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殊途同歸

第03章 殊途同歸

美國外交官,協助中國情報人員脫出重重樊籠的傳奇性經過。

前一天晚上,裝了一肚子的本幫館子的”糟缽頭”、”禿肺”;圍爐話別時,來了兩支海寧洋行的”紫雪糕”,五臟廟就此作怪,一夜起來了十幾遍,不但劉德銘本人萎頓不堪,連楊雪瑤亦因睡不安穩,精神大打折扣。

“副司令,”他說:“你這樣拉肚子,路上怎麼辦?我看過兩天走吧?”

“那怎麼行?好不容易從日本人那裏弄來一個頭等包房;今天不走,以後再要就麻煩了。”

“那末,先請個醫生來看看?”

“怕時間來不及。”劉德銘說:“你跟白秘書先押了東西上車;我到醫生那裏去打一針,配幾包葯,隨後就來。”說完,急急又奔往洗手間。

這時小純陽已經遛過鳥,提着他的兩籠畫眉回來了;聽楊雪瑤說知經過,隨即打電話給搬場公司,派車來運行李。電話中特別聲明,要來4個小工,因為有兩隻樟木箱中,裝了一萬”袁大頭”,重有四五百斤,非4個人抬不動。

車到北站,先找副站長;再找站長山本。由於日本憲兵隊事先有公事;潘三省又派人跟山本打了招呼,所以特別優待,開了柵門,准卡車直接駛入月台,將兩隻樟木箱,抬入唯一的一節頭等包房,其餘行李,照一般的規矩交運。

安排已妥,小純陽與楊雪瑤在包房中休息等候;到得開車前20分鐘,劉德銘趕到了。這天不太冷,而他頭戴”三塊瓦”的貂皮帽;身披水獺領的狐皮大氅,右手”司的克”,左手大片包,滿頭大汗地進了包房,一面卸大氅,一面問說:

“洗手間的門開了沒有?”

“門是開了;不過黑帽子關照,車不開,洗手間不能用。”

“去他娘的!”劉德銘撈起薄絲棉袍的下擺,直奔洗手間。

“老楊,”送行的小純陽問:“你還有什麼事,要交給我辦的?”

“現在沒有。”楊雪瑤說:“等我想起來,再寫信告訴你。”

“寫信寄到秋園來。”

“我知道。”

“我在秋園也是暫時的局面。老楊,你們過了江,看情形怎麼樣,千萬給我詳詳細細來封信。”小純陽說:“劉副司令待人真厚道,我還是想跟他。”

“原就該一道走的嘛!”楊雪瑤說:“你的秘書長,我的副官長,左輔右弼,幫劉副司令好好打出一個天下來。”

小純陽未及答言,聽得洗手間門響;劉德銘瀟瀟洒灑地走了出來,”入門三步急;出送一身輕。”他說:“子丹,車快要開了,你請回去吧。以後聯絡不便,我恐怕沒有工夫寫信;不過,你放心好了,事情辦妥當了,我自會通知你,請你來歸隊。”

“好。”小純陽問:“倘或有人問起,說劉先生到哪裏去了?我應該怎麼說?”

“日本人關照過,我們過江去辦事,要保守秘密。有人問起,你就說要問潘先生。”

交代到此,站上打鐘催送行的客人下車;等小純陽一踏上月台,列車隨即蠕蠕而動,劉德銘卻又探首窗外,向小純陽招一招手。

“到了南京,”他大聲說道:“晚上我打長途電話給你。”

出站未幾,劉德銘又要上洗手間了;從北站到崑山,瀉肚瀉了8次,楊雪瑤自不免關切,”副師長,”他說:“這樣子拉下去,你人很吃虧!”

“拉光了就沒事!”劉德銘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也怪我嘴饞;從醫生那裏出來,看見有個烘山芋的攤子,香得很,我買了一個在汽車裏吃。現在在肚子裏作怪了。”

“葯呢?”楊雪瑤說:“我看不如服一包。”

“也好,在皮包裏面;勞駕!”

他是故意讓楊雪瑤替他取葯;皮包鑰匙就掛在把手上,一打開來,楊雪瑤的眼睛發直,成捆的美鈔好幾捆;未開封的中國銀行鈔票十來疊,將皮包塞得滿滿地,不知葯在何處?

