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郎回去后,個把禮拜都忙在戲班,南丁山集中了各色演員,和二師叔安場導戲,夜郎除了吹塤和雜務外,也充當各種小配角兒。先是讓做打雜師,不說一句台詞的,也不在鼻樑上塗白,穿對襟過膝白褂,黑布大襠燈籠褲,地瓜帽,起跟鞋,人顯得矮了半截,搬動台上道具。鬼戲的道具都是實物,換場不拉幕的,扮着掌教師的南丁山只是喊:“打雜師!”夜郎和另一個矮子就應諾而上。掌教師說:“抬下桌子,拿上壺來!”夜郎和矮子就抬下桌子,拿上壺來。除了做打雜師,還要扮小鬼,鬼頭兒是三塊瓦的臉譜只留下在右眼角各有一條黑色,在近額角兒處又畫上小小的白蝴蝶花紋,正額當中和鼻尖處用粉紅畫圓點;小鬼是一臉黑,滿頭紅髮,手拿了鐵索走橫步,一步鑼鼓一響,噹噹一串前跑,單足斜立靜場亮相。夜郎的獨立總不穩,立穩了雙手抬起如撲,而將額角突出的兩撮赤發搖動不起,挨過二師叔的一教桿。最難受的是讓他演雲童,一行八人,左四右四,每人手持畫有雲朵的紙板,人在板后做矮子功。八人中七人是女演員所扮,皆功法精到,夜郎便發了狠,一有空就練。二師叔用教桿在屁股上一捅,夜郎腿酸疼支持不住,骨碌碌翻了個跟頭。二師叔笑道:“真委屈了夜郎!歇下吧,歇下吧。”夜郎坐在那裏也不起來,說:“做人難,做鬼更難!”南丁山說:“你倒能幹個啥嗎?!憑你這能耐,只能做個官去省心!”把一包香煙丟過來。夜郎說:“不是我‘夜郎自大’哩,那可是真的,我在圖書館的時候,官長興作報告,報告是我寫的,下邊的人執行得認認真真的!”說畢了,臉也不笑,拿做得老老的,吸了煙看老把式教惡鬼打叉。
詐排練的是《劉氏回煞》一折:
劉氏:(白)回煞之期,來到家門,門神阻擋,如何進去?
小鬼:站在身後。(向門神)門神請了。門神:請了。哪裏來的?小鬼:劉氏青提回煞之期,請你二位讓她進去。神甲:生從大門入,死從大門出,人既已死,不得從大門而入了。小鬼:我奉閻王命。門神:我奉玉帝差。
小鬼(對劉):他既不肯,我就揭去陽瓦三匹,呼動孽風,做個乘風而起,從空而下。隨我來!小鬼舉叉將劉氏打進。劉氏身罩陰衫被釘在柱上,着緊身衣入內。小鬼下。
小鬼打又是連打三次的,第一次劉氏不欲進,小鬼揚手,三把明晃晃的鋼叉嘩地打出,劉氏就勢一低頭,叉從頭上三指高的空中打下,哐地扎在舞台的木板上。小鬼拔了叉,劉氏在地上打滾,滾三下了,第四下剛翻過身,三把叉又嘩地打去,哐地扎在滾過的地方。小鬼再拔叉,劉氏已驚恐萬分伏於台柱下,要將陰衫揚起企圖覆體之瞬間,叉再打出;恰釘住陰衫,劉氏褪衫入門。這一連串的動作,夜郎正看得心顫肉跳,那小鬼突然嗷的一聲,揚手將一把叉朝台下打去,夜郎和台下看排戲的人銳聲驚叫,打下來的卻是一把紙做的叉。夜郎虛驚了一場,悄悄說給南丁山:“才學了幾天功夫,叉打得這般好!”南丁山說:“這是一天兩天能學到的?你看看那扮小鬼的像不像老把式?”夜郎看了,有些像,都是梆子頭,鷹嘴鼻。南丁山說:“那是父子。咱先頭的演員,怎麼也掌握不了時間和速度,先是老把式用滾筐教他,打得還可以,讓真人扮劉氏了,他就怯了,傷了演員屁股。多虧只傷了點皮,不礙事的,氣得老把式大罵,那演員越發怯場,再不打叉;不打叉演什麼鬼戲?老把式就把兒子叫了來,現在是萬無一失了。”老把式排過了打又,仍對整個動作不流暢而發了火,要女演員放了膽子去做,一邊做一邊注意表情。女演員面有難色,老把式說:“再來!傷着你了,我父子兩張皮換你一張皮!”於是又來了一遍。接下來是劉氏整容后環顧舊時廳堂,無限凄楚,兩淚潸然。抬眼望,發現了昔日鳳冠、霞披,有些高興。尋找臉盆,洗臉,梳發,一雙金蓮小腳跳來跳去,極盡地扭捏和妖。然後對鏡去化妝,兩片胭脂夾住個長長的粉鼻,去戴鳳冠,鳳冠正了,去着霞披,霞披也正了——鳳冠和霞披是幕後有人用竹竿挑走的。劉氏驚愕,悵然,由於連日來水米不進,為飢餓催迫,開始覓食,就發現了桌上的供物,僅有素食,氣惱,怒發上沖,抓起供桌上燃着的蠟燭,一邊啃一邊端碗喝酒——暗地裏把蠟吐到碗裏去——直到把兩支點燃的蠟燭啃完。酒碗放桌上時發現了自己的靈牌,瞠目注視,不勝驚駭,轉瞬間用吹灰的辦法變為黑臉,念道:“故顯妣劉氏青提之靈位。”突然一聲吶喊:“劉氏,你就死了!”騰地雙足跳上供桌,足上是穿了三寸金蓮的套靴,一腳撐住。一腳高舉,頭髮也一下子直立起來。接着,身子連轉一周,如鷂子空中翻身,衣袂飛動,嚯嚯有聲,忽直立,僵死不動,全場音響頓停,燈光俱滅,只用一柱射光照得劉氏陰衫青白,大哭:“來嘛,來嘛,庭堂依舊,你就成了無依無托的遊魂了!”
戲排一段落,老把式和演員們都坐於台側的椅上歇息了,夜郎還坐在那裏仰面獃著。南丁山說:“夜郎。”夜郎還是不動。南丁山手在夜郎的面前晃了晃,以為他沒知覺了,夜郎打了一下手,南丁山說:“還活着?劉氏的遊魂附了你體了?!”夜郎才站起來,閉了眼仍出現白衣白褲白巾的凄苦鬼相,說:“頭痛得厲害,我得回去吃些去痛粉了。”說罷就走。
出了劇院大門,往左三百米處是個菜市場,小李蹬着半車韭苔正黑水汗流過來。夜郎往旁邊柳樹后一閃,瓮聲瓮氣道:“賣菜的!韭苔多少錢一斤?”小李光着上身,一把破蒲扇別在褲帶上,正抓了肩頭上的濕毛巾擦汗,順口說:“一元二。”夜郎說:
“你要吃人呀?”小李說:“我不吃人,你要吃菜!”
抬頭見是夜郎,罵了:“大熱天的,你日弄我說什麼話?怎麼浪到這裏,敢情在裏邊排戲?”夜郎說:“嗯。”
小李說:“滿街都是鬼了,還排鬼戲!”夜郎說:“瞧這神氣,今日是霉了?”小李說:“早上送了豆芽去學校,得知這幾日韭苔價好,心又沉了,又販了半車,卻怎麼也賣不動,還叫人把秤錘收了。”夜郎說:“收得好,你那假秤錘哄得了十個人哄不了十一個人,人家沒揍了你吧?”小李說:“做小買賣的,誰個不在秤上做鬼?那買菜的是個大高個,我問在哪兒上班,他說某某鞋廠。我說,啊,是大老闆!他說什麼大老闆!集體的廠子,區鄉鎮企業!我說你們鄉鎮企業搞不搞不正之風?他說啦,沒不正之風就沒鄉鎮企業!正因為說過這番話,他買了三斤韭苔。又返身來說少了四兩,要查秤。我知道遇上壞人了,提了一小捆菜塞給他,說:老兄,這和你的企業一樣么!那大高個先氣哄哄的,這下倒笑了,說,你卻不能虧到我頭上!順手便把秤錘拿走了。我追着去要,他競也悄聲說:兄弟,你真要嚷啊?!我還嚷什麼?老子褲帶上還備有一個的!可我哪裏還能再在這裏賣?”夜郎聽得好笑,小李就問:“劇院裏有沒有水龍頭?”
夜郎說:“進門靠左的廁所邊有一個,我看着菜,你進去洗洗。”小李說:“菜也熱得要洗了。”兩人推車進了院,小李就用一截水皮管接了龍頭在菜上澆水,又把苫着的草帘子澆個精濕,才自個爬上去喝了一氣。這時便見一個警察進了院,東張西望。小李低聲說:“警察來了!”夜郎說:“怕甚的,咱這陣犯了罪?”把車推過來,警察卻是寬哥。
寬哥一身警服,早汗濕了前胸後背,低而濃的髮際下留着拔火罐的痕迹,一見夜郎,倒威嚴了,說道:“夜郎,國家主席每晚電視上還見一次哩,可你就是難尋着!”夜郎說:“是你尋不着我,還是我尋不着你?我讓人去過你家,嫂子沒有說?”寬哥說:“好多天她不理我了。”夜郎說:“過不成了就離婚,寬哥又不是找不下個黃花閨女,就是找不下,一個人打光棍也比整日吵鬧着安逸!”寬哥說:“胡說!老婆又不是帽子,天冷了戴上天熱了丟掉!她在更年期的,過一半年會好的。小李,把菜弄得這麼濕怎麼行啊?”小李說:“水菜么,不淋些水就能點着火了!”寬哥說:“買賣可得公道哇。”夜郎說:“你們警察,把治安抓好就得了,賣菜的能壞了啥事?”給小李使眼色,小李飛快去了。夜郎遞過一支煙給了寬哥,說:“找不着你,你就把一壺酒冷喝了!前幾日我認識了一戶人家,家裏有一把琴的,樣子和你見到再生人焚的那把差不多,都是仲尼琴,上邊還有一行文字,記着琴的歷史,起碼是清朝的貨了!”寬哥說:“有那麼久的?前日我去文物市場,買了幾個漢朝瓦當,回來才發覺全是假的,現在複製假文物的人多哩!文字怎麼說的?”夜郎說:“原話記不得,我拓了個紙片兒,在家裏,去看看。”寬哥說:“你先等會兒,我去問個事兒。”就走過街對面和擺冷飲攤的老太太說話,老太太直搖頭,又去問屋檐下一對下棋的人,人家也是搖頭,寬哥垂頭喪氣過來。夜郎問:“什麼事?”寬哥氣咻咻地沒言語,拉夜郎走到這條巷和北大街交叉的路口,那裏有一個路燈桿,桿下豎著木板牌子,上寫了“便民免費打氣處”,正站了幾個人。寬哥問:“沒人送來吧?”那幾個人攤攤手,似乎還笑嘻嘻的。寬哥就又進了旁邊商店。夜郎問怎麼回事,那幾個人說了,原是寬哥要做好事,自己買了兩個打氣管放在這裏,專供過路騎自行車的人充氣,頭一天,氣管安然無恙,今日中午卻突然沒有了。夜郎聽了,也是沒有生氣,咧嘴笑了。寬哥從商店出來,又買了一把新氣管,還買了一個鏈子,說:“你笑什麼?這事你競還笑得出來?”
