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一連十天,西京城裏陰雨不絕,一日夜裏似乎沒有聽到屋檐水的嘀嗒,天亮醒來,庫老太太已經在菩薩像前燃上了藏香,虞白在床上問:“今日要放晴了吧?”庫老太太說:“又有雨了,還掃着風,你加件馬甲吧。”虞白登時情緒不好起來,撩了窗帘一角往外看,果然後院裏一片的水潭,麻花花一片,雨腳又都斜着,那簇竹子枝葉翻飛,滿地都是軟沓沓的古槐的碎葉。虞白罵了一句,想牆外街兩旁的古槐能吹落到院裏來,這一定刮的東風,東風在刮,雨還是不能一日兩H就住的。就在毛衣上套了一件馬甲,鼓鼓臃臃地下了床出來,不去梳頭也不洗臉,坐在沙發上發獃。庫老太太踮着小腳收拾這樣收拾那樣,嘟囔着夏天不下雨,人秋了雨水卻沒死沒活地下,才這個時節就這般冷,到冬天了不知怎麼過,石頭都要凍爛哩。嘟囔畢了,卻又說:冬不冷,夏不熱,五穀都不結的。虞白就哧地笑了一下,這笑聲是嘲笑她老太太,也是自嘲,說道:“也好,也好,天不晴了咱好剪畫。”胡亂去洗了臉,就抱了一堆彩布在那裏剪起來。她剪的是一堵牆,牆的下半部是黃布,牆的上半部是綠布,牆前有一簇竹子,竹葉全是一個一個的“個”字。竹下就坐了個女子,頭梳得光光的,一身素白。剪好了,也用糨糊貼在一面黑布上,便去廁所小解。廁所的地板上有個泥腳印,五指分開,清清楚楚,是自己昨日從外邊回來,踩着雙腳泥水,在那裏洗腳前踩留在地上的,卻猛然覺得那腳印像一個女人的半邊臉。靈機動了,就往外跑,把貼好的那個女子揭下一來,赤了腳合著在布上踩,以腳印就剪出一個留有劉海的女子頭像來。她很得意自己的這般創造,心想,這女子該是她哩,以人腳組成的頭部似乎顯得臉長,於是就想到那個夜郎:赤腳這麼走着,往哪兒走?別走上荊棘叢,三十多歲的女人不敢動的,動了!不成,就如秋後的風,風過天就一天冷了一天,是冬天了。這麼想着,再看那一個一個“個”字的竹葉,有些凄涼。不覺悶了一會兒,卻總覺得怪委屈,生出些許怨恨,動手又貼了那竹葉,讓竹子沒葉,只在每一竿竹的頂尖剪個三角,類如一竿一竿的箭頭。虞白就在肚裏醞釀詞兒,竟是如此順溜,一口氣剪出四句詞兒來:好綠牆上苔,佳人竹下影;有竹風顯形,無口天混沌。又看了看,似嫌出現兩個“竹”字,一時又作想不出更好的,跑過來看庫老太太的。庫老太太已剪好也貼在大紙上,畫面的中間是一個大紅圓塊和一個大白圓塊,圓塊和圓塊平面交叉了一角。虞白看出那是太陽和月亮,老太太要說的恐怕就是白天和黑夜的交錯,要表現這陰不陰陽不陽的灰濛濛的天氣嗎?繞着太陽和月亮,畫面上部是一群鳥,往下飛着都成了鳥頭魚身,再下就是魚,又往上是魚頭鳥身,到上部完全又成鳥。虞白說:“喲,你這魚鳥互變的!”庫老太太說:“我在想了,鳥在天上飛,魚在水裏游,其實是一樣的,一個划水一個划空氣嘛。”虞白叫了好:“妙!妙!”卻慚愧自己不如老太太。受了啟發重新過來再剪,剪出了畫面的上部是一個螺旋狀的大紋,紋下有幾隻鳥,表示了紋是天上的雲,畫面的下部是一個螺旋狀的大紋,紋下有幾條魚,表示了紋是地上的水。天有了,地有了,天地的匯合靠了這雲這水,古人講雲雨,莫非有雲有雨就是天地在交合感應嗎?虞白卻一時不知道這畫面的中間該剪出個什麼來好了。

躊躇着,歪了頭往遠處看,廚房的門洞開,一直看到廚房的窗口。一扇窗子關着,一扇只亮着窗紗,大樓的那邊看見了整個樓區的存車棚,一個女人推着自行車,皺巴巴的雨披的一角頂在頭上,往後拖得老長,裏邊咕咕涌涌像裝了顆滾動的西瓜,到了車棚門上,雨披卸下來,後座上趴着的是一個小兒。又一個縮着頭急急地往過跑,經過車子時,半個身子已經出了窗格,卻伸回來一隻手擰那小兒的臉,小兒哇地哭了,聽得“不識耍,不識耍”!自行車就推動了,哭着的孩子沒有了畫面,只有哭聲。窗台上那盆虞美人卻開花了,小小的一朵,是很紅,悄悄地開着。

虞白輕輕地說了一聲:“虞美人開花了!”花的旁邊卻出現了一張臉。虞白初以為又是去車棚的人,那臉卻生動起來,彎彎地擠眼,分明也是從外邊看到屋裏的她。虞白坐着沒動,等來人推門進來,丁琳穿着一雙米黃色高筒雨鞋,一件米黃色風衣,頭髮越發剪得短如男人,將雙腳疇疇畸地在門口跺。虞白說:“這是誰?”丁琳說:“看上這風衣了?!”虞白說:“我認不得你是誰。”丁琳說:“認不得就認不得——不是我長久沒來,你又不裝電話,我讓清朴轉話請你給我打個傳呼,你又不打,自己架子大么,倒還怪別人不來!”虞白說:“今日是在附近辦什麼事嗎?”丁琳說:“大娘你說說,哪有這麼刻薄的人?

多虧我是粗枝大葉的人,是誰能受得了?”虞白說:

“我是活獨人哩,雞狗都不上門了晦。”丁琳說:“今日專門到你這兒來的,又怕你在餃子宴酒樓上,水嚓嚓地去了餃子宴酒樓,清朴卻在辦公室里哭得鼻流涎水的。我問他到你這兒來過沒,他說沒的,我就讓他一塊來,他到郵局拍電報去了,一會兒就來呀。”庫老太太說:“他哭什麼?鄒老大不爭氣,吃喝嫖賭喪了江山,他哭着有什麼用?”丁琳說:“那邊的事你們也知道?”虞白說:“沒開飯店前,他是沒吃飯記不得到我這裏來,掙起錢了,沒什麼煩心的事他是不來的。前日來讓我去勸說鄒老大,我去勸說啥呀?他把飯店賣了還賭債呀、煙債呀,我能不叫人家賣?又已經賣出去了,就是他要反悔,買方還能同意?!鄒家這兄妹幾個,都是太精太能,你看那鄒老大能掙錢也能花錢,改革開放了最適應的是他這號人,可往往事情幹得差不多了,就要出亂子??說到底還是素質太差,人沒個品兒!”丁琳說:“倒還不是這等事!是鄒雲的事,鄒雲來了信,信上提出要退婚的,說念及相好過一段,餃子宴酒樓就全給了清朴,她只收回她投資的那筆現款。你說,鄒雲這是怎麼啦?他們好着時熱火朝天的連我都看着生嫉恨,說不行就不行了,這愛情就是玻璃脆兒?”虞白說:“你還以為是金剛鑽了?!”丁琳吃驚地看着虞白,虞白也就看着她,丁琳說:“你說這咋辦的,清朴哭得嗚兒鳴兒的??”虞自說:“他哭啥哩?這世上的錯誤都是自己製造出來的,給誰哭的?鄒雲一去巴圖鎮,我就預感她不會回來了,清朴還向著她說話哩。一個太實誠,一個太精明,原本不是配對的緣分,早分手了早好,弄到結婚生子再分手才遭罪哩!”丁琳說:“咱是岸邊的人,清朴卻在水裏,他總不信鄒雲是壞了心的,他去給鄒雲發電報,讓她回來好好談談,或許鄒雲是一念之差,外邊看得多了,少不得三心二意,勸說勸說又回心轉意了。他們兩個相好了那麼久,年齡也不小了,這一分手,清朴即使再有錢,找個合意的也不是說找就立馬找得着,咱做姐姐的這會兒不撮合也和旁人世人一樣看笑話嗎?”虞白說:“我不管!”丁琳和庫老太太一時怔住,不知所措。虞白並不看她們,陰着臉去開了錄放機,然後就回坐下來,眼光不願碰着近處的人與物,便穿過廚房門洞,又看見了窗台上的虞美人花。錄放機上流瀉出來的又是姜白石的詞曲: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金陵路,鶯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樂音浸漫,從發梢到腳跟都是涼的,眼眶裏是盛了淚,誰也不敢說的,誰也不敢看的,說了看了就滾下珠來。虞白並沒有起身去關錄放機,卻拉下了身後那個電盤上的總閘,沒有了姜白石,也沒有了燈光,屋子裏陡然灰暗起來。虞白說:“我去找劉逸山!”丁琳和庫老太太沒有反應,虞白又說了一句:

“我去找劉逸山!丁琳,你不願陪我去嗎?”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去了劉逸山家,雨腳嘁嘁嘈嘈地跳舞,頭上頂着傘,鞋和褲腳都濕了。陸天膺正在劉家畫虎,丹青手是剛剛喝罷了酒,酒碗還沒有撤去,滿臉的紅和汗;一張八仙漆木桌上鋪了大的宣紙,劉逸山立在桌側,手裏端着宜興茶壺抿着,一個小伙立在桌對面,陸天膺一手扶了桌,一手提着淋淋欲滴的墨筆,腰躬着,頭幾乎埋在桌子底下去,就那麼靜着、靜着,突然刷的一聲,提着的墨筆在紙上一甩,往下一揮,筆就在紙上飛走,口裏急叫:“快!快!快!”那小伙就雙手往前拉紙。丁琳是第一回見陸天膺,也是第一回見陸天膺畫虎,當時被氣勢震住,一迭聲叫好!劉逸山取了蓋碗茶盞,沏了三碗端過來,瞧着丁琳的憨樣,笑着說:“這是老瘋子,你越叫好他越來勁!”一隻小猴子就躍到了陸天膺的左肩上。丁琳嚇了一跳,揮手去攆,猴子卻跳到了桌面,竟拾了墨碇在硯台里磨動了,一邊磨還一邊給她扮鬼臉兒。虞白說:“丁琳,丁琳,這是墨猴哩!你什麼也不要動,好好看畫就是。”丁琳羞澀了一回,果然只看不說不動了。劉逸山便問虞白又有了什麼事?是不是他以前的話投准了,那個姓夜的男人和你不合緣法?虞白臉色一下子赤紅,忙看丁琳,又使眼色給劉逸山。丁琳聽着,偏不反應,只瞧着那虎的尾巴生出如棍。劉逸山就和虞白到屏風后的房間去說話。丁琳仍做不理會,見陸天膺畫完了虎,坐下了又喝酒,就掏了名片遞上,說陸老大名如雷貫耳,今日有幸是親眼見了,她這輩子太是幸福,競能與大畫家同住一個城裏!陸天膺喜歡人奉承,又見漂亮的女孩在奉承,一頭鶴髮,臉上便顯出童顏,說:“那我給你也畫只虎吧!”丁琳喜出望外,卻說:“那我不敢的,畫虎太費勁了,您畫個小玩意兒吧。”陸天膺說:“那好的,畫虎不成反類犬,畫一個小狗給你。”就畫起來。丁琳說:“陸老,你這畫是不是帶功作畫?看了你的畫能治病的?”陸天膺說:“沒那麼玄乎。現在流行氣功,把氣功說得無所不能,其實我認為人人都有功的,你只要投入到一個境界去你就產生了功。比如我作畫,歌唱家唱歌,棋手對弈,越是發揮得淋漓盡致,看着聽着的人身心都有益。常言說,人逢知己乾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不投機就是沒對應,沒對應也便沒了氣場。咱們現在就有了氣場,——瞧這小狗,腦袋多出效果,很久未畫出這般效果了!”丁琳說:“那我以後常來,我的冠心病怕也慢慢會好的,陸老你不嫌棄吧?”陸天膺說:“歡迎歡迎哩!”小狗就畫好了,掛在牆上,陸天膺端了酒杯看了半會兒,滿意地笑着,就取下畫來在上邊題款落印,那小伙早已拿筆去水池裏涮了。這當兒虞白和劉逸山出來,虞白叫道:“陸老,我見過你幾次了,你還沒給我畫的,丁琳初來乍到你就畫上了!”陸天膺說:“筆都涮了,下次吧。”虞白癟癟嘴,說:“陸老愛給漂亮女孩畫,下次我得美容去呀!”陸天膺就嗬嗬笑起來。丁琳說:

