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組班邀角
青島”分贓”會議始末及汪精衛”組府”的形形色色。
“還都”的日期定在3月30日;正式籌備工作開始,首先當然是決定”新政府”的人事。
第一要角當然是周佛海,已內定為財政部長;周佛海手下的第一要角,則是羅君強。他早就有了一個構想,找一批人來為周佛海做羽翼,曾經擬了一張名單,不下30餘人之多,請周佛海圈定10個人,安插到各部去當次長。這一來,除了財政部以外,周佛海的影響力,便可擴張到其他各部門了。
周佛海所圈定10個人,以羅君強為首,有金雄白,有杜月笙的學生汪曼雲,有吳鐵城當上海市長時的法文秘書耿嘉基,連周佛海一共11個人,曾經義結金蘭。但是,這”十弟兄”,卻不能個個當次長。
到了3月中旬,汪系第一大將陳公博,終於到了上海。他是陳璧君親自去拖他下水的;當她到了香港,陳公博曾經問她,汪精衛是不是要組織政府?陳璧君答得很技巧:“對於這一點,你是反對還是贊成,請你自己跟汪先生去說。從仲鳴被刺以後,只有你在他面前,什麼話都可以說。”
最後一句話打動了陳公博。他還悄悄跟杜月笙、錢新之見了一次面;他們當然希望他能勸阻汪精衛不要組織政府。陳公博也答應了;但一到上海,才知道一切都已就緒,簡直令人無法開口。
“名單是佛海擬的。他的意思是請你長立法;上海是根本據點,亦非請你疲勞不可。”汪精衛又說:“公博,看在交情份上,你也不能不陪我跳這個火坑吧?”
“我們自以為跳火坑,別人不是這麼看。”
“那也顧不得了。但求無愧我心。”汪精衛轉臉說道:“佛海,你拿名單再跟公博商量一下。”
於是周佛海將陳公博邀到另一間關防嚴密的小客廳中,從保險箱中,將新政府的名單拿出來給他看,只見頭一行寫的是:“主席林森”;第二行才是”代理主席汪兆銘”。以下行政院院長汪兆銘;副院長是褚民誼;再下來就是立法院院長陳公博;監察院院長梁鴻志。
看到這裏,陳公博問道:“陳老八呢?”
那是指陳群;”喏!”周佛海指着名單說:“把內政部給他。”
“喔。”陳公博點點頭,往下看到有個社會部,便又說道:“這是新設的一個部,管什麼?社會問題可多得很啊!”
“沒法子!”周佛海皺着眉說:“大致跟警政部差不多;職掌還待擬定。”
“既然如此,何必疊床架屋,另設一部。”
“只為——”
只為丁默更與李士群,對警政部部長一席,都是志在必得。論資格應該讓丁默更;所以周佛海的安排是:丁默更當部長,而以李士群為政務次長。那知李士群堅拒不受;而丁默更亦不甚歡迎這個次長,彼此鬧得不可開交。最後只好另闢蹊徑,為丁默更特設一個社會部;由周佛海兼警政部,而李士群則以政務次長當家,才算將這場糾紛擺平。
再看下去,陳公博不由得失聲說道:“荒唐、荒唐!這不成話。”
周佛海一聽就知道了,”是不是褚民誼當海軍部長,顯得滑稽?”他問。
“豈止滑稽,簡直是個笑柄。”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那一來一提到海軍,大家就會聯想到他替美人魚拉馬,招搖過市的模樣。無奈老太婆說,沒有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陳公博拔出自來水筆,將海軍部長之下的褚民誼三字勾掉。
“那總得給他弄個部才是。”
“我看,”陳公博說:“汪先生不必再兼外交部,給他好了。反正,現在只辦日本一國的外交。”
“邊疆委員會還沒有人?”
“是啊!”周佛海說:“我想找汪曼雲,那知他情願當次長。”
“本來嘛!邊疆在哪裏?”陳公博說:“我看南京的城門,就是邊疆了。”
周佛海報以苦笑,拿出另一份名單說:“請你看看軍委會的安排。”
軍委會的委員長是汪精衛兼;陳公博兼副委員長,再兼政治部部長;次長還沒有人。
“博兄,”周佛海說:“關於你的安排,是出於汪先生的指示;有什麼意見,盡可商量。”
“我沒有意見。汪先生跳火坑,我是殉葬。”
出語不祥,周佛海不免掃興,停了一下又問:“你夾袋中有人物,開張單子給我。”
“沒有,沒有!”陳公博答說:“既無夾袋,亦無人物。”
這有些”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意味了。周佛海本想說羅君強的事,此時亦就見機不言。
“除了褚民誼的海軍部長,此外我都同意。”陳公博將名單推向周佛海,身子往後一仰,意態蕭閑地說:“上哪裏去走走好不好?”
周佛海不知他想到哪裏?轉個念頭,方始明白;他們倆”同病”,都有”寡人之疾”。便微笑着收好名單,說一聲:“走吧!”
摒除隨從副官,周佛海陪着陳公博上了汽車,向司機低聲說一句:“海格路。”
出了弄堂,汽車折而向南;陳公博問道:“你要帶我到哪裏?”
“到了你就知道了。”周佛海忽然向司機問道:“老董,你的兒子怎麼樣?”
“小兒麻痹症,很麻煩的事。送在寶隆醫院,三等病房人很雜;我女人陪在那裏很不方便。”
“換個好點的病房。”周佛海從身上掏出一疊鈔票,往前座一丟,”不夠再跟我要。”
“夠了、夠了。”老董說道:“先生最好搬個場;太太在疑心了。”
“喔,”周佛海想了一下說:“回頭你到潘先生那裏去,問問他們還有什麼合適的房子。”
司機點點頭,不作聲;陳公博便問:“你們打的什麼啞謎?”
