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曲終人散
逃的逃,死的死,”汪政權”樹倒猢猻散。
周佛海從南京回來,氣色非常之壞;而且步履蹣跚,聲息微弱,一坐下來,便抓住自己散亂的頭髮,痛苦地說:“我心裏難過極了!跟公博幾十年的交情,到今天會釀成這樣的誤會。”
金雄白懂他的話,誤會是由一個叫做周鎬的人惹出來的——此人在南京搞得天翻地覆,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便倒了一杯白蘭地給他,安慰着說:“請沉着!慢慢兒談。”
周佛海喝口酒,靜靜地休息了一會,嘆口氣說:“也不能怪公博;都怪我。事先沒有聯絡是確實,不知此人是何方神聖?稍一瞻顧,事態幾乎不可收拾;日本已經投降了,還要請他們來平亂,真是把臉都丟盡了!這周鎬真恨不得寢其妻、食其肉。”接着,周佛海便從他到南京,出席汪政權的結束會議談起。
此會在8月16日下午,召開於南京頤和路新”主席官邸”,汪政權在京”部長”以上人員,全體出席。
陳公博報告,日本政府已宣佈接受波茲坦宣言,無條件投降;日本在華陸軍,原打算繼續作戰,但終於化險為夷,谷正之”大使”及”派遣軍”兩參謀副長,陸軍的今井少將,海軍的少川少將已正式通知,奉行日本政府的命令。和平願望,既已實現,”政府”自應解散;各機關應該照常辦公,負責結束,靜候接收。接着宣讀了”解散宣言”,主要的是告誡各地的”和平軍”以統一為重,不得擁兵反抗。在辭句上作了若干修正,很快地通過了。
但汪政權雖已結束,真正的中央政府尚未還都;在這青黃不接之際,需要有一個臨時的過渡組織,因此,第二個議案是,設立”南京臨時政務委員會”,將原來的”軍事委員會”改為”治安委員會”,任務只有兩個,一是維持治安,二是辦理結束。出席人員相顧無言,自然就是無異議通過了。
正當曲終人散之際,新街口的”中央儲備銀行”,忽然來了一批人,地痞不像地痞,流氓不像流氓,大多帶着短槍,槍柄上還飄着紅絲穗,彷彿唯恐他人不知道身懷武器似地。為頭的一個中年漢子;穿一套黑嗶嘰的中山裝,腰間鼓起,想來也佩着手槍。一進門先問經理在哪裏?
等經理一出來,那人先遞一張特大號的名片,正中大號正楷印着他的名字,姓周名鎬;上端一行銜頭:“京滬行動總隊總指揮。”
“喔,周總指揮!”那經理畢恭畢敬一鞠躬,”有何指教,請到裏面談。請,請!”
“我是奉命來接收的;指定你們這裏做總指揮部。”周鎬回身看了一下,又說:“你先派人把標語在大門上掛起來。”
標語是一片紅布;另外帶着6張對開的道林紙;每張紙上一個濃墨大字,聯綴成文便是:“蔣委員長萬歲。”
“是,是!”經理很高興地說:“馬上掛,馬上掛。”
這張標語一掛出去,立刻吸引了無數行人,瞻望讚歎,歡喜無量;同時再一次引發了爆竹的響聲,此起彼落,熱鬧極了。
爆竹之聲,周鎬貼出了”安民佈告”,但又宣佈:各銀行一律暫停提款,靜候財政部命令辦理。當然,金庫已為他所接收;銀行的警衛亦被繳了械。接着,他打電話給”警察總監”李謳一,表明身分,要求協助。李謳一自是喏喏連聲;不過,馬上就報告了陳公博。
陳公博大為詫異。周鎬僕人,他是知道的,先由周佛海介紹到”軍委會”來當科長;以後亦是周佛海的推薦,發表他為”無錫行政專員”,不過他也是”地下工作人員”。
周佛海與陳公博,都跟軍統、中統及三戰區有接觸,彼此皆知,卻又都心照不宣;陳公博心想,周佛海已變為”京滬行動總指揮”,現在又出現一個”京滬行動總隊”,不言可知,是周佛海的部下。因而便對李謳一說:“你去見周部長,請示處理辦法。”
“是!最好請主席先跟周部長通過電話。”
於是陳公博隨即打電話到西流灣周家;找到周佛海問道:“周鎬接收了中儲,是你派去的嗎?”