“誰漂亮?我有你漂亮?越是漂亮,陸老才不畫的,給醜女孩畫了不落閑話的。”劉逸山說:“都漂亮,都漂亮!”大家又笑了一回。虞白說:“丁琳,陸老的畫現在值幾千元哩,你現在發財了!”丁琳說:“我才不賣的,裱了掛在屋裏,專氣那些得不上畫的人呀!”五人坐下來喝T茶,丁琳就伸了手到劉逸山面前,說:“劉老你給我看看。”劉逸山說:“現在一說算卦,都以為是看手相的,那算法是多了,我倒偏不懂了手相。”虞白說:“好人不求卦,你汪洋闊步的算什麼卦?”丁琳說:“你別攪和。劉老你觀觀面相,我和虞白誰個有福?”劉逸山說:“當然你有福,虞白骨氣消縮,精神寂寞。”丁琳說:“那我為啥總得聽她的?”虞白說:“劉老你是不知,丁琳是個官迷哩,她要問的她幾時能有個一官半職了,也好指派我!”丁琳說:“我才不謀官的,我也知道謀不上,劉老你瞧,我額上這兒一個疤的,小的時候就破了相。”劉逸山笑着說:“你也懂面相嘛,還讓我說什麼?有疤礙不了事的,天有缺之像,地有陷之形,日月??”話未說完,門口有汽車聲,便見有人進來和陸天膺說話,陸天膺似乎神情不悅,那人還在說:

“主任的夫人已經在家等候,你愛吃兩摻面,主任的妹妹特意去鄉下弄了些綠豆面的。”陸天膺說:“你給他打招呼了,怎麼事先不給我打招呼?我是隨叫隨到的?”那人幾乎在求了:“這??你老還是去一趟吧。”陸天膺說:“不去!”倒坐回這邊,氣得呼兒呼兒地喘。劉逸山起來打圓場,和顏悅色說天氣不好,陸天膺不去就算了,那人卻是不走。虞白估摸是什麼領導要陸天膺去作畫的,見雙方僵着,也不可能再說什麼,就和丁琳使了眼色,起來告辭了。

回家的路上,丁琳說:“劉先生給你算了什麼?瞧你剛才的逞能勁,像變了個人似的!”虞白說:“說你腳小,你就扶了牆走。是我逞能還是你輕狂?!我讓劉先生把清朴和鄒雲的事預測了一下,劉先生說,事情是有些不好,現在關鍵要讓鄒雲回來。他教我一個法子,是把鄒雲穿過的鞋不要洗,裏邊寫上她的名姓和生辰年月,再裝上一個秤錘包好,五天裏她就要回來的。如果五天裏仍不回來,就要人去找她,找她的人若順順噹噹出門,這婚事就能成的。”丁琳說:“這就好,清朴去拍電報,鄒雲不能不心動的,再用這法兒,真說不定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虞白說:“但願如此。”丁琳說:“你不是說不管了嗎?”虞白說:“我能不管?我心能掏出來,你就會看見全都急成豆腐渣了!——咱是不是進去轉一轉?”丁琳抬頭看了,原來已到了蓮湖公園的門口。丁琳說:“只要你心情好了,你說到哪兒就到哪兒。怪不得陸老給我畫了個狗,我這是走狗的命嘛!”

這是一家極小的公園,公園裏只有各類假山和一個小湖,湖裏長滿蓮荷。因為說說笑笑從劉家出來,一時倒沒注意到天雨早已住了,直到進了公園,虞白瞧見湖面上平平靜靜一片,卻依在一棵樹下了,說:“雨曾經熱烈過,現在寂然了。”丁琳說:“好不容易高興了,傷的什麼感!”拉了虞自在假山叢里轉遊了。到處都是濕淋淋的,地上又滿是嫩綠綠的草,從九曲石橋上往湖心島上,兩人就坐在那亭子裏。湖面周圍的垂柳,枝葉下垂,距離遠了看去如女背立,湖面上的蓮荷已經沒有花了,葉子也半黃半綠,破爛如冰雹下的傘,只有那靜浮着的浮萍和水葫蘆綠得深深淺淺。虞白似乎又興奮了,說她真想跳到那浮萍上伸個懶腰,美美地睡一覺,後來又說想喝酒,又想作布堆畫。丁琳說:“神經質!你真可以做藝術家的。”虞白說:“我才不當藝術家,現在的藝術家我見過些,藝術沒創造出個什麼,人卻藝術化了,張口閉口就是藝術,好像活着就是藝術,忘了他還是人。人是分為詩人和非詩人的,但不管是詩人還是非詩人,我要做我的人和過我的生活哩!”丁琳說:“喲喲,你還要實在的人和生活?我也真盼你能這樣!現在心緒好了吧?那我給你說,我這麼久沒來,不是我不想來,是我不敢來,我真怕來了對你沒話說。你知道夜郎的事嗎?”虞白說:“我知道你會說到他的,就一直等着。你說吧,他怎麼啦?”丁琳說:“你當然知道的,我見過你送他的對聯了??夜郎他瞞着我,你也不給我吭一聲。”虞白說:“哦,你是說夜郎結婚的事嗎?”丁琳說:“你很冷靜?”虞白說:“朋友結婚是大好事么,他能結婚,他一定感到對方合適,能有幸福,咱做朋友的不但應當冷靜,還應為他高興的。”丁琳說:“啊??虞白,這我很放心了。這麼說起來,夜郎真不夠了意思,他競不給咱個口信!那日我去找他,在門口見了你送的對聯,才知道他結婚了,他只是問你,問你的情況。”虞白說:“他這會兒還能有空問我?上次我說肯定是那個小姑娘了,你還不相信,怎麼著,三十多歲的女人沒人時還輕狂的,一見到小姑娘,咱就知道是該安分了。”丁琳說:“上次我倒沒大注意那女的,這次去才看清,穿的也不好,上衣是件混紡毛衣,鞋也不是真皮的,那頭髮也沒吹,曲里拐彎的不順通。”虞白說:“聽說她是個模特?”丁琳說:“在藍夢時裝表演團。原先西京城只有一個時裝表演團,那還正正經經,現在十幾家,哪裏是表演時裝,露得越多越好,只圖掙錢的,去看時裝表演的又有幾個看了時裝?全看了人哩。夜郎怎麼就偏偏看中了她?!”虞白臉又陰下來,雙眼盯着綠得發銹的湖面,喃喃地說:“怎麼不起風哩!”丁琳說:“起風又讓下雨呀?!”虞白說:“不起風水不流動,水裏的魚沒氧,要死的。”話未落,嗖的一聲,果然掃過一股風,接着湖邊的柳枝就搖起來,浮萍看着未動,愣一愣神,一片綠卻已離開亭前有一米了。丁琳說:“他夜郎會後悔的,絕對會後悔。男人是不是都愛小的、漂亮的?我去見他,他手上纏着紗帶,說是一個指頭沒有了,保姆悄悄說是為了那顏銘和人打架了。剛剛結婚就少了指頭,以後還不知要出什麼事?!”風把浮萍吹遠了,滿湖裏荷葉翻白,發著嘶啦啦的碎響。虞白說:“咱回吧。”說完就走。

回到家裏,庫老太太說清朴來過,坐了一會便走了。丁琳說:“他真猴急了!”虞白就讓丁琳回去時一定順路到餃子宴酒樓一趟,告訴劉逸山的預測,並尋一個秤錘拿過來。丁琳又說了許多開心的話,還和楚楚玩了一陣,直到虞白氣色稍好了些方走。丁琳一走,虞白卻覺得孤單,沒個說話的地方,也沒心思去作畫,一會兒在書架上抽一本書看,看半頁又放進去,再翻別的書,末了看着書架上自己寫的那對聯“有茶清待客,無事亂翻書”,自己笑起自己來。後來坐下來記日記,原本要記記蓮湖的景色的,卻寫成一首詩:

秋蟬聲聲軟,綠荷片片殘,人近中年裏,無紅惹蝶戀,靜坐湖岸上,默數青蛙喚,忽覺身上冷,返屋添衣衫。

寫完,就嘿嘿地笑,走到大院車棚那兒的電話室里,直撥通了祝一鶴家的電話,大聲地說:“我要夜郎,我要夜郎!”

夜郎這一日正好在家。上午,他和南丁山、康炳、文秀、江珂將修改了數遍的檢舉宮長興的材料交送了信訪局長,五個人十分興奮,買了三斤熟狗肉來家吃酒,又議起再次去北邊數縣扶貧義演的事,電話鈴就響了。顏銘去接的電話,裏邊叫嚷着要夜郎。顏銘一手捂了耳機聽筒,說:“夜郎,要你哩!”夜郎說:“正忙着的,就說不在!”康炳說:“是男的還是女的?”顏銘說:“是個女的,聲脆脆的。”南丁山說:“差點把好事誤了!”康炳說:“什麼誤了,是事情瞎了,犯到顏銘手裏了!”大家一片鬨笑。夜郎就接了電話,聽出是虞白。夜郎說:“啊,是你呀,你還好嗎?”虞白說:“不好,沒你好!給你祝賀了!

蜜月度得怎麼樣?做了新郎感覺如何?”夜郎心裏疼了一下,沒有做聲。虞白問:“怎麼不出聲了,?是不是不敢打電話了?旁邊有個人管事嗎?”夜郎說:“你說吧。”虞白說:“剛才接電話的是不是新娘子呀?是那個姑娘嗎?”夜郎說:“她也不小了哩。”虞白說:“是嗎?也近三十了嗎?聽說你現在精神好得很,穿的西服,扎的領帶,還戴了戒指,傍晚了還去一塊散步的?夜郎真瀟洒!你現在搬住到祝老家了,把我那琴還放在保吉巷的破房子嗎?一定是在地上放的,雨下了這麼長時間,琴怕也要壞了,你能不能讓五順把琴給我帶過來?”夜郎說:“琴我早就帶到這邊來了,每天沒事也彈彈的,那琴夜裏還自鳴的。”虞白說:“是嗎?金空則鳴嘛,可你不要忘了水空則流,火空則發,土空則崩!你們盤龍卧風的,讓琴給你們奏樂呀?你記着,讓五順給我帶過來。”夜郎說:“我偏不,我要再借用些日子,你若硬要,我要你來取的。”虞白說:“我才不去的。“夜郎說:“事情你該明白??難道不肯見我了嗎?友誼就沒有了嗎?咱們樂社就要散了嗎?”虞白說:“你還有興趣辦樂社呀?”夜郎說:“辦的,當然辦的。”電話里半天沒了聲。夜郎說:“喂,喂,”虞白突然在問:“我給你打電話覺得很煩吧?是不是家裏有人?”夜郎說:“是來了幾個朋友,正說個重要事的。”虞白說:“我不管的,我偏要多說,讓他們都走,走不了就冷坐在那裏,我不管你煩不煩,我就要多說的!聽說你把我送的對聯貼上了?”夜郎說:“拿回來當天就貼了,都說字寫得好。”虞白說:“你覺得怎麼樣,嗯?”夜郎說:“你取笑我??本來??我怎麼說呢?我倒看做是我一生的遭遇??你幾時來吧,我詳細給你說。”虞白說:“來幹什麼?我恨死了你,你是壞人,世上最壞的人!”裏邊突然又是笑聲。夜郎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虞白卻又在電話里叫:“夜郎,夜郎!”夜郎說:“你說話。”虞白說:“你就是這種脾氣呀?”夜郎說:“我是說你說,我聽着的。”虞白說:“你知道我在哪兒給你打電話?”夜郎說:“在電話亭?”虞白說:“是我家裏,來了一個朋友,是個大款,用人家的手機。”夜郎說:“你交上有錢的朋友啦?”虞白說:“交的都是有錢有福的么,夜郎沒錢夜郎卻有艷嘛!”電話咔地一下,沒了聲。

