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在第四十五天,太子丹巡視了燕國的長城,回到都城。正如他去時那樣,輕車簡從,行跡隱秘,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而第一個知道的是荊軻,因為太子丹未回東宮,先訪荊館之故。

遠別重逢,彼此都有一種純粹出於友誼的喜悅。荊軻說太子丹滿臉風塵,憔悴得多了,而太子丹卻覺得荊軻神采飛揚,步履輕鬆,別有一份以前未曾見過,並且難以形容的煥發的神情,他心中雖不免困惑,但更多的卻是安慰。

太子丹談了一路的見聞,主要的是國境以外韻秦軍的動態,趙國新滅,需要一段時間來接收整理,同時秦國內部又在大鬧飢荒,軍糧不繼,無法支持一支大部隊的作戰,因此王翦的大軍,一時還不可能進攻燕國。至於屯兵雲中、太原的李信,在秦國的將領中,屬於後起,他的任務只是接應王翦,王翦未曾進軍,他便不會有所動作,更無足為慮。

“荊卿!”分析了當前的局勢,太子丹又興奮地說:“此乃天助燕成功!老實說,我一直在擔心的,就是在我們尚未準備完成以前,王翦領兵進逼,那時,你的出使咸陽,身份就不妙了!修好之計變成城下之盟,這出入太大。照現在看來,時機對我們非常有利,一定可以得到十分圓滿的結果。”

荊軻雖不敢象他那樣樂觀,不過太子丹所顧慮的情形,他也早已想到了,能夠有一段平靜無事的時間,讓他從容準備,無論如何是件可喜的事,所以他立即俯伏在地,向太子丹稱賀。

“不敢當,不敢當!”太子丹趕緊伏身還禮,“一切還要仰仗大力。沒有荊卿,沒有燕國,該我致謝,豈敢受賀!”

彼此謙謝了一番,坐定了又談正事,荊軻報告:“徐夫人已經自榆次動身,因為生病剛好,不耐勞累,路上走得慢些,算來還有十天可到。”

“喔。”太子丹又問:“宋意和武乎可有消息?”

“有的。武平已到臨苗。宋意先到壽春,又轉往姑蘇去了——看樣子,或許已有蓋聶的消息,特意追蹤了去。”

“好,但盼他能在姑蘇訪着了蓋聶。”太子丹定神想了一下,突然記起,“喔,我要替你引見一個人。”

“什麼人?在那裏?”

“此人是守長城的一個裨將,名叫成封。我把他帶來了。”說著吩咐從人:“請成將軍來!”

“請稍待!”荊軻插口阻止,看一看身上說,“等我換了公服,再請來相見。”

不必了,你是上卿,見一裨將,不妨隨便些。”

“不!初次相見,禮不可失,恕我失陪!”說著站起身來,到裏面去換上了公服。

等他重新回出來時,已遠遠地望見了成封,“不是要找個善射的人嗎?”太子丹指着外面說:“那成封就是。

“比太子如何?”

“你是問他的弓箭?”太子丹得意地說:“勝我十倍。”

話剛說完,東宮侍從,已引着成封上階升堂--此人身高七尺,背闊臂長,一雙星眼,炯炯有神,相貌極其英武,荊軻對他有着很好的印象。

成封先拜見了太子,然後,太子丹為他引見荊軻,成封以下屬參謁上官的禮節,報名拜見。

略略寒暄了幾句,荊軻開門見山地提出了要求:“成將軍,聽說你看百步穿楊的神技,能讓我開開眼界么?”

太子丹一聽這話,深怕他又要拿他自己作為箭靶,趕緊接口說:“成將軍自然不吝指教。讓我來出個題目。”

“是!”成封答道:“容我取了弓箭來。”

他的弓箭,早已有人取來伺侯着,這時遞了上來,弦粗胎闊,格外長大,好一張硬弓!荊軻不由得贊一聲:

“好!”

