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春申三老
聞蘭亭、袁復登、林康侯的故事。
上海的聞人,最有名的自是數”三大亨”;商界則公認”阿德哥”虞洽卿為繼朱葆山以後的領袖;其次是”多子大王”王曉籟。這些人走的走,死的死;而上海社會不能沒有聞人,猶如內地不能沒有紳士一樣。於是”三老”應運而生。
這”三老”的事業不大;家境不裕,但多年來以熱心正直,贏得親友及同業的尊敬。此時自然而然地擴大了影響,因友結友,輾轉邀請,先是社團都要他掛個名義;繼而公司銀行請他當名義上的董事長,至於排解糾紛、發起公益,以及喜事證婚、喪事點主,不僅無日無之,而且日必數起。有人說笑話:“當袁復登的汽車司機,是要出頂費的。”因為每處飯局,司機都可以領飯錢;三老的司機,飯錢格外從豐。一天十來個飯局,收入着實可觀。
三老之首叫聞蘭亭,他是常州人;早年從家鄉到上海來學生意,進的是紗布這一行。到民國初年,已經嶄露頭角。民國10年前後上海盛行交易所,各式各樣的名堂,如雨後春筍,成長極快;其中以”阿德哥”主持的”華商證券物品交易所”為最具規模;聞蘭亭就是那裏的常務理事。同時,他自己主持一家”華商紗布交易所”——交易所的投機風氣很盛;那時革命事業,正值低潮,為了籌措經費,陳果夫、孫鶴皋都在證券物品交易所領照當過經紀人;為革命而從商,所得自虞洽卿幫助很大,而聞蘭亭間接也是有貢獻的。
第二老便是袁復登,他是寧波一所教會學校的學生;畢業時恰好上海聖約翰大學開辦,順理成章地升了學,成為聖約翰的第一屆畢業生。
袁復登生得一貌堂堂,性情謙和厚道,所以人緣極好;加以一口純正的英語,在當時商場中,無人可及,因此,他不但所創辦的寧紹輪船公司,寧紹保險公司,牌子極其響亮;而且商而優則仕,先後被選任為公共租界的華董,以及作為上海租界中民意機關的納稅華人會的理事。一生樂育英才;”學生子”很多,遍佈於各行各業,在三老中的交遊最廣。
再有一老就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在香港為日軍所俘的林康侯。當時僑寓香港的名人,在過了約莫5個月的高級俘虜生活以後,除了極少數的兩三個人,如段祺端的要角曾雲霈,以”萬金油”起家的胡文虎等,以特殊淵源,獲得釋放以外,其餘的都用專機送到上海,有的韜光養晦,如梅蘭芳蓄鬚明志;有的虛與委蛇,如顏惠慶,葉恭綽,都擔任過一個半官方的名義,但從不管事;有的被迫下海如銀行家周作民、唐壽民之不能不出任財經要職;有的是願入地獄如張一鵬、李思浩;當然也有的是自以為因禍得福,如鄭洪生出任京滬、滬杭名義上的管理機構,”華中鐵道公司”總裁。至於像林康侯,卻以來自社會的壓力,不容他不拋頭露面。
他是上海本地人,前清進過學,做過南洋公學的小學校長,也加入《上海時報》當過主筆。民國2年轉入實業界,是新華儲蓄銀行的創辦人之一。由於他的書生的底子,自民國17年以後,一直擔任上海銀行公會秘書長;這個職位使得他在財金界,無人不識。在三老中,只有他跟杜月笙的關係最深。
平時汪政府為了抵制日本軍部的經濟獨佔政策,決定用社會的關係成立一個”全國商業統制委員會”;聞蘭亭的身分、地位、年齡以及他的方正廉潔膺選為主任委員。為了保全物資、為老百姓爭取較好的生活條件,他以70開外的高齡,毅然不辭;不過提出一個要求,必須有兩個人幫他的忙,其中之一就是林康侯。幾度登門勸駕,也有不少商界的朋友來遊說,他終於擔任了”商統會”的秘書長一職。