夜郎說:“只要你是雷鋒,大家就盼你永遠是雷鋒么!”寬哥用鏈子一頭拴了氣管,一頭鎖在路燈桿上,說:“正因為都是你這種思想,才有不自覺的人哩!我再買一個,他偷了讓他心裏琢磨去,說不定明日就又送了回來。”夜郎說:“那咱就等着黃瓜菜涼吧。”寬哥也調子低下來,譾:“咋就成這樣了?自己不做好事也就罷了,別人做好事還這麼損着?”夜郎說:“你沒看天氣都成什麼樣了?”寬哥說:“與天氣屁事!”夜郎說:“冬天越來越不冷,夏天也不比往年熱,冬不冷夏不熱,五穀都不結,人發生變化哩。”寬哥說:
“怎麼變化?”夜郎說:“現在患癌的人多吧?癌是什麼,聽醫生講是人的細胞增生,我想,人一定是在發生進化呀!人要適應這天氣,身子就得相應變化,這細胞首先在變,這才有癌,患癌的人是第一批進化的人。原先人從猴子變成了人,尾巴是慢慢沒有了,說不定將來人的額上又長出一個日艮來,鼻子不在臉中間,長在頭頂上。”寬哥說:“哪兒來的邪思胡想?到了鬼戲班也成活鬼了!夜郎,說正經的,那戶人家有琴,會彈不?”夜郎說:“當然會彈。你知道人家怎麼解釋‘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來着?”附了耳說了,寬哥說:“能這麼解釋?再生人死時怪悲壯的,也會是這麼個想法?”夜郎說:“你把什麼簡單的東西都處理成了複雜的東西,為啥不成哩?性是那樣,人生還不是那樣,把複雜的東西處理成簡單的東西,也恐怕只有活了兩世的再生人能這樣做的。”寬哥說:“你現在倒能得不行,腦子裏儘是怪念頭!”夜郎說:“你不是說我是活鬼嗎?今日你有空沒,我領你去看看那琴去,人家還要問再生人鑰匙的來龍去脈的。”寬哥說:“晚上去。”夜郎說:“人家是女的,三更半夜警察去抓賭呀還是查嫖呀?人家不說,四鄰怎麼說?”寬哥說:“女的?你怎麼認識的?瞧你這精神頭兒,敢情真是瞎了心!”夜郎說:“我夜郎也不是沒見過女人!就算是猴急了,夜郎看上街上的女人不下百人千人,你看上了又怎麼著,人家就跟你來了?”寬哥說:“嚷那麼高聲幹啥?去看琴的事以後有日子,我這幾日找你就是為顏銘的事,你嫂子和我鬧,也是顏銘給她說了你們的矛盾,她就嘟嘟囔囔問我交的你這是什麼朋友?你知道不?顏銘已經開始上台了,那女子真是不錯,幹什麼都有着較真勁兒,不出多久,我估計她會成為‘藍夢’的台柱子哩!這幾日是在平仄堡歌舞廳表演,我認識那兒的經理,你在那兒也熟,咱去開個房間,你們好好談談,我也去洗洗澡。”夜郎沒想到寬哥說出這件事來,不覺心裏沉起來,說:“顏銘給你全說了?”寬哥說:“她只給我哭訴你們鬧彆扭了,別的事還是她給你嫂子說的,你嫂子又說給了我。男人么,得有個責任,一夜夫妻百日恩的,你和人家睡了,說分手就分手了?!”夜郎一時無言回對,倒被寬哥硬拉扯着去了平仄堡。
熟人的到來,賓館的經理開了一間房間,寬哥立馬就去了洗漱間,喊叫夜郎進去。推了門,寬哥已脫得精光,使夜郎吃驚的是寬哥的牛皮癬越發嚴重了,整個脊樑和兩肋間都起了甲片。寬哥說:“實在癢得不行,快幫我上上藥。”夜郎從他的口袋取了一短截筷子和一瓶藥膏,先在地上鋪了幾張衛生紙,用筷子的稜角在背上刮,一片一片銀屑如雪花一樣落下來。寬哥很羞恥了,說:“夜郎,你說我怎麼就得了這種病?”夜郎說:“幹壞事的人活該得怪病,寬哥卻得的什麼?或許是寬哥你為了革命累得脫皮哩!”氣得寬哥說:“我脫皮,你應該脫胎換骨!噢,往上,往左,對,就那兒,多刮幾下。”夜郎使勁颳了,刮下了白甲,肉就赤紅赤紅的。夜郎說:“我突然想起個事了!古人講杞人憂天,你說天應不應憂?”寬哥說:“天有啥憂的?”夜郎說:“人身上落白甲是人病了,天上落雪片,雪片就是天在落白甲,那個杞人一定是看見了天上落雪而想到天在患牛皮癬而憂了!”寬哥說:“你這腦子總有一天要犯毛病的!”跳進水池,淋浴起來。
洗好了,夜郎給寬哥塗了藥膏,兩人回坐到客廳吃茶說話。夜郎就說了他去陸天膺家托要符,如何見到吳清朴,又如何去了虞白的家,還說了劉逸山的醫術和卦術,他想請劉先生去為祝一鶴治治病,也建議寬哥去治牛皮癬。寬哥只是搖頭,說現在到處都是治牛皮癬的個體診所,但沒有能根治的良方,愈是不能治的病,在治這類病的方面就愈多名醫。這當兒,服務員進來招呼,說是經理在飯廳等着二位去用餐。寬哥說:“還真的在這兒吃飯?”夜郎說:“吃去,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去餐廳吃罷飯,天就黑下來,賓館裏外燈光輝煌,經理邀去歌舞廳,說顏銘他們一會兒表演,有什麼話去那兒也好說。寬哥不,還是讓經理去看顏銘來了沒有,讓她先到房間來說說話。
經理去了,兩人乘電梯到四樓。剛出電梯,一個女服務員拿眼睛看夜郎,夜郎也迎目注視了,腳下便遲疑了。寬哥捅了一下,悄聲說:“你這毛病倒多!”夜郎說:“覺得面熟。”寬哥說:“漂亮女人都分不來的,此人肉過於骨,一副媚態,你知道是什麼人?少黏糊!”兩人低了頭快步就走。服務員卻在後邊攆來,皮鞋聲碎碎的,說:“先生,先生,你是不是在戲班?”夜郎駐足了,回頭說:“你是??”