南丁山說:“呀呀,我還沒見過打這麼長的電話!把我們晾在這裏還罷了,顏銘卻要吃醋了!”顏銘說:“我才不吃醋的,女孩子愛夜郎,夜郎卻是我的老公,那就更顯得我比她們強嘛!”起身去了卧室。夜郎就笑笑地坐下來,大家又商議起去義演的事,最後決定去演十天,夜郎也得去的,明日一早先把再次義演的報告呈交給文化局。然後說起西門口新開設了一家劇裝店,要去購幾套蟒袍的,夜郎就推辭他不去了,送下樓來就折回去。樓梯口的垃圾箱后卻閃出一個人來,諂諂地對着他笑。人是刮刀臉,梆子頭,卻有一雙極濃的掃帚眉,夜郎意識到此人是找他的,正躊躇着,那人說:“夜先生,你好?”夜郎也熱情起來,說:“啊,你好!”那人說:“你怕把我忘了哩!”夜郎確實記不起是誰,卻說:“咋能忘了??吃煙吧。”那人更是死牛筋,說:“肯定忘了!你說說,我是誰?”夜郎當下僵住,臉也紅起來。那人說:“我真悲哀,你果然記不起我了!我是發祥,鄒發祥!”夜郎說:“鄒二哥嘛,燒成灰我也認得出的!走,到家裏喝杯茶吧。”鄒老二說:“我今日是來踏路的,只說打聽到你的住址了再來的,沒想卻碰上了,我空手怎去家裏?我說兩句話了,改日拿水禮來,我不要喝茶要喝酒哩!”就拉了夜郎到樓側一處蹴下來。夜郎拗不得,又知這是難纏的惡人,心想鄒家兄妹一向不和,他平日裏幫着鄒雲、清朴,老二能來找他,多半該是要尋清朴的什麼麻煩的,就先下手為強,說:“二哥生意還好吧?鄒雲不在,清朴又沒經驗,全仗二哥大哥幫貼了他,我們這一群清朴的朋友都感激不盡的。往後,還要靠二哥你,勤勤過去指導哩!”鄒老二說:“我這心有一半都在為清朴操着的,他還真行,創了個餃子宴,生意倒比我和大哥做得好!我也籌劃着要開個小吃宴呀,人家南方有粵菜,四川有川菜,山東有魯菜。咱這麼大個西北倒沒個菜系,若集中些小吃卻有特點,比如油塔、麵皮子、泡兒油糕、柿子餅、涎水面、飴鉻面、辣子疙瘩、粉蒸肉??一樣上一道,蠻夠豐盛的。”夜郎說:“人說二哥是空空滕,果真這點子好!”鄒老二說:“你也說好,我就干呀,一言為定,你得幫哥哥哩!”夜郎說:“這不用說的,我夜郎沒官沒錢,卻是閑人,還識得些狐群狗黨,有些事正經八百幹不成還得這些人哩!”鄒老二說:“正為這個,我來要拜託夜郎你的。你知道不知道老大把店賣了?”夜郎說:“前兩天我好像在哪兒聽說過這話。怎麼回事嘛,你們鄒家開三爿飲食店,聲名在西京城裏才搖響,怎地他就不幹了?!”鄒老二說:“我那哥能提起?他心不正嘛,先頭是鄒雲一走,清朴在那邊幹得紅火,他就害了氣,聯我要去收回清朴的那一股錢的,都是親兄親妹的,一個奶頭吊下來的同胞,咋能那樣缺德?我不去的。當然他也沒弄成,卻從此惡了我,兩家店是緊鄰的門面,我那嫂嫂三天兩頭來尋事,妯娌們不知黑臉紅臉了幾次!這我都忍了。但他這回把店一賣,就成心把我給坑了!”夜郎說:“聽街上人說,老大是抽了煙,又愛賭個錢,真的染了那毛病,那誰也救不了他了。”鄒老二說:“你不是外人,說了你甭笑話,老大愛抽口煙,引逗得我那侄兒也看了樣。他不但是抽,還搞賣的,跟甘肅過來的煙販子掛了鉤,甘肅的那個人在東門外開了個乾果鋪,動不動就在電視上做廣告,那廣告每次一做,便是煙到了,販煙的就去那裏批發。這不是犯法嗎?這樣下去還了得?我去告訴了派出所,派出所人去他那兒查了幾次,但沒搜出個東西。——我這是給他敲個警鐘,老大不領情,卻惡了我。他賣店一方面是欠的煙款賭債過多,另一方面派出所搜過幾次,名聲倒了,也辦不成了。”夜郎聽了,心裏倒颼颼發涼,說:“噢,原來是這樣。”鄒老二說:“賣你就賣吧,你不辦了,倒對我生意好哩,可你不能害我呀!原來買這門面房時,後院裏是一個廁所,就在他的地盤上,可現在他賣了門面,後院也賣了,買主辦了公司,竟不讓我們用廁所!人有吃喝就得屙尿,我店裏十多口人往巷口公廁去怎麼能成?這不是也害我於不成嗎?夜郎你是能認識銀行那個李貴的?”夜郎說:“能認識。是不是李貴他們買的店?”鄒老二說:“你什麼都知道!老大把後院一賣,按理說廁所是公用的,可李貴他們不讓用,那一個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也要買我這地皮的,而且人家勢大,鼓動得稅務局三天兩頭來查我偷稅漏稅了沒有,硬逼着我賣地皮口母!你與李貴熟,我來搬你,你讓他心不要太大,你干你的,我干我的,相安為是,就是想要這地皮,你也讓我再干幾年,手裏有些錢了好另尋個地方晦。廁所么,我月月給他交些錢總可以了吧?”夜郎低了頭想,李貴是曾經幫過清朴的,現在又和信訪局長的兒子做事,就是得罪李貴也得罪不起信訪局長呀,而且自己也正要藉著信訪局長的手掀翻宮長興的!就說:“二哥,李貴他們實在太過分了,可這事我不行。我夜郎是能辦的事才敢應承,應承了的就要辦成;應人事小,誤人事大,我不敢應承這事的。”鄒老二說:“夜郎你不肯幫我,這我就沒門了!”夜郎說:“我和李貴僅僅是一面之交,我說話是不頂用的。”鄒老二說:“是不行?”夜郎說:“不行。”鄒老二就垂了頭,卻咬牙切齒說道:“老大害了我了,老大害了我了!”夜郎站起來,說:“二哥,還是到家去坐會兒,我陪你喝幾盅!”鄒老二說:“不去啦,既然事情不行,我就回去啦。”夜郎也不硬留,送他拐過樓角,握握手,讓他走了。

夜郎回到屋裏,屋裏的酒桌並沒有收拾,顏銘卻鐵青着臉在椅上呆坐。夜郎說:“怎麼還沒收拾?”

顏銘沒理,返身到卧室。夜郎覺得奇怪,跟進去,顏銘卻半仰着在床上點着煙吸。夜郎笑道:“你也吸煙?”顏銘說:“學哩!”夜郎說:“煙可不是美容品,把臉要吸黑了。”顏銘說:“吸黑了世上仍有白臉臉的。”夜郎說:“咦,和阿蟬致氣啦?”顏銘說:“夜郎,我可給你說,以前不管你有什麼事,那時咱沒領結婚證,現在你要傷害我,我可是受不了了!”夜郎說:“什麼事這麼嚴重的?我送了客人原本立馬就回來的,誰知卻遇着鄒老二,漿漿水水說了許多事,耽擱了一會兒時間你就成這樣子了?”顏銘說:“你只要有事,就是忙你的一年兩年我不管的,我只問你,那電話是誰打的,你明明在說家裏有人有事,她還是在和你說話,她怎麼就有這麼大的勢?你有什麼短處在她手裏捏着?沒有什麼關係她敢這樣待你,你又肯這樣的聽話?”夜郎怔了一下,笑了。顏銘說:“你笑什麼,沒話說了用笑掩飾?我再老實,可我也是有血有性的,不至於就這樣欺負吧?!”夜郎說:“那是虞白打的電話,虞白你知道吧?就是吳清朴的表姐??吳清朴就是鄒雲的男朋友,這下清楚了吧?”

顏銘說:“我當然清楚,就是那一回我在你房子裏,來的那兩個女子吧。她們見了我那副傲慢的勁兒,好像她們與你是真熟,翻這樣看那樣,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當時我心裏就犯疑惑,知道你們關係不一般。你們是不是過去有過什麼,你對她許過什麼話,現在咱們結婚了,她是氣不順還是暗裏還和你來往?”夜郎說:“什麼事也沒有的。”顏銘說:“你看着我。”夜郎直了眼睛看顏銘。顏銘說:“真的沒事?”夜郎說:“真的沒事。”就把同虞白的交往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顏銘說:“噢,你和我都有了那段事情,你還愛過人家,這還不是事了?”但夜郎說:“我能這麼說給你,我心裏就沒個鬼的。正因為咱們有了那一段事情,我心裏不暢快,遇見虞白,她確實是好人,但我們相處了又都覺得做朋友是好朋友,要成那事卻不行的。說真的,我也生氣過她,我是經過一番比較后和你結婚的??和她在一起只覺得累的。”顏銘說:“我瓜嘛,好哄嘛。”說完了,撲哧笑了一下。夜郎說:“笑了笑了,沒事了。”顏銘說:“你能把啥話都說出來,我就信着你。虞白在電話里說那樣的話,她是在你和我不成的時候,猶豫這樣,拿做那樣,一旦得知我和你結婚了,她就又心裏不暢,若是現在你和我又不行了,再去和她,說不定她又是豌豆心兒拿不了主意呢!我是沒本事的人,要跟你就跟鐵了心,你也別把到手的東西不當一回事。既然結婚了,我也不論你以前,只注重你以後,你不要毀了我!”夜郎說:“這我知道,青菜配豆腐,我只有尋你,你只有尋我。可話說回來,虞白確實是好人,她比我好,我倒盼望你不要吃醋,她要來了,你該以禮相待的。”顏銘說:“我再沒文化,我也懂得這個理!”就走過來讓夜郎抱了,說:

“你說我愛你不?”夜郎說:“愛的。”顏銘就在他臉上親吻,喃喃地說:“你是我的,噢,你只是我的。”夜郎便抱了她往床上去,在身上胡摸亂揣,解扣撕帶的。顏銘說:“門,門沒關!”翻起身來,一指頭戳在夜郎臉上,說:“你是個惹不起!你不要命啦?也不要孩子命啦?”過去把門開了,去客廳收拾殘湯剩菜。夜郎沒有動,兀自地仰頭看天花板,天花板是五合板裝修的,上面鑽有整齊的小圓孔,他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一遍和一遍數目不同。

戲班去了城北三個縣扶貧義演,第四天的晚上,演的是“夜魔掛燈”的一場。說的是目連戲的主角羅卜見佛賜寶后,急急奔到鐵圍城,打破了鐵門,眾鬼在神燈照耀下紛紛逃走,羅卜之母即劉氏也在餓鬼中慌不擇路,那獄官見此狀,驚慌失措,連呼何因?便有一老鬼卒,似乎是什麼小小頭目之類,面黑如鐵,眼小似豆,踉踉蹌蹌上來,先跌了一跤,跪在了檯子左邊稟告——鬼卒:老爺!不好了!(唱)

夜郎站在戲台幕側處正監台,一女演員還未卸了青面獠牙的鬼妝,走近說:“班主叫你哩!”夜郎在後台的一問屋裏,南丁山正扭曲着臉向一個人發脾氣:“為什麼不讓演了?這活動是報請了市文化局的,錯在哪裏?”那人說:“南先生你不要給我發火,這是市文化局發的電報,又不是我們縣為難你們。”南丁山攤了攤手,未說出話來,給夜郎說:“這位是縣文化局的同志。”兩人握了手,夜郎一邊問“什麼事”,一邊拿了電報看。電報是市文化局發的,意思要鬼戲班立即停演,儘快返回西京城。夜郎就問:

“幾時收的電報?”那人說:“一收到我就拿來了。”夜郎說:“文化局出爾反爾,他說不演就不演了?戲班的損失誰擔承?就是別的縣不再去演了,在這裏只剩下兩場,總得有始有終啊!”那人說:“實不相瞞,市文化局發來兩份電報,這一封是讓轉給你們的,另一封給我們,說戲班執意繼續上演,就要求縣文化局禁演的。”南丁山悶了半會兒,說:“好吧,明日一早我們就回!難道文化局是潘仁美,要演風月亭不可?!”

翌日,戲班拆台裝箱,人馬返城,南丁山、夜郎即去了文化局,接待他們的卻是演出處,說宮副局長責令他們來查處戲班的,理由是戲班以扶貧義演之名,將收入的十分之二只作了捐資,十分之一上繳管理費,十分之七裝入私囊,並要求戲班把會計賬目拿來,再要南丁山詳細寫一個義演的全部經過材料。兩人聽了,嘴頭上還十分強硬,口口聲聲這是污衊,要親自見宮副局長面談。但演出處的人說宮副局長不在,一出文化局大門,南丁山的臉面就煞白了,說:“局裏怎麼知道這內幕?上次回來,沒什麼動靜,這次外出,申請書又批得挺順利的,怎麼才四天他們就知道這麼多?”夜郎說:“會不會是戲班裏有了內奸?”南丁山說:“這不可能,每個人都得了紅包,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嗎?是不是哪個縣的文化局協作人員告的密?可咱都是給他們回扣的呀?!”夜郎說:“知人知面難知心,咱現在受宮長興直接管,是不是告他的事泄了?若沒泄,現在哪一類義演不是這樣,他也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文化局還落個政治上的好名聲;若是泄了,那他聽了誰一句半句讒言就要整咱們了。”南丁山點着頭說:“夜郎,咱會不會栽在他手裏?”夜郎說:“晚上你我去找找信訪局長摸摸情況再說。他宮長興就是成心要整治咱,咱有信訪局長,一物降一物,還不知到底是咱要栽還是他要栽!”

晚上,南丁山和夜郎正詳細地列了應付回答的幾個問題,才要起身去信訪局長家,民俗博物館長卻急急火火趕來,把南丁山叫出去了。夜郎覺得蹊蹺,也有些生氣,嫌館長眼裏瞧不起他。正取了酒喝,偏巧顏銘也來了。夜郎說:“今日這是怎麼啦?一個接一個的都來了?!”顏銘說:“聽說你們中午回來,飯做了那麼多,左等右等卻沒人影,我就放心不下了。別人提心弔膽的,你倒悠閑得在這兒喝酒!”