“商統會”下面設立好幾個專業委員會,分為”米糧”、”粉麥”、”紗布”、”日用品”等等。”紗布”部門,由於聞蘭亭是內行;對於日本所提出的,在淪陷區全面收購紗布的要求,策劃出一個很完整的抵制方案。
不過,這個方案的執行,卻以聞蘭亭年邁體衰,不能不辭職,而交由後任唐壽民去執行。唐壽民與周佛海就聞蘭亭所策劃的方案,幾度密議,竟發展成為一個將計就計的反擊計劃。
於是在交涉時,唐壽民表示,日本與汪政府已經是攻守一致,禍福相共的盟國;日本不應視汪政府為戰敗國,兩國關係,應該用公平的原則去處理。
既然講公平,應該先收購日商的紗布;因為日商手裏的紗布,多過華商好幾倍。這樣不但符合公平的原則,也讓中國人看看日商的紗布,已經夠用;華商的紗布,應該留歸中國平民的日常需要。
這番道理駁不倒;而且日本軍部原就在計劃收購日商紗布,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毫無分別,所以很爽快地同意了。
至於收購紗布的價格,應該按照市價,斟量打一個優待的折扣。用何種通貨來支付,請向”財政部”接頭,”商統會”毫無意見。
到得”財政部”去接頭,周佛海表示,戰時需要的是物資,日本既與英、美宣戰,斷絕國際貿易;原本用來作為國際市場上支付工具的黃金,已等於廢物。廢物利用,就是到中國收購紗布。如果以”中儲券”支付,將使通膨加速,汪政府的財經崩潰,對日本一點好處都沒有。所以日本在淪陷區收購紗布,以黃金支付是有利無害的做法。而且在收購以前,就應該從日本將黃金運來,以實力建立了信用,收購紗布才會順利。
這一點日本當然不會輕易同意,但周佛海絕不鬆口,一口咬定,用”中儲券”支付,造成通貨膨脹,後果嚴重。如果日本不願用黃金支付,汪政府不能支持這種自殺性的政策。
經過幾個月嚴重到彼此拍桌相爭、互相詬責的交涉,日本軍部終於屈服在理直氣壯的堅持之下,一飛機一飛機將黃金運到上海,由”中儲行”代為保管。
至日商紗布收購完畢,華商方開始登記;然後按照數量折算黃金價格、紗布送至指定倉庫,立即發給領取黃金憑條,滿10兩向”中儲行”領取;不成條的零數,委託各銀樓代為發放——銀樓平空做了一筆好生意,因為塊金折成了首飾,那時最通行的是金印戒指,白相人尤為愛好;無名指上一個可當圖章用的名字金戒,又厚又大,沒有一兩,也有八錢。
及至紗布開始入庫,汪政府提出一個問題:如果紗布全部由你們收購去了,中國百姓穿什麼?日本軍部瞠目不知所對。於是汪政府提出計劃,每人依照收購價,配給可做一件長衫的布料,亦即是營造尺一丈三尺。日本軍部無奈,唯有同意。當然在配給時,人數以少報多;相對地日本收購的數量又少了好些。
“商統會”中,比紗布更重要的一個單位,是”米糧統制委員會”,即由袁復登擔任。在此以前,他應邀擔任”保甲委員會主任委員”時,提出的一個交換條件是,不許再有封鎖事件——這是上海租界為日軍侵入后,老百姓最感痛苦的一件事;日軍可以突然之間封鎖某一地區,只用繩子攔一攔,便有一大平地區斷絕交通;這種”畫地為牢”的暴政,使得正好經過那裏的行人,欲歸不得,欲哭無淚,而終於由袁復登的堅持而不再受此痛苦了。
根據既有的經驗,袁復登在出任”米統會”主委時,也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即是必須按期配給民食,稱為”戶口米”。這個條件必須日本軍方承諾才算數,因為自古艷稱的東南膏腴之地的糧區,已為日軍所控制。