那人說:“果然是,我的眼睛還是毒!你不記得啦?那天咱們見過面的。”夜郎忽然記起,說:“是我和吳清朴在一起???我覺得面熟,又怕認錯了人引起誤會。”那人說:“我是吳清朴的未婚妻,叫鄒雲,就在這兒吧枱上。”夜郎高興地說:“寬哥,你要尋吳清朴和虞白,容易得很么,鄒小姐就在這兒!這是寬哥,他會樂器哩。”二人握了手。鄒雲說:“警察也懂音樂?!”寬哥說:“警察只會捉人!”三人都笑了。鄒雲說:“要見白姐,我指揮不動她,要找清朴我隨叫隨到。現在叫他來嗎?”寬哥說:“這方便嗎?”鄒雲說:“有啥不方便的,寬哥是警察,以後要求你的事還多哩。我嚇嚇他,給他打個傳呼,就以派出所的名義讓他立即到賓館來!你們是幾號房?”夜郎說:“四零二。”鄒雲就去拐彎處的服務台叮嚀服務員:送些飲料和水果到四零二。自個才乘電梯下去。
回到房間,夜郎問:“這女的漂亮吧?”寬哥說:“我看不如顏銘。”夜郎說:“你別意氣用事,漂亮是實際存在的,顏銘好是好,可沒人家的城市味。”寬哥說:“夜郎,我告訴你,今H和顏銘只能談好,不能談崩,你要是連顏銘都不滿意,我看你就徹底地沒救了!”夜郎說:“你別給我扮警察臉,我又不是你的罪犯。”寬哥說:“那說不準。過一年半載,你破罐子破摔下去,什麼壞事也要幹了,到時候我也就認不得你了!”一陣敲門聲,經理進來,說顏銘他們是來了。但很快就要表演,正在化妝,她說表演一完就立即來的。經理便取了象棋與寬哥對弈。
連下了四盤,顏銘來了,久日不見,夜郎幾乎認不出她來,人已經不再披髮,光溜溜的腦門上頭髮往後梳去,軟軟地盤個小髻,耳前膚色嫩白,鬢毛稀疏,顯出了一顆以前並未注意到的黑痣。妝還未卸,長眉粉鼻,紅唇皓齒,上身穿一件黑色棉綢無領短袖緊身小衣,下身是發白的牛仔短褲,更突出了兩條長腿如椽一樣挺直結實,幾乎是全身的五分之三,光腿光腳蹬了一雙細高跟深幫皮鞋。站在那裏微笑,房間裏也明亮了許多。經理說:“人還是要經見世面,顏銘在髮廊的時候,只是個俊女子罷了,瞧現在,容光煥發,光彩照人,這站相就不一樣了!我真後悔沒留下她在公關部里。”顏銘趕緊坐下來,將雙腿絞了放在沙發下,說:“經理是笑我還是模特的站勢吧?我也討厭了我自己,稍不注意就站了台步,真擔心以後走到哪裏人都能認出是當模特的。其實我是個啥嗎?!”寬哥說:“我不滿意的就是你這自卑!我早給你說了,不要無端地長吁短嘆,不要老覺得自己不行!顏銘哪一點比人差?拿出滿城的女子來,有幾個又能比過你了?!”顏銘說:“別人不誇自己誇。”低首倒不好意思。寬哥說:“頭抬起來!仰頭的女人低頭的漢,那才是厲害人的!”顏銘仰了頭,笑了說:“笨狗扎個狼頭勢,這樣行了吧?”寬哥就也笑了,說:“顏銘老買,見了我們也不說些熱乎話,也不問我們吃了沒喝了沒,還得我當大哥的給你倒水?”顏銘趕緊要去倒水,說:“都是兄妹,我熱乎過火了也顯得假來。吃飯還用得着我嗎?老闆在這裏嘛。”寬哥說:“有個好工作也不容易,好好乾,將來給咱當個名模!站台步有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演芭蕾舞的出來一看就是演芭蕾舞的,當模特就要走到哪兒都看出是做模特的。,夜郎,你說是不?”夜郎一直未說話,便說:“那當然,警察當慣了,看誰都是壞人的。”顏銘就笑,說:“你不耐夏,似乎瘦了。”夜郎說:“是嗎?”摸摸下巴,毛烘烘的,又說:“怕是沒刮鬍子——年紀大了,一日不刮鬍子就面目全非了!”顏銘說:“貓一生下來就有鬍子的——誰說老過?你給我充大還罷了,當著寬哥面說這話臉紅不紅?”寬哥說:“人家進了個鬼戲班,就眼高心高,哪裏還有我?他是瘦了,多久沒見顏銘了,也是操心,幾次說顏銘去模特隊習慣不習慣,要來看看,可我哪裏有時間?今日硬被他拉了來。”顏銘說:“他怕沒這份心吧?你瞧他那褂子,髒得像抹布了,自己管不了自己,還會操心人呀?!”寬哥說:“也是的,女人需要照顧,男人比女人更需要照顧。夜郎,把衣服脫了,讓顏銘洗把水。——光膀子怕啥?自己的妹子么。”顏銘也說:“熱天好乾,誤不了你走時穿的。”拿了褂子就進洗漱間裏去了。
經理收拾了棋盤要走,在過道的門口蹲着一個人,打閭四零二房間裏是不是住有派出所的人?經理以為是報案的,就擔心是賓館失了盜或是歌舞廳里有流氓滋事,盤問了一陣,知道是外邊的人,就說派出所的人住在賓館幹啥?先攆着走了。人一走,忽想着汪寬也是派出所的警察,就進來問有沒有相約的人?夜郎說:“有的。”出來看了,過道的那頭還疑疑惑惑地站着吳清朴。就喊:“吳先生!”吳清朴喜歡地問:“你怎麼也在這兒?”夜郎說:“派出所也叫我來的。”吳清朴臉就變了:“出了什麼事?派出所也讓我來的。聽說火車站那兒發現了被害的屍體,可與咱有什麼干係?咱沒有犯什麼事么!”夜郎瞧他的緊張樣,就不忍作弄,耳語了一番,吳清朴才笑起來,身上已經是汗水淋淋的了。領進房間做了介紹,顏銘也把衣服洗好晾好在風扇前,寬哥就說:“夜郎,我給經理說好的,房間給咱開了,晚上不回去也可以在這休息,你們說說話,記住了沒?!我和吳先生去大廳聊呀,末了我再來。”砰地把門拉關上了。
門一關上,夜郎倒笑了,看顏銘,顏銘也笑,就過去又試拉了一下門,沒有拉開,把門鏈就拴上,回坐在床沿上,還說:“寬哥這人??”顏銘也說:“寬哥這人??”對視了一會兒,眼睛都垂下來,久久地卻不說話了。顏銘就從對面的床沿上又站起來,去把風扇上的濕衣服挪了個地方,又放好,眼睛不看,卻在說:“夏天不穿襪子就不穿襪子,可趾甲也該剪剪吧?”夜郎。把嵌着黑長趾甲的腳收到了燈影里。顏銘也沒有再說下去,卻問:“你來找我有事要說嗎?”夜郎說:“也沒甚大事,久日不見了,來看看。”顏銘說:“多謝你,你看吧。”夜郎說:“你真漂亮。”顏銘說:“來看漂亮,去歌舞廳里看么。”夜郎說:“你不讓我來看的?”顏銘說:“時裝表演,百人千人看,還能不讓你看?”夜郎便噎住,一時百無聊賴,自己給自己尋話:“到戲班裏真他娘的窮忙。”顏銘說:“也是的,你有空能去祝老家,阿蟬說我快回來了,你就忙得趕緊走了。”夜郎又沒了話,想起那次見到床圍上的字,心裏泛上不舒服,就揚了頭說:“顏銘,你是把咱的事全說給寬嫂啦?那是個忽拉海人,她要一知道,滿世界就都知道了。”顏銘說:“我是說了。”夜郎便來了氣,說:“你知道不知道這又傷害了我?”顏銘說:“你要這麼說話,真為此傷害了你,咱們就拉平了。”夜郎說:“什麼?我傷害你了?”顏銘眼淚刷地流了下來,說:“夜哥,人說話要講良心的,我是感謝你把我介紹到祝老那裏去做活,但我一個女兒身接待了你,你也總不能這麼無情寡義!不知你怎麼看,在那一夜之前,也包括那一夜,我是真心要同你結婚的,我永遠不能說我是虛偽的,假情假意的。那天我回去,床上的東西攤了一堆,你故意來羞我,又一走了之,再不閃面。今日再見到你,果然平平淡淡,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真服了你競能做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夜郎說:“我不能讓人都欺騙我!”顏銘說:“哪個是在欺騙你了?!也正是我知道你以為我在騙你,我才去給寬嫂說的,寬嫂嘴長,我原本準備不說與她,可我在這個城裏還有什麼人肯聽我的委屈?我說著說著就不能控制,說過了又後悔。我是一直要把話給你明說的,你卻不閃面么。今早寬哥來說他一定要尋着你,要不是寬哥,你怕也不會來的,來了也不會呆這麼久。我之所以同意他領你來,我就是要給你說清楚,說清楚了,你就是殺我剮我,笑我賤我,還是不肯信??我心裏也就清靜了。”顏銘說著,鼻樑上、嘴唇上已是淚和細汗,進洗漱間取了毛巾擦了,扔給夜郎,夜郎更是滿頭滿臉的汗。
顏銘說:“小時候我愛體育,在學校里打籃球、踢足球,運動量大,後來看了一本書,說運動量大的女孩處女膜常會破裂的,我知道男人是講究處女膜的,又聽說過許多結婚的男人第二天偏要把弄髒的床單掛在院中曬,讓人知道自己的媳婦是處女。正因為這樣,我看你神色恍惚,情緒低落,才同意把我就給你,讓你忘記煩惱,也正是擔心我萬一沒了處女膜,給你無故地增加心理負擔,才想到去買魚,半夜殺魚給你吃,拿了那魚尿泡??我真蠢,我弄巧成拙,我給誰說清去?!”
夜郎吃驚地看着顏銘,顏銘氣咻咻地敘述了一切,最後已是淚流滿面,用毛巾擦了淚又擤鼻涕,眼淚鼻涕卻不住地流,而且開始打嗝。夜郎無法相信她的話的真實,也無法不相信她的話的真實,但夜郎感到心疼。如果顏銘說的是真話,他夜郎就太傷害了她;如果她還在欺騙他,夜郎也不是不設身處地地為顏銘的自尊作想。他夜郎是愛着顏銘的,直到現在心裏仍是愛着,正因為愛着她,所以才因蒙受她的欺騙而極度地痛苦。他雖然是一個豪氣的男人,但他內心深處是脆弱的,需要關心和安慰,即使是她說的這一切仍在哄他,他也會為這哄話來欺騙自己,樹立男人的尊嚴和自信的。更何況,一個女人,一個失身過自己的女人,能這樣地對自己說話,他夜郎即使鐵石的心腸也不能再硬了。
夜郎站起來,顏銘也站起來,燈將他們的影子塗映在兩面空曠的牆上,如是對坐了的神像,默然兩忘。樓下大廳北角的歌舞廳里聲樂飛揚,在賓館門外的街上,賣燒雞的小販高一聲低一聲地吆喝,奇怪的是一聲貓叫,似乎就在樓外牆根或那片草地上,十分清晰而陰冷,兩人打了個哆嗦。鳥的求愛是以自己的歌音取悅,獸的求愛是以毛髮取悅,貓卻是一種艾怨和哭訴。——夜郎無聲地向顏銘挪移腳步,眼瞧着她緊貼在牆上,胸脯一起一伏,那“呃兒呃兒”的聲越發響得緊。突然,電燈熄滅了,電扇也停止了。電燈電扇的熄滅、停止是夜郎走過時腳碰着了插線板,屋子裏剎那間一片漆黑,只拉了一半帘布的大塊玻璃窗透了月光,月亮看不見,多半已在了樓頂,屋子裏朦朦朧朧。“你要幹什麼?”