“潘三省給我介紹了一個人——。”
周佛海當著司機毫無避忌地告訴陳公博;他替會樂里的一個名妓大媛,在海格路築了金屋;是潘三省拉的纖。此刻聽司機的口氣,似乎他的妻子楊淑慧已有所覺,遷地為良;得找潘三省另找房屋。
陳公博笑一笑問道:“思平是怎麼回事?”
周佛海自己的艷史,並不避諱;朋友間的風流公案,卻不肯在司機面前談論,只說:“話很長。”
陳公博也會意了,暫且不言。到得海格路,在一座平靜的小洋房前面停下,按了一長兩短三聲喇叭;等他們一下車,司機隨即將車開走了。
鐵門戛然而啟,司閽一見是主人,開了大門;周佛海領着客人到了樓下客廳,有個梳着長辮子,風姿嫣然的”大姐”迎了出來,開口說道:“小姐到先施公司去了。5點鐘回來。”
“好!你先煮兩杯咖啡。”周佛海又說:“啊翠,陳部長在這裏吃飯。”
“陳部長是頭一次來。”阿翠含着笑說。
“以後常常會來。”
“那末,”阿翠問道:“要不要預備客房?”
“對!你倒提醒我了。不過,”周佛海沉吟了一回說:“恐怕要搬家;等搬定了再說。”
“好!我曉得了。”
說著,阿翠一甩長辮子,轉身而去;陳公博直盯着她那個扭動的大媛股看。周佛海等他轉過眼睛來,含笑相問:“如何?”
“明慧可人。”
“豈止明慧?”
“還有什麼?”
周佛海笑笑不答;停了一下說道:“思平的事你也知道了?”
“是啊!我在香港聽人說,事情鬧到汪先生那裏去了?”
“可不是!組織部有個楊小姐——”
這楊小姐是偽組織部的日文秘書。長得妖冶異常;梅”部長”不知道怎麼勾搭上了。梅思平多少有些假道學,怕風聲傳出去不好聽;中道捐棄。那楊小姐可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一封信寫給汪精衛,告梅思平始亂終棄;表示如果不能善了,將訴諸社會,討個公道。
“這一下,思豈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嗎?”
“那還用說,汪先生大為震怒;老太婆還指着思平的鼻子,訓了一頓。”
“事情呢,如何善了?”
“汪先生把她的信交了給我;我托周隆庠去斡旋。結果,4萬元了事。”周佛海笑道:“4萬元給思平買來一個外號,叫做祥生公司。”
“怎麼叫祥生公司?”
“出租汽車的祥生公司——”
“啊!啊!”陳公博恍然大悟;祥生公司的電話號碼”40000”,就漆在出租汽車上,全市皆知。
在笑談聲中,阿翠手托銀盤,來送咖啡,先敬客人,后奉主人;主客2人、相向而坐,距離很近,所以阿翠轉個身,就可以將咖啡放在周佛海身旁的矮几上;等她彎下腰去,圓鼓鼓一個屁股正撅正陳公博眼前,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
阿翠一驚,腰一扭很快地將下半身滑開;站直身子,向陳公博敢怒而不敢言地看了一眼,低着頭走了。
“氣味如何?”周佛海忍着笑說。
“豐臀細腰,此揚州之瘦馬也!”
“閣下不愧為伯樂。”周佛海說:“等大媛回來,我跟她商量。”
陳公博反倒不好意思了,”不、不!緩緩圖之。”他說:“頭一次來,就打人家丫頭的主意,不成了惡客了嗎?”
“好吧!悉憑尊意。”周佛海忽然側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大媛回來了。”
果然,鐵門啟處,一輛蘋果綠的”奧斯丁”,緩緩駛入;周佛海隨即迎了出去。
“來,來!”大媛喊道:“幫我拿東西。”
陳公博從落地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見大媛打開車後行李箱,取出一個大盒子;放着聽差、丫頭不使喚,偏讓周佛海捧住,然後大包小包,一件件往上攤,一直推到其脖子,他用下顎抵住最上面的雪茄煙木盒,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同時還要跟大媛說話。
這樣且行且語,上台階,進客廳;腳下一不留神,絆了一下,只聽”嘩喇喇”一陣亂響,大包小件摔得滿地,而且空氣中立刻瀰漫著濃郁芳烈的香味。
“要死!把我好不容易覓來的一瓶香水打破了!真是飯桶,一點用都沒有。”
大媛且笑且罵,周佛海亦嘻嘻地傻笑着,彎腰幫大媛去拾東西;卻又彼此撞了一頭,笑作一團。
“樂在其中!”已走近來的陳公博,微笑着說。
這時大媛才發現有客人在;微窘地埋怨周佛海,不為她引見。
“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公博先生。”
“喔,”大媛驚喜交集地,”原來是陳部長,比報上登的照片要年輕得多。請坐,請坐!”
來自”長三”的大媛,應酬功夫自是高人一等;將陳公博延入原來的座位,對坐相陪,殷殷動問,那一天到上海,下榻何處?又談上海的市面,也問香港的情形。周旋得熟了;挑一個空隙問周佛海,是不是在家吃飯?
“在家。我已經告訴阿翠了。”
“我去看看。”大媛站起身來,用自己人的口吻說:“陳部長,你想吃什麼?告訴我,不要客氣。”
“我倒想一樣東西,只怕一時沒有;就有,只怕你也不許我吃。”陳公博接着便念了兩句詩:“荻芽抽筍河豚上,楝子花開石首來。”
“對不起!”大媛笑道:“河豚沒有。你氣死也不行。說別樣。”
“河豚沒有;石首應該有的。”周佛海說:“請陳部長吃黃魚好了。”
“黃魚好像還沒有上市。”大媛點點頭說:“我知道陳部長今天想吃些什麼。我會預備。”
等大媛走遠了,陳公博低聲笑道:“佛海,你說吃黃魚,我倒想起來了;那年在揚州吃的黃魚,真是別有風味。”
原來他口中的”黃魚”,在揚州是私娼的別名。當周佛海在鎮江當教育廳長時,陳公博有一次與他同度周末;兩人微服過江,在揚州見識了”黃魚”。他此刻追憶的就是這件事。
周佛海也記起有這回事,”我記得同行的還有君左;他倒不似乃翁那麼風流放蕩。”周佛海指的是易君左。
“是啊!那次君左不肯下水;一個人躲在旅館裏寫文章。後來鬧成軒然大波的閑話揚州,就是那天開始動筆的。不住溫柔鄉,自蹈文字獄;真正易君左矣。”
“文字獄對溫柔鄉,苦樂異趣,妙得很!”周佛海問:“近來有什麼佳作?”