太子丹卻已站了起來,在廊上一面走,一面看,去找試射的目標。這時的燕地,正是春冰初解,桃李芬芳的好時節;荊館園林,滿眼芳菲,叫人目不暇給,但是,要找一個能夠顯示成封妙射的目標,卻不容易。終於還是隨後跟了出來的荊軻,找到了題目,“成將軍請看!”他指着檐間說:“有個蜘蛛在結網。”

成封和太子丹都看到了,結網剛剛開始,長長的一根絲垂了下來,末端一隻蜘蛛微微飄蕩着。

“射蜘蛛?”太子丹問。

“不!”荊軻說,“六十步外射斷蜘蛛絲。”

蛛絲極細,六十步外,目力難察;但似難而實易,因為蛛絲雖細,有垂着的蜘蛛可倚為目標,只要左右不偏,上下並無限制,無論前端的箭鏃,末尾的箭羽,擦及柔細的蛛絲,便可拉斷,這比以蜘蛛為的,容易得多。

太子丹和成封都明白,這是荊軻的深諳人情的地方,怕的是題目出得太難,萬一做不到時,賓主雙方都會覺得尷尬。

成封雖是一介武夫,儀態卻優雅得很,微一躬身致禮,然後挾着弓箭,在廊上跨了六十大步,轉身看了看目標和腳下所站的部位,自箭壺中抽出一支箭來,搭在弓弦上。太子丹和荊軻都站在他身後看。

成封忽然出現了令人費解的態度,垂手拿着弓箭,一無動作,只凝神向前望着;太子丹等得不耐煩了,大聲催促着問:“成將軍!怎不射?”

“我在等--。”

一句話未完,見他手起弓響,射出一箭。手法快如石火電光,沒有人能看清楚他的動作,也不知那支箭落在何處?

“太子、上卿!”成封轉身陳述;“我在等杏林中飛出來的燕子,請驗視!”

檢驗的結果,不但蛛絲斷了,杏林中還跌落一隻受創未死的燕子,燕子身上帶着成封的箭。

於是荊軻置酒相賀,賀成封的神射,也賀太子丹又羅致了一位傑出的勇土,兼有為他洗塵的意思在內。太子丹欣然領情,飲到天黑,才帶着成封回城。

人走了,記憶猶新,荊軻回想成封的一切,覺得他氣靜神閑,儀錶雍容,頗有大將之風。心中忽然一動,如果蓋聶找不到,用成封作副手,看起來比秦舞陽要好得多。

這是個有趣的新發現,荊軻覺得很興奮,他決定要在成封身上好好下一番功夫,把他的長處和缺點都發掘出來,看看他能否擔當這個重任?

為了表示尊重,第二天他特意進城去拜訪成封。走到半路上,遇見一輛極其華麗的車子,是夷姞到荊館來了——這一個多月之中。她幾乎每隔一天,便來一趟。

荊軻下了馬,攔住車子,隔帷相語,說明了進城的目的。

“你去吧!”夷姞答道:“我去看看水閣的工程。”隨後又補了一句:“你可早些回來!”

“最早也得午間。”荊軻又說:“反正我儘快趕回來就是了。”

於是乍過又別,各奔東西。荊軻進城以後,徑赴接待賓客和過路官員的候館去打聽,成封果然住在那裏,這是禮貌的拜會,主要的只是表示着重的意思,卻並無什麼太多的話可談,寒暄一番,看看詞窮,便即道別。

既進了城,少不得也要去看太子丹。他到東宮,一向不須通報,車子直到後宮才停,宮女把他引入書房等候,不久太子丹出來相見。

幾乎是第一眼,荊軻便看出來太子丹在笑容後面隱藏着濃重的煩惱。他想動問原因,轉念一想,也許純粹屬於私事,譬如跟太子夫人有什麼意見不協因而口角等等。這在外人是不宜與聞的,所以話到口邊,他又忍住了。

“我去看了成封。”他只這樣說,“是特意來看他的。

“喔!”太子丹略顯詫異地,“你有事想差遣他?”

“眼前沒有,太子,我覺得此人才堪大用。”

太予丹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我明白了。不過不行!”

“怎麼?”

“他跟樊將軍一樣。”

“是秦國的叛將?”

“也是不滿嬴政的暴政才逃出來的。”

荊軻爽然若失。成封既是秦國的叛將,自然不能再回咸陽,他滿心想用他作副手的理想,完全落空了。

“不過,”思想敏銳的荊軻,想到了另一面,考慮又考慮,覺得必須要說出來,“太子,李斯是何等樣人,諒必深知?”

“如說嬴政貪殘如狼,李斯便是狡黠如狐!”

“設譬得貼切之至。”荊軻又以極審慎的語氣說:“有句話,但願我是過慮,但願我不是對成將軍不敬。李斯善於用間——。太子,你該明白了吧?”