顏銘看着站在了她面前的夜郎,身子沒有動,樣子凄慘,猶如十字架上的受難者。她竭力在控制着打嗝兒,可嗝兒還是打出來,打一下身子就顫一下。夜郎說:“掐掐中指,掐中指會好的。”顏銘在那裏左手掐着右手,很為自己的不雅行為而有了幾分害羞。夜郎終於抓住了她的手,手綿軟而冰冷,說:“我幫你掐掐。”顏銘驚悸了一下,眼睫毛撲撒下來,腳步移動了,又貼靠在牆上。這一挪動,身子正在了那一片白光的邊沿,頭髮和上衣與黑暗的牆一個顏色,而臉顯得那麼白。——今夜的月亮也是這個色調吧?夜郎小心得說:“顏銘,能原諒我嗎?”眼前的月亮卻搖曳了,慢慢地往下墜,往下墜,最後,她的手開始有了份量,開始滑出,整個身子軟滑下去倒卧在牆根。房間裏全然黑暗了,夜郎聽見了有低低的聲音在地上說:“你不認為我還在欺騙你嗎?”聲弱得如蟲在鳴。
夜郎說:“那天早上,我是悲愴地哭了,顏銘!說心裏話,我並不在乎你是不是處女,現代的都市裏,女孩子凡有過戀愛的經歷,沒有幾個是未體驗過性的,更何況我也是結過婚??我傷心和痛恨的是你用魚尿泡欺騙我,把我當無知的男人來欺騙!我已經被騙得夠多了,別人騙我我還想得開,你騙我我就接受不了!”顏銘聽着,說:“我是處女!真的我是處女,這你要信的,要信的!”夜郎說:“我信的。其實何必那麼計較處女不處女呢?即使以前與別人怎樣,那是我們之前的事,你只要以後能對我忠貞。”顏銘卻又一次哭了。夜郎說:“怎麼又哭了?”顏銘越發哭得厲害,竟嗚嗚出聲:“我為什麼要欺騙你?我為什麼要欺騙你?”夜郎見她傷心,反過來協安慰她道:“在這個世上欺騙的事也太多了,真的也成假,假的也作了真,甚至自己也需要欺騙自己,我還不是常常這樣?”顏銘不哭了,從牆根往起站,站了一下沒站穩,夜郎就勢抱住了。——一抱什麼話都有了,什麼話也都沒有了,越抱越小,抱了很長時間。
如果這時候突然發生地震,整個的平仄堡將陷落地層深處,這一抱將是上千年??但是,當電燈重新插好了接線板,夜郎便赤了身子去洗淋浴。顏銘還沒有起來,頭髮蓬亂地趴在那裏,在賓館的留言簿上寫着什麼,說:“我這是送羊到虎口了!”夜郎用大浴巾揉着濕淋淋的頭髮,輕輕地笑,心想:是的,乾柴遇見烈火,勢必要燃燒的;重新的相好,是顏銘主動來到這房間的,他夜郎之所以再次接受了她,除了上邊的種種原因,最重要的是一種消釋,如同去為別人辦件事情,事情完全可以按規定辦的,也肯定能辦成,但你必須接受他的禮品,接受了禮品對方才可相信你會真心去辦的。再是,夜郎是無法抗拒顏銘的美麗的,顏銘除了有西歐人的臉龐外,體形更是絕妙,該瘦的地方都瘦,該胖的地方胖而結實,她躺在那裏,台桌上的燈光從燈罩里照過來,夜郎想到了為平仄堡運石獅去過的陝口的沙漠,沙漠上風吹過形成的起伏優美的沙梁。那也是一個月光很好的夜晚,沙梁下有稀稀的毛拉子草,草窩裏有一個精巧的鳥巢。
夜郎俯過頭去,要看她寫的什麼,顏銘卻用手捂住了。要感謝這個賓館嗎?不知怎麼,夜郎想起了再生人自焚時的琴聲,也想起了虞白對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解釋,就覺得這賓館與自己有着奇特的緣分。他坐下來吸煙,一直等顏銘寫好了,又撕下來折成小方塊要裝進自己的口袋時,他也沒有提出要看。顏銘卻說:“你看不看?”夜郎接過紙塊展開,上面竟是記錄了剛才一幕的經過。使夜郎吃驚的是女人的感覺是那麼豐富和細膩,又那麼熱情和衝動!其中也夾雜了擔憂和多疑。夜郎是有着長長的接觸女人的歷史的,事情幹了也就幹了,但顏銘這樣的女人,卻把這樣的事看得如此莊嚴和神聖,她是在竭盡了全部的生命去品嘗、去享受的。文字的最後一句是這樣寫的:“我們做過了該做的事,我們沒有辜負這下半夜的月光,平仄堡的愉快的時光將長留我的記憶中。”夜郎抬起了頭,顏銘水汪汪的眼睛正看着他,臉色紅如火炭,說:“我文墨淺,心裏翻騰得什麼都有,就是尋不到詞。”夜郎說:“謝謝你!”卻划火柴把紙燒了。顏銘叫道:“你把它燒了?”夜郎說:“這樣的事是不能寫的,寫了總會被人看到。雖然人人都千過這事,但不能說破,不能寫出,不說不寫就是完人、噴人、聖人,說了寫了就是庸俗、下流,是可惡的流氓。”顏銘說:“這就是你們男人!”起身穿衣梳頭,收拾臉面,問夜郎:“和剛才是不是一模一樣?”夜郎說:“不一樣。”顏銘問:“發畔不齊?”夜郎說:“你身上有了我。”顏銘罵道:“壞蛋!這髻兒順溜吧?”夜郎說:“晚上了,還梳那髻兒幹啥?”顏銘說:“寬哥還在大廳里,他要見我變了髮型,該怎麼想?”夜郎這才記起了還有那一個大哥。
大廳里卻沒有了寬哥,總台的服務員告訴說是有一個警察的,早就走了。夜郎怔了怔,便會心笑了,返回來,這一夜兩人再沒有走。
天未明,顏銘就趕緊離開了平仄堡,夜郎睡到九點,起來沖了澡,低頭便尋找什麼。夜郎尋找的是那枚鑰匙。那枚鑰匙以前戴在身上習慣了,洗完澡每每就先要戴上的,現在尋了一氣,突然記起已送了人,倒笑自己的荒唐。穿了衣服回躺在床上吸煙,就想到了送給了鑰匙的那個虞白。,夜郎與女人的交往裏,虞白可能是特別的一個,這是一個豪門的後代,又是一個有知識的女性,夜郎的意識里有着自卑,那日從一聽到樂聲就自慚形穢,無論如何,像夜郎這樣的人是無法接近這女人的,但夜郎卻神使鬼差般走進了她的家裏,並吃了酒,說了那麼多話。昨天夜裏,他把虞白的事說給了顏銘,顏銘就說:“人家高貴嘛!”不無一種醋意。但說過了,卻又說:“多接觸接觸這樣的人好哩。,人家一回兩回待頓咱,三回四回就不知怎樣,只怕是心裏瞧不起你我這班人呢。”夜郎那時是“哼哼”地笑了兩下,現在想起來,仍是笑了。夜郎雖然不是流氓,夜郎有豪氣,夜郎怕誰的?越是這樣不為他夜郎能接近的女人,夜郎才更有興趣去接近!更何況,夜郎又想,虞白對他並沒有什麼反感,那言語、眼神,以及每一個小小的舉動,夜郎看不出她的絲毫厭煩——夜郎反倒喜歡了那一種自在適意的作風:請人吃酒,自個先醉了睡去。於是,那一句頭次見面就說夜郎是馬面的話反倒令夜郎難以忘懷,從床上起來,走到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確實是一張過長的臉,眉毛濃重,有着大眼,但太靠上了,聳而長的鼻子佔據了臉面的三分之一,使嘴和眼遙遙相望。這樣的一張臉,為何在西京城裏誰也沒說破過是“馬面”呢?
夜郎回坐在床上整理床單,床單上有三根長長的頭髮。他把它們撿起來,繞做一團放在了煙灰缸,還拿煙頭去燒成幾節,就不免又指責自己:自己還坐在留有顏銘體溫的床上卻想着另一個女人,是不是有點兒那個了?他努力地張了張雙臂,噓着氣,要把五臟六腑的乏勁全噓出來,也把腦子裏的亂七八糟的念頭也噓出來,但在出門的時候,又以是一匹馬而自足了。
夜郎自有了馬的意識,偶爾一次翻日曆發現自己的生辰屬相也是馬,就越發覺得自己一定是馬托生的。那麼,自己以前是怎樣的一匹馬呢?是草原上的野馬,還是每晚可以看到的,郊區農民用膠輪板車往城裏建築工地上馱運磚塊和水泥樓板的老馬呢?
一次在排演場黑水汗流地繼續做持雲朵牌的矮子功,心裏就覺得窩火:馬是奔騰長嘯的,怎麼能委屈着身子做矮子功呢?一氣就坐在了一旁,惹得老把式又開口臭罵,直到南丁山說夜郎實在不行也就不頂這個角色了,才算作罷。夜郎也就問南丁山:“人到底是什麼變的?”南丁山說:“女媧用泥捏的。”夜郎就在褂子裏的胸膛上搓來搓去,搓出一撮垢甲:“怪不得怎麼洗都有泥。”南丁山說:“要不是泥捏的,就是猴子變的——這可是書上寫着!”夜郎說:“唔,我說動物園裏猴子越來越少了!”南丁山氣憤地說:
“你說是啥變的?”夜郎說:“世上有什麼東西,就有什麼東西變人。你瞧瞧老把式父子,像不像魚,鯰魚?他們原籍是南方,在海邊的都是水裏的魚鱉海怪變的。康炳像不像狼?在山區生活的人都是飛禽走獸、石頭草木變的。”南丁山說:“那你是啥變的?”夜郎說:“馬。”南丁山說:“那你別給我尥蹶子!”一指頭彈在夜郎的額顱上。“吹塤把你吹出邪勁來了!今日是馬,馬有龍馬一說,趕明日怕又該是龍了?!