“不,不,周鎬的事,我也是剛剛聽人告訴我。”
“此時此地,治安第一;南京一亂,恐怕無法收拾。我請你勸一勸周鎬,不要隨便行動;靜等蔣先生派人來接收。”
他倒真的派人去找了。周鎬正在策劃接收各機關,聽說周佛海找他;便叫人回報:“不在這裏。”
“到哪裏去了呢?”
“不知道。”
將來人打發走了以後;周鎬接頭好的少數”和平軍”,聽說他已順利接收”中央儲備銀行”,有的是鈔票,自然趕緊來報到。周鎬先用現成的新鈔啟發了犒賞;然後派定任務,分組去接收”各部會”。他自己也帶一隊,第一個目標是”陸軍部”。
“陸軍部長”叫蕭叔宜,一聽周鎬這麼一個人要來接收,當即拒絕;也不願接見。那知道周鎬已經闖了進來;蕭叔宜覺得最好不必見面,省卻好些麻煩,因而倉皇避去。周鎬大聲喊:“站住,站住!”一個不聽;一個便在後面開槍,後背進前胸出,一槍畢命。
打死就打死了,沒有人敢跟他理論;此外”宣傳部長”趙尊岳;”司法行政部長”,也是周佛海的兒女親家吳頌皋,都因為語言上的爭執,為周鎬的部下拘禁在”總指揮部”。
“南京市長”周學昌,也是周鎬親自去抓的;周學昌嚇得從後門跳上汽車就逃,周鎬亦用品車在後面緊追,一追追到西流灣周佛海家,周學昌以為這下總可以無事了,那知周鎬提着槍排闥直入。周學昌急忙又逃到樓上;周佛海也出面干預;還不敢問他的來歷,只仗着曾經舉薦過他的資格,喝一聲:“不準胡鬧”周鎬居然讓他鎮懾住了,無言而退。
周學昌躲到夜裏,方始離去;那知出周家不遠,便為周鎬所埋伏的人,逮個正着;平時周鎬正在”軍官學校”發表演說,要接收改編。負責人打電話向陳公博請示,陳公博又找周佛海,仍然不得要領。陳公博既憤且怒亦傷心,認為周佛海故意跟他為難;像這樣的行徑,已無異賣友求榮。
到了拂曉時分,”軍校”又來了電話;陳公博茫然無主,這樣答說:“倘或對國家統一有好處,地方治安有好處,就讓他們接收好了。”
哪知”軍校”學生全副武裝,開到西康路,在陳公博的辦公室四周布了崗,推派代表陳訴,表示絕對服從蔣委員長,但不願受不知來自何處,莫名片妙的人接收。如果周鎬一定要接收,不惜武力對付。
陳公博苦苦相勸,”軍校”的學生不為所動;這時周鎬也弄了一批部隊來,形成對壘之勢,雙方都弄了沙包來,構築防禦工事;開槍互轟,一時子彈橫飛,西康路、珞珈路一帶,家家閉戶,人人自危。
於是陳公博再一次找周佛海商量;實在也是交涉,周佛海在電話中苦笑答說,連他的衛隊長都被周鎬拿簇新的”中儲券”所收買了;他的這個衛隊長也姓周,而且是本家,平時忠順無比;及至為周鎬所收買,對周佛海只是暗中監視,還不敢公然反抗;待楊淑慧就不同了!楊淑慧要用品車;他也要用,戟指怒喝:“哼!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擺什麼部長太太的臭架子。”
但話雖如此,周佛海還是得想法子了這件事;在萬分無奈之下,找到岡村寧次的作戰參謀小笠原,先送了一封信給周鎬,提醒他說,在蔣委員長所派的軍隊正式接收以前,日軍仍負有保持地方秩序的責任,措詞極其強硬。
周鎬一看,矮了半截;小笠原便派一個大隊,將周鎬的部下繳了械;吳頌皋、趙尊岳及周學昌終於也獲得釋放。
但周鎬卻仍盤踞在”中儲行”,而且扣押了”軍校”的一名”總隊長”鮑文沛。於是有個名叫桂春廷的”大隊長”,提議追隨”校長”不必回校,大家便在清涼山陳公博的”官邸”周圍露營警戒,這時”軍校”的經理人員,行蹤不明,給養無着;由陳公博下了條諭,命”中儲行”撥款發餉。桂春廷便挑選了一批人,列隊到新街口”中儲行”,一面提款;一面嘗試營救鮑文沛。