日本軍部搜括淪陷區的物資,由特組的”興亞院”負責。興亞院下設兩部,第一部為政治;第二部為經濟,並在北平、青島、上海、漢口、廈門、廣州分設6個聯絡部,亦即6個搜括中心,陸海軍劃分勢力範圍,廈門、青島歸海軍;北平、漢口、廣州歸陸軍……上海則陸海各半。於是,日本財閥所經營的三井、三菱等大公司,便各自尋找在陸海軍方面的關係,獲得特許,組織某一類獨佔性的徵購公司,在為軍部壓榨中國百姓的同時,大發軍財。
“商統會”的基本任務,便是對抗日本軍方的搜括;所以袁復登所提出的條件,必須日本軍方作出答覆。因為沿太湖的蘇松產米區域,已為日軍劃為”軍米區”;如果要保證民食供應不缺,必須從”軍米區”讓出部分地區。經過多次交涉,日本軍部讓步。在松江、青浦等地,”放棄”了部分地區,容許汪政府去收購食米。
“民以食為天”,汪政府為此成了各省市的”糧食管理局”,與”米統會”協調解決整個民食問題。關於米糧的採購,招商承辦這部分的業務,袁復登有很大的發言權,所以耿績之找到袁復登,很順利地取得了松江、青浦、太倉三個縣中”軍米區”以外的米糧採購權。
當然,耿績之自己是不會下手去做的;而且就想親自下手亦不可能,因為他另有更重要的任務。首先是周佛海找他去談一次話,有所委託。
原來周佛海這時全力在籌劃的一件大事。根據麥克阿瑟在太平洋展開反攻所採用的跳島戰術,以及戴雨農與美國海軍梅樂思中校所組的中美合作所,判斷中美聯軍將會在東南沿海某個地區登陸;最可能的是照日軍侵華當年走過的老路,在松江的金山衛搶灘,建立橋頭堡。這樣,策應的主要責任,便落在他身上了。全力籌劃的一件大事,便是如何有效配合;只要中美聯軍一登陸,情勢就會立刻改觀。縱不能希望兵不血刃而收復淞滬地區;卻無論如何要縮短戰爭的時間,將可能的犧牲減至最低。
這就必需有各種因素的配合,其中之一是在上海的外僑。英、美僑民固然都已進入集中營,但在上海外僑人數中,比例相當高的法僑,由於貝當政府與汪政府的性質相同,所以他們只要表示效忠於貝當政府,與戴高樂的流亡政府無關,便仍能安居樂業。但是,不知有多少法僑是反軸心的?周佛海所賦予耿績之的第一項,也是主要的任務,就是去聯終這些反軸心的法僑,一旦有事時,能配合他的要求,採取積極行勸。
第二項,也仍然是主要的任務是,聯絡浦東的武裝隊伍。本來汪精衛從河內到上海”組府”時,分文武兩途進行,軍事方面最先收編的是在浦東方面,未能隨國軍西撤的一支部隊,由”76號”接頭,改編以後的番號是”第十三師”,人數約有3萬。”師長”叫何天風;民國28年耶誕前夕,何天風帶了10名衛士,約了許多朋友到愚園路底的兆豐總會,作通霄狂歡。那知舞興正酣,槍聲驟起,而且是肘腋之變;10名衛士之一,原是軍統的工作人員,一槍制裁了何天風,趁全場大亂時,全身而退。
何天風一死,由他的副手丁錫山坐升”師長”。丁錫山跟吳四寶一樣,是汽車司機出身;無惡不作,也是一樣,包庇煙賭、敲詐勒索,不在話下,最不成話的是公然綁票,肉票就窩在他的”司令部”之內。
丁錫山的惡名昭彰,不在”76號”之下;汪精衛之被人罵漢奸,像丁錫山之流,實在要負相當責任。但浦東濱海,地形複雜,號稱難治;丁錫山盤踞多年,又有一批惡訟師式的狗頭軍師替他出主意,一面勾結日本憲兵;一面聯絡上海的黑社會,所以一時動他不得,汪政府中的負責人,對他不勝頭痛。
好不容易先分其勢,抽出他的一部分隊伍、改編成”第二軍”;然後找到機會,加以逮捕,關在鎮江監獄。不料丁錫山神通廣大,竟能裡外接應,破獲而逃先由杭州轉入內地,據說常潛回浦東,雖不敢公開露面,但仍有相當的潛勢力。
“十三師”從丁錫山被捕以後,四分五裂,”各成一軍”;往正路上走是打游擊,往歪路上走,不客氣的說,就是土匪。平時期東由於杜月笙已轉入內地;地方沒有人能夠罩得住這班亡命之徒;不過浦東與稱為”起南”的松江接壤,都在黃浦江的彼岸,所以”耿秘書”的聲望,不但在”浦南”極響,浦東亦很”服貼”。此所以周佛海要求耿績之出面去聯絡浦東的武裝部隊;等到中美聯軍登陸,首先響應。