你沒事去看看這條馬吧!”南丁山扔給他的是一本書。書是《搜神記》,南丁山常裝在口袋,在裏邊尋關於鬼的故事要改編戲。夜郎在目錄上就翻到了一篇叫《蠶馬》的文章,拿到了排演廳后的山牆根去看。天氣悶熱,不遠處的垃圾堆里,西瓜皮和爛西紅柿散發著酸烘烘的臭氣,夜郎還是一氣兒讀下去。
《蠶馬》寫的是有一戶人家,父女二人,家境貧寒,卻養着一匹強健的白馬。後來發生戰亂,父女在逃難時走散,女兒帶着馬到了一地,不知父親生死下落,常在家獨自啼哭。一日,一邊飼馬一邊說:“馬呀馬呀,你如果能尋着我父回來,我就嫁了你。”馬突然一聲長嘶,脫韁而去。,三天後,馬果然在幾百裡外找着了女兒的父親馱了回來。父女團聚,十分驚喜,重返家園生活。但是,女兒卻再不提起嫁馬的事,馬終日眼裏含淚,半年後便死了。馬一死,父女將馬剝皮,釘在牆上晾乾,不料,女兒路過釘有馬皮的牆下,馬皮突然掉下,忽地將女兒裹住。等父親聞聲趕來,那裹了馬皮的女兒卻變成了一隻蠶,蠶頭酷似人首,蠶身又似馬體,人稱之為蠶馬。夜郎看了,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抬頭看天,天上正飄過一朵黑雲,四周的人喜歡地叫:“這下好了,要落雨涼快了!”但黑雲停駐了半日,一陣風吹來,卻又飄遠不見了。
怏怏地,夜郎去了祝一鶴家。
祝一鶴英武的時候,夜郎一有空就往祝家來,西京城裏沒有丁點親戚,心裏的話只有給祝一鶴說,給顏銘說。祝一鶴並不過多地聽他的訴苦和委屈,總是拉他喝酒,用謔語戲弄他,而顏銘則要做一頓滷麵的。夜郎已經習慣了這條道路,雙腳下意識地走到了巷口,才不禁長嘯起來,感嘆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復回了。他拐進菜市,買了些菜,給老頭提去。
顏銘恰好也在,正給祝一鶴擦澡,見了夜郎喜歡地說:“快來幫個手,去換盆水。”祝一鶴似乎病又重了一些,口裏不停地往出流涎水,阿蟬要剃了那鬍子,他又不讓,就把一個小瓷缸兒拴了系兒從頭上掛下來吊在下巴下。夜郎心裏更是難受,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遭這樣大的罪!擦洗了身子,祝一鶴就靠在床頭上不動了,阿蟬也去廚房收拾飯菜,夜郎和顏銘坐到了卧室來說話。夜郎說:“顏銘,今日這一身好看!”顏銘其實穿得很隨便,上午洗澡,臨時換上了阿蟬的一條咖啡平面布的短褲,上衣是一件白汗衫,汗衫塞在短褲里,勒一條寬皮帶。顏銘說:
“我穿什麼都好看!”夜郎說:“是的,臉上如果再沒有那些紅疙瘩,就更好看!”顏銘忙一捂臉,說:
“討厭!討厭!”隨即偏仰了面,說:“有紅疙瘩也好看!就是好看!”夜郎說:“嚯,顏銘也自信了!”顏銘用防過敏霜在臉上塗了,說:“當模特把我也當大膽了,表演上要求一出台眼睛要掃視觀眾,轉身往回走時,眼光要從觀眾席上往回收,開始我很怯的,眼睛不知往哪兒看,指導說:要自信,要覺得這陣兒自己是最漂亮的!果然這麼想着,什麼也不怕了!尤其在台上,台下是一陣陣的掌聲、叫好聲,有人就給獻鮮花的,上來要合影的,我就來了感覺——”夜郎說:“感覺披了被子要上天呀!”顏銘瞪了一眼,說:“我感覺我活成人了!”夜郎說:“我突然也有了感覺!”顏銘說:“什麼?”夜郎說:“——我想吻你!”
顏銘氣得才要罵句什麼,夜郎卻上來抱住了她,同時用腳把門輕輕地鉤合了。顏銘接受了那一雙手,一雙手卻得寸進尺,且把顏銘抱起來往床上去。顏銘掙扎了一會兒,力氣不支,乾脆就一動不動了,說:“你真是膽大,阿蟬一會兒要進來了!”夜郎咽着唾沫,也不回答,只急得手腳忙亂。廚房裏阿蟬在剁餃子餡兒,刀和案板哐哐價響。顏銘說:“祝老在牆那邊躺着,咱都是客人,就在人家家裏干這事呀?!”一句話將夜郎手停住,身子慢慢軟下來,坐到床沿上了。顏銘扣好了衣服,一邊理頭髮,一邊說:“聽我話,噢,幾日寸我過你那邊去。”夜郎說:“一說祝老的病,我這心裏就難受了??他現在下巴上掛個缸子,樣子實在不忍心看。”顏銘說:“多少醫生來看過了,他們都是沒辦法,是不是再請個氣功師來??”夜郎沒有言傳,悶了一會兒,突然問:“祝老的生辰年月是幾時?”顏銘說:“不知道,這可以從他的身份證上查。你是說他的生日快到了嗎?”夜郎說:“我想起那個劉先生了,他這病中西醫不行,氣功也不行,恐怕得想想別的門道。”顏銘說:“鄉下人常用捉鬼弄神的那一套也真的治了些怪病的。”夜郎說:“你在鄉下也呆過?”顏銘頓了一下,說:“聽說的唄。”就去找祝一鶴的身份證,陽曆是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七日,又去日曆牌上查出陰曆為四月二十三日。夜郎就用筆寫在胳膊彎上。這當兒,阿蟬在廚房喊着來包餃子呀,兩人便去了廚房,不再言語。
餃子餡剁得很多,滿滿地裝了一大盤子。顏銘拿勺子挖了些用舌頭舔着嘗鹽的輕重,便說:“阿蟬,你放蝦皮了?”阿蟬說:“嗯。”顏銘說:“我不是給你說過嘛,祝老是不吃蝦的。”阿蟬說:“我放得不多,多少放一點有味的,再說你們都在。”夜郎說:“我們吃不吃是閑事,伺候祝老,就以祝老的口味為準。他現在說不成話,咱不能虧了他。”阿蟬就沉了臉,說:“夜哥這麼說,我虧了祝老了?”夜郎說:“我沒有說你虧了祝老,意思是他已成了這個樣子,咱盡量做好些,他喜歡吃什麼就做什麼。天也熱,多擦身子,梳好頭,那涎水缸子要勤換着洗着,不說來個人看了好看些,咱心裏也安然。,’阿蟬說:“我哪天不是換洗幾次缸子?涎水味兒真難聞,我吃飯一想起來心裏都嘔的——夜哥沒有伺候過人,不知道伺候人的難哩!”顏銘說:“辛苦我知道,夜哥這麼說也是說氣話的,都不說了,阿蟬,你取些肉和韭菜來,咱給祝老重弄餡兒來。”阿蟬從冰箱取了肉和韭菜,才要去洗,有人敲門,阿蟬去開門,和來人在廳里說話。顏銘看了夜郎一眼,夜郎便去洗肉,聽得廳里在說:“阿蟬,餃子熟了沒有?那邊吃漿水面的——掙那麼多錢,卻是窮肚子,就愛吃個漿水面,我可是吃得不想吃了!專空了肚子???”“噓”的一聲,是阿蟬在說:“有人哩。”來者說:“那還算人,活着和死了一樣!”阿蟬說:“不是,不是的。”接着腳步聲去了卧室,門吱地掩了,兩人嘻嘻格格地在裏邊做什麼。夜郎低聲說:“她叫了誰來吃餃子?”顏銘說:“前邊樓的,叫小翠,是她介紹了小同鄉在那家也當保姆,常過來的。”夜郎說:“我說今日餡兒這麼多,她還會招了人來吃飯,怎麼這般做保姆?”顏銘說:“你少說兩句,晚上了我和她說。”夜郎洗好了肉,又洗了韭菜,切了一半,阿蟬還沒有過來,就過去要叫阿蟬,但卧室的門卻插了,叫道:“阿蟬,阿蟬,調料在哪兒?”門開了,床沿上坐着一個女子,瓜子臉,丹鳳眼,燙着頭髮,一邊倒地梳過來,擁在右耳一大堆,上邊別著一個有着花的紅塑料卡子,滿臉通紅,忸怩不安。阿蟬趕忙往廚房去。那女子就站起來要走,到客廳了,叫道:“阿蟬,我走呀!”阿蟬說:“在這吃些吧,今日餃子多的,銘姐也回來啦,你不陪陪?”顏銘只好說:“急什麼,飯快要熟了,吃點吧。”那女子就說:“銘姐留我,那我就不走了,銘姐今日好漂亮喲!”阿蟬說:“銘姐什麼都佔得齊,個兒高,臉又好看,咱們要有人家一個方面的好處,咱現在也不當個保姆,天南海北哪兒都敢去了!”
餃子煮熟后,夜郎吃了一碗就告辭而別。
原本去找南丁山,托南丁山找陸天膺再聯繫劉逸山來治病的,夜郎卻到清水巷虞白家來。那日是吳清朴把符從劉先生家帶到陸天膺家的,吳清朴肯定與劉逸山熟悉,但吳清朴還會不會在虞白家,夜郎心裏沒底,只覺得應該到這裏來。從西大街騎了車子並不快地駛過,靠右的店鋪門窗玻璃上,自己就看到了自己:一副長長的馬臉,蓬着亂髮。夜郎心裏突然慌起來,腳下遲疑着,車子一扭一扭像醉了似的要倒。他一邊暗自罵自己沒出息,一邊把車子停在一家理髮店門口,進去要理一下發。理髮店裏,靠裏邊的是美容按摩床位,躺着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美容師一邊在她們臉上塗什麼油膏,一邊有秩序地反覆揉搓按敲,夜郎坐在那裏讓剪着發,一邊聽四個女人說話。三個女人一台戲的,那小女子只是哧哧笑。一個說:“我們店開張了兩年,還沒有母女倆一塊來按摩的。”一個說:“是嗎?噢,輕點,那兒放輕點。”一個說:“鼻子發炎了嗎?”一個說:“你沒發現鼻子是硬的嗎?我墊了鼻樑了。”一個說:“墊得真好,倒看不出來!前日有個人來吹頭,鼻子卻是歪的,現在到處開美容手術院,技術不過關,圖了掙錢竟害人,哪裏有二十多年前的手術質量?”小女子又是哧哧地笑。一個說:“二十年前哪裏有美容這詞兒?!這是年初才做的。”一個說:“年初呀?你是演員嗎?”一個說:“我哪兒能當了演員?是機關的文書。”一個說:“那我真佩服你了,這麼大年紀還做美容手術?”小女子說:“我左額上原有個暗紅色肉瘤的,我媽領我去做了三次手術,現在看不出痕迹吧?我做的效果好,我媽才把買空調的錢省下來,去給她墊鼻子了,我媽五十四歲的人了,是顯得年輕吧?”一個說:“是年輕。”一個說:“原本我這把年紀了還做的什麼,可我想,就為了這個塌鼻子,我是一輩子沒了自信心,走不到人前去的,那份罪你們漂亮女孩是體會不到的。”一個說:“怎沒體會?我之所以開這個店,就是長得不好,到深圳、海南去闖蕩,心想憑自己的能幹總能混個名堂的,可一去,三個月就回來了。那裏的女人,都是有姿色做資本的,哪裏有咱的世事?一氣之下去上海做了手術,將一臉麻子打磨平了,才發誓開這個美容項目,咱雖沒動手術的手藝,按摩按摩也好么。”一個說:“我那死老漢倒不同意,說人都老了,還美什麼容,又不是我嫌棄你!這死老漢,我活着就不是只為一個死老漢活着嘛,雖然老了,可遇上這年代,我怎不也漂亮一回?能漂亮一天是一天,這一天裏心情好,活着就有精神么!”夜郎睜開眼,從面前的玻璃鏡里看過去,那年紀大的女人躺在那裏在笑着,笑得一身肥肉呼呼地顫,他倒被這女人感動了。等理完髮,看着母女倆按摩畢了高高興興出門去了,夜郎說:“這女人好。”理髮員笑了,說:“那你怎麼不去手術?我給你刮臉,別人是一刀就下來,你得兩刀子才到嘴角。”夜郎也笑了:“我這是牛頭馬面呀!”