這時周鎬的”番號”又變過了;掛出來的牌子是”京滬行動總隊第五十二中隊”,目的是希望大家有一個想法,他的”行動總隊”另外起碼還有51個中隊。但這個五十二中隊,有多少人卻無從觀察,因為大門緊閉;要求開門,竟不理會。這便顯得周鎬氣餒了;桂春廷下令繞道屋后,緣牆而入;裏面的少數武裝人員,竟未抵抗,將鮑文沛救了出來,也向”中儲行”的留守人員提到了款子。
即由於”軍校”學生在陳公博”官邸”附近露營,及營救鮑文沛的行動,引起了一陣流言,盛傳陳公博將擁兵反抗中央。於是已受任為南京先遣軍總司令的”江蘇省長”任援道,勸陳公博離開南京,以明並無反抗中央的心跡。
陳公博卻不願這麼做,因為他以贖罪的心情,還想為政府做點事。第一、任援道的新職,並沒有獲得岡村寧次的承認,他表示除非有中國最高統帥的命令,不認為有先遣軍可以執行職務;同時,汪政府的”警衛師”師長劉啟雄,不接受任援道所派先遣軍第一路指揮的名義。所以任援道並不能擔負維持南京治安的責任。
其次,新四軍已攻下宣城,蕪湖被圍;南京近郊已發現共產黨的宣傳品。而且岡村寧次的態度不明,一說他始終不甘心束手投降;一說他隨時可以切腹。倘或一連串的意外變化,導致了新四軍入據南京,陳公博認為不但對不起政府,並且兩三年來全力防共的部署,最後落得這樣一個結果,是件死不瞑目的事。
因此,任援道直接勸他兩次;間接託人亦勸他兩次,陳公博都是這樣回答:非等重慶有人來,他不會離開。好在岡村寧次已派他的參謀副長今井武夫,專機飛往芷江,與何應欽的代表接洽受降事宜。不妨等今井武夫回來了再說。
今井武夫是8月21日上午飛抵芷江的,隨帶參謀橋島、前川,譯員木村,一行8人。在機場檢驗了身分證以後,坐在一輛掛有白旗的吉汽車,到達指定地點;下午3時由中國陸軍總部參謀長蕭毅肅,代表總司令何應欽,授予第一號備忘錄,內容5項,規定了岡村寧次在投降事宜方面必須採取的步驟。第四項是:“為監視日軍執行本總司令之一切命令起見,特派本部副參謀長冷欣中將,先到南京,設立本總司令前進指揮所,凡冷欣中將所要求之事項,應迅速照辦。”
接着,何總司令在辦公室召見今井;這都是官方的形式,交談極短,言不及私。直到這天晚餐時,才能談些追憶敘舊的話。第二天上午,今井一行,仍舊乘坐機翼、機尾系紅帶的日造中型運輸機,於中午回到南京。
但是,今井卻於兩天之後,才去見陳公博,報告赴芷江的經過;這時已接到來自芷江的電報,冷欣已決定在8月26日飛到南京,設立前進指揮所;下一次,有一批國軍空運到達;何總司令則定於8月30日蒞京。
他又告訴陳公博,蕭毅肅跟冷欣都告訴他,中國已決定對日本軍人及僑民採取寬大的處置。但當今井詢問對汪政權中人,如何處理時?所得到的答覆是沉默。
陳公博當然知道,這不是他們所能決定的事;保持沉默是最適當的態度。他只覺得即然南京的治安負責有人,他可以實踐他的諾言,離開南京了。
於是他跟日本”大使”谷正之接頭,要求派一架日本人辦的民航機,載他離京。但是飛青島,候船赴日,還是直飛京都,卻未能決定,因為在那種情形之下,任何行程都無法事先計劃的。
同行的人,何炳賢是一定在內的;林柏生本來想聽他的妻子的話,在汪精衛靈前自殺的,結果出了一樁意外,改變了計劃,要求與陳公博同行。
這個意外,看起來是一樁小事,他家跟陳君慧家所養的狗,突然中毒而死。林陳二人認為這是一個警告,他們如果不走,將有殺身之鍋。兩人不約而同地表示,他們願意接受國法裁判,卻不願意糊裏糊塗送了命,因而要求同行離京;此外還有個周隆庠,他是真正想在日本找條生路,甚至不妨入日本籍的人。