“我明白!”太子丹徐徐答道:“我想,成封不會是李斯派來的反間。”

“太子!恕我直言。”既然已經說破,荊軻便能侃侃而談了,“從秦國逃出來的,沒有一個不是我們所歡迎的。但李斯的陰謀不能不防,不可讓一兩個混進來的反間,叫我們懷疑所有的義民,屈辱了他們一片苦心壯志。所以似成封這等情形,必得有個踏踏實實的結果,與世人共見。”

“那麼,你說應該怎麼辦呢?”

“真是真,假是假。假的不用說,真的是不滿暴政而逃出來的,則以成封的才具,應當大用,才符合太子求賢若渴,用人唯才的本旨。”

“不錯,不錯!”太子丹深以為然,“我照你的意思辦。不久,就會查出一個確實結果。”

這一件事算是談好了。太子丹留他小飲,荊軻因為挂念着夷姞,設詞辭謝,主人也沒有再堅留。

等荊軻一走,太子丹立即回到內室,見了太子夫人,第一句話便問:“去的人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太子夫人毫無表情地回答。

“怎麼說?”

太子夫人不響。

“又到荊館去了?”

“嗯。”

太子丹臉上的懊惱,更濃更重了!“你!”他指着太子夫人責備:“你也不勸勸她!”

“你也別老是怪我!”太子夫人有些動氣了,“當初為荊先生奏琴時,你如果攔一攔,打消了那件事,就不會有今天這種情形了。”

“我實在想不到會有今天!”

“我從未去過荊館,更不會知道。先聽說是她對荊館的佈置不滿意,親自畫了圖樣,要在那裏蓋水榭,只當她藉此排遣寂寞,後來聽說她去一整天,我覺得有些不對,悄悄把昭媯找了來問,才知道她真的情有獨鍾。”

“那,你就一點不想辦法?不說說她?”

“怎麼說?”太子夫人反問,“這兒女私情,做父母的往往都管不了,而況我這做嫂子的?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的那位公主,脾氣嬌、嘴又來得,萬一話說重了些,惹她搶白一頓,反而壞了我們姑嫂的感情。我只好常常找她來玩,絆住了她;無奈拴得住她的身子,拴不住她的心。請問,換了你又將如何?”

太子丹也真的無可如何。論人,一個是一向鍾愛的幼妹,一個是萬分敬重的上賓;論事,感於知音,心意相投,自然而然地孳生情愫,非桑間濮上的醜行可比。他不但不能說什麼,而且照一般情形而論,還應該促成他們的姻緣。

障礙是在荊軻有咸陽之行,一去不返,夷姞將成寡鵠,更難的是,這一層障礙不便說破。他認為夷姞既已與聞大計,當然知道荊軻不是一個可以付託終身的人,那就該自己有所檢點節制,誰知不但不曾節制,而且竟是如此放縱,將來會弄得難捨難分,不可收拾,為親人招來無限煩惱,真是太不體諒人了!

一想到此,太子丹怒不可遏;驀然起身,向外走去。

一出了屋子,才想到夷姞在荊館——他原意是要去找她深談的,此刻只好先忍口氣再說。

到了下午,夷姞回來了,特意到東宮來看她哥哥。說了些閑話,太子丹向太子夫人做了個眼色,示意她避開。

太子夫人遲疑了好一會,才緩緩地站起來,對夷姞說道:“妹妹你坐一會,在這裏吃了飯走。我先跟你哥說句話。”

夷姞有些覺察到了,心裏微微發慌,不過她已從荊軻那裏學會了沉着,所以點點頭:“你們請吧,別管我。”

於是,太子夫人走到外面,把所有的宮女都遣了開去,等太子丹出來,她悄悄叮囑:“說話千萬要婉轉,她是最要面子的人,千萬別傷了她的自尊!”

太子丹接受了她的勸告,躊躇了一會說,“要不,你一起來談吧!我怕我忍不住會責備她。”

“不,這些話,只能兩個人談。你記着,你們是兄妹,只要懇切,她會聽你的。”

太子丹悄悄地站了一會,把心靜下來,平弱去躁,準備破釜沉舟地說服夷姞,從此不再跟荊軻見面。

但是,重新回到屋子裏,看到夷姞肅然等待的神情,他自己倒先緊張了,好半天,才說了第一句話,“聽說你最近常到荊館去?”