出得理髮店,對面的路燈桿下卻圍了一大堆人——中國人有圍觀扎堆兒的秉性,一個人在街上走着,偶爾往天上一看,立即就會有無數的人也仰首看天。那一回,夜郎路過鐘樓,江浙一帶來的匠人正修飾鐘樓的八角飛檐,小個子的老繪工爬在腳手架上,把筆蘸上顏料了,在嘴上備一備,再一下一下描那山水人物,嘴就五顏六色地像小孩的屁股。夜郎低了頭看樓下豎著一面石碑,碑上記載了這座城市原是一條河從中分開的,河後來卻乾涸了,河面上修成了這條大街,而為了紀念這段歷史,城的圍牆修建成了一個船形,這鐘樓就築成塔的模樣,來象徵船的桅杆了。夜郎讀完碑文,才知道西京城原是一隻擱淺的船,幾分嘲笑,幾分嘆息,有許多的感慨,極想和人聊聊,行人卻側目而視,沒有一個肯接他的話碴兒。他便有些生氣了,故意蹴下身去,往一個暗水道口去瞅,果然過路的人都往暗水道口裏瞅,他就冷冷笑着回去了。有兩個小時吧,賣燒雞的禿子回來說,街上殺了人了,驚得他問殺的是誰,誰人所殺,怎麼殺的,殺在哪兒?禿子說,他是禿子,不好意思擠到跟前,可鐘樓那兒擁了許多人,聽說是有人被殺了,從下水道里撈出了兩條人腿,兩條人腿又是一順順的——這就是兩條人命了!他忙跑去看,人卻是集聚在那暗水道口,才知道是他惡作劇的結果,自己捉弄了別人也捉弄了自己,害氣回來臭罵了禿子一頓。而現實的是路燈桿下又圍了一大堆人,夜郎心想這又是誰在惡作劇了,或是那裏有人在擺棋吧,扭頭要走,但聽得有嗚嗚的哭聲,同時有人在安慰,有人在咒罵,有人在笑着說:“沒腦子!鄉下人到底差成色!”夜郎便推車過去,果然人群中有三個鄉下男人哭得眼淚汪汪,一邊哭一邊頭往地上碰,額頭上都碰出血來。夜郎蹴過去問:“怎麼回事?”三個男人爭着說:“這不是要人命嗎?這不是要人命嗎?!俺們把他當好人,給他煙吸,請他飯吃,他要喝酒,俺們還買了酒,他就敢一走沒了,沒個影兒了!?”拿頭又在地上碰。夜郎明白鄉下人一定在城裏是受了什麼欺負了,卻見不得那鼻涕眼淚的行狀,吼道:“哭啥的,大男人在這兒哭着好看?來回話都說不來,連吃帶喝的!”三個男人竟被鎮住,一時住了哭,卻突然三雙手抓住他,說:“你是好人,你要救我們!”周圍一片鬨笑。夜郎一扯那個年紀稍大的,拉到一邊,遞過一支煙了,說:“你先吸煙,別惹得那些閑漢再過來——你說吧。”
原來,這是三個洛州來的農民,山區的日子苦焦,聽說西京城的某某路藥材市場上茯苓搶手,便東借西湊萬把元收購了幾麻袋運來。一進城裏,兩眼抹黑,螞蟻湊堆似的人,沒一個能認識,宿了一家小客棧里,每日去藥材市場上尋找買主。一連轉遊了三天,逢着的都是些小宗主兒,三人思謀:咱不是長年做這買賣,一次來得尋大宗買主,否則零敲碎打,光在城裏吃住花消太大,就賺不了多少利的。第三天的傍晚,碰着一個買主,西服領帶的,手提着流動電話,是有錢的派頭,接上碼子了,果然人家口大氣粗,一次包買。三人喜歡得念了佛了,當下就論價錢。他們說別人的貨是一斤四角五分,可整個藥材市場上,卻誰也沒他們的貨好,四角五是不賣的。開口價扳得很硬,甚至還編排說有人來買一半,給價四角六分五,他們要四角七,交易才沒成的。他們說:“既然你是整袋兒走,也瞧着你這人是乾脆人,你開個價吧!”便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手伸在帽底要與人家捏碼兒。那人說,他並不是專做藥材生意的,小買賣一樁,只求個貨好,一分半分的倒不在乎,也見毽不得捏碼兒,明說個價吧。就拿了流動電話高一聲低一聲說話,似乎是對方彙報一筆款到了,就指示收到款給辦理公文的科長十萬元手續費吧。他們聽得面面相覷,交換了眼色,就放了膽說出個四角七,只等人家能降到四角五分五就燒高香了。可那人一關電話,說:“四角七就四角七!今日天晚,我又沒帶那麼多錢,明日一早把貨拿來就在這兒等我!”這一夜,三人好不高興,籌劃着這宗買賣可以純賺三千二百元了,一人分一千還剩二百,刨除客店錢還有七十元,索性晚上也到卡拉OK廳里去看看世面。便一人花去十元買了門票,進去沒有唱歌,也沒跳舞,給眼過了一下生日,只喝了一杯茶水,結果六十元就沒有了。豁出去了,餘下十元買了一條煙,在客棧里吸了一夜,也時了一夜舞廳里的妖女人。最後意識到說女人不吉利,才不說了睡覺。頭才挨着枕頭,天就亮了,又起來把幾麻袋藥材背到那路口,那人果然來了,是坐着一輛小白色麵包車的。三人把藥材搬上車了,那人交給他們的是一張支票,說可以到東大街人民銀行里取現款。他們心也鬼,兩個人陪着人家去飯館吃飯,一個人還偷偷到附近一家儲蓄所讓櫃枱里的人看看這支票真不真。儲蓄所人多,一個人接過去看了一下說真的,就回來又買了酒給人家喝。吃罷飯,那人要走了,還說:“把支票拿好,小心丟了!”他們把支票就放在鞋殼裏去東大街,並商量了取了現款,一人走在中間,兩人一前一後護着,以防壞人打竊。結果去了銀行,銀行說支票是作了廢的,他們就急了,忙去那人所說的公司,可哪裏有尚武街甲字178號?!三人抱頭哭了一場,罵那騙子,罵西京城,罵自己昨晚上說女人!罵畢了,就去派出所報案,派出所的警察讓寫了材料,說:“好了,回去吧。”他們說:“這一寫就完了?”警察說:“這不完又怎麼著?騙子又不在派出所,我們總得去查訪呀!”又是一日三次去派出所查問抓到騙子了沒有?沒有。三個人就三天裏在城中東跑西竄,希望能碰上那個狗日的。也真巧,竟在德安巷口的酒館裏碰見了!狗日的坐在店裏喝蛇膽燒酒,下酒的菜也是油炸的蠍子。他們隔玻璃窗瞧見了,一下子撲進去就按倒了。那人個頭不大,力氣是沒他們大的,按在地上擰蹭都沒擰蹭的,就扭到派出所來。那天已是晚上十點,派出所只有一個姓黃的警察值班,當時審問了,騙子也承認下來,姓黃的就把他用銬子銬在房裏。騙子卻說他沒有錢,讓給他的小姨打個電話,他小姨在一個賓館工作,讓她帶了錢來贖他。後來那個小姨就來了,畫藍眼圈,染的黃頭髮,一身的香水氣,熏得他們直噁心。騙子銬在裏間,姓黃的和女的在外間,姓黃的原讓他們夜裏不要走,就守在門口看護騙子,但姓黃的和女的談的時間長了,把外邊的門也關了。關就關了吧,人家在裏邊做什麼,他們不敢看的,只要能把錢追回來,人家幹什麼事咱管氈他了?再後來,那女的就出來走了,姓黃的出來送女的,說他肚子飢了,讓他們去買些熱包子來吃。
事情就出在了這裏——一個人出去買包子,到底買多少,錢要三人分攤的,總擔心去一個人買了,將來以少報多,三個人心奸了,就一齊去買。但是,等把包子買了回來,騙子卻沒有了!姓黃的說他去上廁所,回來便沒見了人,銬子是用一顆釘子撬開的,還拿了撬開的銬子給他們看。他們知道姓黃的做手腳了,拉住他說不行,姓黃的就凶起來,說他們打鬧派出所,掏出電棒擊他們。他們哭着出來,也不敢再住客棧,從昨日夜到現在只是在街上訴哭,討起零錢好回去呀。