夜郎說:“心才煩哩!”南丁山就進來,向顏銘打個招呼,就說:“事情更糟了!”夜郎問:“館長鬼鬼祟祟的又說什麼了?”南丁山說:“你拿回去的毛毯、踏花被用了沒有?”顏銘說:“還沒用的,怎麼啦?”夜郎說:“顏銘你甭多嘴,我們說戲班的事哩。”顏銘說:“你們忙,我是不是出去一會兒?”南丁山說:“顏銘,這事也不避你;你就坐下吧,只要你不怨恨我們就是,有什麼事情了,我南丁山頂着,與夜郎沒關係的。”顏銘聽南丁山這麼說,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不言傳,心揪成了一疙瘩。南丁山就對夜郎說:“那些東西沒用的好??文化局已經派人去民俗館查了,館長是個怕事的人,把分的東西全都往回收,是他們那兒漏的風??”夜郎也就抱了頭,悶了半會兒。兩人就嘰嘰咕咕商議起來,最後還是拿定主意去找信訪局長,讓信訪局長出面向宮長興施加壓力,至於拿回去的東西,明日一早先送回民俗館,一口咬定咱是沒有拿的。兩人越說越神神秘秘,顏銘並不知底細,聽着聽着,聽出些門道,就說出她所知道的一宗事來,當下讓南丁山和夜郎從頭頂到腳底全涼了。

原來,時裝表演團里,有一個長得小巧玲瓏的出納,人稱袖珍美人的,與人談了戀愛,團里人都知道每天下班有個騎摩托的男人來接她,卻並不知道那男人是誰。前日,突然離開表演團,說是有了正式工作,而且是文化局演出處的。全團就議論起來,模特們無不熱羨,團長就告訴大家,人和人是比不得的,看別人吃肉,自己就不要流口水,人家的男朋友的爹是信訪局長嘛!並說了內情:那男的想讓女朋友去文化局工作,曾託人說了數次,未能成功,不想信訪局長收到了反映宮長興問題的信件,信訪局長就給宮長興打了電話,讓宮去他那兒一趟。宮長興去了,信訪局長嚇唬說群眾有了檢舉信,是八條問題,一條一條都列出來,宮長興渾身就軟了,信訪局長便說你宮長興才提拔上來,下邊怎麼就這麼多意見,材料呈送上去怎麼了得?正是因為都是熟人,偷偷先犯着紀律讓你看看這材料,你要覺得這些問題都是事實,那我們就呈送上去;不是事實,是一些人要陷害誹謗你,信訪局當然要保護堅持改革的領導幹部了,這材料到這兒就為止了。這話當然是說給宮長興聽的,宮長興也當然說這些材料全是誹謗之辭,現在是上邊不提拔誰誰就是好人,一提拔誰誰就成了臭狗屎。信訪局長就笑着說:好啦,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對了。宮長興千謝萬謝告辭回去,第二天信訪局長的兒子就去找了宮長興,又說起未婚妻的工作之事,事情自然而然地便解決了。

南丁山和夜郎罵了一通信訪局長,罵過了便垂頭喪氣,長吁短嘆,南丁山就軟下來要坦白,先寫一份檢討,又要把分給戲班成員的錢和物再收回來上繳。夜郎卻不,說讓他再想想辦法,便打發顏銘回去,他要和南丁山睡在戲班,得專心處理這麻煩事了。顏銘一走,即給寬哥打電話,問寬哥認識不認識文化局別的頭兒?但寬嫂回電話,寬哥已去了巴圖鎮,去幹什麼,幾時回來,人家沒說,從來做事都不給她說的。事到如此,兩個相對看着,突然都笑了一下,南丁山說:“兄弟,熊管了,明日砍頭今日還是要吃的,我請客,南門外環城中路上新開設一家蒙古飯店,賣烤羊腿,酥油茶,還有驢鞭、牛鞭、狗鞭三寶湯的。”夜郎說:“吃個飯用不着跑那麼遠,我給清朴打個電話,讓小工提幾籠蒸餃來。”遂電話打過去,半小時后,果然一男一女小工提了三籠蒸餃,一保溫飯罐的八寶稀粥,兩人分着吃起來。送飯的一男一女第一次到戲班來,看見了房子裏各種劇裝和樂器,十分稀罕。南丁山見那女的眉清目秀,心裏愛惜,說:“好玩吧?好玩了也穿着玩玩。”就過去把一副鬍鬚戴給那男的,從衣架上取了鳳冠讓女的戴了,又取了裙衣、霞披讓她穿了,女的連熱帶羞,臉色白裏透紅,儼若施了粉妝。女的也是個好輕狂的,學着拋了幾下水袖,拋得不開,卻嚯嚯有風,後來還做了個蘭花指來,坐到那古箏前競撥了一曲《康定情歌》。喜得南丁山一顆餃子在嘴裏,還未嚼爛咽下,口齒不清地說:“好的,好的,叫什麼名字?”女的說:“艷艷。”南丁山又問:“艷艷十幾歲啦?”艷艷說:“十七歲零三個月,我生日小。”南丁山說:“有扮相,人又伶俐,如果願意到戲班來我可以要你的!”艷艷說:“我願意的,真能到戲班,那我就辭那邊的工啊!”夜郎見南丁山感情用事,就說:“艷艷,你別聽他的笑話,戲班要招聘也是明年招聘,你要愛唱戲,有空練練身段和嗓子,到時候來應聘,現在還是好好在酒樓工作,別一頭抹脫了一頭又翹了擔兒!”南丁山笑笑說:“夜郎說的也是,但古箏彈得不錯,該獎勵哩!”夾了一顆餃子讓艷艷吃,艷艷竟也身子從古箏上彎過來,張嘴把餃子吃了。夜郎在桌下用腳踩南丁山的腳,南丁山還要再喂一顆的,夾起來,就送到自己口裏,說:“世上的事分分合合,得得失失,都是有緣分的,艷艷有演戲的素質卻在酒樓上做工,這也是命運所定。我小的時候,一個道師看我的相,說我銀盤大臉,濃眉闊嘴,是能當官的,官還不小,不是五品就是三品。長大了沒有當成官,卻演了戲,都演的是官!??”夜郎說:“這話你不知說過多少遍了!

當不了官就認個沒有官命罷了,還掩飾着讓艷艷他們笑話了!”艷艷說:“我不笑話,你們在南郊機電公司演出時,我還沒到酒樓的,去看過南先生演的甘脫身的——那演得真好!”南丁山說:“我演的不是甘脫身,是代理閻王聶正倫。甘脫身在陰間的鐵圍城裏做鬼,目連打破鐵圍城,甘脫身趁機溜脫,吹牛撒謊說他的外公是玉皇,外婆是王母娘娘,真武祖師是舅父,何仙姑是舅母娘,我嚇得戰戰兢兢,手足無措,尊其為上司的。,’艷艷說:“我記起來了,是代理閻王的——你能唱一段嗎?”南丁山說:“唱哪一段?這代理閻王上場是念引子的——”就長聲念道:

休說官吏有區別,七十二者皆一脈,千里為官只為財,哪管殺人遍地血。

念完,張口要唱,眼睛卻紅紅的,喉嚨發哽,說他去擤擤鼻涕——去了屋左邊的洗手間去。夜郎忙給艷艷和男小工使眼色,讓他們趕快回酒樓去。艷艷還要說把籠拿上,夜郎說不必了,過後我送過去,推着讓他們走了。南丁山擤完鼻涕回到屋裏,問:“人呢?”夜郎說人家忙人忙事的,你噦噦唆唆沒個完,就都走了。南丁山很有些遺憾,說:“夜郎,我是不是說得多了?”夜郎說:“今日沒喝酒,倒像是醉了。你給他們說那些幹什麼?我看你是累了。”南丁山說:“是累了,是累了。”兩人又吃,直到籠干罐凈,草草洗了手臉,就搭鋪睡覺。南丁山說:“兄弟,啥事都不要想了,明日的事明日再說,咱睡,睡著了全當是死去了!”

但是,夜郎很快就入睡了,睡不着的卻是南丁山。他先是聽着屋外不斷地有響聲,是車駛過去鳴着喇叭,是鄰近哪一家打麻將,牌洗得嘩啦嘩啦響,是有人從窗外走過,女的,鐵釘的高跟踏着水泥路面??他翻了個身,面朝這邊睡一會兒,又翻了個身面朝那邊睡一會兒,就聞着臭氣,罵夜郎腳洗過了還這麼熏人!後來就把枕頭抱過來和夜郎睡在一頭。這麼折騰了半夜,才要迷迷糊糊睡着,似乎感覺夜郎又起身去廁所了,但沒有聽到廁所的馬桶水響,他睜了眼才要問“你也睡不着嗎?”好像夜郎在開屋門。一時清醒,覺得奇怪,起身看時,便見夜郎開了門竟一直往前走。南丁山不知道他這是要去幹什麼,也就跟了,一直穿街過巷,到了竹笆街,夜郎又在貼了售房字樣白紙的門上掏鑰匙開鎖,開不開,又不言不語地返回去。等到南丁山再回來,夜郎卻已在被窩裏噝兒噝兒發了輕輕的鼾聲。

南丁山就拉着了燈,叫夜郎,叫了數聲,夜郎醒來,說:“天亮啦?”南丁山說:“你裝什麼洋相?半夜四點半。”夜郎說:“才四點半你起來幹啥?你不睡我還要睡的。”南丁山說:“是我害得你睡不成,還是你害得我睡不成?!”夜郎說:“你??”就又起了鼾聲。南丁山驀然醒悟,過來一把拉起夜郎,說:“夜郎,夜郎,你有夜遊症?!”夜郎清醒了,說:

“我有夜遊症?胡說!”南丁山就把剛才的一幕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夜郎倒害怕起來,說:“我去開戚老太太家門?我怎麼會去開戚老太太家門?我是那再生人啦?!”就從脖子上取下繫着的鑰匙,疑惑不已地看着。南丁山說:“真是怪事!這一定是這鑰匙有什麼異處。你不敢再系這鑰匙了,脖子上什麼戴不了,偏戴這玩意兒,你在鄉下得那怪病,恐怕也是這鑰匙作祟哩!”就把鑰匙收了,裝在自己口袋裏。夜郎卻不,說這鑰匙不是他的,他就是不系,也要還給人家的——從南丁山口袋裏又掏了回來。

吳清朴拍過了電報,又用劉逸山的辦法,將鄒雲的鞋裏裝上秤錘,鄒雲仍是人不歸,信不來。吳清朴到虞白和丁琳處哭訴過幾次委屈,兩人除了勸說也無能為力,尋夜郎,夜郎又去義演了,便約了寬哥商議,寬哥自告奮勇,要去尋鄒雲。為了不惹人顯眼,寬哥換了一身便服,當天搭車去了巴圖鎮。在鎮東七里鋪的彎道處,有人穿了孝服跪在路邊焚冥錢,路面上還用石頭圍了一個圈兒,似乎還看得見圈兒里有發乾的血跡,便知道前幾天這裏出過車禍了。車上的人都伸了頭往出看,口裏呸呸地吐唾沫。寬哥瞧着那穿孝服的人又焚紙又奠酒,眼裏便有些潮了,卻並未吐唾沫,旁邊人還說:“你不吐的?鬼怕唾沫的,莫讓橫死鬼尋了替身去!”寬哥哼了一下,心裏說:它要不嫌牛皮癬癢,它來尋我來?!

到了鎮上,打問着去了寧洪祥的公司,大門口裏卻有一個老頭和一個穿西服的小伙吵鬧,似乎已經爭執了許久。老頭說:“我要見他的,他為啥不肯見?他心虛嘛!我可是惟一的證人,我正蹴在石堰后屙屎哩,小車就像喝醉了酒一樣從拐彎處開過來,我瞧着是女的開的,那人往左一跑,又往右跑,車子也是往右一下又往左去,咚地就撞上了,車輪是從那人的腿上碾過去的,車就在前邊停了。我只說車上的人要下來救人的,可那車卻又發動了,而且還往後倒,端端往那人身上倒去,那人也是急了,拖着斷腿往路邊爬,一邊爬一邊還喊:‘別再碾我,別再碾我!’但車還是倒後去,就把那人軋死了。我看見倒車的是寧洪祥,我眼睛沒瞎,就是他寧洪祥!”小伙說:“你再胡說,我告了你去!”老頭說:“告了好嘛,公堂上對質,看判了誰的刑去?!”寬哥聽着是是非之事,立即意識到自己此時是不宜前去的,忙掩身在旁邊一個廁所牆后。聽得老頭又在說:“私了不成,那咱就公了嘛!那女的那陣尖聲叫,不讓倒車,我聽着寧洪祥說:你甭管,要軋就軋死着好,他不受罪了,咱也安生。軋個殘廢,你一輩子得養了他,那是花錢的無底洞,軋死了,出萬把元的命錢,什麼事也沒有了——你當這話我沒聽見?我聽得清清楚楚的!”小伙說:“鬼信着你!你既然看着聽着,現場處理事故時你咋不說?”老頭說:“我不說就留着現在說嘛,我也是能人,我難道不知道我該怎樣發財呀?!”小伙說:“老無賴!滾!”老頭說:“我就不滾,寧洪祥不給我錢,我就到處說呀!”小伙說:“我告訴你,事故早處理了,人也埋了,你胡說八道頂了屁用?”將老頭推開去,老頭又撲過來,打不離的狗一般,老頭後來就抱住了門框不丟手,一隻鞋被小伙拽脫了,“日”地撂到丈外遠的場地去。寬哥聽出個八成輪廓,心裏也怦怦直跳,作想路上見到的那個現場莫非就是寧洪祥出的車禍嗎?才要走近去說話,門裏又出來一個人,一顆賊光賊光的大頭,便又躲到牆后,聽着說:“老頭,你是瘋了,要訛錢也不該胡說,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老頭說:“天上油盆大的太陽照着,我說謊?”那人說:“已經給你說了,寧總不在,他回來了你尋他好了。”老頭說:“他有錢他能去坐了牢?你別誆我!”那人說:“寧總當然不會坐牢!死者橫穿馬路出了車禍,賠了一萬兩千元,已經夠他的了!說不定他是拿老命給兒子換錢的。”老頭說:“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那我就天天來,我不走的,我也死在這裏掙筆錢的!”那人就召了小伙在一邊,嘰嘰咕咕了一會兒,過去說:“老頭,這樣吧,你說怎麼辦?”老頭說:“滅口有兩條,一是把我弄死了,二是掏這個數。”爹了五個指頭。那人說:“五百?”老頭說:“再加個零!”那人說:“付了錢你還要胡說咋辦?”老頭說:“我是地上爬的!讓我人經三代都是啞巴,行了吧?!”那人拿眼瞪着老頭,呼呼出氣,從口袋掏出一沓錢來,數過了,數出是三千二百元,抽回二百,說:“算你發財,拿走吧,拿走吧。我可警告你,你要再敢說一個字兒,啥下場你會明白的!”老頭說:“我是豬狗啦,拿碌碡打月亮,不知輕重呀?!”忽地奪了那人手裏的二百元,撒腳跑了。那兩人罵了數聲,砰地把門關了。寬哥知道此時還不宜過去,在場邊轉了一會兒,才去敲門,開門的還是那個小伙,就問起寧洪祥。小伙倒盤問了他多時,才說寧洪祥領人在山上礦洞,不在家的。寬哥忙問鄒雲,小伙卻說鄒雲病了,指點了讓到鎮上門牌l01號去找。

