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我想不再用更多的篇幅介紹我們的英雄了,實際上也不允許我一一無遺的介紹,僅只戰死的夥伴們的名單,便可以厚厚的寫出一本書。他們,有些名字是三個字,有些是兩個字,在那簡單的三個字或兩個字裏面,卻含着無限熱淚。有一半以上死於毒蚊,猶如油盡燈熄,等到血被瘧菌吸枯,人也不起。有一半左右則死於緬軍和共產黨之手,子彈洞穿他們的胸膛,鮮血淹沒了他們痛苦裂開的嘴巴。我記得曾國芬父子,他們是雲南緬寧曾家壩子的人,在反攻雲南戰役中,他們盛張筵席,招待村子裏人民區政府區長以下五人,用甜言蜜語和酒把他們灌醉后,砍下頭顱,舉家奔向國軍,可是,父子二人終於陣亡在岩帥,共軍的機槍把父親的雙腿從膝蓋那裏打斷,兒子背着父親,沿着澗底向雍和那個方向狂奔,希望能趕上大軍,後來,有看到他們的弟兄告訴我,父子二人雙雙死在山口,渾身是血的靠着崖石坐着,眼珠已被鳥鼠啄去了,是共軍打死他們,還是凍餓而死,沒有人知道。

除了這些,我還可以說出更多的慘烈事迹,那些壯士們現在都像煙雲一樣的消散,唯一留在世上的,是那位於猛撒的忠烈祠里的一紙牌位,但四國會議后,忠烈祠拆除,牌位失散,便再也找不到他們曾經為國捐軀的痕迹,但這一切都不能使我們氣短,“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們這些百戰蠻荒的孤臣孽子,根本不可能留名史頁,也從沒有想到要留名史頁,同時,即令留名史頁,又該如何?我們只是盡到做人的本份,用我們枯瘦如柴的骨骸,奠立大多人幸福的基礎,然而往往事與願違,生離死別,葬身異域,已使我們聽到深夜鬼哭,而戰果竟被人摘去,弄到目前這種境地,我似乎聽到他們的哭聲更加悲切。

我在家裏休養了三個月之久,鞭傷才告痊癒,本來用不着三個月之久的,但傷口普遍化膿,而醫藥又十分缺乏,政芬每天只有煮一盆滾水,涼冷後為我洗滌,孩子們隨着媽媽守在床前,六隻茫然的眼睛望着我紅腫的背,深恐怕潰爛會穿入肺部,有時候,當我們有錢的時候,政芬便去買一點紅藥水為我塗擦。後來夥伴們在他們那每月可憐的兩個老盾薪餉中抽出一部份捐給我,才正式延請醫生治療。

我痊癒后,便決心再湊錢為安岱看病,孩子的笑容永遠不斷,但她那大而圓的眸子卻不能靈活的轉動,她不太會玩,因此她的哥哥安國也不喜歡和她玩,她只孤單的傍着椰子樹,看她的哥哥和鄰居的華僑孩子們追逐,一站便是幾個小時,從不歡叫,也從不哭號,我隔着竹窗看過去,看見她無知無識的,得意的吮着小手,口水順着肥胖的手腕流下來,我忍不住狂奔過去,把她抱到懷裏,吻她,親她,眼淚灑滿了她那傻笑的面龐,如果能用我的心換取她的聰明,我願把心挖出來,我願為我的女兒死,願為我的女兒作任何事情,只要能使她恢復往日的伶俐。

在薩爾溫江大戰前三個月,我們終於前往曼谷求醫,我和政芬,她拉着安國,我抱着安岱,從夜柿乘長途汽車去清邁,轉乘火車去曼谷,我們坐的是頭等車廂,這並不是我們有錢,而是,頭等車廂的乘客最容易受到尊重,我們是中國人,卻沒有中國護照,必須藉着頭等車廂的聲勢才能安全通過,在車子輕微的震蕩中,眼前逐漸展開蒼茫的平原,極目所至,全是稻田,風吹禾動,像是無涯的浪波,向鐵路線洶湧而來,使我回到我那千里青青的夢中家園,政芬端坐在那天鵝絨的,足可以把身子全部吞沒的巨大沙發里,不自然的搓着她那滿是裂紋的手指。

“我要喚回我當年的記憶,”她激動的說,“可是已喚不回來了,多少日子的蠻荒逃亡,使我忘記自己。”

安國最為興奮,他對每一件事物──包括前進着的車廂,嗚嗚的車頭,塗蠟的地板,以及我們身上穿的竭儘力量購置的新衣服,和雖然太陽高照,卻有點微涼的頭等車上的冷氣,他不斷的向我和他媽媽問長問短。只有安岱憨憨地笑着,我當時的心情很好,我以為馬上就可以把她醫治痊癒。

“孩子病好后,”政芬畏怯的提議說,“我們也住在曼谷吧!”

我正在猶豫怎麼回答,政芬接着嚴肅的說──

“他們的眷屬都是住在曼谷的。”

但是,到了後來,她卻自動的提出重返夜柿,曼谷是一個好地方,高級官員的眷屬都住在那裏,然而,就在那裏,我隱約的察覺到非親臨其境便無法察覺到的不祥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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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域(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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