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我們在彭世洛堡住了兩天,泰國空軍懇切的招待我們,就在機場撥出一棟房子,供大家休息,一個小時后,當地華僑協會聽說祖國的陸軍迫降,便向機場蜂擁而來,我記得那位泰國華僑協會林榮尊理事長,他的小汽車幾乎是到了要撞到泰國警衛的身上才停住,像見到闊別多年的兄弟,他握住張復生將軍的手,連連說著對不起,把我們中途迫降的歉意都攬在自己身上,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比華僑更奇妙和更可愛的人,他們從不在政治上招僑居地人民的嫉妒,他們的制勝致富不靠祖國的強大,也不靠暴力和欺詐,而靠那種中華民族特有的吃苦耐勞的精神,而他們更熱愛自己的祖國和自己的同胞。在彭世洛堡,我們像是凱旋的王子,那位當年曾任過國父孫中山先生衛士的張監初,彭世洛華芳影相樓老闆曾彥忠,林榮尊理事長的助手廣東豐順人張德光,和無數我一時記不起名字來的華僑,他們用卡車載來三個月也用不完的罐頭、香蕉、水果、和毛毯──毛毯是張復生將軍提出的,弟兄們的行李全部拋掉,便是當初敗退到邊區的時候,也從沒有這樣真正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彭世洛堡的氣候和大其力的氣候相差無幾,中午熱的能使人發昏,半夜卻會冷的使人發戰。
第二天晚上,我把我留下來的決定告訴張復生將軍,他困惑而不安地看着我,疑心我說的話不是我的真意,我知道他馬上就要說什麼了。
“復生兄,”我搶先說,“我知道你很為難,在你率領的隊伍中有一個人半途潛逃,無論如何,這是嚴重違紀,而且也為你惹來無謂的麻煩,但只有一點略微不同,我不是在開赴前線時潛逃,而是在撤回後方時潛逃,我忘不了兩個孩子的墳墓,和那荒野累累的弟兄們的墳墓,我一定要回去,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們剩下的夥伴能長大成人,能像孤軍一樣的從覆滅的邊緣茁壯起來,成為一支勁旅,克複昆明,克複北平,迎接在台灣的同胞重返家園,如果不能這樣,也可能隨時戰死,不要為我難過,我不是不為自己打算,每一個人便是為自己打算的太多,才把國家弄到這個地步,我留下來不妨礙什麼人,你不會叫泰國警察逮捕我們夫婦吧。”
“你應該為政芬想想!克保兄。”
我驀的跳起來,我怕人提到政芬,他的話可能使我再改變主意,我愛我的祖國、愛我的妻、愛我的孩子,如今孩子已死,我怕提到政芬,她的每一滴眼淚都使我痛徹心腑。
“復生兄,”我說,“我永遠記得駕駛員的話,他在飛機最危險的時候還不肯拋棄那些和他漠不相干的乘客,我也不願拋棄那些始終仰仗我們,把我們看成救星的,不肯撤退的游擊夥伴,和視我們如保母的當地土着和華僑,一想到駕駛員的那句話,我便汗流浹背,復生兄,我會終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