寬哥心就急起來,不知鄒雲害的什麼病。在鎮上尋到101門號,窄窄的一個門洞進去,裏邊卻是一幢小樓,進去又問了人,上到二層中間房裏,果然鄒雲在裏邊,臉子寡白白的,一見寬哥,順門出來就走……寬哥還以為她是出去喊人提了茶水來的,或是去拿什麼東西,在屋裏坐了一會兒,卻再不見鄒雲的影,就出來到隔壁的房子也看了,也到樓下看了,鄒雲都不在。最後上樓梯到樓頂,平台上,鄒雲靠在欄杆上發獃,身邊卧着一隻怪模怪樣的短腿長毛狗。寬哥說:“鄒雲,你記不得我嗎?我是汪寬。”鄒雲說:“寬哥,你是到巴圖鎮有公務?”寬哥說:“我是特意來找你的——清朴讓我來的。”鄒雲說:“清朴讓你來的?我已經給他去了信,又拍了電報,他還叫你來?寬哥,那我認不得你了,原諒我不能接待你。”寬哥說:“鄒雲,我遠遠趕來,你不問吃不問喝,擰身就躲開了,你怎麼冷落我我不在乎的,可你得回去呀!你和清一朴鬧什麼意見,你回去好好談談嘛,一封電報過去,說退婚就退一婚了,清朴受得了嗎?他現在的樣子,誰見了誰都可憐??”

鄒雲說:“所以我不能回去。”寬哥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聽你白姐說:你和清朴原本好好的,已經在籌劃着結婚了,事情咋就弄成這樣?”鄒雲就嗚嗚地哭。寬哥說:“你這一哭,我也看出你和清朴的感情並沒斷的。既然沒斷,你回去,寬哥給你做主,這、破鏡就又重圓了!多匹配的一對,誰不說好的,當然年輕人誰沒個脾氣,一個哭的就得搭一個笑的嘛!”鄒雲是不哭了,頭還趴在欄杆上不抬。寬哥又說:“鄒雲,你怎麼不說話?你恁犟的!你認識夜郎吧?他牛筋一樣的人,他也聽我的,你難道耳朵里裝不進我一句話?我勸你回去,並不是說你不愛清朴了非叫你和清朴結婚,不是的,你寬哥是警察不是家庭老太太,思想還不至於那麼封建保守,我只是覺得你處理問題太草率。你老呆在巴圖鎮幹什麼?給寧礦主當秘書?當秘書也不是不對,你回去和清朴把事情處理好了再來不是雙方都安心嗎?還是你看不上清朴了,要嫁給礦主?你要嫁誰,我無法限制你,可如果你為的是金礦主有錢,是為錢而要嫁他,鄒雲,這你就錯了!人活在世上沒錢是不行,可光有錢就幸福了嗎?我接觸過多少傍大款的——這話或許你不愛聽——有幾個是好下場的?!若是旁人,我只有一份挽救的社會責任,但你是熟人,我和虞白、清朴又都是朋友,對你我不僅有社會責任,還有一份感情責任!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我不能看着你犯錯誤!鄒雲,你說話呀,你要是我的親妹妹,我早就火了,或者拳頭都上去了,可我不打你、不罵你,你總該回答我的呀!”鄒雲始終不言語,趴在那裏一動不動,後來,就轉身往樓梯口走去。寬哥從沒受到過這種待遇,氣得嘴臉烏青,還是強忍了,說:“鄒雲,牛頭用武火煮不爛,咱就用文火慢慢煮;我這次來了,我就要把你叫回去,我是請了假的,三天四天可以在巴圖鎮上住着等你。”鄒雲的腳步聲一直響到樓下去,寬哥連吸了三支煙,灰沓沓也下來,往鎮上尋旅館吃喝歇息。

下午,寬哥又來小樓上找鄒雲,鄒雲房間的門關着,死活敲不開。寬哥無法,去寧洪祥的公司了解情況,鄒雲的事,問誰誰也不說話。公司樓后的水池邊,有一個醜陋的女人坐着,黑黃胖腫,一件大紅的衣服緊繃繃地裹在身上,腳上一雙白色高跟鞋,肥肥的肉埋沒了鞋沿。寬哥過去,女人很熱情,問起公司的經營,以為寬哥是來私收金子的販子,就指着嘴裏的兩顆牙說:“你瞧瞧這是什麼成色?別人的金牙只是包個皮兒,我這可是純貨的!”寬哥笑道:“是金口!早聽說你們巴圖鎮上,在地上撿東西,不小心就撿出個金豆豆來的。”女人說:“叫包穀顆!我們都叫那金豆豆是包穀顆,我家掌柜的打麻將,一輸一把包穀顆的。你是哪裏人?是收貨的就等着掌柜的吧,他明日不回來後日回來。”寬哥說:“我是來找鄒雲的,鄒雲在這兒幹得還好嗎?”女人當下變了臉:“你是她什麼人?是她娘家的哥嗎?吆——吆吆——!”她一聲尖叫,後邊小樓里便衝出一隻狼狗,呼嘯着向寬哥衝來,寬哥忙向大門口跑,跑到門外了,拾了一塊石頭站住,那女人一跨腿將狗夾住,罵道:“你告訴你那賣口的妹子,她有本事占那街上的樓,卻休想得到這裏的一根稻草!我還是守家的老婆,她再能行,她還是個小的!”寬哥冷丁又受了一場辱,已下不了台,心裏明白了鄒雲在這裏的所作所為,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狗還是汪汪地咬。大門口有人就把他拉開了,悄聲地說:“你也不看看陣勢,都鬧成什麼樣了,你還在她面前說鄒雲?!”寬哥把手中的石頭扔了,一時覺得丟人,蹲在牆角吸了一支煙,待旁邊的閑人都走散了,渾身散了架似的回到旅社。

旅社服務員卻將一瓶酒一條煙,還有一袋水果,交給他,說有人送來的,並叮嚀飯錢店錢讓他不要付,最後有人統一結算的。寬哥知道這是鄒雲來關照了,卻並不領情,返身又到小樓找鄒雲。鄒雲在的,聽他說了剛才的事,咬牙切齒說道:“這丑婆娘越是這樣,我越要跟她較個勁的。她有氈能耐,自己吸引不住自己的男人發什麼凶?!”寬哥說:“鄒雲,事情你不說我也明白個八九,惹出這麼大的難堪,在這裏還有什麼意思?聽我的話,回吧!”鄒雲眼睛又紅了,撲嗒撲嗒掉眼淚,說:“寬哥,你回去,我是不能回去了。我實話全說了吧,我和寧洪祥早都同居了,這小樓就是他給我買的,我也給他懷了娃娃,你瞧我病懨懨的,就是颳了宮,又受了一場驚嚇,心身還沒恢復過來??寧洪祥答應了我和那醜女人離婚呀,離了婚我們就結婚啦。我本不想讓你知道這些,可你硬要叫我回去,我只好全說給你,你怎麼看我都行,怎麼罵我也行??寧洪祥是能幹的人,又有錢,又風趣,他也愛我,他會給我幸福的!”寬哥雖然想到了她與寧洪祥有不明不白的關係,但鄒雲能親口說出,他渾身都顫抖了,發急道:“鄒雲你真糊塗!現在鬧成這樣就是幸福?!”鄒雲說:“好事多磨嘛。”寬哥仰天長嘆,說:“鄒雲,這麼說我是白來啦?你寬哥在西京城是挽救了多少失足青年,到你這兒就失敗啦?!”鄒雲說:“寬哥,你的好意我領了,但我不是失足青年,我這是追求我的幸福,是我用青春賭我的明天??我給你說這些幹啥?說這些你不會理解??我也知道我這樣做有些自私,要傷害到清朴,可我沒更好的辦法。我是愛過清朴的,離開清朴我心裏也難受過。,我現在雖然和寧洪祥在一起,他百依百順地待我好,我心裏時不時還是想着清朴,我從沒夢過和寧洪祥,一做夢就是和清朴那些事,也正是這常常走神,我逞能學開汽車,才出了事故。”寬哥叫道:“那軋死人的事果然是你和寧洪祥了?!”鄒雲驚了一下,說:“車禍的事你也知道了?”寬哥說:“軋死了人的事知道,怎麼軋死人的也知道!”鄒雲渾身哆嗦起來,雙手捂住了臉,慌不迭地說:“寬哥,你不要說,你不要再說??”就蹲在了地上,還是不敢看寬哥的臉。慢慢平靜下來了,說:“你讓我回去,可我怎麼能回去?一步踏出去了,前邊是崖是澗我只有往前走呵,寬哥!回去了,清朴心裏有了陰影,他是知識分子,什麼事都認得真,心又細,這日子能過好嗎?就是他能忍我容我,我又怎麼對寧洪祥說?他即使再壞,他對我沒壞過,我又給人家說了結婚的話,我這不是又要害了他???我怎不知道清朴會傷心?我想過了,我會補償他的。我給他的電報上說得明白,酒樓全交給他,我只要我投資的那筆現款,現在我決意什麼都不要了,就全給他。”寬哥哼了一聲,說:“鄒雲,錢能補償感情嗎?真可憐!”鄒雲說:“你是說清朴嗎?他會找一個更好的女子的。”寬哥說:“我是說你!”寬哥跺跺腳,離開了小樓回到旅社,結賬收拾行李,便去車站買票要回西京城了。