“在夾層裏面。”劉德銘說。

在夾層中取了一包葯;楊雪瑤從自攜的熱水其中倒了開水,一起送到劉德銘手上,看他手掌紅潤,不像瀉肚的人,皮膚常少血色。

“我要睡一下。”劉德銘說:“你別走開。”

“是。我不會。”

於是劉德銘閉目養神,但沒有多少時候,突然一骨碌起身,直奔洗手間;這一次在裏面逗留的時間不長,出來說道:

“差不多了!肚子裏快要拉光了。不過,餓得很。”

“算了,算了!副師長,你就熬一熬吧。”

“也只好熬一熬。”劉德銘問道:“雪瑤,你去過南京沒有?”

“沒有。”

“到了南京,我帶你去逛夫子廟;那裏各式各樣的小吃,比上海城隍廟多得多。”

楊雪瑤對小吃不感興趣:“副師長,”他問:“夫子廟的女校書是怎麼回事?”

“怎麼?”劉德銘笑道:“你想去玩玩?”

“我是打聽打聽。”

“你也不必打聽;到了南京跟着我走好了!包你落胃。”

接下來,劉德銘便談夫子廟”群芳會唱”捧女校書的規矩,如何點戲、如何”叫條子”、如何登堂入室。這一談,不知不覺到了蘇州。

車在蘇州車站有十幾分鐘的停留;因為要等西來的列車

“交車”。劉德銘穿上絲棉袍,口中說道:“我下去走走。”

楊雪瑤跟着他下車,在月台上散步;來回走了一趟,劉德銘突然問道:“有草紙沒有?”

“怎麼又要拉了?”

“肚子又痛了。”他手捂着腹部說:“快!”

楊雪瑤跑步上車,等取了草紙來,劉德銘已有豈不及待的模樣,接過草紙便走;楊雪瑤不自覺地也跟了過去。

突然之間,劉德銘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很快地站住腳,回身一看,面有慍色地向列車呶一呶嘴;意思是:包房中沒有人,失竊了怎麼辦?

楊雪瑤也省悟了,隨即回身上車。劉德銘進了廁所,撒了泡尿,系好褲腰帶,籠着手跟打掃的工人閑談。

“你們這裏的站長,叫什麼名字。”

“不曉得;只曉得他姓趙。”

“怎麼?”劉德銘詫異,”站長是中國人?”

“是啊。”

“中國人做站長倒不多;這趙站長一定很能幹?”

“他做站長,不是因為他能幹;是他妹子裙帶上來的。妹子軋個姘頭是東洋人;蠻有勢力的。”

接着,那工人便說趙站長妹妹的艷史;劉德銘一隻耳朵聽他的,另一隻耳朵在聽鐵路上的動靜。不久西面來的列車進站;在嘈雜的人聲中,一聲汽笛,接着便聽出上海來的列車開動了。

“再會,再會!”劉德銘向那名工人打過招呼。溜出廁所;第一件事是仔細觀察,有沒有楊雪瑤的影子。

沒有!劉德銘料中了。財帛動人心。一皮包鈔票,兩箱子現大洋,還有一箱子新做的棉夾衣服,外加一件皮大氅,楊雪瑤豈有不動心之理?劉德銘料定他到了南京,就會帶了東西,遠走高飛;連潘三省都不會再理睬了。

及至旅客出站的出站,上車的上車;月台上已相當清靜時,劉德銘方始從從容容地上了由南京去上海的火車,躲在廁所對面的洗手間。

車到崑山,列車長來查票;劉德銘是早有準備的,”對不起!我的車票掉了。”他將一卷鈔票塞了過去,”我是蘇州趙站長的朋友;麻煩你補張票。”

既有交情,又有賄賂,還有禮貌;自然順順利利地補到一張票。

話雖如此,他仍舊不能不小心;未到上海北站,在真茹就下了火車。站前有好幾輛”野雞小包車”;劉德銘坐上一輛,直放上海,到了大西路”花旗總會”。

被誤稱為”花旗總會”的”鄉下總會”,是上海外僑所組織的一個俱樂部;外籍的金融巨子、洋行大班、名醫、名律師以及各國領事館的外交官,工部局的要員,大都是這個俱樂部的會員,但以美國人為最多,因而被人稱作”花旗總會”。

由於英、美兩國,與日本已成敵對之勢,這個俱樂部就不能不起戒心;深怕日本人或者76號滲透進來,所以對於僱用華籍的員工,採取了非常嚴格的甄別制度。即令如此,有一次還是被臨時僱用,來打掃花園的短工,偷走了一本會員名冊。

因此,俱樂部的管理委員會決定此後不再僱用臨時工人。但”鄉下總會”的範圍甚大,一個星期打掃一次,沒有人幫忙怎麼行?