此外,撤退以前的上海市長俞鴻鈞、吳鐵城,亦都有親筆私函帶給耿績之,表示諒解他的處境,但希望國軍反攻時,能有出色的表現;這樣在光復以後,不但無罪,而且仍將獲得重用。
這使得耿績之非常興奮,本來”十弟兄”中,個個都有抱負,想出人頭地,大大幹一番事業;但各人的背景、性情不同,加以有羅君強在中間興風作浪,擾得如俗語所說的”六缸水渾”,因而有人消極,甚至有人消沉。耿績之就屬於消沉的一類;醇酒婦人,心情與信陵君無異。如今消沉的原因已經消失;潛隱的雄心復起,加以靜極思動,人之常情,所以對周佛海交付的兩個任務,活動得非常起勁。
於是他的勞爾東路的個人俱樂部,盛況重開;這當然需要大把的銀子。本來他的主要經濟後台是金雄白;後來自覺累人過甚,不好意思開口,直到去承包食米採購時,方又向”南京興業銀行”調動了一筆資金。不過這一回的揮霍,是為了辦正事,知道金雄白仍會支持,打個電話去,果然,金雄白答說:“沒問題。不過,我想跟你碰個頭,當面談談。”
“好!我馬上就來。”掛上電話就走,不過一刻鐘,已經跟金雄白見面了。
“績之兄,”金雄白在允許繼續予以經濟支持的同時,提出一個忠告;事實上也等於是一個條件;他說:“吃吃玩玩,排場再講究,總也有個底;只有你那種代賭客結帳的辦法,是個無底洞。博施濟眾,堯舜猶病,照你那種辦法,煤油大王都頂不住。還有,慷慨也要慷慨出個名堂來,且不說馮諼為孟嘗君去討帳的那個典故;就是從前揚州鹽商當中的敗家精,到金山寺去散金葉子,看大家爭奪為樂,總也是出了一迴風頭。像你這樣不明不白塞狗洞,在上海做人是大忌;因為有個瘟生的名義在外,動你腦筋的人一定很多。這樣,想跟你在事業上合作的人,顧慮必多,躊躇不前;最後是望望然而去之。我們自己弟兄,說話沒有保留;你不要動氣。”
“哪裏,哪裏!莫非我連好話都不懂?”耿績之答說:“代賭客結帳這個辦法,我決計取消。”
這一次,他倒是說到做到。但在有些人看來,這不是他學得比較精明了,只當作他力有未逮,不能再如以前那樣豪闊,在本質上,仍舊是個”瘟生”——他的派到青浦、太倉各地去採購食米的人,就是這樣看法,採購價格以少報多;入倉米穀以多報少,耿績之懵然不覺,甚至連帳簿都懶得看。
“你要多留意!”有人向他提出警告,”民以食為天,你手下的人,萬一有什麼妨礙糧食政策的行為,你會脫不了關係。后大椿、胡政的前車可鑒。”
后大椿與胡政是汪政府派在松江與南京的糧食管理局長;由於貪污舞弊,為汪精衛的”法院”判處死刑而槍決。汪政府成立以來,貪官不知幾許;但處死的只有這兩個,可知破壞”糧食政策”的後果之嚴重。
但耿績之表面接受,謝謝人家好意忠告;心裏卻不以為然,”浙江糧食管理局”中,莫非就沒有人貪污舞弊?只以浙江的”局長”汪希文是汪精衛的胞侄,所以安然無事。總而言之,”朝里無人莫做官”。有關係就不要緊。
因此,耿績之仍是我行我素,只想把在近處的周佛海,在遠處的吳鐵城、俞鴻鈞的關係搞好。其餘的事都不必太關心。
就在這時候,繆斌將有日本之行,耿績之為他設宴餞行。事先打電話問他:“我想邀一位陪客;不過,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是不是相見見她?”
“誰?”
“新老闆。”
繆斌當是”辛老闆”;想了半天說:“我沒有一個姓辛,做生意的朋友啊!”
“不是男的,是女的。”
繆斌恍然大悟,梨園行稱伶人為”老闆”;耿績之說的是”新老闆”——新艷秋。
“她幾時來的?”