候車室里的人亂糟糟的,寬哥窩在牆根,腦子裏一片空白,心裏卻有一肚子悶氣,又無人訴說,只是輕輕地哼。他哼的是一支很悲傷的曲,他無意識地就在地上畫出簡譜,突然有人一抱后腰叫道:“汪警察,你在這兒執行任務嗎?”寬哥看時,卻是鄒雲的大哥。寬哥說:“我在這兒候車去城裏的,你坐車才來嗎?”鄒老大說:“我看你穿着便衣,還以為你執行任務哩!有你在這兒就好了,汪警察,你和鄒雲、清朴都是朋友,有事還要求你的。”寬哥以為鄒老大也是為鄒雲的事來的,就說:“你說鄒雲的事嗎?”鄒老大說:“是鄒雲把我那兒子帶到這裏玩了幾次,就認識了鎮上姓張的一家的女兒,兩人戀愛上了。孩子的事做大人的總得支持吧?可我家老二心卻瞎了,盡壞這門親事!咱那兒子排排場場的人才,喜歡的人多,跟幾個朋友學了點瞎毛病,偶爾吸幾口大煙的,沒有癮,真的沒有癮,領了女朋友,姑娘覺得好玩,也偶爾吸幾口,我知道了,正強令他們戒哩,已經戒得差不多了,可老二對我有仇,偏在兒女身上報復,競跑到我那親家母處胡說八道,親家母婦道人家,知道什麼?又是個狠毒婆子——女人狠起來比男人兇殘呢!她竟然出大錢買煙讓我兒子吸,把煙癮一天天往大里惹!昨兒夜裏,我兒子的一個朋友跑來說,那母老虎使的是惡計,她知道我兒子帶壞了她女兒,故意自己拿錢害我兒子,讓他毒癮更大了,戒不了了,再要退這門親事的。你瞧瞧這惡婆子壞不壞!我趕緊就跑來了,要把我那傻兒子領回去。汪警察,你說天下怎麼有這樣毒的女人?!你在這兒就好,你沒有帶那一身警服嗎?你穿上警服和我一塊去她家,警告警告那婆子,怎麼樣?吃的喝的還有補助我全管了。”寬哥聽了,惱得說:“你們鄒家的事我懶得管了!”站起身就去檢票口,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從巴圖鎮到西京的汽車走兩個多小時,寬哥一上車就閉了眼睛一言不發。前排座位的兩個婦女,一直在尖聲銳語地排說她們的孩子,滿車的人都側目而視,司機也不停地打哈欠,喊道:“不要嘰吱嗚哇得那麼高,煩死人啦!”旁邊人就說:“你們說低些吧,司機好像昨晚打麻將沒睡好。”婦女聲低了,嘁嘁咻咻地,不一會兒聲又高了。司機罵了:“就你兩個會生孩子嗎?!吵吵嘈嘈地還讓我開車不?”婦女終於住了口,車上別的人也不敢多說。車到了車站,其中一個婦女到司機那兒買票,司機收了錢不扯票,婦女硬要票,一個小伙就上了車,坐在了婦女空出來的位子上。旁邊的一個婦女說:“這兒有人啦!”車猛一開動,小伙說:“人呢?”那要票的婦女卻走不過來,車開動的一顛,跌在過道里,好不容易爬起來,過來說:“哪有不扯票的?他就是不扯!”這個說:“人家要貪污錢的。咱是農民,也沒人給報銷,要不要票無所謂。”那個說:“那錢他就私吞了?這一天幾趟要白賺百十元吧?哎,這是我的座位!”小伙冷冷地說:“你的座位?你先人留的?”婦女說:“我掏了錢呀!”小伙說:“你掏了錢我也是掏了錢!”婦女說:“總有個先來後到。”小伙說:“我就坐了你把我咋?!”那個說:“絨絨,甭說了,咱倆坐一個座位。”兩個婦女擠在一處,擠不下,說:“小夥子你往出挪一挪,太擠了。”小伙說:“炕上不擠,你來坐。車幹啥?”蠻橫無理,出言不遜,車上的人都看着,卻都不言傳。寬哥一直閉眼養神,睜了眼說:“哎,你這小伙怎麼這樣說話?後邊有空座位你怎麼硬要坐人家座位?”小伙回頭罵道:“我躁着哩,甭理我!”寬哥一肚子火正沒處泄,霍地站出來,說:“我就要理理!你給我往後邊坐去!”小伙也站起來,忽地從懷裏掏出一把小刀,說:“老子就不去!你是欠見血嗎?”舉了刀就斜刺過來。寬哥身子一避,一把抓住了那手腕,刀子哐地掉下過道。車上人見刀子掉下,臉上都換過了顏色,七嘴八舌地說:“抓得好,這小流氓說不定過會兒要搶錢了!”就有人過去撿了刀子扔到車窗外去了。小伙的胳膊被扭到了背上,疼得連聲喊,寬哥一鬆手叫道:“乖乖坐到後邊去!”小伙老老實實坐到了後邊。

寬哥坐下來,他有些得意,脖子一梗一梗地挺得很高,甚至有了感激這個小流氓的意思了。十幾年來,他習慣了社會對一個警察的尊敬和順從,習慣了他做人的自信和威勢,但是,鄒雲卻使他失敗了,丟盡了臉面,現在,小流氓的服服帖帖,讓他多少恢復了些剛愎自用!他坐下來了,感覺全車的旅客都在看他,都在心裏說這輛車上有這樣一個人,一路上就有安全了。前排的兩個婦女已經擰過身來,笑着向他致意,甚至還拿出了一包核桃酥讓他吃。寬哥說:“我不吃零嘴。”婦女說:“一點心意么,你不吃,帶回去給你家孩子吃吧!孩子幾歲了?一定是男孩的,愛學武,手腕子有力??”婦女噦噦唆唆地說,寬哥應酬了幾句,便側了頭看起窗外。

車在通過一個彎道,旅客隨車的搖晃忽地傾斜過來,忽地又傾斜過去,后一排的一個老頭就暈了,哇地噴出污穢,恰好噴在了寬哥的肩上。老頭立即用手去抹,連聲道歉。寬哥皺了眉頭,也無可奈何,掏出手帕擦起來。這時候,有人在路上擋車,車停下來了,坐在後排的小伙也要下車,已經下去了,卻又極快地跳上來,誰也沒有留意,他手裏卻提着在車下撿到的半塊磚,在寬哥的頭上砸了一下,撥開上來的人就衝下車門,車門也恰好關上,忽地開動了。寬哥並沒有喊,手捂着頭,血從手指中流出來。車上的旅客完全證實了小流氓已經在車下的路上,車上再沒有同夥,就川道:“打人啦!打人啦!”寬哥血淋淋地走到車頭,要求司機停車,他要去抓住小流氓,司機頭也不回地說:“你敢抓,我不敢停的,這一路流氓多了,我常走這一路,你得讓我安生!”寬哥氣得又回坐到座位上,血仍流得不止,司機能做到的只是加速開車,後排的老頭就又吐起來,吐在了過道上,許多人開始在罵。車進了城,兩個婦女叫道:“司機同志,車往醫院開,直接往醫院開!”差不多有七個八個旅客卻反對了,說車是大家的車,都是忙人,怎麼能到醫院去?該在哪兒停就在哪兒停。司機也就順着原定路線行駛,寬哥只好讓車停了,他先下車,攔擋了出租車獨自去了醫院。

夜郎得到消息,趕到醫院探望寬哥,看見床頭堆放了幾包水果,牆上掛了一幅布堆畫,就問道:

“虞白來過了?”寬哥說:“虞白現在搞布堆畫了——人聰明,會推磨子也就會了推碾子!這畫好吧?”畫面上密密麻麻貼着壁虎、蜈蚣、蠍子、簸箕蟲、蛇等各類爬物,中間卻是一隻挺足昂首的雄雞,雞是銀白色的,羽毛一片一片整齊有序。夜郎說:“這好嘛,說寬哥是只雞,雞能吃五毒哩!”寬哥笑着說:“我看這雞身上的羽毛倒像我生的牛皮癬。這傷倒不要緊了,煩我的是牛皮癬,癢得心慌意亂的。”說著手就在衣服里抓。鏗里鏗啷價響。夜郎就把門窗關了,讓寬哥趴在床上。用半截筷子刮屑片。寬哥就又笑了說:“你瞧像不像她畫的雞毛?她在作踐我哩。”夜郎說:“你這得的是啥病喲,穿了盔甲一樣;寬哥前世怕是個將軍!”寬哥說:“我也擔心將來渾身一層硬殼,人就整個僵住了!虧清朴有心,到西京飯莊買了蠍子讓我吃,說吃蠍子敗毒的。”夜郎刮遍了全身,洗手去揭開了桌上的一個飯盒,裏邊果真有半盒油炸蠍子,當下用手捏了一隻丟在口裏嚼起來。寬哥說:“你行,還敢吃!”夜郎說:“這有啥不敢的?”寬哥說:“你要敢,把那另一盒的都吃了!”夜郎揭開另一個飯盒,裏邊是一攤酒,酒里浸泡了一窩活蠍子,還張牙舞爪地生動。寬哥說:“這是醉蠍子,我不敢吃的,試了幾次沒敢動的。”夜郎用筷子夾了一隻,也丟在嘴裏嚼起來,寬哥趕忙說:“要先咬尾巴尖的!蜇着舌頭沒有?”夜郎嚼着,嚼成一團渣,用舌尖頂在嘴邊,搖着頭。寬哥說:“嚼爛了就咽下去。清朴說活蠍子嚼着是兩張皮,沒味的,卻很敗毒的——你簡直是惡人嘛,活蠍子也敢吃?!”夜郎咽了蠍渣,說怕啥的,上次咱見副市長吃胎盤肉,要是我有病,能吃活人,我也就敢吃活人哩!

寬哥還咧着嘴,吸冷氣,說:“清朴把這蠍子帶來,虞白瞧也不敢瞧的,她要見你這個樣,也不知該怎麼看你哩!”夜郎說:“在她眼裏我早是壞人了??”卻不願再說下去,問清朴現在的情況。寬哥告訴說人已瘦得失了形,看着都讓人心酸;即使鄒雲對他如此不忠不貞,他還是忘不了她。寬哥說過了,又勸夜郎多去,關心清朴,讓顏銘也留個意,有合適的姑娘,得很快給清朴物色一個——只有新的人物出現才能逼退鄒雲給他留下的陰影。兩人正說著,丁琳帶着一束鮮花來了,夜郎取笑道:“丁琳學洋玩意兒送花的,費那筆錢不如給買一瓶罐頭實惠!”丁琳說:“夜郎什麼都實惠了,娶了個年輕的媳婦,又穿這一雙皮鞋!”夜郎穿的是一雙人造革平底單鞋,髒了用水布擦擦就成。“真會過日子,省鞋油了!”夜郎知道她在挖苦他,也不臉紅,說:“我看這就好的!”丁琳說:“結婚了,男人的衣裳就是老婆的臉面哩,這小媳婦就不管了?!”夜郎說:“女為悅己者容,丁琳在家邋裏邋遢的,出了門收拾得花枝招展,是給誰看呀?”丁琳說:“喲喲,才一說你那小媳婦,就護短了!怎麼著,讓你看的,專來勾引你呀!”夜郎說:“我不敢高攀的,丁琳真有外心,清朴現在空着,去勾引他一勾一個準!”都笑了笑。寬哥說:“丁琳,你來得正好,我和夜郎還說到給清朴物色個對象的事,你交際廣,有沒有中意的?”丁琳說:“我來就對你說這事的,我是剛才去了婚姻介紹所給清朴登記了,清朴的條件好,應徵的會不少,說不定其中也有圖着他的錢來的,咱就要先過過關,我留了我一個地址,又怕我整天跑動,還留了你家一個地址。”寬哥說:“女同志到底心細。”夜郎說:“女人不會看女人的,你和寬嫂物色的不一定有我們男人物色的放心。”丁琳說:“讓你物色我倒不放心哩!”逗得三人又笑。

夜郎說:“好,這事不說了。丁琳,你以前說過你們單位勞司開了個歌舞廳,現在還營業不?人熟不熟?”丁琳說:“想去跳舞呀?”夜郎說:“如果人熟,我們要實施一個行動哩!”丁琳說:“熟是熟得很,可我告訴你,你是才結了婚的人,結了婚就安安分分和人家顏銘過,如果還有個什麼情人要去跳舞呀,包單間唱卡拉OK呀,那可沒門!”夜郎說:“你現在戴了有色眼鏡。”寬哥說:“她怎麼對你是戴了有色眼鏡?”夜郎避而不答,說:“都不是外人,說給你們了只求守個秘密就是。”於是將文化局宮長興收繳戲班的演出款,並通報了全市文化系統,要求戲班整頓的事說了一遍,又說了他和南丁山如何咽不下這口氣,準備尋個歌舞廳,邀宮長興去娛樂,再用一些妓女去拉宮長興下水,然後突然襲擊,當場現丑,讓他姓宮的副局長當不成。夜郎說得有些激動,把每一個步驟都考慮得很周全,似乎是宮長興已經被他們抓住了。寬哥的臉就黑下來,說:“你們戲班是不是私分了義演的錢?”夜郎說:“分的也沒有多少。”寬哥說:“要收拾別人,自己屁股下就得沒屎,你們假義演之名,去給自己掙錢,還不說罰款通報,就是逮了去坐牢也該!義演就是義演,社會上對你們是個尊重,實際上搞這一手,人們怎麼看你們?咱講究一天不滿這個,咒罵那個,咱也是一路子貨,烏鴉和豬都是一個黑的,你還有臉面說得那麼激動?!”當下把夜郎、丁琳愣住。夜郎尷尬地說:“丁琳你瞧瞧,寬哥又認真起來了。”寬哥說:“夜郎,我可給你說,我和你相處這麼久了,能處這麼久,我也一心盼你做個正經人哩。南丁山是能幹,但也一身的閑漢氣,你要學他的好處,不敢讓他的閑漢氣引逗了你的閑漢氣,日鬼舞棒槌起來,你就別怨我睜眼不認你這兄弟了!”夜郎說:“我哪裏就敢?只是現在都成了什麼風氣了,當官的以權謀私,各行業的又以行業方便營利,有幾個像你這號人?你正義,正義着卻被人打了,挨了打一車的人怎不幫你?那司機如果還行,他停了車你也不至於讓流氓跑了,車能直接開往醫院,也不至於流那麼多血吧!”寬哥說:“正是這樣,我才給你說,貪官並不怕的,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他作惡多了,總有被罷免或調走的,可有了污吏,咱這國家就完了!什麼是污吏,就是各行各業的工作人員也都胡來么。”夜郎說:“我想當個小吏還不要哩,我現在是在戲班,是個體的。”寬哥說:“你一個戲班都以義演的名義去掙私錢,要都這樣還有什麼讓人相信的?還有什麼好風氣?”夜郎說:“都成這樣了,你乾淨哪兒還有你?!”寬哥說:“我奪了流氓的刀子,車上人還不都振作了?!你沒有在現場,你不知道大家的眼光,那眼光我永遠也忘不了的!他流氓打了我,我就怕了他了?”夜郎說:“你不怕的,你是黨員么,有人說過黨員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嘛!”寬哥生了氣,說:“油嘴滑舌!”丁琳就給夜郎使眼色,說:“跟啥人學啥人,南丁山是丑角演員,你也嘴裏沒個正經詞!”夜郎就說:“好了!聽寬哥的,饒那宮長興一次。只是南丁山氣不出,讓他憋出個病,去住一回醫院罷了。”