夜郎聽他們噦噦唆唆說了半天,一把把鼻涕捏下來甩在地上。臟手在路燈桿上摸摸,又在腿面上擦,逢着幾個人過來了,就拉了哭腔訴苦,說:“大叔,大叔,行行好,給個幾角錢好做盤纏啊??”夜郎啪的一聲扇了一巴掌,那年輕的叫道:“你打我?你為什麼打我?!”夜郎罵道:“孬種!在這兒哭鬧讓誰同情你?為什麼不再去派出所?派出所也不只是那姓黃的一個人開的!就是派出所不管,怎麼不去找分局,找公安局?!”那人說:“到哪兒去找?去找誰呀?肏他娘,這西京是啥氈城嘛,我再不來啦!”夜郎說:“你就是再不來,也得回去后再不來,你現在怎麼回去?”那人說:“我怎麼回呀,回去了那一萬元的債我拿啥去還?實在不行,我就去撞車啊,讓車軋死我,我掙個屍體錢。”夜郎說:“像你這號人,死了賠命價是一千元也多了。”那人聽了,就號着哭起來。夜郎搖着頭要走,又不忍心走,瞧街上有沒有警察,沒有,就罵了寬哥,該用上你了你不在,干那些少鹽沒醋的事頂個屁用?!就說:“你們在這兒等着,我去找個人來。”那人說:“你可再不敢騙了我們,我們跟了你一塊去。”夜郎說:“我真想再扇你個耳光,這陣倒這麼多心眼!我騎車子,你們三個人怎麼走?”那人說:“我雇個三輪車,咱一塊坐上,車子也坐上。
錢我掏么!”四人趕到掛有“免費打氣”牌子的地方,寬哥果然在那裏。寬哥似乎更高興,一見面就拉夜郎在一邊,悄悄地要借錢哩。
夜郎看着寬哥臉上有一道傷痕,說:“和嫂子又打架了?”寬哥說:“男不跟女斗,雞不跟狗斗——我讓着她的。”夜郎瞧他說得認真,也不敢笑了,說:
“好,男子漢大丈夫!得多少錢?”寬哥說:“五十。”錢給了,夜郎說:“和嫂子一吵嘴你就沒錢了,你得給你攢些私房錢哩,出門在外,一分錢難倒個英雄漢哩!”寬哥說:“我沒空和你油腔滑嘴!”就跑過馬路,瘦高高的個子一晃一晃地躲閃着車輛,一隻鞋就脫了,蹴下去系帶兒,一時系不及,一條腿就踮着到了馬路的那邊。柵欄上趴着一個女人,二十四五,腆着個大肚子,接了錢,不停地給寬哥點頭。過會兒,他過來了,洋洋得意,嘴裏哼着小調兒,對夜郎說:“你瞧着那女子了嗎?”夜郎說:“長得好!”寬哥說:“你個色狼!這女子是從寧夏跑過來的,手裏拿了張字條,來問我:有這個字條,車站能不能讓坐車?我看了那條子,是寧夏收容站出的證明,上面寫着:雖系騙婚,但身懷有孕,放其回原籍。我說快把這條子收了裝好,還不嫌丟人嗎?今年多大啦?她說二十二了。哪裏人?安康西鄉的。她是沒錢,說嫁給人家的錢寄回給她爹了,如果我能借給她錢,她一到家就把錢郵還回來。可我身上偏偏沒錢,不借她吧,她以為我這個警察不借她——警察都不肯借,誰還會借?借她吧,到哪兒找錢去?你來得正是時候,是雷鋒哩!”夜郎說:“我是個瓜腺!”寬哥說:
“怎麼啦?”夜郎說:“那樣個女子,能去騙婚,還能給你還了錢?”寬哥說:“你別把世上看得太骯髒了,那女子就是個騙子,那肚裏的孩子總不會也是個壞種吧?!錢我會還你。”夜郎氣得說:“你真真把年代活錯了,活到古時候你是個賢人,活到六十年代,也是個雷鋒,活到現在么??”寬哥說:“我只當好一個警察。”夜郎說:“好,好,好警察!那我現在就尋你吧。”便把三個農民上當受騙的事說了一遍。寬哥氣得就在身上抓起癢來,手在背上夠不着,從地上撿了個樹棍兒從后領伸進去撓,說:“人呢?”夜郎回頭看時,三個農民卻去商店買煙,急急跑過來,拿煙給寬哥散,寬哥說不抽,農民說抽吧抽吧,把一支煙架在了寬哥的耳朵上。寬哥問:“是哪個派出所?”農民說:“某某路派出所。”寬哥說:“你們可要說真話,派出所一般是執法行事的,你們要說謊污衊了他們,那我是不依了你們,若真是那回事,我倒容不得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的湯!姓黃的能認得嗎?”農民說:“燒成灰也認得他,麻稈子腿,狼掏的臉!”寬哥說:“狼掏的臉?”農民說:“臉是個凹形,一看見那種臉,我們就來氣兒了!”寬哥說:“那跟我去分局吧。”去擋了一輛出租車。農民卻不上,說要步行。夜郎吼道:“不讓你們掏錢,不坐白不坐!”推進車裏,看着走開了。
忙活了大半天,夜郎才到了清水巷,吳清朴在,虞白卻出去了。
夜郎心下有些怏怏,但人卻放鬆了,寒喧了數句,就直截了當地說明了來意,吳清朴當然願意幫忙,當下就相跟了去找劉逸山。
吳清朴與陸天膺並不熟,但與劉逸山是世交,走到巷口,他買了一瓶“五糧液”帶着,夜郎這才想起自己空手,也要去買些禮品,吳清朴制止了。
趕到劉家門口,門前馬路邊的花壇水泥台沿上,陸天膺和劉逸山正坐在那裏聊天哩。吳清朴說:“瞧見沒,那個戴墨鏡的就是我劉叔。他脾氣古怪,見不得在人多的地方說他會陰陽的,你在這兒蹲着,我給你招手的時候你再過來。”夜郎就蹲下來,裝作無事,偷眼兒看劉逸山腿長身高,腦袋卻很小,鬍子和眉毛都白了,卻一頭黑髮;一把扇子撲撲地在腿上扇打;鞋卻是脫了的,盤坐在台沿上,台沿下的一雙板兒鞋弓都朝外,形如X:身邊放着一根藤杖,陸天膺卻裸着懷,手捧了宜興壺,一邊呷,一邊拿腳去踢那藤杖,藤杖的一頭就撞得。株月季花一搖一搖地動。吳清朴走過去,向兩位老者彎腰問候,那劉逸山頭並未向著夜郎的方,卻說:“你帶了人來,卻怎地不讓見我?”吳清朴說:“劉叔怎麼就知道了?!”陸天膺說:“你能瞞得你劉叔?你劉叔是貫通了的人,貫通了的人是什麼?就是老得成精的狐狸么!他出門戴墨鏡,不戴眼鏡眼睛也要眯着,外人還以為他傲慢,其實他是不願意睜眼看人,看人就是蝦,腸腸肚肚的全透明着!”劉逸山說:“我要真是你所說的老狐狸,你也是老虎,我狐假虎威了!”陸天膺嗬嗬大笑。吳清朴已招手讓夜郎過去,夜郎給劉逸山鞠躬了,也給陸天膺鞠躬,陸天膺說:“這小伙在南丁山的戲班?”夜郎說:“陸老好記性!上次我沒跟你老多說,我雖認識你老遲,但你老的名聲卻早知道。
我跟祝一鶴先生熟,我在他家看見過你老的畫。”陸天膺說:“噢,祝一鶴,聽說他病了?”夜郎說:“中風不語一年多了,我就是為他的病來求劉老先生的。”陸天膺說:“逸山,這你得給治治,是祝一鶴病了。”
劉逸山說:“哪個祝一鶴?”夜郎說:“原來是市府的秘書長。”劉逸山說:“我不認識他。”
這當兒,有三個人從馬路那邊走過來,一人殷勤地說:“劉先生您好!”劉逸山說:“不好。”那人噎住,又說:“吃過飯了?”劉逸山說:“沒吃。”那人一時尷尬,陸天膺就說:“中國人見面總是問吃了沒吃,窮肚子把人也坑苦了!”劉逸山舌頭一頂,伸出的舌尖上有一片人蔘,又收回舌底含住了,說:“我吃了,你也吃了,那一個人卻是三天沒吃了!過去是有牙沒鍋盔,現在是有鍋盔沒了牙!”那人忙說:“劉先生真神,你瞧出他病了?”劉逸山說:“沒病你能給我問候?明日去我診所吧,現在沒筆沒紙的。”夜郎說:“我這兒有。”從懷裏掏出遞上。劉逸山說:“你倒會落好!”競站了起來,將紙貼於牆上寫方子,寫好了,說:“先吃三服,吃完了來換方子——現在萎縮性胃炎咋這多的?!”那三人謝天謝地去了。
吳清朴趕忙說:“劉叔,別人不救,祝先生你得救的!當年多英武的人,現在快成植物人了,夜郎今日特來找你,這瓶水酒不算什麼禮,也是夜郎一個心吧。”就勢把酒放到劉逸山身邊。夜郎也說:“實在不成敬意,也不知陸老先生在這裏??”陸天膺笑着說:“我沒有看見,我沒有看見。”劉逸山說:“拿來了就喝吧,現在酒也就屬於我了。咱們去喝了去!”陸天膺說:“我只說逸山高古是不會收人禮的,說出政府官員也不願治病的,沒想也是凡人嘛!”劉逸山笑了說:“那好,天膺比我清高,這酒你就不喝了,看着我們喝吧。”故意招呼清朴、夜郎進門去,不理陸天膺。陸天膺卻也跟了來,說:“我怎麼忍心只讓你一個人犯受賄的錯誤呀?!”