“好久沒有弄這東西了。在香港。有一天在淺水灣步月,一時感觸,吟成4句;自覺遣詞用事都還不錯,那知第二天一查詩韻,3個韻腳分三處,八庚、九青,還有十三元。”
“庚、青猶可說,怎麼會錯以十三元上去的呢?”
“誰知道樹根的根,會不在八庚裏面?”陳公博說:“詩韻是湖州人定的,跟我們廣東音的距離太大,所以我對韻腳一向沒有把握。那一次我心裏在想,庚根同音,這兩個字一定不會錯,誰知道還是錯!”
“真是該死十三元!”周佛海縱聲大笑。
笑聲中,大媛出現了。先前她大概因為自己要開車的緣故,穿的是烏法蘭絨褲子;上身一件收腰加帶的麂皮短大衣;下配一雙平底、鑲色的香檳皮鞋,這是教會大學女生的打扮;手裏要握兩本厚洋書,顯得格外俏皮。大媛的身材纖弱,也缺少那點洋味,所以穿那種服裝並不對動;此時換了件鐵灰色薄呢旗袍,掛一串紫水晶綴成的項鏈,下踏一雙鑲毛皮的紫紅色氈鞋,細腰窄袖,婀娜玲瓏,將她那香扇墜的韻味,完全託了出來,陳公博不由得脫口贊一聲:“好靚!”
大媛報以愉悅的一聲;向周佛海問道:“陳部長喝什麼酒?耿秘書送的那瓶白蘭地,說是60年陳的,把它開了吧?”
“不,不!”陳公博接口,”別糟蹋了!我只能喝葡萄酒。”
“那麼開瓶香檳吧。”大媛挪一挪身子,避到一邊,肅客進飯廳。
飯廳中一張桃花心木的橢圓形餐桌上,擺了4個下酒的碟子,蝦子拌春筍、薺菜雞絲、金華火腿、糟魚,另外有隻水晶玻璃碗,盛的是椒鹽杏仁。
“可人,可人!”陳公博喜不可言,”在香港還好;在重慶想死了江南風味。”
對於客人的激賞,大媛自然很得意;春風滿面地請他跟周佛海對面坐下來,自己佔了主位。這時阿翠已抱了個冰桶進來,桶中冰着一瓶香檳,當著客人”嘭”地一聲,拔開塞子。酒沫推絮滾雪似地涌了出來,濕了她的手,也濕了陳公博的衣襟。
“你看你!”
大媛剛要責備阿翠,陳公博急忙攔住她說:“不要緊,不要緊!”
一面說,一面掏出雪白的一方麻紗手帕。擦一擦自己的衣襟;隨即伸向在替他倒酒的阿翠的右手,替她抹去手背上的酒漬。
“謝謝、謝謝!陳部長。”阿翠笑着說:“我自己來。”
大媛對陳公博的態度,頗感意外;不由得轉臉去看周佛海,兩人在目語中,取得了默契。
“你去吧!”大媛從阿翠手中接過酒瓶,”菜不必太快。”
接着,她替自己倒了一杯香檳;周佛海是喝花雕,舉杯說道:“江南風味,實在誘人;有好些朋友談起來,不願到後方,就是為了留戀江南風味。”
陳公博點點頭,一張嘴忙着享受江南風味;顧不得說話,大媛便問周佛海:“汪公館的菜好不好?”
“也不見得好。汪先生生活很儉樸的。”
“喝不喝酒。”
“喝一點點。”周佛海說:“汪夫人限制他只能喝一杯;有時候興緻好,想喝第二杯,只要汪夫人提高聲音喊一句:汪先生!馬上就不喝了。”
“這樣說,汪先生是很怕汪夫人的?”
“這是誰都知道的事。”
“那末,當然也——”大媛終於說了出來:“不敢討姨太太啰?”
她的話剛完,陳公博”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周佛海與大媛都奇怪地看着他。
“我在想,”陳公博說:“汪先生如果娶了姨太太,是怎麼一個樣子?”
“無法想像。”
“做人像他這樣子,到死不識綺羅香,似乎也太乏味了!”
“你念的這句成語好熟。”周佛海說:“記不起是誰的話。”“楊士氣自挽的下聯。”
提起清末直隸總督楊士氣,倒提醒了周佛海,”這一次在青島,王叔魯舉薦楊琪山當上海市長。這個位置,關係太大,怎麼能給他!”他說:“博兄,你在上海好不好?”
陳公博想了一下說:“無所謂!反正在南京也無法可立。”
“那就說定了。”
“其餘各處怎麼樣?”陳公博說:“汪先生沒有跟我提,我也不想去問他;怕他以為我對這件事很關心。在這裏,不妨談談。”
“現在也還無從談起。”周佛海神色黯然,”日本人的原則,地方負責人最好暫且不動;要換也要一步一步來。”
“財政方面呢?”陳公博又說:“一筆開辦費就很可觀。不能一上來就欠薪吧?”
“已經借好一筆款子了。是犬養健接的頭,由正金銀行借4千萬日幣。”
“以後呢?”
“我編了個預算,歲入1800萬。有700萬的赤字,我想總可以找到彌補的辦法。”周佛海問道:“博兄,這方面你有什麼意見?”
