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迷途未遠
高宗武的故事——黃溯初、徐寄庼、徐采丞、杜月笙的接力賽。
兩個多月以後,汪精衛終於由上海飛到了東京。他們由河內回上海,是日本派出一條”北光丸”秘密護送的;不去歐洲而回到上海,表示汪精衛決定要”組府”了。汪系的人說:汪精衛本無此打算;只為河內事件所刺激,改變了初衷。
隨同汪精衛一起飛日的,有周佛海、梅思平、汪精衛的日語翻譯員周隆庠,以及另一要角,外交部亞洲司司長高宗武。大家都被招待在東京北郊古河男爵的別墅居住;連高宗武手下的科長董道寧都不例外,唯獨高宗武被指定住在隅田川西岸橋場町大穀米太郎家。表面的理由是,高宗武有肺病;但是,大穀米太郎跟他的家屬,並沒有可以免於受肺病傳染的機能。
對於這樣一份特殊的待遇,高宗武確很傷心。”和平運動”是他發起的,如今不但成了局外人,而且據他的同學犬養毅的兒子犬養健透露,他還有生命的危險。
於是高宗武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個人,此人姓黃,名群,字初溯,後來改為溯初;他是浙江溫州人,日本早稻田大學出身,民國初年與梁啟超、張君勱在一起,屬於所謂”研究系”;近十幾年來不甚得意,隱居在長期的曉濱村。高宗武不但是他的同鄉後輩,而且自留學至從政,一直受他的提攜;如今身處危疑,唯一可以為他祛疑解惑,指點迷津的,便只有此人了。
“我之從事和平運動,原來是要為蔣先生效勞;後來日本兩度發表聲明,不以蔣先生為和談對手,那我就只好找汪先生了。汪先生也說過。要和要戰,都該由蔣先生出面;所以我之請汪先生出面,實際是過個渡。那知道,現在情況不對了!汪先生內有陳璧君,外有周佛海,日夜煽動,預備要自己來幹了。”
“於是,你就受排擠了!”黃溯初說:“我聽說影佐禎昭視你如眼中釘;那是必然之理。你想,影佐禎昭是參謀本部的中國課課長,奉派到上海組織梅機關,他代表的是日本軍閥的利益;日本軍閥自然希望中國分裂,有個傀儡政權在手裏,作為工具。至於影佐個人,當然亦希望一手炮製一個偽政權出來,像溥儀的御用掛吉岡安直那樣,可以做太上皇。如今你想拿和平運動由汪先生過個渡;要戰要和最後由蔣先生去決定,無論從那一點看,都跟影佐的希望相反,自然非去之而後快不可。”
這番分析鞭辟入裏,高宗武心悅誠服;隨即問說:“黃先生,那末你看,我以後應該怎麼辦?”
“那要看你自己。”黃溯初是策士型的人物,先要探明高宗武的意向,才能替他出主意;他試探着問說:“汪政權成立,外交一席,自然非你莫屬?”
“哪裏!汪先生不會給我的。”
“他預備如何安置你?”
“老太婆跟我來說:你才30出頭,年紀還輕;大器晚成,需要磨練,不妨先當次長,只要工作有表現,不怕不會更上層樓。”
“老太婆是誰?”黃溯初問:“是指陳璧君?”
“是的。沒有一個人不討厭她;也沒有一個人不怕她,所以背後都是這麼叫她。”“喔,黃溯初又問:“你是不是想當部長呢?如果你當他的外交部長,我來替你畫一條路出來。”
“不!”高宗武說:“我想跳出去。”
“此話當真?”黃溯初念了一句《武家坡》的白口。
“真的。”
“好!”黃溯初又念”歸去來辭”了:“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你既有此大徹大悟的決心,我少不得又要到軟紅十丈中走一遭。”
一夕深談,決定了高宗武的出處;等他跟着汪精衛回到上海,黃溯初也買舟西航,悄然到了紙醉金迷,畸形繁榮的”軟紅十丈”之中。
一到上海,黃溯初便去看他的一個同鄉徐寄庼;他是浙?江興業銀行的董事長,”江浙財閥”的巨頭之一。此外,他還有一個極重要的頭銜——國民政府在上海設有一個”統一工作委員會”,徐寄庼是委員之一,負責金融方面的工作。?
“宗武想要跳出來,”黃溯初問道:“你看要怎麼走一條路子,才能通到委員長官邸?”
“自然是戴、杜之間挑一位。”徐寄庼說:“我看托月笙比較好;聯絡比較方便。”
“月笙不是在香港?”
“他有代表在這裏;這兩天從香港回來。”徐寄庼說:“我去看一看。請你在這裏等迴音。不過,溯老,最好請你寫幾個字,讓我帶去。”
“你們辦銀行的,講究手續清楚。”黃溯初笑着問道:“你要我怎麼寫?”
“月笙識字不多;要托他什麼事,要言不煩寫兩句。”
黃溯初點點頭,就現成的筆硯,寫了一張便條,只得9個大字:“高決反正,請向渝速洽。”無上款,亦無下款。
帶着這張便條,坐上汽車,徐寄庼逕自去訪杜月笙的代?表。此人名叫徐采丞,本是《申報》老闆史量才的幹部,在一-二八以後所組織,由史量才擔任會長的上海地方協會做事;及至史量才被刺,上海地方協會由副會長杜月笙”扶正”,他才列入杜氏門牆,成為”恆社”的中堅分子。到得上海地方協會的秘書長黃炎培去職,徐采丞接掌了這個職位,無形中成為杜月笙向地方各機關打交道的代表;他處事穩重,頭腦清楚,善於利用各方面的關係,而且有功不伐,寵辱不驚,杜月笙最欣賞這種個性的人,所以抗戰一起,遠走香港,指定徐采丞做他在上海的代表;”恆社”弟子,以及杜家下人,包括管家萬墨林在內,他都有權指揮的。
巧得很,徐寄庼去訪他這位同宗時,徐采丞剛從”胡佛總統號”下船回家。兩人閉門密談;徐寄庼扼要說了經過,隨?手取出黃溯初的親筆便條,要求徐采丞原船回香港,跟杜月笙去報告。
杜月笙在香港的場面,自然不如在上海;但好客依然,除了九龍柯士甸道的私寓以外,特地在香港告羅士打飯店7樓,辟了個長房間,作為每天下午會客之處。更上層樓,便是咖啡座,無形中成了杜月笙的大客廳;海外流人,只要跟杜門中略有淵源的,盡不妨到那裏去泡,咖啡蛋糕,喝足吃飯,抹抹嘴走路,帳單自有人付。
至於705號的座上客,不是密友,便是特客;或是片刻不可離的親信智囊。徐采丞一到香港,下了船正是杜月笙每天會客的時候;自然驅車直奔告羅士打。
“咦!采丞,”林康侯說:“鄉下人勿識走馬燈,又來哉!”
徐采丞若無其事地一一招呼;杜月笙見他4日之隔,去而復回,料知必有函電中所不便說的緊急事故,當即向在座的林康侯、王曉籟,以及受戴笠委託,在香港擔任特別代表的王新衡說道:“唐老、曉籟哥、新衡兄,你們坐一坐,我跟采丞去說一句話。”
705號類似總統套房;外間客廳很大,裏間卧室也不小,兩張雙人席夢思以外,還綽有餘裕,可以擺一張小圓桌、4把靠椅、1張書桌、1個活動酒櫃。徐采丞跟着杜月笙到了裏面,隨手將房門關上;然後打開隨身攜帶的手提箱,將那張便條交到杜月笙手裏。
“高是高宗武。”徐采丞說。
“高宗武!”杜月笙又驚又喜。”這張條子是他的親筆?”
“不是,不過也跟他親筆差不多;是黃溯初寫的。”
“是老進步黨,寄庼小同鄉的那位黃溯初?”
“正是。這張條子就是寄庼交過來的。”徐采丞將經過情形講完,接着又說:“黃溯初的意思,要請先生直接跟委員長報告,准高宗武戴罪立功。”
“那末,立什麼功呢?將來總有東西帶出來吧?”