“是的。”夷姑平靜地答道:“我在那裏有許多事要做。”

“我知道,你在那裏又添了好些工程。但是,這用不着你自己去監工。”

“反正我在宮裏也沒事。”

隨隨便便一句話,把太子丹堵得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只好咳嗽一聲,裝出做兄長的威嚴,來掩飾他自己的窘態。

“妹妹!”太子丹終於吃力地說出來一句話:“你須知人言可畏。”

這一下改變了夷姑的冷靜沉着的態度,她以極鋒利的語氣問道:“什麼人在說?說些什麼?如何可畏?”

“都說你不該不顧身份,老是到荊館去……。”

“奇了!”夷姑大聲搶白:“到荊館去便是失了身份?這是那一國的道理?”

對於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太子丹感到有些難於應付,咽了口唾沫,換了個方向來勸她:“你是公主,燕國的少女,都以你的言行為法,所以,你,你不能太任性。”

在做哥哥的自以為已說得很婉轉,而高傲的妹妹,卻更生氣,“我做了什麼喪風敗俗的事,言行不足為法?”

“只常到荊館去便不足為法。沒有一個深嫻禮法的女子可以如此。”

“為何不可如此?”夷姑真的激動了,“荊館原是離宮,是我兒時舊遊之地--荊軻,燕國的上卿,你的生死之交。論地論人,都有特殊的淵源,如果我連荊館都不能去,那就什麼地方都不能去了。”

一番侃侃而談。聽起來總覺得有些強詞奪理,可是太子丹不知道如何駁她。

夷姑卻是越說越憤慨:“我以為你真的敬重荊軻,原來只是假意籠絡的手段,並非真的敬重他的人品,所以你才不准我跟他親近!”

這番話說得太過份了,大大地冤屈了太子丹的心,因而把他氣得發抖,大吼一聲,“我是為你!”

“我也是為你!”夷姞的反擊,出乎異常地快,“當初若非因為你看重荊軻,有大事求他,我不會為他奏琴,也就不會相識。就是現在,我也常常想到,他初夏便入咸陽,在世的日子不多了--。”

她的語聲突然低了下來,以致於聲息全無,同時眼眶也紅了。這副神情,把個一腔怒火的太子丹,弄得大為氣餒,內心充滿了無可言喻的歉仄和感傷。

好久,他才重新鼓起面對難局的勇氣,“別的都不必說了。”他開門見山地觸及本題:“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愛上了荊卿?”

“是的。”夷姞低着頭,毫不含糊地回答。

雖然她的回答早在章料之中,太子丹仍不免心裏一震,定定神以極冷靜的聲音說:“你應該知道,你的愛不會有結果。”

“我知道。”

“那麼,你為何這麼做呢?”

“我本不想有什麼結果。”

這回答是太子丹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我不懂,我不懂!”他喃喃地說,“真不解你是何意?”

“你還是不懂的好。”夷姞幽幽地說,“不懂還少操些心!”

“我怎麼能不操心?你是我的妹妹,將來弄成不了之局,我能眼看着你不管嗎?”

夷姞默然。這是在整個談話中,她第一次出現了詞窮理屈的跡象,太子丹精神一振,說話的聲音也有力了,“妹妹,你聽我的勸,懸崖勒馬,尚未為晚。荊卿無法為你所愛,你狼狠心把他丟開了吧!”

“不!我不能!”

她的語聲是那樣地堅決,一點沒有商量的餘地,太子丹忍不住又要冒火;但隨即想到太子夫人的告誡,拿手指甲使勁地掐着自己的手掌,把怒氣忍了下去。

兄妹倆的一場嚴重交涉,就這樣毫無結果地結束了。等夷姞離去以後,太子丹仍舊坐在那裏發楞;他把整個談話的經過回想了一遍,發覺自己忘了提出最重要的一點:荊軻對她,是否也象她對荊軻那樣一往情深呢?

這是沒有辦法去猜測的。不過他一直深信,人的感情是公平的,對流的,所以“國士待我,國士報之”;兒女私情,亦不會例外,夷姞既是如此鍾情,人非木石,荊軻自然無法拒絕她的愛。

關鍵是在夷姞身上,只要她冷淡下來,太子丹相信理智過人、冷靜異常的荊軻,會把這段罕見的愛,視作遊仙一夢,至多存下或多或少的悵惘,決不會再主動地來設法跟夷姞接近。

夷姞自然不會想到太子丹心裏的主意,那一席之談,雖鬧得不歡而散,可是細想一想,話已說到頭了,態度也顯明地表現了,反覺得心中無掛無礙,從此可以依照自己的意願,要如何,便如何,說來倒是一件好事。

於是,她盤算着再一次跟荊軻見面時,怎樣把這些話告訴他,同時也猜想着,他聽了這些話,會有怎樣的表示?一直想到午夜,神思睏倦,方能入夢。

第二天起得晚了些,正在梳妝,宮女來報:“太子夫人到了!”