“日本的軍用品,一定要取消。日本的軍用豈不能用於日本國內;而且不列號碼,不知道發行了多少?這樣無限制的通貨膨脹,簡直荒謬絕倫!”
“這件事當然要辦的。我跟汪先生談過;日本如果不肯放啟發行軍旗的特權,即視日人為無合作的誠意。”
“倘或不肯放棄呢?”
“以死相爭!”周佛海緊接著說:“這件事一定可以辦到;日本方面稍為通達一點的,都會支持我們的立場。”
正談到這裏,電話鈴響了;大媛起身接聽,只聽她說一句:“請等一等!”然後手掩送話器向周佛海說道:“秦副官的電話,說有要緊事。”
於是周佛海接過聽筒,聽了一會,說一句:“知道了。”回到座位,臉上便有些不大自在。
“如果有事,你不必陪我。”陳公博說。
“不相干。”周佛海舉一舉杯,管自己喝了一口。
這一來不免掃了陳公博的興緻;幸而大媛的交際手腕很高明,找出好些有趣的話題來談,能夠維持陳公博輕鬆愉快的心情。
吃完飯,為時尚早,大媛提議找人來打牌。牌搭子很多,但能到這裏來的沒有多少;大媛打了六七個電話,只找到一個搞銀行的孫曜東。
“怎麼辦?”她問周佛海,”只有老孫在。要不讓老九也來;她去洗頭,說快回家了。”
“老九”是大媛的手帕交,花名玲華老九;後來由會樂里轉到百樂門當舞女,改名叫潘九玲。熟人仍舊叫她”老九”;現在是孫曜東的新寵。如果他們來兩腳,牌局就可以湊得成功。
但周佛海卻別有會心,”不必,不必!就讓老孫一個人來好了。”他說:“讓阿翠湊一腳。”
“那也好!”大媛隨即又打電話;打完,告訴陳公博說:
“一刻鐘就到,我們在樓上打。說著起身上樓去安排牌桌。
“孫曜東熟識不熟識?”周佛海問陳公博。
“聽說過,不認識。”
“不認識也不要緊。此人是個標準篾片。”
陳公博微笑着,表示會意;忽又問道:“剛才是個什麼電話?彷彿替你帶來了什麼心事!”
“唉!”周佛海輕嘆一口氣,”內人到南京去看房子,原說明天回來的,今天下午到了。”
“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啊。”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內人最近防範很厲害;回頭,我可不能奉陪了。”周佛海躊躇了一下說:“牌完了,大媛會替你安排。”
“安排什麼?”陳公博多少還有些頭巾氣,”不必,不必!”
周佛海也不作聲;等孫曜東一到,介紹過了,由他陪着陳公博,自己脫身上樓。不一會,阿翠來請入局。
樓上專有間預備打牌的房間,一切都預備好了,大媛站在牌桌旁邊,面對房門;陳公博進門坐在她對面。大媛便指着她上首說:“老孫,你請坐這裏!”說著使個眼色。
剩下陳公博下家的一個位子,自然是阿翠的。她常替大媛代牌;三缺一也總是她湊數,所以欣然坐下,在牌堆中去找東南西北風,準備扳位。
“不必扳了!”孫曜東說:“你打個東好了。”
“一擲兩個紅,八點;該陳公博起庄,”陳部長今天一定大贏。”阿翠將庄圈、骰子送到他面前,”雙紅大喜。”
“多謝你的雙紅。”陳公博問道:“你是客家人?”
“陳部長怎麼知道?”
“你有客家口音。別人聽不出來,我聽得出。”
“阿翠!”孫曜東接口說道:“陳部長是你的知音!”
阿翠笑笑不響;大媛便皮裏陽秋地向陳公博說:“陳部長,你看,孫先生很會說話,是不是?”
“一點不錯!”陳公博拈一枚籌碼問道:“這是多少?”
“這個5千。”阿翠伸手到他面前,指點大小不同的籌碼;
“一共1萬塊錢。”
“平常我們都是打對摺。”大媛補了一句。
“脫底5千元。”陳公博點點頭,”這還可以;再多我就輸不起了。”
“阿翠!”孫曜東一面洗牌,一面說:“陳部長已經預備脫底了,你放出本事來贏陳部長的錢。”
“我在陳部長下家;陳部長要扣我的牌,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不會,不會。陳部長怎麼會扣你的牌。”
“那還要孫先生幫忙,扣住陳部長的牌,我才有希望。”
“閑話一句。”
“不得了!”陳公博笑道:“牌還未打,已經坐上轎子了。不過,只要你們抬得動我,我也樂於坐轎子。”
“聽見沒有?”大媛看着孫曜東說:“陳部長的牌一定打得好,你跟阿翠就想請陳部長坐轎子,恐怕也辦不到。”
聽得這一說,陳公博倒覺得不能不顯點本事;上來聚精會神地打了幾副,該扣該放,操縱自如。
“真的,陳部長的牌,打得跟達銓先生一樣好。”
孫曜東指的是吳鼎昌。”達銓的牌確是打得好。不過,”陳公博說:“比起唐生智來,又遜一籌。”
“唐生智是誰?”大媛問道:“這個名字倒蠻熟的。”
“唐老四的哥哥。”孫曜東答說。
“唐生明在這裏?”陳公博問。
“在這裏。”
“徐來呢?”陳公博又問:“丰韻如昔?”
“我看大不如前了。”
“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陳公博感嘆地說:“我有一次在香港跑馬場,看見楊秀瓊,不是別人指點,竟認不出她是誰?不過,她倒還認得我。”
“可見得陳部長一點不老;跟我十年前在實業部看到的一樣。”
一言未畢,阿翠叫聲:“碰!”將孫曜東打的一張二萬碰了下來,順手打一張三萬。
“要戒嚴了!”大媛說:“她這副牌不小。”
陳公博看阿翠的牌是,二萬、發財、白板三碰;碰二萬時,是從中間抽出兩張,三萬隨手打掉;剩下四張牌,兩端各二,明明是兩對。有一對必是一萬,原來聽邊三萬;而三萬湖中有二,手中有一,就只聽了一張牌,當然碰二萬成對對和。
到得他摸了牌,開口問道:“打紅中要包是不是?”