“那是一定有的。”
杜月笙考慮了一會說:“好的!你在香港住幾天;我到重慶去一趟,你聽我的迴音。”
於是第2天晚上,杜月笙就悄然飛往重慶了。
不過,就表面看,杜月笙對這件事非常起勁,其實,內心不能無疑。因為黃溯初一直跟政府不大合作,才會在抗戰發生后,仍舊隱居在日本;其次,高宗武是和平運動的發起人,忽而中途改弦易轍,亦是情理上不甚說得過去的事。
由這兩點疑竇,自然而然會使得杜月笙想起《群英會》那齣戲中的黃蓋,莫非詐降卧底?果然如此,自己不但誤國;讓人說一句:“杜某人做事也有靠不住的時候!”多年苦修的道行,無端打了一大截;也太划不來了。
因此,從重慶領受了指示回來,杜月笙告訴徐采丞,必須托徐寄庼轉請黃溯初親自到香港來一趟,讓他了解詳情。他?對黃溯初的生氣,所知不多,可是他相信只要跟黃溯初談過一次,就會知道這件事是真是假;值不值得去做。
“這件事不管值不值得去做;高某人既然要反正,我們當然應該幫他逃出虎口。采丞,你回到上海,就要預備起來,讓高某人,還有他的家眷,說走就能走。”杜月笙又說:“你千萬要記住,只能我們預備好了等他;等他要走再來預備就來不及了。”
徐采丞受命回到上海,不過10天工夫,黃溯初已悄然應邀而來。為了保密,他請黃溯初下榻在柯士甸道的私寓;同時告誡家人及親信,不可透露家有這樣一位特客。
“杜先生,我先要聲明,這件事無論你肯不肯幫忙,務請保守秘密;而且急不得。”黃溯初又說:“急亦無用。日汪密約要簽了字才算數;否則只是一個草案,並不能證明汪精衛已經同意。”
“對極!溯老,你請放心,”杜月笙說:“這件事,在我這方面,只有采丞一個人知道;不到高先生脫險,我不會透露半點消息到外面。”
取得了這個口頭協議,黃溯初才開始細談經過;杜月笙發覺有些情形他不太懂,譬如日本的政情,國際間的關係,什麼美國根據”九國公約”,向日本提出抗議;什麼美英法三國共同對日聲明,否認所謂”東亞新秩序”之類,不但不太懂,也怕記不住。因而提出要求,由他的秘書胡敘五,製成談話筆錄;黃溯初同意了。
由黃溯初口中證實了,汪精衛已決定”組府”,這次去日本就是談組府的條件;但也只是原則,日汪密約方在談判之中。影佐禎昭及汪精衛方面,對高宗武已經深為猜疑,所以他是否能參與密約的談判,尚不可知。但是,為了戴罪立功,他一定要將密約弄到手。
“一定要組織偽政府,是大家都看得出來的。”杜月笙說:“汪精衛到青島跟王克敏、梁鴻志去開會,自然是講斤頭去的。”
“是的。汪精衛到日本會談,首相片沼倒還客氣;陸相板垣就很難說話了。他也談到王克敏、梁鴻志;說他們組織臨時、維新兩個政府,也挨了許多罵;一旦全部取消,日本覺得過意不去。所以提出要求,拿王克敏的臨時政府改為政務委員會;維新政府改為經濟委員會,汪精衛答應了一半。”
“怎麼叫答應了一半?”
“汪精衛說,華北成立政務委員會,是有成例的,可以考慮。另外成立經濟委員會,沒有必要。”
“這樣說,梁鴻志要落空了。”
“個把院長總是有的。”
“那末,”杜月笙又問:“板垣跟汪精衛還說些什麼?”
“汪精衛要用青天白日旗,板垣反對;說和平政府、抗日政府用同樣的旗子,在作戰目標上分不清,會發生意外。汪精衛堅持要用;不過他答應考慮,加上一點什麼東西,作為區別。”
“照這樣說,汪精衛倒是念念不忘青天白日!可惜做出來的事,將來沒有臉去見中山先生。”杜月笙又問:“汪精衛要唱戲,總要有”班底,光是那幾個人也不夠;總還要招兵買馬吧?”
“是啊!有個藝文研究會;原是周佛海、陶希聖在漢口組織的,如今在上海掛出招牌;如果願意捧場,經過熟人介紹,只要填一張表,就可以坐領乾薪。”
“喔,”杜月笙很注意地問:“這個會在什麼地方?”
“威海衛路中社對面的太陽公寓。”
“是那些人在負責?”
“聽說負責的是兩個人,一個是金雄白;一個是羅君強。”
“怎麼?”杜月笙微吃一驚,”金雄白也落水了?”
“他是讓周佛海拖下去的。”
“可惜,可惜!我倒要叫世昌問問他。”
原來金雄白是跑政治新聞的名記者,當朝大老,社會聞人,幾乎無一不識,早在民國18年,他就是蔣委員長創辦的《京報》的採訪主任,所以當中山先生奉安大典之後,蔣委員長親赴北平處理北方政局時,他是隨節採訪的兩記者之一。在專車中初識周佛海,還是蔣委員長親自所介紹。至於杜月笙口中的”世昌”,姓唐,是恆社弟子之一。杜月笙是介乎朱家與孟嘗之間的一位風雲人物,門下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唐世昌出身《申報》,現在是《申報》夜班的經理,新聞界要跟杜月笙打交道,或者杜月笙要跟新聞界打交道,都由唐世昌經手。所謂”叫世昌問問他”,不言可知,是惋惜金雄白”落水”,想拉他一把。
題外之話,不列入筆錄;筆錄中杜黃二人作成了幾點了解:一是日汪密約猶在談判之中,所以高宗武還不到”跳出來”的時候;不過杜月笙要有充分的準備,讓他能夠說走就走。二是黃溯初保證高宗武一定戴罪圖功;杜月笙保證盡全力為他向政府輸誠,必能不負他迷途知返的大智慧。
“杜先生,”黃溯初特別叮囑,”宗武身在虎穴,而且是在憂讒畏譏的情況之中;倘若事機不密,必遭毒手。”
杜月笙知道他是要求安全的保證,想了一下答說:“我絕對慎重,絕不會泄漏機密;不過,高宗武自己也要格外當心。”
“當然,當然。”黃溯初說:“杜先生,如果是宗武自己不小心而出了問題,尊處並無責任可言。”
這話很率直,也很厲害;+如果是杜月笙手下不小心,以致高宗武遭了毒手,便應負責任。性命出入之事,責任實在負不起;但杜月笙還是一諾無辭。
“黃先生,你的話很爽快,我們一言為定,分頭進行。在上海,一切由采丞跟寄庼兄接頭;除非采丞預先關照,指定?什麼人從中傳話,否則,那怕是小犬,說的話也不能作數。”
“謹聞教!”黃溯初肅然起敬地回答。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號外!號外!”望平街的報販,扯開”老槍喉嚨”,且奔且喊:“德國進攻波蘭,俄國出兵,希特拉閃電戰;快來看號外。”
唐世昌隨手買了一張,一轉身遇見個熟人,急忙攔住,”德銘,正要找你!”他問:“你上哪裏去?”
“開納路。”這個叫”德銘”的人,姓劉,生得一張極白的圓臉,蓄着克拉克蓋博式的兩撇小鬍子,一雙滾圓的大眼,一臉精悍之氣,開出口來是南京口音,”要不要一起去坐坐?”
“那裏太亂了。”唐世昌一把拉住他說:“走,走!陪我去打個茶圍。”
跑馬廳的大鐘,指着3點;劉德銘躊躇着說:“這時候去打茶圍?”
“這時候才好,沒有人。”
劉德銘明白了,打茶圍是假,覓地談話是真。於是隨着他步行到三馬路會樂里橫波老二家;這裏有一個亭子間,是常川留着供他會客用的。
“老二呢?”他問”本家”。
“到76號出堂差去哉。”
唐世昌笑了,”出堂差到昨天開六全大會的地方,”他用上海話對劉德銘說:“滑稽啵?”
劉德銘報以一笑,撇一撇嘴,意思是,也許本家聽得懂”六全大會”,示意他出言謹慎。
唐世昌便不作聲了;等本家敷衍過一陣,退了出去,方始問道:“我就是要問你汪精衛的六全大會,開會開出點啥名堂?你在開納路總聽到過吧?”
“也不光是開納路;我另外有情報來源。”劉德銘問道:“你想知道什麼?”
“聽說成立了中央黨部?”
“不錯。”
“主席當然是汪精衛。”唐世昌問:“秘書長呢?”
“你想還有誰?當然是拉馬秘書長。”
這是指褚民誼。據說他有個與張之洞的愛將張彪同樣的雅號,叫做”丫姑爺”;由於這段葮莩之親,一直為汪精衛視作”自己人”。戰前汪精衛當行政院長,他是秘書長;開全國運動大會時,他親自為”美人魚”楊秀瓊拉馬車,因而又得了個”拉馬秘書長”的雅號。
“還有呢?”唐世昌說:“請你把全部名單告訴我。”
“先成立三部,組織梅思平;宣傳陶希聖;社會丁默更。另外成立財務,特務兩個委員會,周佛海一把抓。”
“周佛海不是CC?汪精衛倒會重用他?”
“顧孟余、陳公博不肯淌渾水;周佛海的才具,自然是庸中佼佼。重用周佛海,還有一種作用。”劉德銘意味深長的說:“委員長重用周佛海;他也重用周佛海,神經過敏的人,把這兩點連在一起,就有半天好想。”
唐世昌點點頭說:“不管怎麼樣,總是對他們有利的。”
“一點不錯。”
“德銘,”唐世昌問道:“這兩天手氣怎麼樣?”
“前幾天在開納路攪了個白虎,你想手氣會不會好?”
唐世昌笑一笑,從口袋中掏出一疊美妙;20元的票面,約莫有三四十張,很快地往劉德銘手中一塞。
“受之有愧。”劉德銘看着美鈔說:“難得碰到,你還有什麼話要問我?”
唐世昌想了一下問道:“美國總領事館,有熟人沒有?”
“熟人是沒有。不過,”劉德銘一面考慮一面說:“有事情我可以辦得通。”
“這是啥道理?”