當然,還有好些或者職務上居於重要地位;或者交情上應該同甘共苦的人,被逐一徵詢,是否願意同機共患難,如梅思平、岑德廣等人,都敬謝不敏。
還有個人亦曾被通知,就是”維新政府”的”內政部長”;在汪政權中仍能保持原本的地位與勢力的陳群。此人天生一張大白臉,有人說笑話,他如果上台唱戲飾曹操,穿上行頭、戴上髯口就是不必再塗白粉。以他的富於權謀,亦確有曹操的作風;在上海清黨時期,他與楊虎搭檔,被人諧音為”狼虎成群”。這樣的人,自不容於革命陣營;所以北伐成功以後,他做了杜月笙門下的高等食客,做過杜月笙所辦的浦東中學的校長;喜歡研究版本,辦了個私人圖書館,名為”澤存書庫”;文採風流,亦不輸與橫槊賦詩的曹孟德。
在”落水”的新貴中,陳群是看得最深,想得最透的一個。在私底下,他不諱言”漢奸”二字;也不希望勝利以後,會僥倖獲得政府的末減。所以平時醇酒婦人,放誕不羈,以做漢奸換取聲色犬馬的享受;法書名畫的供養。到得日本敗局已成,他便在為個人作最後的打算了;有一次”司法行政部次長”汪曼雲去看他;由於汪曼雲是”恆社”中堅,陳群當他”自己人”看待,透露了真意。
“勝利以後,重慶對我是絕對不會放過的;與其將來受罪,還是趁早自裁,求一個痛快,反為上策。我備有最好的毒藥,毫無痛苦,只須幾秒鐘的時間,就擺脫塵寰了。你要不要,我可以分一點給你。”
汪曼雲不相信他藏有毒藥,更不相信他有自殺的勇氣;還勸他積極立功,以求自贖。陳群笑而不答。這天,陳公博派人去徵詢他的行止時,正好就是他服毒的時候;畢命真的只在頃刻之間。事後證明,他服的正就是德國空軍元帥戈林用來自殺的氰化鉀。
再有個人,見解卻不似紈絝;就是汪精衛的長子汪孟晉。他在得知出走的消息以後,特地去看陳公博,侃侃而言:“一個形式上與日本合作而失敗的政府,最後還要託庇於日本,何以自解於國人?父親生前一再告誡我們:說老實話、負責。今天我們應該有更負責的做法。”
他主張在汪政府中應負最大責任的6個人,即是他的母親陳璧君、陳公博、周佛海、褚民誼、梅思平、林柏生,包一架專機,由他隨行照料,直飛重慶自首待罪,不問生死榮辱,倒覺光明正大。
“我也覺得你的辦法,光明正大。”陳公博問道:“你母親的意思如何呢?”
“我還沒有跟她談。不過,我相信我一定能說服她。”
這話陳公博也相信,在汪精衛生前,陳璧君就只有她兒子的話,才能使她無條件聽從。可是陳璧君人在廣州,一時無從取得任何決定性的答覆;而陳公博卻沒有時間來等待。
“可惜時不我待。”陳公博說:“美軍已經通知日本政府,凡是日本所有的航空氣,不管是軍機還是民航機,到25號中午12對開始,即不準出現於天空,離現在已不到24小時;你的計劃雖好,我卻必須當機立斷。”
於是8月25日拂曉時分,陳公博帶着他的妻子李勵庄,情婦莫國康,以及何炳賢等人,悄悄由頤和路出發赴機場;留下兩封信,一封是給何應欽,表示政府若有命令,立即出而自首,托由日本顧問轉交;一封是給任援道,請他維持治安。
同行的有個日本陸軍大尉小川哲雄,本是汪政權的軍事顧問之一,此行的任務很多,既是嚮導,又是聯絡官,而實際上是領隊。他負有一個陳公博做夢也想不到的秘密使命——原來日本人由於”南北朝”、”戰國”各時代的歷史關係,向來有個在政治上收集”破銅爛鐵”的”嗜好”。陳公博的身分,合乎收集的條件;將來說不定有些用處,所以決定一方面將陳公博留給何應欽的信,扣壓下來;一方面不理會陳公博想飛青島的願望,道是氣候不良,命駕駛員由北折東,取80-的航向,經濟州島,直飛京都。
到了上午11點鐘,飛機降落了;陳公博從窗口望出去,是個極其簡陋荒涼的的小機場,縱目所及,亦看不到有什麼樣的房屋,當時不免奇怪:“這就京都嗎?”