“當然啰!”大媛答說:“大三元嘛。”
陳公博攤了兩張牌,一張紅中,一張一萬,”一萬准放統;紅中也危險。”陳公博看着阿翠說:“我這兩張牌一定要打一張,你自己挑。”
“妙!”孫曜東笑道:“我倒還沒有看見這樣打牌的。”
一語未畢,大媛說道:“陳部長,你不會另外打一張?”
“不行,我也要聽張。你們看。”他把牌都攤開,是一副湊一色弔頭的牌,”非楊即墨,不是吊一萬,就是吊紅中。阿翠小姐,你自己挑,不必客氣。”
“小姐勿敢當,紅中勿客氣。”阿翠將牌推倒,拍手大笑;果然是紅中、一萬對碰。
“你也太不客氣了!”大媛笑道:“真有這麼巧的牌。”
“我是對小姐客氣呀!和一萬,陳部長不包;現在陳部長要請我吃個包子,我落得替小姐省省。”
“這麼說,倒要謝謝你了。”
“我也要謝謝。”
孫曜東替她算好翻數;又代算三家應解籌碼的總數,陳公博一一照付。看他們授受雙方,一個心曠神怡;一個春風滿面,覺得是可以開玩笑,作暗示的時候了。
“阿翠,陳部長請你吃一個包子;禮尚往來,你要請陳部長吃兩個包子才是道理。”
阿翠還懵懂不解;大媛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同時發現三雙眼睛都盯在她的隆起的胸前,方始恍然大悟,又羞又氣,狠狠白了孫曜東一眼。
“不成話,不成話!”孫曜東笑着說:“阿翠,我替你釘住陳部長的牌,讓你多和幾個辣子好不好!”
“謝謝一家門!”阿翠又白了他一眼。
012圈牌打完,已經午夜1點了。吃稀飯時,孫曜東問道:“陳部長還有興緻沒有?”
“你指哪一方面?”
“現在是陽春三月;宜乎秉燭夜遊。”
“今天已經很盡興了。多謝,多謝,明天還有一個會;我已經答應了,一定參加,不好意思不到。改天再奉陪吧。”
孫曜東跟大媛交換了一個眼色,方始點點頭說:“陳部長有興緻隨時讓副官打電話給我。”
說著孫曜東掏出來一張名片,取筆寫上兩個電話號碼,恭恭敬敬地擺在陳公博面前。
“陳部長,”大媛也說:“孫先生人很熱心,有什麼事,儘管請他辦好了。”
“是的,是的,如果我有別人辦不通的事,一定拜託孫兄。”陳公博這樣回答,顯然也表示已領會了她的意思。
“孫先生,”大媛又說:“請你送陳部長回去。”
“當然,當然!”孫曜東問道:“陳部長是回愚園路?”
“是的。”陳公博起身說道:“今天玩得很好;真是感謝之至。”
這時前廊及院子裏的電燈,都已開亮;鐵門”戛戛”地響;陳公博手拿呢帽,首先往外走,要下台階時,孫曜東一把將他拉住了說:“請等一等,讓車子開進來。”
等一部”納許”牌子的深藍色大轎車,開到階前停下,先出來兩名”羅宋保鏢”;很快地環視搜索了一轉,方始手扶車門,肅客上車。
陳公博這時才警覺到,一到上海,便已身處危地。既有保鏢,自然照規矩行事;一上了後座,居中坐下;另一名保鏢,由車前繞過來,開了後座右面的車門,坐在陳公博旁邊;然後孫曜東上車,一左一右,夾護着陳公博。還有一名保鏢在前座傍着司機坐。車子出大門向左轉彎;轉得急了些,陳公博的身子往孫曜東這面一甩,碰得一樣極硬的東西;想一想才明白,孫曜東的大衣口袋中藏着一支手槍。
“上海太緊張了。”陳公博皺一皺眉說。
“緊張是因為有競爭;可是,沒有競爭就沒有進步。”
這話彷彿言之成理。陳公博心想,此人倒有些歪才;當下便問:“孫兄在哪裏得意?”
“在金融界混個小差使。”孫曜東說:“以後要請陳部長多提攜。”
“不敢當!”陳公博很爽直地說:“有佛海幫你的忙,盡夠了。”
“是!不過貴人不嫌多。”
陳公博笑笑不答;停了一會說:“佛海的這個愛寵很不錯;沒有風塵氣息。”
“是的。佛海先生也就是看中她這一點。”
“那阿翠呢?”
“她是大媛房間裏的大姐。”孫曜東說:“原來也有恩客;如今算是跟大媛一起從良了。”
“既有恩客,大媛應該遣嫁才是。”
“陳部長真厚道。”孫曜東微笑着說:“不過大媛又是一樣想法。”
“什麼想法呢?”