“我有辦法。”美國總統輪船公司,上海分公司的經理說:“每次船到,華籍水手很多;讓他們來加班就是了。”

總統號的輪船,班次很多;這趟到的是胡佛總統號;船上派來30名水手,一律着制服,有人率領,整隊到了鄉下總會。正在鋤草擦玻璃窗時,劉德銘的汽車到了。

車錢是在車上就付了的;等打開車門,劉德銘直衝進門,長長地透了口氣,一直懸着的一顆心到這時才放得下來。

“請問,”司閽攔住他問:“貴姓?”

“我姓劉。”

“劉先生,請你拿卡給我看一看。”

“我不是會員。”劉德銘說:“美國總領事館的艾麗絲小姐,約我在這裏見面。”

“喔,原來就是你這位劉先生。請跟我來。”

司閽將他帶到辦公室,有個長得很英俊的青年來接待;一語不發,先通了電話,跟艾麗絲聯絡過了,方來跟劉德銘交談。

“我叫李大衛。”他說:“艾麗絲小姐,要一個鐘頭才能來;她一來,劉先生就可以走了。”

“走?”劉德銘大驚,”要我走到哪裏去?”

李大衛亦有困惑的神氣,”劉先生,不是說要離開上海嗎?”他問。

“對不起,”劉德銘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誤會了!我只當要我離開這裏。”

“不是!我的意思是:艾麗絲一到,劉先生就可以上船。”

“喔,”劉德銘想不問,卻忍不住,”上那條船,怎麼去法?”

“我也不十分清楚。一切都等艾麗絲來了再說。”就這時,李大衛聽得劉德銘腹中作聲,隨即問道:“劉先生是不是餓了?”

“是!我從上海餓到蘇州,蘇州餓到上海。這會兒,有點頭昏眼花。”

李大衛不知他何以說得這麼可憐?只老實答道:“此刻午餐已過,晚餐時間未到,我陪劉先生到酒吧去看看,或許有點心。”

酒吧中只有下酒的杏仁與洋山芋片,都是無法充饑的東西;虧得酒保很熱心,到廚房裏跟大司務商量,弄來一大盤現成的沙拉,4隻烤玉米;又替他調了一杯雞尾酒。不上片刻工夫,已經酒干盤空了。

就這時候,門口倩影飄然,艾麗絲挾了一個黃色厚紙大封袋,盈盈含笑地走了過來。劉德銘起身只招呼了一聲,等她開口。

“劉先生,你本事很大,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為什麼?”

“你今天一早,不是上了去南京的火車?”

“咦!”劉德銘詫異,”我倒沒有想到,你們會在注意我的行動。”

“我們不注意你的行動,怎麼幫得上你的忙?”

“不錯,不錯!”劉德銘用手指敲敲額頭,”我太累了,腦筋沒有轉過來。”

“劉先生!”艾麗絲問:“請你告訴我,你是怎麼來的?”

“我上了火車——。”

劉德銘從上火車談起,一直談到真茹下車;講到蘇州車站躲入廁所那一段,艾麗絲大笑不止。

“劉先生,讓我再說一句,我很佩服你;怪不得庄先生對你格外欣賞。”艾麗絲又問:“聽說,你幫過庄先生很大的一個忙?”

“是的。”

“是怎麼回事?”

“替他送一封信到重慶。”

“一定是封很要緊的信?”

是一種套話的口氣,劉德銘突生警惕;原來抗戰初期時,庄萊德是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的二等秘書;有一次要請個專差送一封信給在重慶的詹森大使,經人介紹了劉德銘,負此任務;庄萊德交代明白,這封信非面交詹森本人不可。劉德銘答應了。

間關到達重慶,劉德銘到美國大使館求見詹森,說明有信面遞,詹森派參事代見索信,劉德銘不肯交出;定要面遞。結果,詹森親手從他手中接到了庄萊德的信。據說庄萊德是得到了極可靠的情報,重慶的美國大使館中,好些館員是中共的同路人;這封信如果不是面交詹森,就很可能透露到中共方面去。

劉德銘心想,艾麗絲忽然會對此關心,似乎可疑;凡事小心為妙。

“我想當然是封很要緊的信。”他答了這一句;急轉直下地說:“艾麗絲小姐幫我這麼大一個忙,我不知道怎麼報答?”