“來了有三五天了。很想跟你見個面;又怕你不願意見她。所以我想趁這個機會邀她作陪;如果你不願意,就算了。”
“沒有什麼不願意。不過,我倒不知你跟她很熟。”
“我認識她比你早。不過,我沒有做過她的入幕之賓。”耿績之說:“你別忘了,我是曾仲鳴極熟的朋友。”
耿績之與新艷秋熟識,是由於曾仲鳴的關係;曾仲鳴與耿績之一樣,從小就在法國讀書,前後十幾年,他們的交情由於同視法國為第二故鄉的緣故,有一種無可言喻的親切,是不難理解的事。
但是,新艷秋與曾仲鳴的特殊關係,卻完全出於偶然。這要從北伐成功說起。
北伐成功,繼以東北易幟;全國終於復告統一。但從袁世凱竊國以來,十幾年之間,內傳的說法是,中央是在”削藩”。因此醞釀而成為一次”新三藩之亂”的”中原大戰”。
這時是民國19年初夏,在香港的汪精衛,由於陳璧君的朝夕絮聒,領袖慾發作了,與心腹曾仲鳴、陳公博商定了一個在北方組府的計劃;初步是聯合閻、馮、李發表”共同宣言”。由陳公博攜着宣言草稿到太原去接頭,由閻錫山主持政治;汪精衛主持黨務;馮玉祥、李宗仁主持軍事。
所以至此,乃因內戰稍戢后,好不容易打倒北洋軍閥,重新建立民國,但伴隨而來的大問題是,民窮財盡的中央政府,如何養得起4個集團軍?因此,大局一定,立即召開編遣會議,計劃裁軍。這本來是民國17年7月6日,蔣、馮、閻、李四總司令在北平市西山碧雲寺,祭告國父時,所一致同意的辦法,取消各集團軍司令;將來軍隊以師為單位,留國防軍50至60個師;另編憲兵26萬人。但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一回防區以後,異議紛起,致有這一協議之產生。
閻錫山對於這樣安排,深表滿意;於是汪精衛起草了一份《北方黨務問題宣言》,主張另開”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閻錫山桴鼓相應,派桂系的葉琪到香港,迎汪精衛北上,解決黨務問題。到了7月13日,由汪、閻、馮等人發起的”擴大會議”出現,並發表《總宣言》。接着,汪精衛帶着曾仲鳴,由海道抵塘沽,轉赴北平,參與”擴大會議”。招待記者,發表通電,花樣馬上就多了。
“擴大會議”一直開到9月1日,通電公佈《國民政府組織大綱》推定7名”國府委員”為止。在這一個多月中,曾仲鳴由於是汪精衛第一號心腹的緣故,成了新貴中最令人矚目的要人;每天有七八個飯局,而且大多為他所特設。北平的大宴會,還不脫同光以來的遺風,有宴必有戲;”擴大會議”遍召名伶,排夕堂會。平時崛起一個坤伶,正就是新艷秋;曾仲鳴一見驚為天人,於是當天夜裏便有人撮合,帶他造訪香閨。
這新艷秋是從清朝嘉慶,道光年間”亂彈”興起,取崑腔而代之以來,梨園行中最奇特的人物。從她的藝名,一望而知是程派青衣;程硯秋的”遊絲腔”學得唯妙唯肖,自不在話下;程硯秋的私房戲應有盡有,也還不足為奇;最奇的是,程硯秋的”秋聲社”的班底,包括當家老生郭仲衡,小生王又荃、老旦文亮臣,都在新艷秋的裙角拂拭之下。
照此情形看來,誰都會以為新艷秋是程硯秋承香煙的嫡傳高弟,為使愛徒成名,不惜以班底相助。其實恰好相反,新艷秋既未拜過程硯秋的門;程硯秋亦從不承認有此弟子。提起新艷秋來,程硯秋簡直是欲哭無淚;原來程硯秋的班底,都是新艷秋的一個姐姐,唱梆子青衣的”珍珠鑽”,和一個替她提琴而心計特工的哥哥,以及一幫”捧角家”,用各種挑撥離間的手段,挖了過來的。
程硯秋為新艷秋整得慘兮兮的致命傷是,他的琴師亦為新艷秋所羅致。”京朝派”的琴師中,有兩個人派頭奇大,一個是楊寶森的胞兄楊寶忠,抱着胡琴上場便有人叫好,他也就笑容滿面地連連打躬作揖;再有個就是程硯秋的琴師穆鐵芬,他是余叔岩所辦的春陽起房的名片,下了海,還不脫玩平時那種講究一個”帥”字的派頭,剃了個小平頭,蓄着小鬍子,永遠修剪得整整齊齊,衣着華麗異常,常是寶藍華絲葛的袍子,團花緞子琵琶襟的坎肩、珊瑚鈕扣、翡翠墜子的金錶鏈。上場捲袖,露出雪白一大截紡綢小褂袖頭;架起二郎腿,用一大塊紡綢墊着,拿起胡琴調弦,不過三兩聲即已妥當;然後將胡琴橫置在腿上,取出帶打火機的金煙盒,悠然抽煙。等程硯秋將上場,打鼓佬開始打”倒板頭”,才慢條斯理地熄了煙,扶起胡琴,恰好倒板頭打完,琴聲一響,滿場肅靜無嘩。那股派頭,真是”夠瞧老半天的”。