“留着她做個幫手。大媛跟她說,將來周先生的部下很多,年輕漂亮有出息的,很可以抓一把來揀揀。再有周先生照應,發財也很容易。阿翠讓她說動了。”
“這倒也是實話。不過——。”陳公博笑笑沒有說下去,卻念了兩句詩:“倡條冶葉恣流連,飄蕩輕於花上絮。”
孫曜東於此道不通;但”開口洋盤閉口相”,他是懂的,所以沉默不答。
事實上,也不容他們再談下去,愚園路1136弄已經在望;司機懂這裏的規矩,先將車燈的遠光變近光,然後關掉大燈,減慢速度,慢慢靠近崗亭踩煞車;有個日本憲兵已等在汽車旁邊了。
“派司!”是生硬的中國話。
孫曜東會說日本話,”我送陳公博先生回來!”他又用上海話關照司機:“把車子裏的燈開開。”
車頂小燈一亮,陳公博岸然正坐;日本憲兵回崗亭取來一本照相簿,找到汪公館中交來的陳公博的照片,對證無誤,方始放行。
“不必開進去了。”陳公博說:“我就在這裏下車好了。”
孫曜東心想,陳璧君不大好惹,倘或汽車聲響驚擾了汪精衛的好夢,她會下樓來罵人。好在汪公館就在進弄第一家,送到這裏也不算失禮,便先下了車;前座的保鏢自然也下車戒備,將陳公博交代了日本憲兵,孫曜東深深一鞠躬,說聲:
“明天見!”上車而去。
這天的會由汪精衛親自主持,決定最後的名單。為了加強號召,仿照國民參政會的辦法,邀請民、青兩黨及無黨無派的社會賢達參加。民社黨稱”國家社會黨”,創辦人張君勱早已發表聲明,主張團結抗戰;青年黨的領導人物曾琦、李璜、左舜生等人,亦早就重申了”政黨休戰、團結禦侮”的態度,所以汪記政府只能拉到兩黨中的二、三流腳色。國社黨的兩名代表是諸青來、陸鼎揆;青年黨的代表也是兩名:張英華、趙敏崧。他們在應邀以前,用楊度當年的一句話,表示態度,叫做”幫忙不幫閑”。意思是不願做冷官,所以周佛海幾經斟酌,決定以交通部給趙毓崧;而以陸鼎揆出長司法行政部。那知陸鼎揆一命嗚呼;而諸青來不是學法的,指明要當交通部長。這一下,自然又費周章了。
結果是羅君強出了個”一氣化三清”的主意,將預定由梅思平主持的實業部,分為農礦、工商兩部;交通部則本有為孫科特設鐵道部的先例在。這樣,平空多了兩個部,亦就多了兩個”特任官”出來,事情可以擺得平了。
交通部給諸青來,是經過趙毓崧同意的,交換條件是農礦部;梅思平自然當工商部。至於實際權力連”京滬滬杭甬兩路局長”都不如的鐵道部長,分了給大夏大學校長,梅思平的同鄉傅式說;他是章太炎的侄女婿,在投效汪記政府的人物中,算是比較像樣子的。
另一個社會賢達叫趙正平,江蘇無錫人,民國元年做過南京留守府的交通局長,此人一直鬱郁不得志,而且傳說有新台之丑;不道老來交了一步”運”,當上了汪政府的交通部長。據說得力於他的侄子,地方自治專家趙如珩。他是日本留學生,有幾個日本同學屬於政壇中的”少壯派”;經過這些關係,為趙正平爭到了一名部長。
維新政府的舊人,梁鴻志監察院長;溫宗堯是司法院長。再有一個是邊疆委員會;周佛海本想讓十弟兄中的蔡洪田去當委員長,蔡洪田不要;又找汪曼雲,也說寧願當次長,不願當這個”邊疆”西到三山、東至通濟;北平神策、南迄聚寶這4個城門的委員長,因而名單上是空白。
討論完了政治部門,接下來是軍事部門。東北軍的鮑文樾,成了汪政府的第一員大將,出任軍政部部長。維新舊人任援道,是”綏靖軍”的首腦;陳群因為有特殊關係,希望能通過他跟杜月笙搭上線,所以佔了內政部長的要缺。至於趙正起的同鄉楊壽楣,家資富饒,應酬得法,也被留了下來當水利委員會委員長。
此外還有兩個委員會,一個是賑務,由周佛海的密友,岑春煊的兒子岑德廣出任,是個肥缺;一個是僑務,由於陳群的推薦,以辦學店起家的私立”上海中學”校長陳濟成充任。此外什麼軍訓部部長、次長,辦公廳主任,各廳廳長,航空署長等等,自然是清一色的軍人。武中帶文的只有一個政治部,由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陳公博兼任;下面兩名次長,亦須由他推薦。
“我沒有人。”他答得很乾脆。
周佛海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說:“公博兼政治部部長,當然只管政策;得要替他找個次長去看家。我看君強很合適。”
“不、不!”陳公博趕緊搖手笑道:“別人都可以;君強那麼壞的脾氣,我不能要他。你替他另謀高就吧。”
“誰也不能跟君強共事!”陳璧君霍地站了起來,面有慍色。”讓他到邊疆委員會去好了。這個機關跟各部都沒有關係;他大可以關起門來做皇帝。”
周佛海唯有苦笑點頭,提筆在名單上補了名字。這時的羅君強還沒有資格參與高層決策,只能在外面打聽消息。得知其事,頗有意外之喜。原來他的想法不同,有周佛海在,不怕沒有事做;但資格是要熬出來的,知道”老太婆”對他的印象極壞,深怕她作梗,連個次長都撈不到。那知道反而由她的提議、平空一躍而為特任官,怎不喜出望外?
一見了大媛,周佛海第一句話便問:“昨天晚上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沒頭沒腦,你倒是問哪件事?”
“還不是陳部長,替他安排了沒有?”
“怎麼沒有。”大媛答說:“他自己不要;我請老孫把他送回愚園路的。”
“阿翠呢?”
“還不是在國際飯店空等了一夜。”大媛笑道:“我問她,你一夜在想點什麼?她說,她只在想那隻紅中。”
接着大媛將昨晚上打牌,陳公博有意”放水”的故事講了給他聽。周佛海哈哈大笑;笑停了又搖搖頭、彷彿有些困惑,”公博也是寡人有疾,”他說:“居然有現成到嘴的兩個包子不吃,可是異數。”
“我看他比你色得好一點。”大媛半真半假地,”大概你的嘴饞了!”
“不敢,不敢!在你面前,我不敢偷嘴。”周佛海答說:
“而且已經許了公博,也不好剪他的邊。”
“這樣說,你看得我比你太太還要凶。”大媛很認真地問:
“是不是這話?”