“重慶美國大使館,我有個好朋友,我回上海之前,他寫了一封信給我,如果有什麼事,可以去找總領事館的艾麗絲小姐?
“那末,你去找過她沒有呢?”
“還沒有到要找她的時候。”
“也許,”唐世昌問道:“德銘,如果我有事,你肯不肯為我去找她?”
“那還用說?”
有了七八百美金在身上,劉德銘就不回開納路10號了;一輛40000號的祥生氣車,直放秋園,進鐵門下車,小郎拉開車門,看是劉德銘,笑嘻嘻叫一聲:“劉將軍”!接着便向司機揮一揮手,意思是到帳房去領車資。
原來從上海淪陷后,租界以外的行政權,落入敵偽手中;社會立即呈現了一片烏煙瘴氣,較之北洋軍閥時代更為腐敗的現象。有名的靜安寺路以西,”越界築路”的地區,除了愚園路因為一向是高級住宅區,較能保持本來面目以外,有條極斯非而路,被稱為”歹土”;煙、賭、嫖無一不備;秋園就是個大賭場。
這些賭場招來賭客的方式,如上海人打話:“派頭奇大”;只要買了籌碼在下注,一切免費招待。如果是常客,一坐下來,便有整罐的”茄力克”送到面前;知名的特客,倘或要”香一筒”,亦有特設的房間,可以吞雲吐霧。至於餓了吃飯,中餐西餐,一隨客便,更不在話下。賭客唯一要盡的義務是,下注贏了,莫忘丟個小籌碼給”開配”,其名謂之”大煙錢”。賭場中當然有自備的小汽車送客,如果贏得太多,怕路上”出毛病”,還可以由賭場派”保鏢”護送回家。至於去時車資,當然需要自理;但特客則為例外。
劉德銘在秋園是特客,車資事小,面子事大:他是標準海派作風,隨手掏出一張美鈔,塞在小郎手裏,看都不看,昂然直入。
一進大廳,萬頭攢動,煙霧騰騰;一片嘈雜之中,特別顯得清晰的聲音是:“開啦”,”行啦”,嬌滴滴地曼聲高唱。這是發自最普遍的”大小檯子”;掌搖缸的都是特選的尤物,大都風信年華,曲線玲瓏,每一個都散發出盛開的玫瑰香味,即令有刺,還是想采它一朵。
劉德銘想採的這朵玫瑰,名叫慧君,正在當班。她生一張甜甜的鵝蛋臉,眼大而明亮;髮型與眾不同,左額角留出寸許闊的一綹,梳成個小小的劉海,顯得別緻而俏皮。但最令人驚心動魄的是那一雙手臂,極白、極豐腴。她穿一件黑色花呢、用同色軟緞鑲邊的旗袍,袖子短得直到肩頭,所以這雙手臂伸出來,顯得格外長;手上的10個指甲,是每天化妝的重點,細心塗染了蔻丹,又亮又紅,令人目眩。
這時剛開過一寶,等開配完畢,慧君將黑漆鐘形的罩子,套在連玻璃罩的底座上,然後雙后捧起,搖了三下,輕輕放好,等待下注。
到這時她才有工夫來打量賭客,抬頭髮現劉德銘,雙眼格外亮了,看一看錶,有意無意地伸了一個指頭,暗示還有一小時便可換班了。
站在人背後的劉德銘,點點頭表示會意。他不喜賭大小,喜歡賭牌九,對”一翻兩瞪眼”的小牌九,興趣更高。本來賭場中只有大牌九,是用廣東規矩,所以又稱”廣東牌九”,牌是雲片妝式的烏木牌,只推一方;下家可以隨意配牌,而莊家有一定配法,懸圖以示,稱為”牌譜”。看起來是讓下家佔便宜,莊家自願吃虧,譬如天對加一張雜七、一張雜八,本應拆對配成天九、天罡,但以”有五不拆對”的原則,前道只能配成”無名五”。此外下家為了防莊家作弊,可以預先聲明,顛倒次序將第一條移到最後,或者拿第四條改為第一條,稱為”剝皮”;中間抽一條列在最前或最後,稱為”抽筋”。但縱然如此,莊家細水長流,總是贏多輸少。若是小牌九,莊家手風不順,又遇見豪客,可以輸掉整爿賭場;為了風險太大,所以雖設小牌九的賭枱,賭場並不做莊。
小牌九的莊家也是賭客。如果誰願做莊,只要照規矩買足籌碼,賭場派出”矗角”,代為開配,只抽極少的”水子”。秋園的規矩,最少1000元一庄;劉德銘有此一筆意外之財,決定將利求利,如果能大贏一場,有了”贍養費”,自己就可以打主意開溜了。
不過,以他身上的這一點賭本,要做莊家究嫌自不量力,所以劉德銘還是先賭下風,握了1000元籌碼在手裏,冷眼旁觀,靜靜等待,終於看準了”下活”,押了600元;開出來贏了;連本帶利打”夾注”,又贏。只兩方牌,1000元變成兩千八;等了一會,看看又出活門,收起本錢打1800,居然又贏了一注。劉德銘一不做,二不休,將4600元,都押在上門。
看他賭得這麼潑,莊家不由得心裏發慌;骰子打了個五在首,抓起頭一副牌、”碰”地一下就翻了出來,一張二四、一張么四,顏色是紅多黑少,點子卻只得一個”無名一”。
“這跟鶚?差不多。”劉德銘抓牌在手裏,慢條斯理地一面摸,一面說。
“翻牌!”莊家反唇相譏,”你拿個丁八一,照樣吃你的。”
“你看!”劉德銘翻出來一張地牌,”不用再看了吧?”
地牌配上九點,也贏莊家的”無名一”。劉德銘的1000元變成9200;算一算口袋中餘下的現款,一共只得9800,心想再贏200元,湊成一萬,便好做莊家了。趁這天手風不錯,撈它個三五萬元,就可以不必在開納路10號做食客了。
於是,他押了500元,吃掉;打1000又吃。思量歇手,卻又不甘;決定穩札穩打,自信不難湊滿一萬元。那知事與願違,總是功虧一簣。賭到後來沉不住氣了,既不”冷”,又不”等”,徒然得一”狠”字,不過輸得快些而已。
由下午賭到晚上10點鐘,輸得光光。肚子是早已餓了,只為不愛吃那種拿到賭枱上來的”總會三明治”,所以一直忍着;此時當然要好好享受一番。金碧多湯,焗龍蝦,而且指定要用法國紅酪,尾食是蘋果派。正當獨自據案大嚼時,有個侍者舉着一面高腳木牌,上面寫的是”劉德銘先生請接電話。”
“電話在哪裏接?”他問。
“3號服務台。”
一聽是開納路10號打來的;催他即刻回去,說是”潘先生有急事。”
潘先生就是開納路10號的主人,名叫潘三省。此人是個”生意白相人”,戰前做過軍火掮客,因而跟日本的憲兵、浪人混得很熟。及至上海淪陷,京滬、滬杭兩條鐵路,日軍的軍運頻繁,客車通常每天只是對開一班,買一張火車票,隔天夜裏就得去排隊;見此光景,潘三省活動日本軍方,特許他經營內河輪船公司,載人運貨,生涯茂美,就此發了大財。
潘三省最好排場,從前不管家無隔宿之糧,一輛汽車一定要養着的,他的說法是:“坐了汽車去借錢;伸出手來一枚鑽戒,一隻名牌手錶,人家自然就放心大膽借給你了。”
他也很愛交友,三教九流,無所不交;這是他得以成功的一大原因。發了財,自然更喜結交朋友,也更講究排場;除了開納路10號以外,附近還有兩所房子,闢作賓館,也是不收費用的豪華俱樂部,飲饌精美,不在話下;煙榻賭局,自亦必有。最使人念念不忘的是,常有北里名花,舞廳紅牌,以及熠熠明星,出入期間;邂逅之際,兩情歡洽,可以就地了卻相思債。每日裏那一幅新《韓熙載夜宴圖》,起唐伯虎、仇十洲於地下,亦恐自愧難工。
劉德銘是他以前在南京夫子廟認識的朋友,氣味相投,一見如故;這個”劉小鬍子”,是有名的騷鬍子,秦淮歌女,無一不熟;潘三省到了南京,只要找他,必能盡興。由於交情很厚,所以當劉德銘由重慶派到上海做地下工作,為”76號”所捕時,潘三省自然義不容辭地要救他。
“76號”是門牌號碼,就在極斯非而路,原是陳調元的別業;也曾做過段祺瑞最後的一個公館,而現在是歹土中的歹土——一個與軍統、中統對立而無惡不作的特務機關。
“76號”的頭子本來是李士群,他是共產黨,在俄國受過”克格勃”訓練;曾被捕過7次,終於投效了中統。抗戰發生不久,從漢口開小差到了香港,再轉上海,搭上了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岩京的關係,在滬西憶定盤路諸家濱10號,成立了一個特務機關,專為日本人工作。遷到極斯非而路76號,還是汪精衛從河內到上海不久以前的事。
平時,又來了一個從中統開小差的湖南人丁默更;他在中統當過第二處處長,地位比李士群高,因而做了”76號”的頭子,李士群降為他的副手。丁默更是色中餓鬼,加以得了肺病,更易亢奮;這樣,就必然地會成為潘三省的密友。潘三省更保劉德銘,這個交情不能不賣;但因劉德銘的被捕,在滬西日本憲兵隊有案,所以保雖準保,卻責成潘三省看管,日本憲兵隊一聲要人,隨傳隨到。潘三省答應了,將劉德銘養在開納路;事先是說明白了的,他會想法子讓劉德銘離開上海,不可不辭而別。劉德銘也賭了咒,絕不做害朋友的半吊子。
“德銘,機會來了!”潘三省說:“安徽有批散兵游勇,想把他們招撫過來當皇協軍,你有沒有興趣?”
