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記得是《聖經》上曾經說過,先知總是不受尊敬,和總是不幸的,他的眼光看得越深越遠,贊成他的人便越少,等到形勢有變,往者已不可追了。歷史上多少失敗的人物,都在這個時候對他過去嚴厲處份過的那些好說逆耳之言的人,流淚懷念:“我悔不聽他的話!”現在,大家正是如此,我知道弟兄們──包括我們最敬愛的各位將軍在內,都在追悔當初不聽李彌將軍的命令,和採納丁作韶先生的建議,然而,機會只叩門一次,上蒼賜給孤軍建立奇功的機會,而孤軍也已經用血築成不可破的堡壘,到了終結,卻像一個夢遊人一樣,輕鬆的,毫無吝惜的把它丟掉,啊!事到如今這步田地,還說什麼呢?

丁作韶先生找到了我們后,還沒有來得及坐下,便氣急敗壞的告訴我們情勢緊急。

“不要撤,兄弟,”他說,“我們要留在這裏,以我們的兵力,可以和當地要求獨立的土着結合,成立緬甸民國,取現政權而代之,然後進入聯合國,不但我們弟兄有出路,將來反攻的時候,我們至少可動員一百萬精兵,像蔡鍔將軍當年一樣,由雲南四川,一路打到北平。如果撤退,大家擠在一個小島上幹什麼?東南亞無限江山,等我們這匹強壯的馬去騁馳!眼光放大點,兄弟!兄弟!”

“事情恐怕不這麼簡單。”我疑懼的說。

“兄弟,”他說,“一件偉大的行動往往是簡單的,俗話說,光棍老了,膽也小了,才會覺得幹什麼都不簡單,要知道,世界上只有家務事最不簡單,我年紀雖比你們都大,但我雄心還在,你們不應該怕的。”

“這隻有李國輝將軍可以決定。”

“他已決定撤了。”他絕望的說。

這是一個重大的消息,我和政芬的手緊握着,心緒澎湃,連丁先生接着又說了些什麼,我們都不知道,但是大局顯然的已經決定。於是,就在第三天,事情終於發生,柳安麟將軍集合全體官兵訓話,那真是一個充滿了殺機的場面,在執法隊閃耀的刺刀下,空氣沉重,柳將軍厲聲的宣佈,有一個人正在鼓動部隊叛變,那人必須即刻停止他那卑鄙的誤國行動,否則只有軍法從事。

訓話結束后,我陪着丁作韶先生去總部,剛踏上台階,柳將軍勃然變色的跳起來,指着丁先生的鼻子。

“你,丁作韶,你是參議、秘書長、顧問,但你卻反抗政府命令,鼓動叛變,擾亂軍心,阻擾撤退,打擊國家信譽,破壞四國協定,我問你,你知道不知道你犯的什麼罪?”

事後我才知道,就在同時,丁夫人胡慶蓉女士在軍部和李國輝將軍起了衝突,李將軍也勃然變色的跳起來,向她吼叫──

“你膽敢如此沒有禮貌,我槍斃你!”

當天夜間,我和政芬已經安寢,但不能入夢,窗紙上的月光和稻田的蛙聲使人心碎,丁先生悄悄的走了進來。

“能給我找兩匹馬嗎?”他說。

“我可以試一試。”

“我要走了,”他說,“他們會殺我的。”

“不會的,你們都是情同骨肉的老朋友了。”

“但現在已經翻臉無情了,兄弟,你會知道,我是不是煽動叛變?我只是想我們要為國家着想,假使我們有一天揮軍北上,收復北平,是不是我們的貢獻?我們退到台灣又如何?克保,我得走了,國輝使我失望,我作夢都想不到他非撤退不可,他對我說了很多理由,但我知道他卻隱藏着那真正的理由,既不能開誠佈公,我想我該走了。”

丁先生不安的在茅屋裏徘徊,我聽到他的嘆息,三個人都沒有說話,我幾乎要大聲喊,我知道李國輝將軍非撤退不可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往往是說不出來的,但我閉着嘴,我想我可能會說的太多了。

“丁先生,你們往那裏去?”政芬問。

“不知道,克保,能為我找兩匹馬嗎?”

這樣的,丁作韶夫婦走了,我和政芬送他們走了三里多路,握手告別,這位與孤軍同患難共生死,為孤軍坐了一年余監獄,一直是孤軍精神導師的老人,在事情快要終結的時候,卻寂寞的走了,但是,不久之後,人們開始懷念他,懷念他說過的話,可是,任何力量都不能挽回當時的撤退,李彌將軍在台北越是不主張撤,李國輝將軍越是主張的徹底,連李彌將軍官邸的衛士都不允許留下一個。

這些都是往事了,我想還是不談它,馬蹄聲漸遠漸杳,山底的巒霧漸漸把丁先生夫婦吞沒,我和政芬並肩立着,有一種好像是被挖空了似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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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域(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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