四人進門入堂,堂上赫然一副對聯:寶鏡高懸,物來自照。心裏森然,自不敢亂說亂動。在桌邊坐了,劉逸山就從廚房拿了一盤東西,說:“正好有稀罕下酒菜,炭豆,吃過沒有?”夜郎正不知炭豆為何物,端來看了,才是一盤炒焦了的花生米。四人一邊吃喝,劉逸山便說:“受不受禮,給不給當官的看病,那是另一回事。就說當官的吧,現在人一提當官,心裏就嘀咕是醜惡的事,聽說誰在仕途上混罡達,就背地裏瞧不起,這都是當不上官的人的不平衡心理。當官不是說有能力有本事的就能當官,但當官又有什麼不好呢?當官可以是貪官,也可以是清官,反對當官就說明你清高了?前些年興工農兵,誰出來都說:咱是老粗!說老粗好像就光榮。現在腐敗的官多了,一些人出口就愛說:咱是直杠子,巴結不了領導!這用得着嘛?!喝,這酒里也不見有什麼不好的氣味么!”別人喝一口,他倒喝兩口,不一時臉色就赤紅了。夜郎見劉逸山能喝,提了瓶子雙手要敬,劉逸山擺了擺手,夜郎只好放下說道:“劉老身體真好,雖然鬍子眉毛白了,頭髮還這麼黑!”劉逸山說:“我有不白之冤么!”夜郎見劉逸山如此開朗風趣,也放鬆了許多,漸漸隨形適意,也多喝了幾口,劉逸山就問:“幾兩酒量?”夜郎說:“最多喝過八兩。”劉逸山說:“好,以後常到我這裏來,咱做個酒肉朋友,現在能喝八兩白酒的人越來越少了。天膺年輕時能喝,現在嚇得不敢喝了。”吳清朴說:
“陸老身體不好?”劉逸山說:“身體不好?一頓吃過我三天的!他是喝醉了酒就想畫虎,年輕時被人騙了不少的畫,如今畫值錢了,怕喝醉了又把錢給了別人。”陸天膺說:“好狗賊,三年不打自招,你那裏有我那麼多畫,原來卻是騙我喝了酒得的?”笑一回,說:“他是個酒鬼,一日不喝幾次,腿都立不起筒子哩。”劉逸山說:“我這是吸毒哩。”嚇得吳清朴一跳,說:“劉叔吸鴉片?!”劉逸山說:“你只知道個鴉片!人無嗜好不能交的,但這所有的嗜好其實都是毒品,我愛酒是吸毒,你賭博是一種吸毒,貪色也是一種吸毒。夜郎,你那個祝一鶴好好地當他的秘書長,怎麼就病成那樣?”夜郎說:“還不是秘書長當的!”把得病的原因粗粗談了一遍。劉逸山說:“瞧瞧,當官當到這個份上,不也是吸毒嗎?”吳清朴說:“劉叔,祝先生的病能不能治好?”劉逸山說:“請醫生看過沒?”夜郎說:“中醫西醫都看過了,氣功師也發過功,都是效果不好,似乎越來越不行,人已經全痴傻了,又流起涎水。”劉逸山“嗯”“嗯”了一陣,說:“如果一種病長時期得在身上,說治治不好,說死死不了,那就要想想這一定是有原因的了。”說著問夜郎:“懂了吧?”夜郎說:“不懂。”劉逸山說:“不懂我也不給你解釋了。喝酒,你把這剩下的酒都喝了,明日一早,我去看看,好了,算他的命大,不好了是我本事不強。你知道他的生辰年月嗎?我晚上得準備準備的。”夜郎伸胳膊腕說了生辰年月,提瓶把酒喝乾了。
翌日天明,夜郎雇了一輛出租車到劉家門口,劉逸山正坐在院中一塊石頭上養氣,見他進門,便拉了到屋裏,桌上已放了一沓硃砂畫就的符,和一把龍泉寶劍,一個秤錘,讓夜郎把劍和秤錘在一個長口袋裝了,說:“你也看看。”引進卧室,劉逸山點了燭,打開了牆上一個小小的暗櫥。暗櫥里是一尊泥塑神像,夜郎認不得是何種神仙,而神像下放着六七枚印章。劉逸山取出兩枚,按了硃砂印,一一蓋了在符上,說:“這是用正月十日天雷擊轟的棗木刻制的,蓋上了符才起靈的。”夜郎頓時莊嚴,諾諾點頭,看着他又把兩枚印用黃表紙包了揣在懷裏,一徑走出院子,腦子還恍恍惚惚的。上了車,劉逸山說:“你今日來得倒早。家裏有蠟燭嗎?”夜郎說:“有蠟燭的。我怕堵車,避開上班時間,沒想街上還是堵得厲害。”劉逸山說:“不妨的,我今日不讓再堵的。”劉逸山就坐到了司機旁邊,一手拿了那裝符的紙包,一邊掐出個青劍訣來,出租車從巷子開出去,果然一直暢通。夜郎說:“真神!”司機說:“到十字路口就不行了!”車往十字路H去,遠遠看見前邊堵住了,車前五百米處又有一輛大卡車,司機故意加大油門要靠近卡車,可卡車卻一拐彎鑽進旁邊的一條小巷去,那十字路口的堵着的車卻開通了。如此駛過幾條街,不但沒有被堵,且每到十字口綠燈就亮,直到了祝一鶴的居樓下。驚得司機說:“老先生你是不是人?”劉逸山說:“你去買個燒雞來看我會不會吃?”司機說:“哎呀,老先生,你能不能給我個什麼東西,讓我開車不堵就好了,這堵車坑我一天少掙百十元哩。”劉逸山說:“錢是有定數的,我讓你多賺了,別人就要少賺了。”說說笑笑,兩人下了車。
夜郎問:“劉老,你說的定數是說錢固定有數的?”劉逸山說:“可以這麼理解,世上什麼逃得了數字?祝先生是幾號樓幾單元?”夜郎說:“七號樓二單元四層七號。”劉逸說:“七二四七就是祝先生的數,別人怎麼不住在這兒偏他住在這兒?一說到七二四七你是不是就想到祝先生?”夜郎說:“你這是不是‘周易’?”劉逸山說:“不是‘周易’,也是‘周易’。”夜郎說:“‘周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說。”劉逸山說:“周易是把最複雜的事變成最簡單的一本書,要給你解釋,就把最簡單的又說得最複雜了。你背得過八卦?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你聽不懂?!金木水火土總知道吧,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冗金??”夜郎說:“噢,那就像喝酒打老虎杠子,老虎吃雞,雞吃蟲,蟲吃杠子,杠子打老虎嘛!”劉逸山氣得半晌不言語,說:“你說的不是‘周易’,是周一!”
到了祝一鶴家,敲了半天門,阿蟬把門開了,她那個同鄉也在,兩人正在玩跳棋。見了夜郎,忙把跳棋收了,就去換祝一鶴下巴上的涎水缸。夜郎沒個好顏色,冷冷地說:“請了先生給祝老治病的,你燒好開水泡上茶了,都出去到門外,誰來也不讓進!”就領劉逸山在客廳坐了。一會兒,阿蟬泡了茶來,出門去了,夜郎說:“你也看見了,祝先生就成了那個樣!”劉逸山扭頭往那間屋裏看了看,沒有言語,只是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後來,讓夜郎取蠟燭,又取了小碗盛了米,就在桌上擺神位,點燭,燃香,拿了香火去祝一鶴頭頂上繞了繞。祝一鶴睜着眼,嘴裏支支吾吾說什麼,說不清,劉逸山一揮手說:“你當官的不信這,你睡着好。”祝一鶴果然就睡著了。劉逸山把香插回米碗裏,拜了幾拜,便默坐一邊,半晌口裏念念有辭,然後雙手掐成一個咒訣,夜郎看清是反了掌把十個指頭套成一個蓮花狀,突然雙膊交成一個阿拉伯數字的八字,竟將最小的圈兒往頭套去。這簡直令夜郎不可思議,那麼小的圈兒怎能套過頭,且老頭子硬指硬胳膊的!劉逸山的臉色都變了,越是套不進去,口裏念聲越大,最後套過脖頸,僵住了半天,說:“好了,擺台了!”
臉面嚴肅森然,一手掐了陽劍手印,一手持了龍泉劍,從門口往桌案方向,起右腿,行七步,怒目炯炯,殺氣騰騰,立腳於桌案前,念道:“吾奉上方諸天神,十萬菩薩開法門,奉佛奉祖奉大道,又奉古天真牌位,玉皇敕令男共女,金牌挂號躲閻君,七十二面金牌到,我是龍華會上人,天護星斗地護神,三災八難離澤門!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念畢,猛一跺腳,隨口吼出一個“嗨!”再收劍伺立,面帶微笑,將一張金牌符在神位前焚化。如此,再退回原處,又持劍七步上台,念七遍咒,焚七張符。夜郎早已大氣不出,如木如石呆立,直到劉逸山說:“你把秤錘、紅紙和筆墨拿進來。”夜郎一一拿了,劉逸山又讓他退出往卧室去吧。夜郎一進卧室,房門便被拉閉,夜郎便又聽得一陣寒塞率率響,但見祝一鶴仍沉沉不醒,面有微笑模樣。過了好久,劉逸山讓夜郎出來,說已用千斤秤錘壓鎮住災病了,把一個紅紙包交給他,要求放在最僻靜的地方。夜郎按按紙包,知道裏邊有秤錘,還有什麼,一概不知,藏於卧室的床頭櫃裏。劉逸山已經是滿頭大汗,又用紅紙包了一張特大的符,過來裝在祝一鶴的貼心衣袋,將其餘四張,大門后貼一張,床頭牆上貼一張,廳里貼一張,廚房門口貼一張,方坐回客廳,長長地噓氣。夜郎趕緊重泡上茶,讓先生歇息,劉逸山卻讓端了開水來,將一靈符點着化灰,和在碗裏,要讓祝一鶴喝下。夜郎說:“他睡著了怎麼喝?”劉逸山說:“已經醒來了。”
夜郎端了符水過去,祝一鶴真的睜了眼睛在看天花板,便扶着讓喝下。一切完畢,開了大門放阿蟬進來,阿蟬已經蹲靠着門板瞌睡了,門一開,骨碌滾進來,羞得滿臉通紅。劉逸山就將一沓七張的靈符交阿蟬放好,囑咐此後七天,每天子夜焚符化水給病人喝,焚符前需面東,右手掐蓮花手印,念服靈符咒語。阿蟬聽了一遍,說她記不住,劉逸山就寫在紙上。阿蟬看了,認得是“謹請龍庭古佛僧,三陽老主法持增,諸佛下界來擁護,眾位菩薩保安寧,天也增壽地也增,五方五佛救眾生。”卻不信,說:“念這詞兒,祝老病就好了?他這怕是中了吃死鬼的邪,躺着不動,飯量倒大哩!”夜郎窩了她一眼,說:“你快去收拾飯菜吧。”阿蟬去了廚房,劉逸山一邊整理他的法器,說了一句:“這保姆不該托生個女的。”
祝一鶴服過了三次符水,人還是痴傻着,但明顯地胖起來,也白了許多,阿蟬用手指在他的額上按下一個坑兒,坑兒立即就恢復,認作不是浮腫,就覺得奇怪。在服第四次符水時,把咒語放在床邊一邊看着念,一邊擦火柴點符,火燒到手邊了未及時理會,待燒到手,急一扔,殘火紙竟落在祝一鶴的鬍子上,嗤啦就燒焦了一撮。嚇得阿蟬抓了枕巾去捂,總算沒有燒掉全部的鬍鬚,就慌亂從地上撿了那符灰條攪在水碗裏,給祝一鶴喝下。祝一鶴睡着后,那焦了一撮的鬍鬚怎麼看也難看,阿蟬害怕顏銘和夜郎知道后責怪,要趕了她走,就機靈了,去街上請來個理髮師,將祝一鶴頭髮理了,把鬍鬚剃了個精光。剃了鬍鬚的祝一鶴,吃飯喝湯乾淨了許多,更顯得白胖,服過第七張符,臉上嫩紅如婦女,皺紋也沒有了,一張嘴卻縮小,上下唇紋似乎比先前多,常常窩陷下去,猶如嬰兒的屁眼,倒慈祥得如睡佛了。這變化喜得顏銘在平仄堡表演時裝時說給了賓館經理,經理又到處張揚,鄒雲就過來告訴了吳清朴和虞白,兩人都覺得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