提起”太太”,周佛海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倒情願你比她凶。”他說:“我反倒比較放心。”
“這話什麼意思?倒說給我聽聽。”
“我是說,如果你比她凶,就不致於會吃虧。”
“我會吃什麼虧?”大媛臉上已有懼色了。
周佛海接得一個密報,楊淑慧向閨中密友表示,聽說她丈夫在外面”弄了個人”,正在偵查。查不到便罷,查到了要帶人上門,打她個落花流水。周佛海頗為擔心,很想暗示大媛,倘遇有這種情形,不要怕,越怕越糟糕。如今看她的臉色,心裏在想,還是不說為妙;一說,眼前就會把她嚇壞。
“有我在,你不會吃虧。”他只好這樣說:“不過,你自己也要小心一點。”
“慢點,慢點!”大媛大為緊張,”你說,我要怎麼小心?小心點什麼?”
“小心也者,無非說話謹慎。譬如生人面前,不要說跟我住在一起。”
“十三點!”大媛白了他一眼,”陌生人面前,我怎麼會說?我又不是神經病。”
“那最好。”看她懵懂,周佛海反有如釋重負之感,起身說道:“我有個重要的約會,該走了。”
“不回來吃飯?”
“不回來。今天是錢大櫆請吃日本飯,有很要緊的事情。”
這錢大櫆是周佛海所羅致的得力助手。本來是交通銀行大連分行的經理;經過日本方面的關係,推薦給周佛海。兩人一談金融方面的意見,頗為投機;周佛海待人處世,一向爽快,馬上就把準備另組”中央銀行”的籌備工作,交了給他。新政府成立以後,立刻需要大筆支出;錢大櫆建議,先向正金銀行借一筆錢,這天晚上請吃”日本飯”,正是談這件事。
到得虹口一家名為”桃山”的”料亭”,汽車一停;立刻便聽見,”梯梯踏踏”的腳步聲,霎時間集中了十來名濃脂厚粉,身穿五色和服的藝妓,站在玄關前面,一起90度鞠躬,用日本話表達歡迎之意。
周佛海昂然直入,到玄關換了拖鞋,進入不是最大,但最精緻的”楓之間”,主客3人都已起身迎接。
主人是錢大櫆,客人是汪政府經濟顧問犬養健,及正金銀行上海支店長岸波。
“久仰部長閣下。”岸波垂手肅立,低着頭說:“請多關愛。”“彼此,彼此!請坐。”
4個人都坐了下來,隨即有4名藝妓跪坐在身旁,含笑照料。依照比較隆重的禮節,應該是每人面前一具食案;但周佛海覺得那樣談話不方便,建議改用圍桌而坐的方式。於是4名藝妓又一陣忙,端來一座長方形極大的矮桌;周佛海與岸波對坐在寬闊的兩面;犬養健與主人在側面相陪。?
用北海道的魚子佐”菊正宗”;4個人幹了兩巡酒,犬養健首先開口,”關於新政府所需要的資金,正金銀行很願意效勞。”他說:“現在有4個問題:數目、利息、年限、擔保方式,請岸波先生表示意見。”
“數目以2000萬為度;利息照正金銀行最優惠的標準;年限10年;擔保方式,仿照中國曆來借外債的方式,指定某種稅收,作為償還本息的款。”
他在說,犬養健和錢大櫆都拿紙筆在作摘記;等他說完,犬養健轉臉說道:“現在請周部長答覆。”
“首先擔保方式我不能同意。那是不平等條約之下的一種貸款方式。而且,在沒有談到貸款之前,我要先告訴岸波先生,關於關余,從新會計年度起,我不打算再存在正金銀行了。”
一上來便像碰僵了;犬養健與錢大櫆面面相覷,岸波卻很沉着,居然含笑向周佛海敬酒。
“部長先生,”岸波低聲下平地說:“關余由滙豐銀行收存本行,並非出於本行的要求。請諒解。”
“你說這話我就不能諒解。不錯,關余由滙豐改存正金,是你們軍部的要求。”周佛海憤憤地說:“你是不是要拿軍部的帽子來壓我?”
“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說明一項事實。”
“事實不是不可改變的。由滙豐改存正金,就是一項事實的變更。從前英國人赫德,控制了中國的海關,所以關稅存入滙豐;現在是你們日本人控制,於是正金取滙豐而代之。基本上都是以殖民地視中國。你用這種態度來對付我,我們沒有法子再談下去;不過,我要聲明,我不負談判破裂的責任。”
這等於指責對方應該負責。岸波很聰明,知道這件事鬧開來,不論誰是誰非,反正他這個正金銀行上海支店長的職位是保不住了。上海是好地方,他捨不得離開;那就只有讓步。
“部長先生,我亦很同情中國的處境,更尊重部長先生的立場。不過,這個問題,是我所無法解決的;我想不如暫且擱置,先談借款。”
“是的,是的。”犬養健急忙接口,”先談借款,比較切合實際。”
“岸波先生,”錢大櫆說:“在我個人看,中國財政部與貴行正式訂立借款合約,不必再需要任何保證。”
“甚至也不是借款。”周佛海突然想起汪精衛常對人說:“我們沒有用日本的錢”,所以這樣說道:“你借給中國的錢,不就是中國的關余嗎?”
“是的。”岸波不慌不忙地答說:“部長先生,就銀行來說,存款是存款,借款是借款;用定期存款的單據向同一銀行通融,仍算借款,要付出較高的利息。這道理是一樣的。”
周佛海語塞;錢大櫆便接着交涉,”關於利息,只能象徵性地付一點。”他說:“因為現在我們是需要友邦協力的時候;我們還付不起較高的利息。”
“現在通貨膨脹,銀行放款是吃虧的——。”
“銀行放款吃虧,”周佛海打斷他的話說:“客戶存款就不吃虧嗎?”