“你們中國人總愛說報答,報仇。我們不是這麼想。”

“你們美國人是怎麼想呢?”

“我們想到自己,像幫你的忙,是我職務上應該做的事:我不覺得你應該對我報答。”艾麗絲又說:“不過我希望你了解,如果我是在幫忙,我不是在幫你劉先生的忙。”

“是的。”劉德銘想了一下說:“你是在幫一個美國朋友的忙。”

“一點不錯!”艾麗絲把信封袋遞了給他:“劉先生,你所要的東西,大概都在裏面了。你不妨打開來看一看,如果還缺少什麼,可以告訴我。”

劉德銘打開來一看,裏面有一本護照,已有英國領事館的簽證。可以去香港及新加坡,連黃皮書都有了,不能不使人驚奇。

“艾麗絲小姐,”劉德銘歉然說道:“請原諒我問一句也許下該問的話;不過,我覺得知道得多一點比較好。”

“是的,你問好了。”

“這本護照是我們外交部發的?”

“一點不錯。簽證、黃皮書都不假,不過,香港檢查比較寬,你如果要到別處去,在香港還要另辦手續。”

“謝謝你!”劉德銘再檢點他物,有美金200元、港幣1000元,便退了回去,”這不需要,多謝了。”

“你的錢夠嗎?”艾麗絲說:“這是花旗銀行的旅行支票,比攜帶現金方便。我看你還是收下吧!你不收,摩根韜也不見得會見你的情。”

摩根韜是美國的財政部長;她這樣說,即表示那兩筆款子已出了公帳。劉德銘擅於詞令,立即答說:“好!錢數雖不多,但出於美國政府的贈送,我覺得很榮耀。”

“是友誼的象徵。”艾麗絲又問:“你還需要什麼?”

“還——,最好能給我一封給美國駐香港總領事館的介紹信。”

“這當然可以,不過時間上來不及了。”艾麗絲沉吟了一會說:“這樣,我會通知香港總領事館的勃克先生,他是一等秘書;你如果需要他協助,就去找他。”

“是!希望我不必去找他。”

“那末,劉先生動身吧。”

“到哪裏?”

“香港。”

“船票還沒有。”

“不要緊!”

她把”胡佛總統號”上派來的水手頭目找來;關照他將劉德銘送上船。

此人也姓劉,寧波人;老劉為人很熱心,也很小心,將劉德銘引入一間小屋,取出一套制服,讓他易裝;同時關照了許多船上的規矩。

“劉先生,船要後天下午才開;今天你到了船上,仍舊要穿制服,冒充船上的人。請你少走動,處處當心;船長是德國移民,做事一板一眼,不大好講話。”

“這——”劉德銘問:“我在船上住哪裏?”

“今天、明天,要請你委屈一下,跟我們一起擠一擠,到了後天中午就舒服了。”

“怎麼呢?”

“後天中午上客,劉先生自然住進頭等艙了。”老劉答說:“船票到時候會送到。”

“噢!”劉德銘心想安排如此周到,實在令人感動,當即謝道:“宗兄,承你費心,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

“笑話,笑話!人家美國人都幫我們的忙;我們自己人難道不幫自己。喔,還有句話,劉先生,你在船上要少說話。”

“開口洋盤閉口相。我懂。”

於是劉德銘混在水手之中,由黃埔灘碼頭,上了”胡佛總統號”。老劉將他安排在一間堆置雜物的小房間中;這一天因為太累了,吃完老劉替他弄來的一大塊T字牛排,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期身,盥洗剛畢,老劉匆匆跑來說道:“劉先生,明天要上客了;船長今天檢查,各處都要走到。請你當心!”