三人都不提說了歌舞廳的事,只說了一會兒另口的閑話,但怎麼也說不到熱火處,丁琳就沒話找話,問寬哥最近有沒有什麼歌子譜出來?寬哥哼一遍他在巴圖鎮哼的曲調,哼了一半,說不好,就又玩起以紙片兒作譜的遊戲,寫出來是一首極難聽的曲子。丁琳直撇嘴,寬哥也羞恥了,叮嚀丁琳不要把這遊戲告知外人,倒說出個想法來:清朴心情不好,南丁山也不好,什麼時候樂社熱鬧一下。夜郎和丁琳就說要得。

樂社的活動沒有再到城牆上去,天氣冷了,城牆上的風太大,垛口裏只有寒鴉在暮色里聚集,哇哇數聲,拉下白花花的稀糞來。吳清朴接到邀請后,一定要安排在餃子宴酒樓上,半下午就關門停業,專等着朋友了。南丁山去得是最早的,穿着那種電影導演才穿的滿腿是口袋的軟布牛仔褲,上衣卻是城裏養鳥兒的老頭愛穿的老式對襟藍布褂,不洋不土,頭髮極長,卻也極稀,尖鼻細脖的像一隻好鬥的公雞。清朴在門口接了,叫“南先生”,伸了手去握,南丁山雙手一拱,胸前抱了拳說:“稱大人——吳大人好!”吳清朴正笑着,顏銘騎車而至,說:“南哥,瞧你這樣子,講究的是什麼打扮呀?”南丁山說:“丑角。哥哥本來就是演丑角的,現在真正是丑角了!”

三人先上了樓坐下喝茶,寬哥就來了,帶的一把二胡、一支簫、一個口琴。他頭上的繃帶已經拆了,傷口才癒合,還怕凍着,頭頂上就剃去了一塊頭髮,貼上了棉紗。南丁山趕忙去問候傷情,反覆說明着他要去看望的,卻瑣事纏得實在走不脫身,就扳着指頭說:“要生氣,領一班戲,確實是這樣,幾十號人要吃的要喝的,還有生病住院的,你瞧瞧,康炳他岳母腦溢血,治療一半沒錢了要停葯,向我要工資,我得先給他借呀;小王家沒錢買過冬的煤,鬧着要發補助呀;紫娟又要離班,樂器店來催債,房東已經和我吵了幾次,說再不交房錢他就鎖門呀!

過去的班主不知是怎麼當的,我現在是日理萬機啦!”寬哥說:“你就是國家總理,我不管的,我只問你:歌舞廳的行動實施了沒有?”南丁山說:“寬哥的話都不聽,我是朽木不可雕啦?!”寬哥說:“這就好!你記住,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南丁山說:“對着哩,錢有什麼多少?天空那麼大的,鳥就是再飛,落下來只歇着一枝樹股股!我也常常拿了人民幣作想,如果人民幣能記錄的話,每一張人民幣都有無數個人的故事,都是一部長篇小說。”

兩個人親親熱熱說著,夜郎和丁琳就上來了。丁琳給夜郎打了電話,讓在家等她,夜郎便把那架古琴也抱着。丁琳一上來,先問“虞白來了沒有”?吳清朴說:“昨日晚上我去她那裏說好了的,她還問今日誰都來的,我說了新吸收了我、南先生和顏銘嫂,她說她一定去的,恐怕快到了。”丁琳說:“瞧清朴嘴多乖,一口一個顏銘嫂,顏銘比你還小得多!”南丁山說:“狗兒站在糞堆上了就顯高嘛!”夜郎笑道:“我成糞堆啦?”

話未了,樓梯口有人說:“可不是糞堆,一朵鮮花插在糞堆上了!”眾人看時,正是虞白。她燙了頭髮,隨意地披在肩上,卻穿着一件似灰似藍似紅的薄呢大衣,大衣是香蕉領,直着下來,腰裏繫着一條寬帶,人顯得很精神。丁琳首先跑過去拉了她,說道:“天還不咋凍的倒穿上大衣了!”虞白說:“我哪有你年輕,要風度不要溫度!”丁琳說:“我年輕?你二月生我八月生,賣什麼老?我也穿了厚毛衣哩。要說俏,顏銘俏的,虞白,這就是顏:銘!”虞白故意把眼直盯了顏銘,伸了手來握,喜歡地說:“名字知道,人也見過,做了新娘,越發地年輕漂亮了!夜郎,你過來過來,我說是鮮花插在牛糞堆上了,你不高興,你過來立在一起比試比試!”夜郎正窘着,熬煎虞白和顏銘相見要有彆扭,瞧她這麼說,就嘿嘿地笑,人不過去,卻從懷裏掏了照相機咔嚓為她們照了一下。虞白說:“你這不是作踐我嗎?你給我和顏銘妹妹合影,她襯得我越發丑了,我襯得她越發美了!”南丁山說:“你倒叫顏銘妹妹?”虞白說:“我這般老的,叫她嫂子,顏銘也不肯哩,是。不是?”摟了顏銘,把顏銘頭上的一綹亂髮還理了理。顏銘說:“車走車路,馬走馬路,我要叫你白姐的。白姐哪裏就老了,光你。這氣質,我八輩子都趕不及的!”虞白也更喜歡,握了顏銘的手,問這問那,親熱得了得。丁琳之所以首先和虞白說話,擔心的也是虞白來了不自然,耍了小脾氣,使顏銘難堪,也掃大家興,沒想虞白卻和顏銘一下子那麼親近,自己也暗暗吃驚,悄悄對夜郎說:“虞白可以吧?她今日心平氣靜。”夜郎沒有言語,心裏卻隱隱有一些疼。

吳清朴讓大家到酒樓上來,一是這裏暖和安靜,二是藉機讓大家吃喝,當下見人已齊,就呼喚着上酒端菜,呼呼啦啦,四素四葷八個冷盤,水陸雜陳六個熱菜,白酒啤酒稠酒飲料一應上齊。夜郎和丁琳坐在一起,虞白早拉了顏銘坐在她下手,吳清朴就斟了酒,讓寬哥說話。寬哥說:“原本是來玩的,來了卻吃喝,吃喝就吃喝吧,看來樂社要吸收些有錢的主兒!——都端了酒,謝謝清朴,也各自謝了,喝吧!”眾人笑着,說:“喝吧,不喝白不喝!”一齊飲了。清朴又站起來輪流斟第二杯,一齊端了再喝,顏銘就把杏仁露打開在玻璃杯里倒滿,遞給寬哥,說:“寬哥,你傷還未好利,你喝飲料吧。”寬哥說:“不礙事的,今日大家高興,又沒公務,多喝些。”吳清朴說:“多喝些,都在一個城裏,哥兒姐兒的,平日卻難得見面,我總想把大家聚一聚,可不是你有事就是他有事,老是湊不齊。多喝多喝,我敬過三杯后,咱就自斟自飲,喝得痛快了,一會兒吹的唱的才放得開。”南丁山說:“真沒看出,清朴文質彬彬的像個學者,很能做生意,做得這麼紅火!”吳清朴說:“我是學考古專業的,哪會做生意,資產是人家的,辦起來又靠他們幫我,比不得你拉出個戲班來成氣候!”南丁山說:“你甭提戲班,正害頭疼哩。這麼大的酒樓,誰投資的?看來我們戲班也得尋個投資人才行。”夜郎在桌下踢南丁山的腿,南丁山低頭看了一下,收了自己的腳,卻並不理會,說:“這酒樓資產不少哩!”夜郎就說:“喝酒喝酒,你酒量大,怎麼也學丁琳的樣兒,抿那麼一點?是點眼藥水嗎?”南丁山就笑着要和丁琳碰杯,丁琳說:“夜郎知道我不能喝,卻出我洋相,讓我醉了瞧熱鬧呀!”扭捏不喝。夜郎說:“你們三個女性就你能喝點,南兄已經端起杯了,你不陪嗎?”丁琳和南丁山碰了杯,還是只抿了一下。虞白見南丁山又喝下一大杯,鼻尖紅起來,就笑,大家都不明白笑着什麼,她也覺得那個了,說:“你們戲班的生意還不好嗎?!夜郎到你手下才幹了多久,就有錢有臉兒的把顏銘也勾到手了!”眾人都笑了,顏銘一臉羞紅。南丁山說:“那是夜郎的本事!說實話,現在你要個體幹什麼事,就得把政治上的一套用到經濟上來,戲班紅火也是得了政治的利,戲班受挫也是吃了政治的苦,那宮長興不是個東西!”夜郎也急了,說:“虞白、清朴你們怕不知道,宮長興這次把我們整慘了!”舉了酒杯再說:“南兄,咱碰一杯,為了戲班再翻上來碰一杯,看他宮長興的兔子尾巴能有多長!”顏銘就使眼色,說:“用得着嗎?喊那麼高的聲!”夜郎說:“我不怕的,當著他的面我也是罵的,他宮長興,哼!”偏站起來喝了酒,伸了小拇指,呸呸唾了兩口。虞白說:“二桿勁又來啦。”寬哥說:“你坐下坐下,三杯酒就把持不住了!”南丁山說:“寬哥,你以為我們再翻不上來了?能翻上來的,只要戲班不取消——他也沒法取消——我就不信戲班生存得長還是他宮長興在位上呆得長?!你信不?”寬哥說:“我信的。”虞白說:“戲班有你和夜郎在,會有好戲看的。”南丁山說:“你的意思是——?”虞白說:“牛頭馬面么!”眾人先愣了一下,立即看夜郎和南丁山,夜郎面長,南丁山頭大,額角又高,就嘩地爆了大笑。南丁山說:“說我牛頭,我也真是有牛勁的,他誰要強按牛頭喝水,我偏不喝的!”丁琳說:“不喝水了喝酒,再喝兩杯了,清朴上餃子!”吳清朴說:“讓大家喝美呣。”丁琳說:“男人們喝酒話多,一杯酒半天喝不到肚裏,等喝美了都醉倒在那裏,樂社成酒社了!”南丁山說:“對對,清朴你上餃子,吃了我還要聽丁琳唱哩。——聽夜郎說流行歌曲你一套一套都會哩!”丁琳說:“聽夜郎糟蹋我,虞白是彈一手好琴的!”

虞白說:“我要彈,南先生不要在場。”眾人又大笑。南丁山問:“這笑啥的?”催督吳清朴上餃子,猛地醒悟過來,笑着指虞白說:“對牛彈琴?!好,好,你這虞白,怪不得夜郎整日在我耳邊提說你——”虞白說:“夜郎說我壞話了?!”夜郎忙看顏銘,顏銘裝着沒看見,低頭問丁琳的耳環多少錢買的。夜郎再看虞白,虞白也正看他,目光碰了一下,虞白遂去端杯抿酒,慌忙忙卻端了菜碟來喝。南丁山說:“夜郎說你精靈,我很不信的,女人么,都有四兩豬腦子;而果真是狐子變的!哎,咱倆碰一杯,你怎麼喝醋湯了?”虞白臉紅了,就勢說:“真是,狐子也有四兩豬腦子!”逗得南丁山噗地一下,酒噴出來,星星點點濺到了顏銘的臉上。

餃子端上來,一籠八個。一人吃一個,剩下一個,寬哥夾給顏銘。顏銘說她吃不了的,夾給了夜郎。夜郎再夾給虞白,虞白說:“人家顏銘要苗條,你讓我成八斗瓮呀!”顏銘笑了笑,臉上不自然。再上一籠來,剩下的一個寬哥就不夾了,夜郎也不夾,虞白便說:“看來還得我吃!”夾過去吃了。連上了八籠,虞白多吃了八個,一仰身說:“再上金餃子銀餃子,我也不吃了!”顏銘卻給虞白碟子裏夾了一個說:“白姐,這是黑米雞脯餡哩!”虞白說:“謝謝,我吃到喉嚨眼兒了,夜郎,你把顏銘這個吃了吧!”又夾給了夜郎,還說:“你給我夾了一個,我還你一個,咱倆誰也不欠誰的了。'’夜郎臉上笑着,又瞥了顏銘一眼,顏銘捂了一下嘴,似乎要吐痰,起身往洗手間去。夜郎遂也說:“怎麼沒餐紙了?我去取去!”離開桌子到服務台取紙,一閃身也去洗手間,顏銘已在水池邊洗手,夜郎說:“你怎麼啦,是不是不高興我了?大家在一處,隨便些熱鬧晦。”顏銘說:“這我知道。我只覺得噁心,泛酸水。”夜郎說:“我看你捂了嘴??來時不是好好的嗎?”顏銘說:“是不是有反應了?不知要生個什麼龍風的,卻到這個時候了才泛酸水。”夜郎說:“難受得厲害嗎?如果太厲害了,你去後邊房間休息休息。”顏銘說:“不打緊的,我才不讓人看出來。你快去吧,免得他們又笑話你。”夜郎就出來,重新坐下,把餐紙一一散了,虞白卻說:“這紙是從洗手間拿的吧?”夜郎說:“哪裏!”虞白就說:“還行!”眾人都不知其意。南丁山就離了席,說:“你們吃着,我給大家唱一段。”張口就唱——