因為如此,穆鐵芬有個外號叫”處長”。程硯秋的新腔,轉彎抹角;何處應該使勁,何處可以取巧,何處必須換氣,以及何處一定有”采”,奧妙都在穆”處長”那把胡琴之中;所以新艷秋自從得穆為佐,真所謂”如虎添翼”,立於不敗之地了。
當然,唱旦腳的,尤其是唱旦腳的坤伶,要大紅大紫,必得色藝雙全;新艷秋雖不如當年的劉喜奎那樣,有顛倒眾生的魔力,但亦足當美人之稱;在剪水雙瞳中所透出來的一股清逸之氣,更為風塵女子所僅見。曾仲鳴久居法國,審美標準很高;他從任何角度看,都覺得新艷秋是一件有靈魂的藝術品。
不久,曾仲鳴做了”入幕之賓”;據說新艷秋滅燭留髡,也還是頭一回。恰如《三堂會審》中《藍袍》所道:“一十六歲,開得懷了。”
不知是曾仲鳴報答紅粉,還是新艷秋捨身相報;總之,曾仲鳴點了一齣戲,對於提高新艷秋的聲價,大有關係。他點的一齣戲是《霸王別姬》;新艷秋初出道時,藝名”玉蘭芳”,原由梅派入手,不但有”別姬”這齣戲,而且經梅蘭芳的琴師徐蘭沅指點過。平時新艷秋已經成名,公認為是標準的程派青衣;不意居然會動梅蘭芳的”打泡戲”之中的別姬;這在”噱頭”上已足以號召。而更轟動九城的是,曾仲鳴指定楊小樓唱楚霸王;不知哪個大有力的”提調”,居然辦到了。
楊小樓的霸王,只陪梅蘭芳演過;名貴非凡。現在居然肯與新艷秋合作,等於承認她的地位與”四大名旦”是同一等級。因此,這天的堂會,不但名伶名片,聞風而集;北平、天津夠資格的戲迷,都千方百計,想弄一份請帖,得以入場。當然,台上一個新艷秋,台下一個曾仲鳴,目睹如此盛況,得意之情,可想而知。
但曾仲鳴的好景不常,9月18那天,東北邊防總司令長官張學良,不但不就由擴大會議產生的”國民政府委員”,而且通電擁護中央,提軍入關;”主席”閻錫山”在位”只得10天,便即通電”下野”,率部由”太行八陘”,回師河東。汪精衛亦於9月20,倉皇遁走;曾仲鳴亦只有揮淚別”秋”了。
不過新艷秋卻交了一步好運。”中原大戰”結束;張學良駐節北平順承王府私邸,東北文武,復又相率進關,北平又熱鬧了好一陣;捧新艷秋的一班人,打鐵趁熱,促成楊、新在開明戲院合作,生涯茂美,名利雙收。
九一八事變,政府又有了變動,寧粵由分裂而合作,汪精衛如願以償地當上了行政院長。曾仲鳴奉派為副秘書長,實權在秘書長褚民誼之上;一朝得志,自然想起了新艷秋;而他只要開一句口,自然有人樂於將新艷秋接到上海來,演出於更新舞台。那時雖說國難當頭,但曾仲鳴卻是每星期五夜車一定到上海;星期日夜車回南京。曾仲鳴的妻子方君璧,一方面秉承了舊時代賢惠妻子的”美德”;一方面濡染了法國的浪漫氣氛,覺得丈夫有個情婦是無足為奇的事,所以不但容忍曾仲鳴與新艷秋雙宿雙飛,而且有時候還會伴着丈夫到更新舞台去捧新艷秋的場。
他的包廂中,還常出現潘有聲,胡蝶夫婦,所以”看戲兼看看戲人”,評價再貴,亦很值得。
在上海唱了年把,新艷秋的舞台生涯,又起了一個高潮。當時是程硯秋在南京演出;曾仲鳴為了自己方便,慫恿新艷秋移幟秦淮河畔去跟程硯秋打對台。那時她已有一個”坤伶主席”的”尊號”;及至”坤伶主席”新艷秋將在南京大戲院登台消息一見報,程硯秋的聲光頓時滅了一大截。及至一登了台,有曾仲鳴撐腰,”經勵科”肆無忌憚,程硯秋貼”文姬歸漢”,她也是”文姬歸漢”;程硯秋貼”紅拂”,她也是”紅拂”,總而言之,如影隨形,冤魂不散;程硯秋恨不得三天工夫就能排出一出新艷秋所沒有的程派”私房戲”,無奈辦不到,只好忍氣吞聲,鎩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