“我索性一天不出房門。”劉德銘提出一個要求:“不過,宗兄,你要替我弄幾份報,弄幾本小說書來,我好消磨辰光。”

“有,有!我馬上替你去拿。”

老劉拿來七八份大小報;3本小說,一本是魯迅翻譯的《死魂靈》;一本是《老殘遊記》;一本書名叫做《銀梨花下》。《死魂靈》文字澀拗,看不下去;只有那本《銀梨花下》,是”奇書欣賞會”印發給會員的黃色小說。看《死魂靈》看得昏昏欲睡的劉德銘,精神大振。在老劉送午餐來時,要求他再弄來幾本類似《銀梨花下》的書來。

就靠了這幾本書,劉德銘混過了一天;入夜”解禁”,可以到甲板上去走走,向南眺望,燈火璀璨,何止萬家?最觸目的,自然是國際飯店24層樓上的霓虹燈;這使得劉德銘記起過去那些日子,紙醉金迷的生活,不免戀戀。心裏在想,有機會還是要到上海來做地下工作,一面出生入死;一面聲色犬馬,這種雙重刺激的生活,實在很夠味道。

“劉先生,”老劉尋了來跟他說:“今天晚上你可以睡得舒服了。我領你去。”

領到頭等艙,就不能再出來了;直到第二天中午開始上客時,劉德銘才正式成為旅客,先到酒吧喝桔子水看報;然後上甲板,憑欄看碼頭上形形色色的旅客;有一對年輕洋人,不知是夫婦還是情侶,相擁而吻,一值捨不得分開,劉德銘好奇,特意看手錶為他們計算時間。

就在這時候,有輛汽車開到,停在這對洋人面前;車門啟處,下來的是徐采丞。寂處了三天兩夜的劉德銘,頗有他鄉遇故的喜悅;正想招呼時,看到車上又下來一個瘦長男子。約莫30多歲,似曾相識,急切間卻記不起姓名。

直到看他緊抱着一個起包,由扶梯一步一步上來;才驀然記起,頓時心頭一震!這不是高宗武?他心裏在想,怎麼會是徐采丞送他上船;莫非奉了汪精衛之命,去拖杜月笙落水?

不會的!他隨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杜月笙怎麼會做漢奸?汪精衛也不是能欣賞杜月笙的人。那末,徐采丞跟高宗武何以會在一起?這件事就大堪注目了。

於是他去找到老劉,悄悄問道:“旅客名單你看得到,看不到?”

“劉先生,你為什麼問這個?”

劉德銘的意思是,要請老劉在旅客名單上查一查高宗武住在那間房。這件事老劉可以辦得到;但是沒有結果,旅客名單上,根本就沒有高宗武的名字。

這就更神秘了!劉德銘心裏在想,一定是用的化名。因為如此,越發激起了他的好奇心;經常在甲板、走廊、酒吧、餐廳,還有圖書室、彈子房等等旅客的公共場所搜索;而高宗武深藏不出,始終不曾遇到。

民國29年1月8日,汪精衛在上海愚園路1136弄的住宅中。召開”擴大幹部會議”,內定為”部長”、”次長”的”要員”、擠滿了樓下的大客廳,一個個都是”如喪考妣”的臉色。

原來出走的不僅是高宗武,還有陶希聖。令人擔心的是他們出走的時間,正在”日支新關係調整要綱”談判完成,12月31日雙方簽字之後。這個”要綱”的談判,高宗武早就被摒拒在外;而陶希聖是始終參預的,那知他推託着不肯簽字,最後竟是溜之大吉,這就更不能令人放心了。

這兩人的遠走高飛,自然為汪精衛帶來了極大的問題;而問題的焦點是:他們究竟帶走了一些什麼?如果是”要綱”的草案,還不太要緊,因為可以辯說:那是日本人提出來的條件,根本未曾接受。倘是簽了字的影本,就變成不打自招的賣國供狀。照這樣去分析,對陶希聖的關心,即更甚於對高宗武。因為大家相信,高宗武是無法接觸到”要綱”的簽字本的。

“都是羅君強!”陳璧君拍案戟指,狠狠地罵羅君強,”陶希聖是讓你逼走的!”

羅君強的面色蒼白;周佛海亦是一臉的尷尬,因為羅君強跟他的關係太深了。他們是同鄉,也是世交;羅君強在上海大夏大學未曾畢業,就跟着周佛海做事;一度當過浙江海寧縣縣長,任內有件喜事,二度續弦,新夫人也姓羅,不是外人,是他的族姑。

好色如命的羅君強,隨政府撤退到漢口時,是在當行政院的秘書,國難當頭,竟跟一個姓孔的交際花打得火熱;當道震怒,下令撤職查辦。虧得陳布雷替他求情,始得無事。其時周佛海已到的上海;羅君強挾着新歡,間關來從,作了周佛海的親信。他為人很霸道,替周佛海得罪了好些人;照陳璧君所收到的”小報告”中說:陶希聖與羅君強為了爭辦一張報,大片齟齬;羅君強居然寫了一封信,痛罵陶希聖。所以說陶希聖是被他氣走的。