驟聽此話,無從作答。劉德銘一直想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離開上海;如今要他到安徽去辦招撫,過了長江,正好遠走高飛。但”皇協軍”——協助”皇軍”作戰的偽軍,牽涉到日本軍方;如果派人協助辦理,無形中受了監視,也是麻煩。
他心裏還在一個念頭、一個念頭地轉,潘三省卻又開口了。
“德銘,這是很好的一條路。辦招У目鈄櫻依叢け浮?這件事在我幫了兩位朋友的忙;對日本人也有個交代,一舉三得,很可以做。你願意不願意,現在就要說一句。”
“總要等我先把事情弄清楚。老潘,”劉德銘問:“你說幫兩個朋友的忙,怎麼幫法?”
“日本人一直要我想法子幫他們搞皇協軍,現在總算有個朋友有路子;這個朋友當然也想創一番事業,我出錢幫他把那批人招過來,有了實力,自然就有花樣好耍了。至於你老兄,不是一直想走嗎?,現在用這個名義可以把你的案底銷掉;到了安徽,你走你的路,沒有人來管你。”
一聽這話,恰符劉德銘的期望,立即答說:“老潘,你這樣子替我設想,我不能不領你的情。我去。你那個朋友呢?介紹我先見見面,如何?”
“當然。我這個朋友叫何森山,人在泰州;你代表我去一趟,問問他的詳細計劃。”潘三省又說:“何森山有個人在這裏;我叫人替你去打一張通行證,到了鎮江,自會帶你到泰州。”
“好!”劉德銘毫不遲疑地點點頭。
表面如此,心裏卻不無惴惴然,因為蘇北的情形,相當複雜。泰州是國軍第四游擊隊總指揮李明揚的防區,此人字師廣,江蘇蕭縣人,是李烈鈞的部下,北伐后一度當過江蘇保安處長。他的這支游擊隊歸魯蘇戰區副總司令兼代江蘇省主席韓德勤指揮,但李、韓不和;加以新四軍因為在江南存身不住,渡江而北,盤踞在泰州東南一帶。這樣一個錯綜複雜,你防我,我防他,彼此猜疑防範的地方,很容易引起誤會,而且呼援無門,不能不格外小心。
因此,劉德銘跟何森山所遣的使者見面時,首先要商量的事,就是如何從鎮江過江?
這個人叫朱英,年紀很輕,但說話很爽朗;劉德銘對他的印象不壞,他說:“劉先生,你放心好了,從泰州往南,泰興、靖江,都是李總指揮的防區,是自己人。”
原來何森山跟李明揚有密切關係。劉德銘又問:“李總指揮的防區跟新四軍相連,想來有關係吧?”
朱英笑笑,”劉先生,”他意味深長地說:“你到了那裏就知道了。”
劉德銘會意了,李明揚跟新四軍已有聯絡;不免暗暗為韓德勤擔心。
何森山跟李明揚是小同鄉,也是徐州以南的蕭縣人。40歲不到,顯得很誠樸的樣子;但說話時,眼珠閃爍不定,而且無緣無故會朝後看,這在相法上名為”狼顧”。劉德銘心裏有數,自我告誡:“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據他說,徐州會戰以後,有好些部隊來不及西撤,又不甘於投偽,在江蘇、安徽、河南3省交界之處打游擊,目前有支持不住之勢;他很想把這些人帶回蘇北來。
跟”皇軍”配合作戰的”皇協軍”,怎說要帶回蘇北?劉德銘驚訝在心;不動聲色地問:“這批人有多少?”
“4000有餘,5000不到。”
“槍呢?”
“槍也有那麼多。不過很雜,有漢陽造的,有瀋陽造的;還有三八式,是鬼子那裏弄來的。”何森山又說:“還有30多挺機關槍。”
劉德銘點點頭;沉吟了一下問:“何先生,請你談談你的計劃。潘先生跟我說,他主要的是幫何先生創一番事業;經濟方面,只要力所能及,一定幫忙。”
“我跟老潘是10年的老朋友,介紹過他好幾筆買賣;他想幫我,我也想幫他。”
何森山將劉德銘交過去的潘三省的信又看了看,其中有”德銘兄與弟交非泛泛,可托腹心”的話,便決定公開計劃。
“我是這麼在想,要把這批人帶到蘇北,先要讓他們能公開露面;可是又不能讓他們受維新政府的管轄,所以最好是跟日本人疏通,編為皇協軍。現在汪政權要成立了,他只管得蘇浙皖三省;日本人為了幫他打基礎,當然希望能把這三省全部拿到。依我的判斷,他們會在短期內會攻蘇北;這支皇協軍當然要配合行動。到了那時候,陣前起義,很容易地就可以把這批人拉過來了。”
劉德銘聽得很仔細,每一個字都不放過;一聽”陣前起義”4字,心想,共產黨喜歡說這句話;莫非這就是何森山的狐狸尾巴?”
於是他故意問一句:“拉到那裏?”
“自然是李總指揮這裏。”
“那末,何先生,我很冒昧地請問:這個計劃,李總指揮知道不知道?”
“當然知道。李總指揮對我說,如果潘三爺肯幫這個忙,就是大功一件;他會密報軍事委員會備案,將來洗刷他的身分,就是很有用的一個證據。”
“是的,是的。”劉德銘附和着說:“你們是老朋友,交情厚了,所以才這樣衛護他。”
“船幫水,水幫船;促成這樁彼此有利的好事,還要請老兄多多費心。”
“言重,言重!說實話,我也很想追隨何先生。”
“那太好了。”何森山起身伸出手來,與劉德銘緊緊相握,大聲說道:“我們合作,我們合作。”
剛說完,倒又”狼顧”了;這次倒不是下意識的動作,確是發覺他背後有人。
下人送來一封信,兩份請帖;何森山先看請帖,隨即遞了一份給劉德銘說:“你看,李總指揮已經知道閣下到了泰州,專誠設宴為你接風。”
“李總指揮太多禮了。”劉德銘躊躇着說:“初次謁見,似乎不好空手上門。”
“無所謂的。”何森山又說:“送點小禮物,意思意思好了。”
哪裏有小禮物?劉德銘想了一下,決定將一個新買的打火機,還有一瓶自用而未開封的補藥”幾怪帕勒托”,送給李明揚,聊當贄見。
在八字橋一座前清鹽官留下來的大宅,劉德銘見到了李明揚,50來歲,留一把鬍子,穿一件芝麻布的夾袍;看上去像小城中的塾師,不似能指揮上萬部隊的軍人。
經過何森山的介紹,彼此客套一番;劉德銘將隨帶的小禮物,雙手捧上;何森山便代為致意,李明揚打開布包,立即喜動顏色。
“我也吃幾怪帕勒托,正好吃完了,到上海去買,還沒有到,有劉先生這一瓶,就毫不擔心了!多謝,真正多謝。”
“總指揮太客氣了。”
話是如此,劉德銘看得出來,李明揚不是假客氣,他心裏在想,將一瓶補藥,看得如此鄭重;那裏還會替國家賣命打游擊?
“總指揮,”何森山說:“劉先生是潘三爺的全權代表,我們不但談得很好,而且劉先生還要跟我們合作。”
“好極了!歡迎,歡迎。”
李明揚不善詞令,有這麼一個合作的好題目,盡有許多話好談;誰知劉德銘等他來發問,他卻默然以對。賓主正都感到尷尬時,聽差來報:“快要請乩仙了。”
於是,李明揚站起身來說:“少陪、少陪。我等請過乩仙就回來。”
劉德銘一時好奇,隨即問道:“總指揮請的乩仙,不知是哪一位尊神?”
“關聖帝君。”
“劉關張一家。”劉德銘說:“能不能容我參謁?”
“這,”李明揚陪笑說道:“請劉先生坐一坐,我先請示乩仙看。”
“是,是!當然要請關公的示。”
於是李明揚洗手入凈室,焚符請神;不久,形似丁字木架的乩筆,在沙盤中緩緩移動;錄事抄下來看,寫的是:“吳宮花草埋幽徑,魏國山河半夕陽。只我蜀中,又見王啟發皇,當浮一大白。”
“快!”李明揚說:“拿酒。”
於是乩壇執事,倒了一大杯酒上供;乩筆又判了:“午過襄陽,訪丞相於隆中,縱談列國大勢,頗多新解;諸弟子若有所感,吾為汝等破之。”
“弟子請示,”李明揚跪在蒲團上問道:“有個從上海來的客,姓劉,想來參謁,不知道有沒有妨礙,請帝君示下。”
“漢家之後,何妨之有?”