“飛機燃料不夠了,我們在這裏加了油再走。”小川說道:“這裏是米子。”
“米子?”連在日本生長的周隆庠都未聽說過這麼一個地名。
“是的、米子。”
等下了飛機,才發現根本是個廢棄的機場,哪裏有什麼油可加”小川便說,就算能夠加油,也飛不到京都;因為正午一到,不能再飛,只好先在米子住下來再說。
到得此時,身不由主;一行數眾搭乘運貨的便車,到了鎮上,找到一家小旅館,暫且容身。第三天日本外務省接到報告,派人來看陳公博,將他們悄悄移到京都,在有名的金閣寺中,安置在人跡罕至的一角;連京都市民都不知道有這麼些”貴賓”在。
在金閣寺消息沉沉,到了9月18日那天,外務省的一名高級官員大野,突然來看陳公博,說何應欽有一個備忘錄給岡村寧次,指陳公博私自逃往日本;對外宣傳已經自殺,要日本負責護送回國。
陳公博大為詫異,問大野說:“我有一封信留給何應欽將軍,是托淺海、岡田兩位日本顧問轉交的。何以會說我逃到日本,假稱自殺?”
大野表示不知其事,答應立即聯絡,在南京的岡村寧次,一看真相揭露,才派人送了給何應欽。
到了9月底,外務省駐京都的代表,負責照料陳公博生活的山本,深夜到金閣寺通知,說接到外務省的長途電話,中國派來的飛機,已抵達米子美的機場。陳公博毫不遲疑地回答:“我明天就走。”
第二天上午,陳公博正在收拾行李時,突然來了個不速之客,是近衛文磨。原來他的老母一直住在京都,最近因病去世;近衛從東京來奔喪,已有多日。陳公博雖知他在京都,卻不想跟他見面;這天是近衛得到消息,特地來訪;卻不儘是為了禮貌的關係。
摒人密談,主客之外,只有一個周隆庠擔任傳譯。近衛向陳公博說,他最近才獲悉蔣委員長在開羅會議中,全力主張維持日本天皇制度;日本投降以後,又決定寬大處理。他個人表示非常感激。據他的觀察,日本投降以後,在政策上絕對傾向美國;但在感情上絕對傾向中國。日本目前毫無力量,極其盼望中國能成為實際上的東亞領袖國家,使日本有一倚靠。
日本在投降之初,最感憂慮的一件事是,怕美國式的民主,過於放任,會造成日本社會及政治上的赤化;但最近麥帥總部已秘密通知東久邇內閣,要求日本政府嚴禁赤化。
這一點,日本的領導階層,感到非常欣慰,不過,日本對蘇俄仍舊有許多顧忌,唯恐失歡;譬如日本與英國的關係,一向密切,本可單獨展開對英外交;亦是怕蘇俄因此而有不滿,不敢進行。同樣地對中國亦復有些苦衷。
近衛又說:日本政府決心履行波茲坦宣言的要求,只是在程度上有極大的差異;中、美、英、蘇當然希望充分履行,而日本的國力太弱,希望實行此一宣言的最小程度。
由於有此距離,將來日本政府一定會產生許多難題,導致內閣的不斷更迭;政治上的不安定,是否會發展為”向上之革命”,最後危及日本的國體。如果不幸有此一日,對中國亦未必有利。
接着,近衛又談到日本當前的兩大難關,一是日本每年缺乏食米三千萬石;二是解甲歸來的軍人都失了業,在日本的政治、社會上,將構成極大的威脅。
這一席密談,歷時兩小時又半。近衛雖未明言,希望陳公博能將他的意見,反映給蔣委員長;但意思是很明顯的。陳公博雖不能期望還能面見領袖;但至少還可以通過何應欽上書。因而慨然承諾,他一定會將近衛的意見,作很慎重的處理。
就在近衛辭去不久,小川哲雄氣急敗壞地趕到,他勸陳公博留在日本,說上海、南京等地的肅奸工作,已在9月27日全面展開;陳公博一飛回去,必難倖免。他說他已經在東京、奈良、別府、鳥取4個地方,找好了隱秘可靠的藏匿地點;而且準備了足夠的糧食,不妨暫時隱居個一年半載,看情勢再定進止。
陳公博很感激小川的好意,尤其那時的糧食,極度缺乏;像他們一行七眾作為外務省的貴賓,每三天配給一次食物、副食經常是幾尾小魚,難得有一次豬肉或牛肉;白糖則在過去的1個月中僅配給過兩次。而小川居然能在4個地方為他們準備了足夠食物,可想而知費了多大的心血!