這當然是陳璧君的揣測之詞;汪精衛便勸道:“你也不必責備君強。現在要緊的是,是要研究這一不幸事件所可能發生的後果。”

意見很多,也很紛起,有的主張從速疏通;有的主張採取辯護的行動;有的主張沉着觀變。在一場無結果中,有一個共同的看法是,組織新政府已成騎虎難下之勢,只有貫徹到底。

擔心的事終於出現了。

1月20深夜,陳公博從香港打來了一個電報,是隱語;但可以猜得出”日支新關係調整綱要”,將在第二天見報。

第二天汪精衛要上船去青島,所以早早就睡了,接到電報只有先拿給陳璧君看,她把它壓了下來;直到早餐桌上才拿給汪精衛看。

汪精衛的臉色很難看,好久才說了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地獄也不該你一個跳。”陳璧君憤憤地說:“公博這樣的交情,不肯來共患難,太說不過去了。”

“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汪精衛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陳璧君沉默了一會方又開口:“我想到香港去一趟,把公博勸了來。”

“這——”江精衛說:“等我青島回來再說。”

“青島會議就應該要他來參加的。組府的事,你始終沒有跟他提過;莫非他倒毛遂自薦,說我來當你的行政院長?”

“即使他來,行政院也不能給他。”

“怎麼?”陳璧君詫異,”莫非給佛海?你當心尾大不掉!”

“不!”汪精衛說:“我自己兼。讓民誼當副院長,春起當秘書長,由他們兩個人看家。”

“那末公博來了以後呢?”

“自然是立法院。”

“那還差不多。”

談到這裏,只聽鐵門聲響,有輛汽車開到;陳璧君從落地玻璃窗望出去,看到周佛海後面,春風滿面。拎着一個碩大無朋的新皮包的羅君強,不由得無名火發,霍地站了起來,抓起那份電報,便向客室走去。

“夫人早!”剛放下皮包的羅君強,趕緊站直身子,鞠了個90度的躬。

“你今天興緻很好哇!”

周佛海一聽,覺得話中味道不對;羅君強卻未覺察到,笑嘻嘻地答說:“是,是!夫人的精神也很不錯。”

“我可是一夜沒有睡着。”陳璧君繃著臉,將電報使勁往几上一擺,”你看!你乾的好事。”

拿起電報一看,羅君強臉上的笑容盡斂,輕聲向周佛海說道:“條約今天在香港見報了。”

周佛海木無表情;陳璧君便又指着羅君強罵:“都是你!不是你把希聖逼走了,哪裏會有這種丟臉的事?”

“夫人!”羅君強低聲下平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早就看出他是卧底來的;說實在的,倒不如他早走了的好,否則更糟糕,說不定變生肘腋。”

聽他這麼說,陳璧君略為消了點氣,”現在不就是變生肘腋嗎?”她的語氣已緩和了些。

“夫人,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末是什麼意思呢?”

“我說的變生肘腋,是怕河內事件重演。”

聽得這話,陳璧君立即有戒慎之色,”佛海,”她轉臉問道:“安全不會有問題吧?”

“不會。”周佛海答說:“影佐負全責。青島方面,早就派人去佈置了。”

說到這裏,隨汪精衛同行的”要員”,陸續到達;幾乎毫無例外,進門一團喜氣;得知”條約見報”的消息,便又都是”如喪考妣”的臉色。

青島會議是個”分贓會議”。來分贓而且”拿大份”的是汪精衛;被分的是”維新政府”與”臨時政府”的頭目。前者的心情又遠較後者來得抑鬱。

“維新政府”的大頭目是被稱為”安福餘孽”的梁鴻志,做過段祺瑞的秘書長,詩做得很出色,但詩人的味道卻不濃。他有過一段名言:“世界上有兩樣最齷齪的東西,一樣是政治;一樣是女人的那話兒,男人脾氣就喜歡那兩樣東西。”這是他的”夫子自道。”

但”維新政府”的實權握在兩個人手裏,一個是清黨時期與楊虎搭檔,頗建了功勞,被共產黨斥為”狼虎成群”的陳群。由於作風過分,以致投閑散置,做了杜月笙的食客;上海淪陷,不肯跟杜月笙一起走。那倒不是什麼意外之事,早有人說過,陳人鶴——陳群的別號——生了一張曹操臉,早就在等着落水了。