這是准劉德銘進壇。於是有個獐頭鼠目的中年人,走到錄事身旁說道:“小吳,我來。你去帶劉先生。”
那小吳冷冷望了他一眼,丟下筆起身便走;何森山站在門口,一見他便問:“乩筆怎麼說?”
“那位就是劉先生?”小吳不答他的話,只指着劉德銘問。
“是啊。”
“劉先生,”小誤說道:“關公說你是漢家之後,請進去吧,別辜負了關公的期勉。”劉德銘一楞,看這小吳,年紀不過二十三四,何以如此老氣橫秋,初見面的生客,竟開了教訓,豈非怪事?
因為有些生氣,就不理他;何森山上來扯了他一把,低聲說道:“我陪你進去。關公很威嚴;你如果有話問,措詞要檢點。”
“我知道。”
進了乩壇行了禮,抬頭一看,有個乩手是熟人——南京夫子廟擺測字攤的”小純陽”;不知道他怎麼會在這裏當乩手?不過此時當然不便招呼;而且看”小純陽”面無表情,渾如陌路,也警覺到不宜招呼。
這時李明揚開口了,”劉先生,”他說:“剛才關聖帝君又吩咐下來,准劉先生問3個問題,問完了,請劉先生在外面休息。”
“是了。”劉德銘想了一下,庄容垂手,朝上問道:“弟子想出去活動活動,不知哪個方向相宜?”
乩筆飛動;獐頭鼠目的錄事看着寫道:“宜南宜北宜東西;執定初衷總不迷。”
劉德銘想了想又說:“弟子是從內地到上海來的;帝君的意思似乎是,弟子還是留在上海為妙?”
這一次判的是兩句唐詩:“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那就是說,上海亦好比海市蜃樓,是靠不住的?”
“然也!”
“那末,那裏比較靠得住呢?”
乩筆不動,亦就是不答;劉德銘這才想起自己問了3句話,便算作3個問題。關壯穆令出如山;自己知趣吧。
等他一退了出去,李明揚立即跪在蒲團上祝告:“帝君跟諸葛丞相談了當前大勢,成敗之數,一定洞若觀火;能不能明示弟子?”
“成敗之數,早已前知;無奈天機不可泄漏,無從為汝等告也。”
“那末,弟子今後立身處世,應該如何趨吉避凶,請帝君指點迷津。”
“也罷!且賦詩相示。”乩筆忽停,久久不動,似乎關壯穆正在構思;及至一動,運筆如飛,那個獐頭鼠目的漢子,筆下倒也不弱,居然能跟得上,須臾錄罷,親自捧了去給李明揚看。
“是兩首七絕。”
李明揚接到手裏,看寫的是:
白日西馳瞬復東,將軍草上枉英雄。漢家左袒千秋業,大地橫飛草上風。
折盡南枝向北枝,一江春水再來時。難封李廣揚名處,馬耳東風說與知。
一面看,一面默念;念到”難封李廣揚名處”,由於有
“李明揚”三個字的聲音在內;他的別號又叫”師廣”,自然而然想到,這是說到自己身上來了。
“這最後兩句,怎麼講?”
獐頭鼠目的漢子,將那兩句詩吟哦了數遍,開口答道:“好像是說,李廣不侯,總有個緣故;要請教一個人才知道。”
“這個人是什麼人呢?”
“一時還不知道。要從馬耳東風4個字中去參詳。”
“馬耳東風馬耳東風。”李明揚喃喃地念着;突然之間停住,面露微笑,”我知道了。”
接受了李明揚的歡宴,又由何森山陪着去逛”暗門子”。有個私娼叫大金子,長得跟慧君很像;劉德銘一時動興,帶了回旅館,正當寬衣解帶時,有人來叩門;想不到的一個不速之客:小純陽。
“原來是你!”劉德銘開大了門,”請進,請進!”
身上只剩下猩紅肚兜的大金子,趕緊躲入帳子;小純陽便說:“我不進來了。”
“怕什麼!在南京我們一房間唱對台戲都唱過;進來,進來!許久不見,好好談談。”
“我也想跟你好好談談。”小純陽歪一歪嘴:“法不傳六耳。”
原來是有不能為第三者聽見的話說。劉德銘想了一下說:“你先進來。”
小純陽進門,劉德銘出門,到堂口找茶房,另外開了一個房間,作為與小純陽密談之處。
“劉將軍,你是怎麼來的?”
“這,”劉德銘答說:“你不必問了。”
“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小純陽問:“你跟何森山的事談好了沒有?”
既然他知道,劉德銘亦就不必瞞他,”我等他做計劃。”他說:“事情大概可以成功。”
“成功了以後怎麼樣呢?”
劉德銘又需要考慮了。因為小純陽在南京雖是嫖賭相偕,銀錢不分的朋友;但在這個極其複雜的政治環境中,他在沒有了解小純陽何以在此的原故之前,自然不能隨便吐露真言。
見此光景,小純陽換了個話題,”你看!”他問:“那個小吳怎麼樣?”
“這個傢伙,好沒有道理!”劉德銘又好氣,又好笑地將小吳”教訓”他的話講了一遍。
“我知道;他告訴我了。”小純陽說:“他人是不壞的。”
“這話我也承認。至少比那個錄乩的癟三要高明。”
小純陽深深點頭,臉上不是起先那樣一本正經,彷彿戒備甚嚴的神情了。
“小純陽,”劉德銘問道:“我倒問你,你怎麼會開碼頭開到這裏?”
“說來話長,在夫子廟闖了個禍,站不住腳了;有個朋友知道我會扶乩,就說李明揚很好這一套,介紹我到這裏。你看!”
小純陽掏出一張名片,上面印的銜名是”國軍第四游擊隊總指揮部上校秘書白子丹”。劉德銘便問:“這是誰?”
“不才區區!”小純陽指着自己的鼻子說。
“咦!我記得你本姓呂,所以才叫小純陽,怎麼改了姓了呢?”
“既然是避禍開碼頭,自然要移名改姓。一時想不起改什麼名字好;我那個朋友說:呂純陽三戲白牡丹;你改掉中間一個字,不是現成的名字?我想想也不錯,就改了叫白子丹。”
劉德銘大笑;笑停了正色問道:“你到底要問我什麼話,請你老實說。”
“我不是有話要問你,是有話要告訴你。我想,你跟他們淌渾水,總有個道理在內;老朋友了,我不能不關心。”
“謝謝!”劉德銘答說:“你的話不錯,我淌渾水,自有道理在內。我老實告訴你吧,我也是想開碼頭,總要有個脫身之計。你懂了吧?”
“當然懂。”小純陽說:“不過,我勸你不必這麼做;做了,你是幫新四軍的忙!”
劉德銘一驚,”怎麼會呢?”他將信將疑地問:“莫非何森山跟新四軍有勾結?”
“何森山不在他們眼裏;他們要勾結的是十八子。”小純陽又說:“扶乩就是花樣,投其所好;讓他們迷住了。”
“扶乩有花樣,我也看得出來。錄乩的那癟三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對!”小純陽翹着拇指說:“我就佩服你眼光厲害。那個傢伙叫韓紹平,一肚子的鬼。小吳最看他不得,常常要跟他搗蛋。”
接着,他細談韓紹平在乩壇調虎離山的情形;劉德銘不必他解釋就明白了。
“說四川王啟發揚,明明是指政府遷到重慶,原來他是心向中央的。”
“是啊!韓紹平一看苗頭不對,所以拿他弄走,自己來。這種情形,平常也有;不過今天他玩的鬼花樣,毒辣得很。我今天來,第一、要拆穿他們的花樣;第二,我不能再幹了,你能不能幫我弄條出路?”
“第二點不成問題,上海現在真正是遍地黃金,只要你肯去撿。”劉德銘拍拍胸脯,”小事一段,包在我身上:你現在把他們的花樣告訴我。”
花樣就是李明揚專信扶乩,”請碟仙”、圓光這一套,借神道:“設教”。泰州在前清號稱”小揚州”,清客型的幫閑文人很多;他們裝神弄鬼,這天關公的兩首詩,就是預先安排好了的。
小純陽借了劉德銘的自來水筆,將那兩首詩錄了下來說:
“你倒看看,裏面有點什麼玄機?”
劉德銘也是首先注意到了”難封李廣揚名處”這一句,便即問道:“馬耳東風指誰?”
“你想呢!”小純陽說:“是拆字格。”
這一點破就容易看出來了,”耳東陳”。他問:“陳,又是指什麼人呢?”
“陳毅。”
“喔,是他。他現在是新四軍第一支隊司令?”
“不錯。”
“這是說,李明揚如果要揚名,要聽陳毅的話。”劉德銘問道:“他這個名怎麼揚法呢?”
“攆走韓德勤,他來當主席,不就揚名了嗎?”