這個位於南市火車站附近的看守所,本是煙犯拘留所,設備當然很差,但另外有”優待所”,一個是愚園路原來吳四寶的住宅;一個是福履理路”上海市警察局局長”盧英的寓所,盧英字楚僧,因而題其所居為”楚園”。關在這兩處的汪政府”要員”,回想當年吳四寶、盧英夜夜元宵、金迷紙醉的往事;真有渾如夢幻之感。
在楚園中最受優待的有3個人,一個是逃到蘇州卻不能為任援道所庇護的梁鴻志,獨居一間,並准他的姨太太每天早至晚歸,來照料他;一個是盛宣懷的侄子,獲得日人賦予鴉片專賣特權,人稱盛老三之盛幼庵;年已70餘歲,鴉片大癮,如果勒令戒除,勢必不能伏法,因而特准他攜帶煙具,日夜吞雲吐霧。
再有一個便是繆斌。他到楚園時,已是歲暮天寒的臘月,在民國34年公佈的”懲治漢奸條例”修正公佈以後。不過他的儀態與神情,一點都不像被捕的漢奸,穿得畢挺的西裝;外面一件水獺領,禮服呢的大衣;頭上是絲絨禮帽,挾着一隻鱷魚皮的大皮包,鼓得高高地,想見其中的文件不少。
“雨農因為外面機關龐雜,怕我為別的機關誤捉,反而費手腳;所以乾脆讓我到這裏來避一避。”
他滿面含笑地指着他的起包對熟人說:“這裏面都是奉令工作的證據;我是絕對沒有問題。”
楚園的羈客,的確以繆斌的態度最輕鬆,談笑風生,豪飲健啖,不知羨煞了多少人。那知好景不常,只過了3天;忽然移解到南京。上汽車時雖跟難友揚手揮別,但臉上已有些焦急的模樣了。
繆斌移解到南京,也是住在”優待所”;地在城北住宅區的寧海路21號,戰前本是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馮玉祥的官舍;汪政府時代為”特工總部”的”南京站”;這個部門當然為軍統接收,寧海路21號改為”優待所”,而名義上稱是”看守所”。
第一批被優待的”客人”是,由廣州解到的陳璧君、褚民誼,以及陳璧君的親屬,包括一個兩歲的小外孫女何冰冰在內,佔了那裏一座較小的後院;前院寬廣,除了安頓由憲兵隊移來的陳公博一行之外,還有梅思平、岑德廣等等舊政府要員,以及由華北解來的王蔭泰等人;最後則去了一趟重慶的周佛海、羅君強,丁默邨亦送到這裏來了。
繆斌未到之前,前院3樓,完全騰空;看守人員說不日將有一個特別重要的人物來住。大家都很奇怪,陳公博、周佛海、梅思平、陳璧君都在這裏,還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人物?有人說笑話,也許是岡村寧次亦要來作客;萬萬想不到竟是繆斌。
初到時,對繆斌的優待還不止於獨佔層樓;而是佈置看守所長的辦公室作為卧室;隨後方遷入3樓;一日三餐由何應欽的總部指定一家餐館供應,四盤四碗一火鍋,一個人據案大嚼。曾有人偷偷上樓去看他;他仍舊保持着樂觀的態度,一定會在短期內釋放。同時他也相信,”懲治漢奸條例”雖已修正公佈;但凡在”優待所”的,政府一定會用政治手段解決。