身陷洪波,再歷艱辛過血河。兩岸霧障愁雲鎖,腥風四起鬼唱歌。河裏溺嬰眼前過,失語啞子苦難說。見婦人開腸把肚破,一老者眼被挖半死不活。凄慘人見凄慘心更難過,流淚眼眼觀零涕淚雙落。嚇,見前面涌浪翻波,點點綠光閃灼灼。是銅蛇!來勢迅猛如穿梭!鐵犬兒張牙咆哮,甚兇惡。我還須善藏身把它避躲……唱的是《目連·血河》,還未完,寬哥說道:“不好不好,大家熱鬧哩,唱你們那鬼戲不好!”南丁山收了聲,說:“不唱鬼戲我倒沒啥唱了,夜郎你來吹你的塤吧。”夜郎說:“塤吹起來比鬼戲還疹人的,寬哥讓熱鬧,咱來熱鬧的,虞白你彈琴吧。”虞白說:“我的琴被冷落多久了,我是該彈彈的。”就來抱琴,乜視夜郎。夜郎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恰巧顏銘過來,虞白便往那長椅前走,還在說:“那我親自彈呀!”顏銘歪了頭對夜郎小聲說:“她真鬼,暗地刺你跟我去洗手間的??”夜郎嘿嘿地笑。顏銘說:“別人倒沒注意你,她卻只是留神你!”夜郎說:“快坐好,別又讓她瞧見作踐的。”正襟危坐了,虞白放下琴,卻令人將早放在樓下的一個袋子拿來,取出一個赭色原石刻就的香爐,一撮香,恭恭敬敬地點上,一時二樓廳中一股香氣瀰漫開來。南丁山拍手叫道:“虞白撫琴還是老架勢,高貴人對高貴琴了。這是什麼香?”虞自說:“前三日我和庫大娘去清月寺送畫,求得那裏的供佛香。清月寺的香是按二十四節氣配的,香不但高妙,而且焚燒后再不斷滅。”就盤腿坐了,將琴橫於膝上,哐啷啷撥動開來。丁琳低聲對南丁山感慨道:“她那琴聲一響,我心就刷地有一股冷氣從頭頂上出去了。我記起一句詩的:‘數聲古琴是非外,一個閑人天地間。’也真是這種味。”南丁山說:“她現在從事什麼工作?”丁琳說:“病休在家裏。”南丁山說:“她是個藝術家哩!”那琴聲就急促地響起來,誰也不再說話,都屏了聲息來聽。音韻清正,婉轉可人,但不識是什麼曲調,寬哥便說:“她又彈姜白石的詞曲了,這虞白這麼喜歡姜白石?”那琴越彈越凄切起來,虞白已完全進入了境界,競隨着音調唱起來:

好花不與滯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風歸去綠成蔭,玉鈿何處尋?木蘭雙槳夢中雲,水橫陳。漫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

唱罷了一回,又彈起複唱,丁琳知道這是《鬲溪梅令》,也近去坐了合著唱,越唱越人情,吳清朴卻在椅子上哽咽了。眾人都不知如何是好。虞白突然雙手按在琴上,琴聲戛然而止,吳清朴一時悲不能禁,又哽咽了一下,捂着嘴起身走到樓角處。大家都不再說話,氣氛頓然冷涼。虞白苦笑了一下,說:“我不該彈這個曲子的,寬哥你來吧。”寬哥說:“叫清朴來。清朴!清朴——”吳清朴從樓角過來,已揩了眼淚,手裏提了一壺熱水,說:“一邊唱着,一邊喝茶吧。”寬哥說:“清朴,咱倆合奏一個《百鳥朝鳳》。”吳清朴說:“我什麼樂器都不會的。”寬哥說:“你打節奏,就用筷子敲盤子,行吧?”吳清朴說:“那得換個簡易的曲子,《百鳥朝鳳》我還不會的。”寬哥說:“行。”把拿起的笛子放下,取了二胡拉,競拉起了《我是一個兵》,吳清朴就敲盤子,竟配合得還好,眾人一齊鼓掌。接下來,寬哥又拉了《西邊的太陽落山了》、《紅梅贊》,夜郎也禁不住手癢,操了那風琴吹起來。夜郎吹的時候,眼睛就閉上了,越發顯得臉長。虞白對丁琳不知說了什麼,兩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顏銘就叫道:“夜郎,你把眼睛睜開么,你又迷糊要瞌睡嗎?”南丁山就過來對顏銘說:“你說瞌睡,我倒想起一件事了,回來就忙得提了褲子尋不着腰,一直要問夜郎的病的,他在鄉下犯病時,成半夜失眠,白日卻老迷糊,現在怎麼樣?”顏銘說:“失眠倒不怎麼厲害了,卻患了另一種病的,那幾日晚上在你那兒睡,你沒發覺嗎?”南丁山說:“你是說夜遊症?”顏銘說:“他這病怪哩,每天半夜都去竹笆街開人家的門鎖。給他說吧,怕他后怕,越發添別的病來;不說吧,三更半夜要是遇着外人,還當他是小偷的。”南丁山說:“我也跟隨了幾次,不知是什麼毛病,只拿自己的鑰匙開人家的鎖。”顏銘說:“那鑰匙是再生人拿過的鑰匙,我疑心鑰匙上有怪處,可鑰匙系在脖子上,他取都不取的。”南丁山說:“過會兒我再要了鑰匙,看還犯不犯病的?”這時候,寬哥和夜郎的合奏結束,大家叫好。南丁山說:“夜郎,來一曲笛子。”夜郎說:“你不知道我少了個指頭嗎?笛眼兒捂不全了!”寬哥就說:“像你這螃蟹橫行的人,爪爪子都剁了才安生!”虞白說:“哪使得的,顏銘要哭了!”顏銘說:“我不心疼。”虞白說:“那摟不住人了么!”眾人又笑。夜郎就得意了,解起外套,說他可以用口琴再吹一曲的。脫了外套,脖子上的鑰匙就露出來,南丁山上去取了鑰匙系兒,說:“慢着慢着,一個大男人倒戴這麼個玩意兒,讓我瞧瞧。”拿過了,又說:“銅是好銅,送給我是了。”夜郎卻一把奪過去說:“這是虞白的,我得物歸原主!”寬哥就疑惑了,說:“這是再生人的那鑰匙吧?是我給你的,怎麼成了虞白的?”夜郎臉紅了一下,卻大聲說:“虞白愛收藏的,我借人家古琴時,作為條件換的,後來我又捨不得,借了回來玩玩,說好得還人家的。虞白你說話呀!”虞白吃了一驚,見眾人都看她,一時不知所措。夜郎就盯了她,又問一句:“你還要不要,不要,我就給南兄呀!”虞白說:“該我的我怎麼不要?!”夜郎就笑了,把鑰匙交給她,自個忙掩飾着吹口琴。口琴吹得好,大家都跟着唱起來。

這麼一直玩到夜深,在一旁伺候着的幾個服務員已經困了,張口皺鼻子。寬哥提議:時間不早了,明日都要上班,咱們集體來個節目結束。大家說好,但選什麼歌曲卻意見不統一,爭來爭去,大家都熟悉《陽關三疊》,於是寬哥拉二胡,虞白操琴,南丁山和丁琳男女二重唱,還是吳清朴敲盤子,顏銘拍桌面做鼓。夜郎說:“寬哥,我還得吹塤呀,塤孔兒少。”演唱起來,烏合之眾,紛雜之音,演唱畢,大家笑一回,說:“散夥,散夥!”各自尋自己的行李。吳清朴卻說:“咱多玩一會兒嘛,急什麼?往天亮着玩晦!”夜郎說:“算啦,下次還在你這兒,只要你捨得出酒菜!”吳清朴卻突然掉下淚來,說:“再一次樂社活動怕就沒有我了!”寬哥說:“今天到的都算是樂社人,你有相好的還可以加入。下一次我把你胖嫂子也叫來,讓她也來嘗嘗你的餃子宴!”吳清朴說:“我是不想開酒樓了。”寬哥說:“說笑話!為什麼不開了?生意正紅火着為啥不開?聽哥哥的話,一定把酒樓開下去,開好!有什麼難處,只管說話,每個人都會幫你的。”眾人呼呼啦啦下樓,吳清朴在門口相送。

夜郎留在最後,裝琴時,虞白說:“這琴你不需要了,我得抱回去了。”夜郎說:“你不願它放在我那兒嗎?——虞白,你今晚能來我真高興,我擔心你還不肯見我哩!”虞白說:“你運氣真好!”夜郎說:

“嗯?”虞白說:“遇上我了嘛!”夜郎倒疑惑了,說:

“嗯?!”虞白也說:“嗯?!”夜郎說:“你總不說正常話——”虞白說:“你以為你就正常嗎?”夜郎笑笑,自己也笑得莫名其妙了,說:“你真的不願意再借我琴了?”虞白說:“我願意,琴不願意了。”夜郎低頭沉吟了,看着虞白把琴抱在了懷裏。樓下南丁山在喊:“夜郎!夜郎人呢?顏銘,是各人走各人的,還是咱合搭一個出租車?”虞白說:“下邊喊哩,快下樓吧。”卻輕輕說:“謝謝你!”夜郎抬起頭來,問:

“謝我?”虞白說;“謝你送了我鑰匙。”樓下的丁琳又在銳聲喊虞白了。

自從餃子宴酒樓回來后,顏銘反應一日比一日地厲害,噁心,嘔吐,身子也急劇發生變化。上台做時裝表演是不可能了,又不願讓表演團的人知道,夜郎就去請了假,謊說要到上海治病的。顏銘奇怪自己怎麼和別人就不一樣,偷偷去醫院做過B超,但孩子在宮中是蜷着又背着身的,分不清是男是女,醫生倒批評她不該再有房事,孩子生下來一定是渾身很臟,頭髮也要稀少,羞得顏銘回來只怨怪夜郎。

戲班經過整頓,而演出證還遲遲不發,幾個人已經離去,南丁山托丁琳找了一些記者,記者們又尋找了有關領導,戲班總算保留了下來,南丁山卻病下了。南丁山是太累的緣故,歇了三天,趕緊就聯繫幾個大國營企業單位去演出,已不敢抬高價錢,只急着要挖現成。出發的那日,天陰沉沉地要下雨,還掃着風,戲班的人都不穿大衣,一律西裝領帶,頭上煽了油,吹打着樂器從街上招搖而過,一是示威,一是自己給自己沖喜。夜郎要照顧顏銘去不了,留下來協助新請的一位老先生編新的鬼戲,白日跑民俗館查資料,訪問一些老角,或在家陪陪顏銘,夜裏便去幫老先生圓故事,湊情節,謄抄,複印,夜靜才回去。那日顏銘在酒樓上眼見得夜郎將鑰匙給了虞白,心裏多少有些醋意,卻事情也是蹊蹺,夜郎幾個晚上睡眠安靜,未有走動,就寬了心,倒擔心虞白得了鑰匙會不會發生怪異,想去提醒,但最後也沒去。

事情就這麼蒼茫而來,無序而去,顏銘身子笨得已不能出門見人。阿蟬的情緒不好,因為那個小同鄉終於回去結婚了,她也哀嘆活着沒意思,終日吊個臉,發脾氣,要求給她加些工資的。顏銘考慮自己快要坐月子了,阿蟬得照料祝老先生和她,就沒有給夜郎說,偷偷多給了錢付她。太陽暖和的時候,兩人燒了熱水給祝一鶴擦澡,取笑着祝老渾身白軟如棉,手與腳沒了皺紋,每個指頭胖胖的,指根還有着小肉窩兒,甚至睡在那裏,蜷着,將手指還塞在口裏吮。阿蟬說:“你瞧瞧,人活到這麼個歲數了,倒像個孩子。”顏銘也說:“人恐怕活得最好的是嬰兒狀態,無慮無憂的。”她們怎樣地說,祝一鶴沒反應,臉上慈祥着,非笑似笑。阿蟬也放肆起來,沒有羞恥,擦洗祝老的下半身,說了一句什麼話,說得顏銘又臊又笑,從房子跑了出來坐到客廳。阿蟬忙畢了過來還說:“他真的倒像個女人??我伺候得他嫩了,我倒老了!”在鏡子前照自己的臉,喪氣地用手拔嘴唇上的毛。阿蟬的嘴唇上開始有了一層茸茸的鬍鬚,動不動就到鏡子前去照的。顏銘說:“不敢拔的,越拔越多的。”阿蟬說:“抹粉也抹不住,明日我去理個男人頭去。”顏銘說:“有鬍鬚是內分泌不好,慢慢也會消失的。”阿蟬說:“要長鬍須就把什麼都長嘛,我當個真正的男人也好,那就出去闖蕩呀,何苦伺候人的!”顏銘瞧她埋怨又來了,沒有接她的話碴兒,坐在那裏織起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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