“好傢夥!”劉德銘吸口冷氣,”看起來自己人要打自己人了。”
“此所以我不能再干,非走不可。”
“要走容易,我跟何森山說一聲,把你帶走。”劉德銘急於要知道謎底,”你把這兩首詩里的花樣,揭開來我看看。”
“一說就明白。白日是太陽,鬼子的國旗——。”
真的,一點明了,朝這條路子去想,不難索解。”白日西馳瞬復東”,是說日軍西向侵華,很快地會失敗東歸。”將軍草上”隱一”蔣”字,指蔣委員長;打敗日本,自然成了千古獨一的民族英雄。但照共產黨的想法,也是他們的做法,
“漢家”的”千秋”大”業”,要讓他們”左”派,所以說是”枉英雄”。至於”大地橫飛草上風”,可想而知,大地之草扣一”毛”字,若是西風橫飛,則草皆東偃,明明指的毛澤東。
“照你這麼說,十八子遲早會把部隊拉到馬耳東風那面去。”劉德銘問:“是不是這樣?”
“那倒也不見得。不過,你現在做的這件事;絕不會是好事!”
劉德銘楞住了。左思右想,委決不下;便即問說:“這個機會,對我來說很重要。你倒替我參謀參謀,看看有沒有兩全之計?”
“不必談什麼兩全;只管自己好了。”
“對,我也只好管我自己了。”劉德銘說:“何森山是潘三省的朋友;我回去跟他說實話,這個朋友不值得交。我來這一趟,對他就算有了交代。”
“你跟潘三省是老朋友,我知道;交情到底怎麼樣?”小純陽問說:“他有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你為什麼問這話?”
“因為你要脫身,就要做件對不其他的事。”
“那不行!我跟他賭過咒,決不做半吊子。”接着,他將潘三省如何保釋他的經過,約略說與小純陽得知。
“半吊子也有好幾種,一種是人家求你,你做了半吊子;一種是你求人家,結果過河拆橋,或者知恩不報,做了半吊子。前面一種當然不能做;後面一種,你不過名聲難聽而已。”
劉德銘點點頭笑道:“小純陽,想不到你還有這番道理講出來;前幾年倒小看你了。”
小純陽付之一笑;沉吟了一會問道:“如果你做了半吊子;潘三省頂得住,頂不住?”
這是說,劉德銘如果私底下溜掉,日本憲兵跟潘三省要人,會不會替他惹禍?劉德銘想了想答說:“麻煩總是有的。”
“倘或只是麻煩,那就不管它了,讓潘三省去頂。”你如果下得了這個決心,我們再商量辦法。”
“這話,我今天沒有法子答覆你,等我考慮考慮。”劉德銘問:“明天我們怎麼見面?”
“到該見面的時候,自會見面。”
劉德銘答了,半真半假地問一句:“你在搗什麼鬼?”
於是,小純陽將他的想法告訴了劉德銘,他決定向李明揚明說,他跟劉德銘是在南京的老友;在乩壇中相遇時,道規森嚴,不便招呼。這樣,不必他有所表示,李明揚就會在劉德銘來訪時,通知他來一敘舊誼。既然能公開交往了,以後有什麼事,隨時商量,一切好辦。
第二天,李明揚又邀劉德銘吃晚飯;將”白秘書”找了來作陪。兩人都是做作的好手,筵前乍驚還喜,殷殷敘舊;從這天氣,他就成了代表李明揚與何森山招待劉德銘的專員。
何森山的計劃寫成了,帶到上海,如何說法,要有個使者往返聯絡——小純陽順理成章地取得了這個差使。
小純陽跟着劉德銘到了上海,一路長談,了解了他的情況;替他出了許多主意,有的不錯,有的卻不免有些”餿”味。但”餿主意”也有用;劉德銘覺得這就像胡適之所說的”嘗試”,至少可以證明此路不通,不必再去多花腦筋。
能夠走通的路子,比較起來還是過江招撫這一着。回頭來重提此事;小純陽說:“你來個假招撫好了。”
劉德銘捻着小鬍子沉思久久,突然跳了起來,”一字之師!”他笑容滿面地說:“我想通了;從這個假招撫的假字上想出來的。”
於是向潘三省復命時,他改變了原意,不說何森山這個朋友不值得交;而且將他的原計劃也拿了給潘三省看,計劃是想招3000人,編成一個師,何森山當師長;劉德銘為副。招撫的費用,估計需要15萬銀元。
“15萬倒不成問題。”潘三省說:“事情你看怎麼樣?何森山我也好幾年不來往了;此人很活動,不知道他做事靠得住,靠不住?”
“靠得住。”劉德銘說:“不過,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我想,你先撥一批款子,我跟他在南京會齊,過江去看情形;接頭好了,真有那麼多人,你再把款子全數匯過來。這樣比較穩當。”
“先撥多少呢?”
“撥個兩三萬。”
“先撥3萬好了。”潘三省做事很漂亮,”一切你去籌備。你說,要我做什麼事?”
這是劉德銘早就想好的,不慌不忙地數着手指說道:“第一、這件事不能讓丁默更知道。日本人那裏倒不妨說一聲——。”
“當然要跟日本人說的;不然你皇協軍的番號從哪裏來?”
“對!不過,你話不要說得太切實;萬一不如理想,還有個退步。”
“我知道。第二呢?”
“第二,要替我弄張良民證。”
原來在淪陷區的中國人,都須取得一張”良民證”;無此身分證明,隨時都會出問題,更不必談行動自由。劉德銘被保釋后,因為限制在上海居住,無需此證;現在要去南京,情形當然不同了。
“這有點麻煩。”潘三省沉吟了一下說:“好吧!沒有這東西,不能辦事;我跟日本憲兵去說。”
“第三,”劉德銘又說:“我想跟你要個人。”
“你要那個?”
“小毛。”
“他除了會開汽車,沒有啥用處。”
“管管錢,辦辦庶務總會吧。”劉德銘說:“我跟何森山說好的,將來參謀長他派;副官長我派,我想挑小毛。”
司機當副官長,說來有點滑稽;不過”英雄不論出身低”,亦未嘗不可。潘三省又想,在劉德銘身邊,有個人做自己的耳目,倒也不錯;當即答說:“你要挑他,我也高興。你自己跟他去說好了。”
這小毛姓楊,30來歲,人很能幹;聽劉德銘說要請他當師部副官長,口頭稱謝,心裏卻以為在”吃豆腐”,事後去見潘三省請示。
“是啊!劉將軍要挑你;跟我說過的。你願意不願意呢?”
證實了有其事,如何不願?他笑嘻嘻地答說:“潘先生知道的,我不是不識好歹的人。”
潘三省點點頭,從抽斗中取出嶄新的兩疊鈔票,”這兩千塊錢,我額外送你的;工錢你自己到帳房裏去算。”他說:
“從明天起,你不要來了;改個名字,皮子弄挺括些,副官長要像個副官長的樣子!”
“曉得,曉得。”
“還有,”潘三省放低了聲音關照,”你知道的,劉將軍是我從76號保出來的;如果出什麼紕漏,我面子上不好看。這一點,你要替我當心。你懂不懂我的話?”
“懂。”
於是,楊小毛就此”榮任”副官長。劉德銘替他改了個很女性化的名字:楊雪瑤。3萬銀圓已經撥到;劉德銘交給楊雪瑤保管。當然,另外租了房子作辦事處;小純陽也住在一起,劉德銘為他介紹時,說是”白秘書。”
何森山那裏當然要穩住;這方面劉德銘很花了些心血,要提出問題,還要提出看法,讓”白秘書”去親自接頭。看上去非常認真。要這樣,何森山才不會直接跟潘三省去聯絡——如果何、潘直接有所聯絡,劉德銘的什麼”參謀長他派,副官長我派”的假話現形,西洋鏡就全部拆穿了。
此外還有件事要辦,就是秘密跟妻子做了假離婚的手續;留下一筆安家費,就可以準備動身了。
艾麗絲是位小姐,剪短了的灰色的頭髮,燙出柔和的波浪形;皮膚很白,鼻子也不高,架一副金絲眼鏡,文靜而誠懇,一見就予人以可信賴的感覺。劉德銘決定率直地提出要求。
她的父母一結了婚,就從美國的東部,到了中國的北部,先在保定,一面行醫、一面傳教。戊戌政變的那一年,由保定轉到太原;第3年發生義和團之亂,山西巡撫毓賢下令屠殺”洋鬼子”與”二毛子”。艾麗絲的父母雙雙不免;8歲的艾麗絲卻為一位老太太冒死相救。因此,她的父母雖在中國被殺;她卻仍對中國保有一份誠摯的感情。
辛丑議和之後,艾麗絲從太原被接到北京;由她的一個在王府井大街開洋行的叔叔撫養,到得17歲回美國念大學。畢業典禮的第3天,復又買舟東來;又想嫁美國人、又想嫁中國人,舉棋不定,蹉跎了佳期。望五之年,猶似30許人;仍具有述人的風姿。
“劉先生”,她說得一口帶山西音的京腔,”你是庄秘書的好朋友,有他的介紹信,我一定儘力幫你的忙。”
“謝謝你,艾麗絲小姐。”劉德銘問道:“信裏面,對我的身分,有沒有說明?”
“劉先生,請你自己看好了。”
是英文信;重慶美國大使館秘書庄萊德寫的。劉德銘不識英文,卻不便明告;只好試探了。
“似乎說得不大清楚?”