再有一個是任援道。”維新政府”的”綏靖軍”首腦。圓圓的一張臉,帶些傻相;但卻能言善道。此人是分贓會中心情最平靜的一個;因為他的胞弟任西萍在中央工作,早就為他輸誠,是中央安在敵後很重要的一着棋子。

當然,這3個人是汪精衛不能不賣帳的。至於華北的”臨時政府”,由於日本的決策,要把中國搞得四分五裂,所以支持”臨時政府”存在;汪精衛亦以戰前有華北政務委員會的成例可援,作為屈就現實的自我解嘲。但”臨時政府”的第一號頭目王克敏,對於要奉汪政府的”正朔”,也是不大情願的。

因此,這個分贓會議氣氛之僵硬,可想而知。倒是會外的酬酢,相當熱鬧;頭一天正式的晚宴結束以後,王克敏在他的海浜別墅邀客作第二度的歡敘。主人一向以豪賭出名,自然少不了一桌”梭哈”,入席的還有兩名”貴公子”,一個是岑德廣,前清兩廣總督岑春煊的兒子。一個是楊毓珣,他的父親是袁世凱的智囊楊士琦;本人是袁世凱的女婿。楊毓珣與東北軍旗有淵源,汪精報在上海招兵買馬,在哥倫比亞路特設招待所,即由楊毓珣主持,經手收編各路散兵游勇,”講斤頭”大部分由他經手,因而搞了不少錢,在賭桌上,財大氣粗,將岑德廣比得黯然無光。

一場豪賭下來,楊毓珣大輸;其實他是打的”政治梭哈”,多”跟”少”看”,明知他人”偷雞”,故意不”捉”,為的是讓大家覺得他豪爽夠交情。

由於第二天上午還有會議,大多數的客人結了帳便即告辭;其餘的吃了消夜也都走了,唯獨楊毓珣留了下來,跟主人還有話談。

“琪山,”王克敏喊着他的別號問說:“老汪安排你幹什麼?”

“現在還談不到此。”

“你自己呢,總有打算吧?”

“是啊!”楊毓珣答說:“我正要跟你商量。”

楊毓珣的目標是上海市長,希望王克敏能為他在汪精衛面前多說好話。

“上海市長?”王克敏從墨晶眼鏡中斜睨着他問:“你吃得消嗎?”

“怎麼吃不消?”

“那面有戴雨農、杜月笙;這裏面有個丁默更、李士群、你夾在中間,兩面受敵,莫非倒不怕?”

“不要緊。仁社的朋友,可以幫我的忙。”

“人家起什麼幫你的忙?你跟我一樣是空子。”

“有寒雲跟內人的關係;仁社的人,不拿我當空子看的。”

他口中所說”寒雲”,就是袁世凱的”皇二子”袁克文。楊毓珣的妻子,在姊妹中排行第3,名叫叔禎;與袁克文是一母所出。袁克文在清幫是”大”字輩;他這一幫的字號叫做”興武六”,在前清漕運”一百二十八幫半”的糧幫中,勢力最大。與袁克文同幫同輩的名人,有張之江、蔣伯器;”老大”叫張仁奎,先是揚州徐寶山的部下,做過鎮守使,後來參加革命,很出了些力。現在高齡八十有二,隱居上海海格路范園,已經不問世事。

不過,他跟杜月笙的”恆社”那樣,門弟子有個組織叫做”仁社”,其中軍政工商學各界的人都有。勢力遠到華北、西南;川軍將領外號”范哈兒”的范紹增,應該是”袍哥”,居然亦會是仁社中人。

袁克文與張仁奎是”同參”弟兄;袁叔禎頗有丈夫氣,跟”門檻里”的人亦很熟;楊毓珣憑此關係,自信能取得”仁社”的支持,但王克敏不以為然。

“就算仁社支持你,力量也有限。你跟上海沒有什麼太深的淵源,何必去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王克敏又說:“況且,老汪亦未見得肯把這個缺給你。你要我說,也就是白說;倒不如到我那裏去。當上海市長,不如當北平市長。”

“我不能去。”

“為什麼?”