不料繆斌卻是首先由法律來解決的人;一天深夜起解,由設在蘇州的江蘇高等法院審理,依法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但也有人說,繆斌是個特例,因為他之被邀至日本作為和迫使者,本是買空賣空的勾當;他應該知道,勝利不僅在望,甚至可以說在握,此時與敵談和,愚不可及。但日本既然求和心切,在情報工作上,正不妨加以利用,藉機一窺日本大營的底蘊。繆斌卻不能在這方面建功;反而向日本要人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紀錄在卷,為盟軍當局發現以後,通過外交途徑向中國提出交涉,開羅會議曾有不得與日本單獨媾和的約定,所以關於繆斌的工作,要求提出解釋,而繆斌之伏法,便是最明確的解釋了。
事實上,被捕而被優待;優待之處又是軍統的看守所,足見得戴雨農是主張政治解決的。但以敵偽時期,誰對抗戰有過貢獻,只有他最清楚;因而政治解決的原則,不易為法治派的人所接受;同時政治解決在技術上亦頗複雜,因而拖了下來。
一拖拖到三十五年3月19,戴雨農由青島飛南京,因專機撞山而殉難;像三國演義中所寫龐統死於落鳳坡那樣,戴雨農在南京板橋附近所撞的這座山,正叫戴山。
“雨農死了,我也完了!”周佛海的話,道出了每一個”汪政府要員”的心聲。
於是很快地,南京寧海路21號和上海楚園的”禁囚”,分別被移送至南京的老虎橋監獄;上海的提籃橋監獄;以及蘇州的獅子口監獄,而且分別以漢奸的罪名片訴。
自夏徂秋,一批一批地被槍決。死得都很從容,例外的兩個人是,丁默邨與無惡不作的、搞”黃道會”的常玉清。
丁默邨在老虎橋監獄,一聞執行命令,原本蒼白的臉色,更白得可怕;檢察官作最後詢問時,他已入於休克的狀態,因而無隻字遺言。常玉清在提籃橋監獄被執行時,大聲疾呼:“我還在上訴,我還在上訴。”其實上訴已經駁回了,只是不肯死而已。
於是動員了七八名法警,才能將他400磅的身體搬動,他只是賴在地上不肯走;半推半拉地到得甬道中途,又賴倒在地,這一下卻是起不來了,活活嚇死在那裏。但依法還是執行;就在當地打了幾槍,確定已經斃命,方始將那個臭皮囊拖了出去。
死得最像樣的是陳公博。那天是端午,上午8點多鐘,他應典獄長之請,在寫一副對聯:“大海有真能容之量;明月以不常滿為心”,快寫完時,發現身後站着幾名法警。
“是不是要執行了?”他問。
“是。”警長很吃力地答了一個字。
“那麼,請勞駕等幾分鐘,讓我把對聯寫完。”
寫完最後3個字,題了上下款;他又要求回囚室收拾衣物,穿上一件藍布大褂,到同判死刑的褚民誼,和被判無期徒刑的陳璧君那裏訣別。
然後應訊寫遺書,一封致家屬,一封上當道。時將正午,方始畢事;向法官、書記官、法警分別道謝,才散步似地走向刑場。
“請多幫忙。”走到半路,他回頭向行刑的法警說:“給我個乾淨俐落。”
法警不作聲,等他又走了幾步;突然一槍,子彈貫胸而過,人向前撲,氣絕身亡。
不死的是周佛海,由死刑特赦為無期徒刑;這已是三十六年3月間的事了。
他被監禁在南京老虎橋監獄,同囚的有他關係最密切的兩個,一個是羅君強;一個是他內弟楊惺華,交大土木系畢業生,當周佛海”組府”時,他只26歲,在內地做一個道路工程的測繪員;跟着他叫做”哥哥”的姊夫到了南京,先被派為財政部總務司長;又兼”中央信託公司總經理”,是上海聲色場中有名的闊客。
這兩個由周佛海一手提拔;平時亦視周佛海為恩人的人,這時卻不約而同地向周佛海橫眉叱斥:“都是你害的!”到底是誰害的?粉墨模糊,全不分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