“部長先生的詞鋒真利害。”岸波苦笑着說。
“你減一點吧!”犬養健向岸波暗示,”周部長在別的地方幫你一點忙,所得的利益,就足以彌補了。”
岸波點點頭,想了一下問:“那末,我先請問:回扣如何?”
不想這句話又惹惱了周佛海;他大聲斥責岸波,對中國的財政部長談回扣,是一種嚴重的侮辱。由於他聲色俱厲,岸波不由得被嚇倒,一再道歉,表示失言;一場風波,才算在犬養健與錢大櫆的勸說之下而平息。
當然,談判是比較順利了;借款的數目提高了一倍,利息低,年限長;保證當然不必談,只要蓋有”財政部”大印的本票即可。
條件是談好了。但周佛海要求立即付款,卻為岸波所峻拒;堅持必須借款合約簽署,並蓋上財政部的大印,才能給錢。
“岸波先生,這一點要請你諒解。”錢大櫆很婉轉地解釋:“新政府還沒有成立,周部長亦不曾接事,財政部的印信是無法起用的。”
“那就到新政府成立那天,動用這筆款子好了。”岸波答說:“如果需要現金,是要哪一國的貨幣,請你預先告訴我;我替你準備,照當天滙豐的牌價結算。”
錢大櫆碰了個釘子,目視周佛海請示;周佛海自然不肯為此向日本人低頭,板起了臉,漸有慍色。於是犬養健出面,代為情商。
“周部長那方面確有困難——”
“我知道。”岸波搶着說道:“我們不要為這件事掃了貴賓的酒興;我回去跟業務部門主管商量一下,看有什麼變通辦法?明天上午10點鐘,我會跟你聯絡;請你轉告周部長。”
到得第二天近午時分,犬養健到愚園路1136弄去看周佛海;他說岸波已經有了答覆,他曾召集他的高級助手開會研究,大家認為這是日本銀行界跟中國財政部第一次正式打交道,應該建立一個認真不苟的範例,作為一個信用良好的開始。如果周佛海堅持先要撥款,必須有正金銀行總行的指令;岸波還表示,由他打電報向東京請示,亦無不可。不過,不見得很快就有答覆。
“周先生,我很坦白的說,岸波是用拖延的手段;電報來往磋商,等到批准,也已經在新政府成立的時候了,未得實益,徒費周折,是你很不合算的事。中國人說:事有從權。我奉勸閣下,何不從權,先期用財政部的印信,有什麼關係呢?”
這是岸波想出來的話,特為請犬養健以第三者的立場來說,比較易於見聽;周佛海略一考慮,點點頭說:“那也可以。不過這有法律上的問題;3月30日以前,財政部尚未成立,在此以前簽署的借約,我可以不承認。這一點請對方要考慮。”
“那不要緊。中國的公文原有倒填年月的辦法;我們不妨預填年月,寫明3月30日好了。”
周佛海沒有想到,人家是早就研究透徹了的;不容他耍花槍。新政府成立之前,有許多迫切的支出,不能沒有大筆款子;迫於現實,只好暗中嘆口氣,接受了岸波的條件。
於是擬定了借款合約,經岸波同意,定在第二天上午簽署;周佛海隨即派人連夜趕到南京,將尚未起用的財政部印信取了來備用。
簽約的地點是在預定的財政部駐滬辦事處。事先約定,岸波帶一張正金銀行的本票來,簽署完成,交換合約,致送本票,都要拍攝照片,作為紀錄。
到了預定的時間,岸波與周佛海先後到達,略作寒暄,隨即並坐在一張鋪了雪白桌布的長桌後面,各執毛筆簽署;不過10分鐘的工夫,便已完成。接下來便是蓋用印信;錢大櫆將紅綢子裏札的印盒打開一看,不由得楞住了。
原來印鑄局照前清的規矩,鑄成的銅印,四角帶四隻腳;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確實保證在這方銅印出爐到遞送的過程中,未為人所盜印。這個規矩不但錢大櫆不懂;連周佛海也是第一次見識帶腳的印信,一時不知作何處置。
“要把腳鋸掉才能用印。”從林柏生那裏找來的攝影記者,自告奮勇,”我去找工具。”說完,掉頭就走。
“簽署已經完成了。”錢大櫆懂了印信帶腳的道理,便有了應付的辦法,”請部長跟岸波先生,還有貴賓們,先到客廳進用香檳。”
“好,好。”窘境暫告解消,周佛海舉手肅客:“請!”
於是岸波將裝了正金銀行本票的信封,揣入口袋;隨着周佛海到了客廳,開香檳碰杯,坐下來隨意閑談。
不一會只聽見外面”嘎嘎、吱吱”的聲音;聽得岸波齒根發酸。周佛海則是心都酸了;那種用鋼銼在鋸印腳的聲音,在他聽來,就如同跟他私奔到日本過苦日子的楊淑慧,在刮米缸一樣。
財政部的大印,第一次起用,就拿來蓋借款合約;他在心中自語:大非吉兆!
錢大櫆當然也聽到了;同時,周佛海與岸波的表情也看到了,趕緊奔了出來,只見一堆人圍着那方銅印,還很起勁地在工作。
“算了,算了!”他搖手阻止,”聲音太難聽。回頭再說吧。”
攝影記者住了手,揩一揩額上的汗問道:“換約的儀式不舉行了?”
“只好作罷。謝謝你。”錢大櫆看他有怏怏之色;急忙又說:“你不妨到客廳里去找兩個鏡頭。”
“對!”一句話提醒了那記者,衝進會客室。站定腳說道:“請周部長跟岸波碰一碰杯!”
周佛海對新聞記者一向很尊重的;便將他的意思,用日本話告訴了岸波,徵詢他的意見。
“可以,可以!”岸波欣然同意。擺好了碰杯的姿勢;攝影記者一面對光,一面說道:“請周部長面露笑容。”
周佛海實在笑不出來;只好唇角牽動了幾下,勉強裝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