“在我看,已經很清楚了。說劉先生是國民政府的情報人員。”艾麗絲扶一扶眼鏡腳,又問一句:“劉先生是嗎?”
“是的。”劉德銘將信交了回去。
“那末,是不是有信要我轉給庄秘書?明天就有一個外交郵袋送到重慶。”
“不是送信。”劉德銘指着自己的鼻子說:“送我這個人。”
“喔,”艾麗絲問說:“到哪裏?”
“香港。”
“你自己不能買船票?”
“如果自己能買,就不必麻煩艾麗絲小姐了。不但不能買船票,而且在船上不能露面;不但不能在船上露面,就是上船,也要秘密。”
“我明白了。不過,劉先生,我這會沒有法子答應你;我得跟我們的海軍副武官商量。”
“是的。”劉德銘問:“我什麼時候來聽消息?”
“這也沒有辦法答覆你。請你告訴我,你常去哪些地方。”
這話很難回答;因為他自己都還不知道常去那些地方。思索了一會,說了兩個地方,一個是百樂門舞廳;一個是秋園。
“都在滬西!”艾麗絲說:“我會想法子跟你聯絡。”
“好!重重拜託。如果安排我上船,希望能夠給我比較充裕的時間。”
“你希望多少日子?”
“半個月左右。”
“好的!劉先生你放心好了。我想不會有問題。”
從這天氣,劉德銘就常到百樂門跟秋園。如果是在百樂門跳茶舞,就到秋園去吃晚飯;白天在秋園,不管多晚,只要百樂門尚未打烊,就一定要去報個到。
當然開納路還是常要去的,有天潘三省問他:“德銘,聽說你最近舞興大發。”他又補了一句:“我記得你以前不大喜歡跳舞的。”
“我的興趣常常在變的。”劉德銘很機警地說:“老潘,聖誕節快到了,你來辦它一場舞會好不好?”
“好啊!我叫張善琨多喊幾個明星來。不過,好的樂隊弄不到,就沒意思了。”
“不要緊,有個菲律賓的洋琴鬼勞倫斯,我在夫子廟就熟的;剛到上海,合同還沒有敲定。我叫他去拉幾個好手來,臨時敲一場。”
“好吧!你有興緻你去搞。要弄得像樣。”
就這樣兜攬了一件閑事,不過是有作用的;劉德銘知道,他的行蹤有楊雪瑤在那裏打”小報告”,潘三省可能已經動疑了。如今正好調虎離山,派楊雪瑤去辦舞會,差東遣西,一方面使他無法注意自己的行蹤;另一方面也讓他弄點小小的好處,塞塞他的嘴。
誰知一說其事,楊雪瑤面有難色:“潘先生說過,教我少到開納路。”他說:“我去了,潘先生會不高興。”
“教你少去,不是不去。沒有關係,我跟潘先生說一聲就是了。”劉德銘說:“我們一起走,我去找洋琴鬼;你到霞飛路酒吧間去訂酒,訂小點心。價錢隨他開,東西要好。”
“價錢隨他開”5字,一鑽入耳中,楊雪瑤的神色立刻不同了,”有多少人?”他問。
“起碼上百。”
“那,小點心訂80份就夠了。酒用多少,算多少;實報實銷。”楊雪瑤又說:“好酒自備,不必用他們的;省得敲竹杠。”
“對!你去辦好!”劉德銘又多了一句:“潘先生交代,不必怕花錢,東西要好。”
在呂班路的一家公寓中,劉德銘找到了勞倫斯。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劉德銘的英語跟勞倫斯的上海話,都是”洋涇濱”,兩下一湊,居然毫無隔閡。
第一次匆匆見面,這一次才能深談。勞倫斯是帶得有西班牙血統的菲律賓人,在”洋琴鬼”中算美男子;他擅長”薩克斯風”,所以一回到上海,夜總會、大舞廳的樂隊,爭相羅致。但他志不在此,想自己辦一個”勞倫斯大樂隊”。錢不成問題,仙樂斯,大滬兩舞廳,各有一名私蓄極豐的紅牌舞女,願意無條件幫他的忙;成問題的是人,聖誕、元旦,接着是陰曆年,正是一年生意最好的時候,想到樂隊中去挖好手,難如登天。
“再難你也要想辦法!好在只有聖誕節一天。臨時幫忙,你每個樂隊找一個,就湊成功了。當然;一定要第一流的。”劉德銘又說:“勞倫斯,你兩年多沒有到上海,恐怕行情都不大明白了,現在的潘三省,不是從前坐汽車跑頭寸的辰光了;你曉得現在誰跟他住在一起?”
“誰?”
“黑貓的王吉。”劉德銘說:“你在黑貓敲過,總認識吧?”
“很熟,很熟。”勞倫斯訝然問道:“他不是跟了王曉籟了嗎?”
“不錯!從前是王王吉;現在是潘王吉。你這一趟幫忙幫得潘先生有面子;我再跟王吉替你說說話,你這個勞倫斯大樂隊,一炮就會紅!”
勞倫斯聽了自然動心,盤算了好一會說:“小提琴、大提琴、小喇叭、手鼓、大鼓、加上我自己只有6個;還少一個鋼琴手,總可以找得到。不過,劉先生,有一種情況,我要跟你先說明白;我找的人之中,有3個是德國人。潘先生能不能保障他們的安全?”
原來歐戰爆發以後,希特拉被同聲譴責為侵略者,以致德國人亦被仇視;除了東歐以外,英、法兩國亦已正式對德宣戰。在上海的德國僑民,頗為孤立;在公共場所,常常會受欺侮,所以勞倫斯需要保證。
“沒問題!”劉德銘說:“那天如果有外賓,亦無非日本人。日本跟德國在一條陣線上;不必潘先生保證,亦不要緊。”
說定了這件事,劉德銘對辦舞會就幾乎可以不必管了,因為外有楊雪瑤;內有內行的女主人——出身黑貓舞廳的王吉。他插手反變得多事了。
因此,他仍舊每天秋園、百樂門兩頭跑。這天在秋園賭到夜裏,預備轉到百樂門;拿籌碼去兌現時,窗內遞出一疊鈔票;同時遞過來一句話:“劉先生,鈔票請你回家再點。”
劉德銘抬頭一看,窗內那人,眼觀鼻、鼻觀心地裝得像根本沒有說過這句話一樣。劉德銘會意了,當著他的面,將一疊鈔票很慎重地藏入西服夾袋;表示是照他的意思在做。
當然,他不必也不肯回家再檢點,進入洗手間,坐在抽水馬桶上,取出那疊鈔票,找到一張小小的紙片,使他怏怏的是,紙上打着兩行英文,不知道說些什麼?
細看之下,猜出了一個大概,因為上面寫的年、月、日、時除了月份以外,都用阿拉伯字;可以確信是1940年某月2日下午3時。有這一點不完整的了解,已使得他大為興奮;定定神想起,身上帶着袖珍日記本,上有中英文對照的日期,取出來一查,知道夾雜在日期中的那個英文字”Jan”是正月。他想,對方是告訴他,在1940年正月2日下午3時,他需要採取某一個行動。
是什麼行動呢?他從他認識的”Club”這個英文詞上,猜想是要他在指定的時間,到達某一俱樂部。
小純陽不知道懂英文不懂?他這樣轉着念頭,毫不遲疑地直奔”搖攤”的那個檯子,果然找到了小純陽;拉一拉他的衣服。
小純陽回頭一看,悄悄問道:“有事?”
“你下注了沒有?”
“下了。”
“我等你。開了這一寶再走。”
開出來是”二”,小純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面走、一面罵:“放鷂子撇白虎,偏偏?開白虎。晦氣!”
“你不要賭了。”劉德銘說:“你是想做生意,還是謀個差使,應該趕快作一個決定。不然,我就沒有辦法幫你的忙了。”
“怎麼?你快要走了嗎?”
“我看。差不多了,回去吧。”
坐上賭場所派的汽車,小純陽要有話說,劉德銘推一推他的身子,示意禁聲。到得辦事處,只有一個工友,劉德銘派他去買兩瓶瀘州大麴。這種酒只有先施公司後面一家川東商店有得賣,辦事處是在小沙渡路,此去雖不遠也不近,來去總得一個小時,他們盡有工夫來研究那張英文字條了。
“你懂不懂英文?”
“懂一點。”小純陽問:“怎麼回事?”
“你看!”
小純陽看了看答說:“只有兩句話:1940年,今年1939;就是陽曆明年正月2號下午3點,叫你到一家鄉下總會,自有人跟你聯絡。”
“鄉下總會?”劉德銘大為困惑,”從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
“不錯!CountryClub。”
劉德銘想了一下,很傷腦筋地說:“這還不好隨便問人。”
“怎麼呢?”
