟周佛海去談,見了面,自然周佛海的事先談。

“袁殊那面有迴音來了,興亞建國運動的名義,可以取消;實際上當然還有花樣。”周佛海說:“我想請你去查一查,到底是何花樣?袁殊個人有什麼希望?”

“你是預備跟他妥協?”

“不能說妥協;或者可以說是安撫。”

“恐怕不是安撫所能解決問題的。”金雄白說:“據我所知,岩井跟袁殊,始終並未放棄這個活動;不過改采思想文化運動的形式。如果說他們的活動有危險性,那末這個危險性由表面轉為潛在,危險更甚。”

“只要他們確是搞思想文化也不要緊。目前,仍舊請你替我留心;必要時,你不妨代表我跟袁殊談一談,要求合理,我自然可以接受。”

“好,我懂你的意思了。”

“你自己的事呢?”周佛海說:“梅哲之要去驗資了。”

“已經來驗過了。我正要跟你談——。”

原來周佛海幾次向金雄白隱隱約約地表示過,在未來的政治活動中,因為要打通中央的關係,不能不掩護來自重慶的情報人員;這樣,就必須有一筆不能公開的經費。金雄白知道周佛海在汪政府中擔任財政部長併兼”中央儲備銀行”的負責人;因而自告奮勇,預備辦一家銀行,必要時可作為周佛海的”外府”。周佛海同意了,說是”試試也可以。”

於是,汪政府開張的第一天,金雄白就將申請核發銀行營業執照的呈文,送到了財政部。這家銀行定名為”南京興業銀行”,資本額為法幣50萬元。金雄白對辦銀行是外行,經朋友介紹了一個姓葛的本地人,負責籌備;那知此人全無用處,卻又好面子,有難處一直不肯說,先是無法覓得行址,只好以新建的《中報》報館樓下,臨街的一部分暫且將就。繼而是到得要驗資時,才向金雄白吞吞吐吐地說破,股本僅僅只招得半數。

“虧得梅哲之幫忙,今天來驗資,我把事實真相老實告訴他,請他通融辦理;不過,我已經向他保證,明天帶足全部資金去看他。哲之已經答應了。”

“那,”周佛海問:“你要湊足50萬法幣;只有一天的工夫,來得及嗎?”

“我想沒有問題。”金雄白略停一下說:“不過為防萬一起見,我不能不先報告你。”

“我知道了。如果有問題,你跟淑慧直接去說。”

彼此心照不宣,話不必明說。金雄白倒確是”為防萬一”;事實上還差20幾萬法幣,他都用電話接頭好了。當天晚上,坐了汽車四處一跑,湊足全部資金;第二天一早到財政部錢幣司,當著承辦人請司長梅哲之驗資。不到一個星期,領到了第一號銀行開業執照。

銀行是開門了,憑藉金雄白的關係,拉來了好些不需付息的”甲種存款”;大多是各機關的公款。但寄人籬下,看起來是一爿錢莊,縱有發展,”錢途”有限。金雄白看不懂帳簿跟傳票,海派作風卻是高人一等;找了他的高級助手來,宣佈要自建行址,預算是全部資本法幣50萬元。

照姓葛的看,”董事長”在發神經;全部資本都花在造房子上,營運的資金在哪裏?當然,存此疑問的,不止他一個人。

“你們當我發瘋了,是不是?我說個道理給你們聽,你們就知道了。第一,做生意最勢利,銀行更勢利;現在南京興業銀行,租了中報的幾間店面作行址,怎麼樣也不能叫人看得起。如果自己有富麗堂皇的行址,人家的觀感就大不相同,而且也估不透你的實力;心裏只是在想,光是房子就值幾十萬,資本怕不有幾百萬?那一來,你們設身處地想一想,會不會拿存款送上門來?”

姓葛的點點頭答說:“這倒是實話。”

“我再說句關起門來,自己人心裏的話。對於小客戶,他們節衣縮食,省幾文下來送到我們行里,生點利息,總要給他們有個保障;最穩當的保障,就是不動產。將來不管怎麼樣,銀行的房子總是日本人搬不走的。”

在場的人,聽得這段話都覺得別有滋味在心頭,各自有所警惕;當然,也有好些人深受感動,本來只是覓一枝之棲,好歹餬口的人,都變了想法,認為對這個銀行,值得投注心血。

因為如此,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很快地就在中報館同一條路的朱雀路,覓得了一塊地皮,找建築師打了圖樣,克日興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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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優孟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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