“我怕人家笑。”

王克敏大為詫異,”笑你什麼?”他說:“府上跟北方的淵源很深,你去當北平市長是很自然的事。”

原來楊毓珣很怕北平的小報,怕一當了市長,小報借報發揮,大談袁世凱的醜史。當然這也不是主要的原因;問題是他有一副班底,對北平的情形,非常隔膜。目前唯有先進行上海市長;活動不成,另作他計。

“好吧,我替你探探口氣看。”王克敏說:“我看希望甚微。”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恰好第二天開會之前,王克敏有個跟汪精衛單獨談話的機會。原來這天需要討論的”中央政府機構”及”中央政治委員會”的組織草案,事先都說好了的;開會通過不過是一個形式。只是有件事。卻須在會中討論,汪精衛特意請了王克敏來商量。

“叔魯兄,”汪精衛說:“本黨六全大會決議,授權兄弟延請國內賢智之士,參加中央政治會議;北方的耆舊賢俊,能不能請叔魯兄開張名單,給我參考。”

“怎麼說能不能?汪先生交辦,自然遵命。”

“言重,言重!”汪精衛又說:“我預定下個月中旬,在上海開第一次中政會。關於時間、地址,叔魯兄有沒有意見?”

時間沒有問題,地點卻有意見;卻又苦於不便直說。王克敏認為在上海開會,有移樽就教的意味,十分不願;於是想了一下說:“北方的耆舊,年紀都大了,憚於遠行;恐怕都不會出席,似以在北方為宜。”

這是討價還價的手段;如果一談下去,必是採取折衷的辦法,仍舊選定具有中立意味的青島為開會地點。汪精衛看出他的用意,毫無還價,但有解釋。

“叔魯兄,”汪精衛以他特有的那種誠懇親切的語氣說:“開關地點問題,我考慮了很久。照我的本意,為了敬重北方的耆舊,想到北平去開會。不過,這一次中政會”,對外具有號召全面和平的作用;上海是國際都市,在宣傳上易收事半功倍之效。所以這一點,要請叔魯兄支持。至於北方耆舊,即或憚於遠行,無法南下;將來我會請人當代表。到北方去當面請教。但更希望會前有書面意見;這方面要請叔魯兄多多費心,能在下個月行旌南來時,搜集他們的寶貴意見,一起帶來。”

聽他這麼一說,王克敏覺得無可商量,心想:到時候我亦表示憚於遠行。看你如之奈何?

想是這樣想,口中卻唯唯敷衍着;順口又問了句:“關於中樞的人事安排;汪先生想來已有腹案了。”

“是啊!有件事我正要跟叔魯兄商量。考試院一席,我想借重逸塘;無論如何要請叔魯兄支持。”

“逸塘本人的意思呢?”

“我還沒有跟他談。”汪精衛又說:“我知道叔魯兄也不能沒有逸塘臂助;不過,論資歷,實以逸塘長考試為最夠資格。我想不妨南北並顧,以考試院長兼華北政務委員。”

汪精衛所說的逸塘,就是安福系的要角王揖唐;他出身很奇特,先是光緒三十年廢科舉前最後一科的二甲進士;後來又棄文習武進日本士官。穿馬褂、踱方步的進士老爺去學”制式教練”,弄得笑話百出;不得已棄武習文,在法政大學混了兩年,回北京參加”遊學考試”,發榜取中,欽賜同進士出身,變成有清一代極罕見的”雙料進士”。這樣的出身來當考試院長,自然最夠資格。

王克敏心想,以考試院長兼任華北政務委員,豈不表示華北的”小朝廷”,隸屬於汪記政府?如果不讓王揖唐兼任,只干空頭考試院長,似乎又對不起老朋友。左思右想,無可拒絕,只得答應;不過,主意也打好了,儘管他”明令發表”,只不讓王揖唐就職,亦可以暗示,華北不受南京管轄。

“汪先生,”這時該王克敏提出要求了,”上海市長一席,楊琪山人地相宜,敬為舉薦。”

汪精衛不想他會單刀直入,這樣”薦賢”!心想,如果飾詞推託,此刻正在利用楊敏珣招兵買馬之際,殊多不便;唯有找句好聽的話,先敷衍過去再作道理。

“是的。楊琪山大才槃槃,出任上海市長,也很相宜;不過,將來最重要的還是軍事,我另有借重他的地方。”汪精衛這時已想到了一個位置。所以緊接着又說:“一定比上海市長一席,更能發揮琪山的長處。”

王克敏還想再問,已無機會,開會時間已到,進入會議室,由梅思平宣讀議案;日本方面的代表清水董三,擔任傳譯,草草通過。汪精衛等一行,當天就搭”奉天丸”啟碇南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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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汪精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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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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