劉德銘有美國領事館這條路,是連小純陽都瞞着的;不過出走之事,他完全清楚,所以告訴他說:“有人替我安排離開上海;這張條子就是告訴我那天到那裏去報到。”
“為什麼用英文呢?是不是外國人。”
“是的。”劉德銘說:“今天12月20,到下個月2號,只有13天的工夫,你怎麼樣,決定了主意,我好替你去辦。”
“我不想陞官,也不想發財,只想吃吃喝喝,過兩天寫意日子。所謂苟全性命於亂世,於願足矣。”
“你這傢伙!”劉德銘笑着說:“苟全性命於亂世,還要吃吃喝喝,過兩天寫意日子。”說到這裏,他突然想到,脫口而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秋園是老潘的大股東,我跟他說一聲,你到秋園去掛個名,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好極!”
“那就走。我正要到開納路去,當面替你介紹。”
到得開納路10號,大廳上已用燈飾彩紙,佈置得花團錦簇;潘王吉正指揮聽差在裝飾一棵高可2丈的聖誕樹,劉德銘笑嘻嘻地喊一聲:“吉姊!”
潘王吉轉過身來,小純陽陡覺眼前一亮,潘王吉艷光四射,穿一件窄袖黑絲絨旗袍;領口鈕下,佩一枚大小几十粒鑽石鑲成的胸花,映着閃爍不定的五色燈光,真有霞光萬道,瑞氣千條之概。小純陽為之目眩神迷。
“德銘,儂倒好!啥格人面啊勿見哉?”潘王吉說的是蘇州口音的上海話,格外軟糯動聽;她含笑又問:“格位是?”
劉德銘先為小純陽引見:“這是潘太太。”
“潘太太!”小純陽很恭敬地喊一聲,鞠了一個15度的躬。
“貴姓。”
“敝姓呂;雙口呂。”
“他是正正式式呂洞賓的子孫。”劉德銘以一本正經的神態開玩笑,”小糊塗的師叔。”
這一說,潘王吉大感興趣,”格是有大來頭格唎e。”她問:“呂先生勒啥場化設硯?”
小純陽聽她居然能道:“設硯”二字;知道她肚子裏有點墨水,不敢掉以輕心,老實答道:“我本來在蘇北;這一次是跟德銘兄一起來的。”
一聽這話,潘王吉便轉過臉去說:“德銘,格末我要派儂格勿是哉,儂那哼早勿帶呂先生來白相?”
“今天也不晚。”劉德銘說:“老呂測字是本行;看相也是鐵口。你要不要請他看一看?”
這正是投其所好。原來潘王吉是500年一見的尤物;可惜有個缺陷,臉的下半部滾圓一團。相法上男論天庭,女論地角;潘王吉的地角竟不知在何處?這一點她自己也知道,卻總以為並無妨礙;因而一直喜歡看相,目的就是不斷地求證,想證明她的想法不錯。
於是潘王吉將小純陽延入她專用的小客廳;裏面有一桌麻將在打;劉德銘走過去跟4個珠光寶氣的女客周旋了一陣,再走回來時,小純陽已穩坐皮沙發,在替潘王吉看相了。
他自然有他的一套”江湖訣”;對於潘王吉的身世,本亦約略有所知,這天見面,聽她的談吐,便知並非庸脂俗粉,一味趨奉,並不足以見重。所以他一開口便說”可惜”;說她地角部位如能與天庭相配,便是大貴之相。
劉德銘在一旁幫腔,故意問說:“怎麼個貴法?”
“母儀天下。”小純陽將這4個字,說得斬釘截鐵一般。
潘王吉又驚又喜,那雙眼睛越發亮得能鉤魂攝魄;”耐阿是說,有皇帝格辰光,我要做——?”她故意不問完全。
“做皇后。”小純陽緊接著說:“就以現在來說,起碼也是一位部長夫人。”
“這倒是實話。”劉德銘復又幫腔,”老潘要做部長,還不容易?”
“我倒啊要想做啥個部長夫人。”潘王吉又問:“呂先生,請儂看看,我格兩年阿有啥風險?”
“有風險亦不過破財。潘太太天生走幫夫運的相。30年之內,聲名俱泰;30年之後,可以享兒子的福了。”
說到她最關心的一件事,潘王吉急急地又問:“呂先生,儂看我有幾個兒子?”
“這要看八字。照相上看,大概兩個。”
“兩個?”失望的聲音,顯然嫌少。
“兒子好,”劉德銘插嘴,”一個就夠了。”
潘王吉點點頭,不以為憾了。就這時候,牌桌上有人在喊:“劉將軍,請你來替我打兩牌!”
劉德銘替下來的那婦人;潘王吉為小純陽介紹,稱她”吳太太”,她也是想看看相。小純陽對她一無所知;看她二十五六歲,容貌自然不及女主人,但至少也是中人之姿,顴骨稍高,一雙吊梢眼,就相論相,自然是剛強能幹一路的女人。又看她脂粉不施,卻戴一綠豆般大的鑽戒;心中一動,莫非是個”白相人嫂嫂”?
“呂先生,”吳太太說道:“君子問禍不問福,請你直言談相。”
開出口來,毫無婆婆媽媽的味道;小純陽越發覺得自己的猜測不錯。因此,他的膽也大了,說她跟潘王吉的相不同,是自己可以做一番事業的巾幗英雄;做事有決斷,”落門落檻”,贏得大家心服,不過要慎防捲入感情糾紛。
小純陽一面說,一面注意她跟潘王吉的表情,兩人不時交換眼色,盡皆自許。小純陽知道自己的這幾句話,說得非常中肯。他很見機,得好便收,不肯多說;吳太太再問時,他說要細看八字才知道。
“吉姊,”吳太太用上海話問道:“那哼謝謝呂先生。”
“不必,不必!”小純陽急忙搖手。
“看相算命,沒有白送的。”吳太太說:“不然說好不算,說壞靈得很。”
“蠻准,”潘王吉又對吳太太說:“那哼謝法,等息我搭德銘來商量。儂打儂個牌去。”
吳去劉來;潘王吉將他引到一邊悄悄說知其事;劉德銘便將小純陽想進秋園的話告訴了她。
“格是小事體,我啊好作主格。”潘王吉又說:“呂先生看個相邪氣准;別人家要謝伊,伊落得好好教摸兩鈿,勿必客氣。德銘儂看送伊幾化?”
“隨便。你們拿得出,他當然收得進。”
潘王吉點點頭,走到牌桌邊,在吳太太面前取了個粉紅色的籌碼,又叫一個小姐:“阿香,拿5000洋鈿來。”
等取了簇新的5000元鈔票來,潘王吉連那枚籌碼一起交了給劉德銘,自然有一番話交代。
“看相算命,勿作興揩油格。喏,格是我格;格是吳太太格。德銘,儂搭呂先生出去調一調。”
“好!”劉德銘看了小純陽一眼。
“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小純陽頷首為禮:“謝謝。”
“應該、應該。”潘王吉又說:“三省搭盛老三一淘,去看日本來格一個啥個大將去哉;儂陪呂先生白相相,吃仔夜飯去。”
“曉得、曉得。用不着你費心。”
兩個告辭而出,小純陽埋怨劉德銘說:“你開玩笑,也要有個分寸;怎麼說我是小糊塗的師叔?小糊塗得罪的人不少,這幾天有人在找他的麻煩,疏遠還來不及,無緣無故套什麼關係?”
“怎麼?”劉德銘問:“小糊塗闖了什麼禍?”
“我們這一行,還不是禍從口出。”
原來”小糊塗”是上海測字的名家,一字入目,脫口分解;要言不煩,兩三句話,往往奇驗,因而門庭如市。測字要預先挂號。不久以前,有個維新政府的中級官員去問休咎;拈的是個”炭”字。”小糊塗”不暇思索地道了八個字:“冰山一倒,一敗如灰。”那人神色沮喪而去;急流通退,另謀出路。但他的那座靠山,被人到處傳說,是座”冰山”;大大地妨礙了此人的”前程”,追源論始,老羞成怒,預備不利於”小糊塗”。
“這也沒有什麼!小糊塗如果出事,正好你小純陽出頭。閑話少說,這個籌碼,也是5000;你是兌現呢;還是到裏面去玩玩?”
小純陽夢想不到,看了兩個相,就有上萬的進帳!劉德銘說,上海遍地黃金,只要會得撿,這話不假,他決定再去多撿些,便即答說:“我去賭攤。”
“不要撇白虎了!”劉德銘又開玩笑:“今天你白虎星君照命。”
“啊!”小純陽突然想起,”那吳太太是誰?”
“吳四寶的老婆。”
“原來是她!怪不得。”小純陽問:“你呢?要不要陪我玩玩?”
“不!我要去看勞倫斯。”
“勞倫斯,”劉德銘問道:“我問你個地方,鄉下總會在哪裏?”
勞倫斯楞住了;然後搖搖頭,用英語答了句”Idontknow。”
劉德銘明白了,”鄉下總會”這個中文名詞;如果他知道,自己當然也知道。得告訴他英文,原名才是。
於是他用生硬而且結結巴巴的英語說道:“CountryClub。”
“Oh,CountryClub。”勞倫斯用中國話回答:“你們中國人叫它花旗總會。”
“原來就是花旗總會!”劉德銘真是又驚又喜了。
“你問它做什麼?”
“有人要我到那裏去玩。我隨便問問。”劉德銘顧而言他,”你的樂隊怎麼樣了?”
“很順利!”勞倫斯說,”潘先生人很好。謝謝你,替我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