話剛完,太子夫人已走了進來,“沒有想到你剛起身。”她說。

“我晚了,你倒早!沒有想到你這麼早來看我。”夷姞笑着回答。

“進宮來給父王請安,順路來看看你。”

“去過明光宮了么?”明光宮是燕王的寢宮。

“還沒有,想邀你一起去。”

夷姞心中一動。太子夫人進宮請安,一向是單獨行動,何以這天要來邀她一起去呢?莫非有什麼話要當著她的面向父王陳述?

因此,她有些不安,卻不肯在表面上露出來,閑閑地問道:“是有事要在一起談嗎?”

太子夫人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急忙答說:“沒有,沒有。”

夷姞算是放心了。整妝完畢,進了朝食,隨同太子夫人一起到明光宮請安定省。出了宮,太子夫人卻不回去,又轉到她那裏,閑敘家常,直到下午才走。

夷姞本來打算着要去看荊軻的,給太子夫人從中一攪,計劃打破了。嘆口氣,只好留待明天再說。

不想下一天又出了花樣,御者說是車軸斷了,要拿去修理。公主的車騎有定製,不能隨便找輛車來應急,想一想,只有太子夫人的車可用,便派人東宮去借。巧得很,太子夫人的車也壞了,前一天剛送去修

“今天一定得把車修好。明天我非用不可!”夷姞很嚴厲地吩咐。

下一天車倒是修好了,直趨荊館,卻未曾見着荊軻。

“到何處去了?”

“是太子來邀了去的。”昭媯答說:“攜着鷹犬,必是行獵去了。”

“春天不是行獵的季節啊!”夷姞惘惘然地說。

“那就不知道了。”昭媯再一次提醒她,“太子攜着鷹犬,卻是我親眼看見的。”

攜着鷹犬,自然是去行獵,這已無可疑了。只不知道行獵以後,歸向何處?

在夷姞的記憶中,太子丹每一次行獵歸來,總是在東宮后苑,架起行灶,把那些獵獲的飛禽走獸,剝洗乾淨,就地燒炙,與一起行獵的勇土們,快談豪飲;在明亮的火炬下,要鬧得一個個東倒西歪,才肯盡興而散。

那麼,今天行獵的人,可有那些勇士們?夷姞在想,如果有那些勇士參加,則多半仍會在東宮聚飲--不可能到荊館來的,因為至今為止,荊軻還未正式邀請過他們;那能第一次來,便亂轟轟鬧一頓燒炙的野宴?這樣,在主客雙方都是失禮的。

於是,她命季子去打聽。得到的回報,說只太子丹和荊軻騎馬出獵,除了少數侍從以外,並來見有東宮供養的勇士。

這使得夷姞躊躇了,她無法判斷荊軻什麼時候回來?也許很快,也許會被太子丹邀去共宴,至夜深方歸。

不過,有一點卻是很明白的,她若是回到了宮裏,即使荊軻早早歸來,她也不便再出城來看他了。

還是等吧!她對自己說。看一看水榭的工程,再在杏林中走一遍,修一修花草,捉一捉枝葉間的毛蟲,時間倒也不難打發。

到了午後,便有些沉不住氣了。倚闌閑眺,對着一片漠漠春陰,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無聊寂寞,而渴望跟荊軻見面的心情也愈迫切了。

“公主!”季子悄悄湊近她身邊說:“請回宮吧!晚了,路上不好走。”

她真的戀戀不捨,但說不出繼續留下來的理由。只好默默地,快快地上了車,一路上還不住搴開車幃窺探,希望能見到荊軻一個人跨馬經過。

快進城時,夷姞才發覺自己失算了。行獵的地區,還在荊館西面;獵罷歸來,必得經過荊館,就算不進來歇一歇腳,一徑進城到東宮,在延曦閣上,也可以遙遙望見的。所以只要守着荊館,不愁不能掌握荊軻的行蹤,而此刻,卻可能弄得兩頭落空。

她還是不肯死心,進了城,吩咐到東宮下車。她存着一半的希望,希望在東宮能會見荊軻;當著太子丹,自然不能說什麼體己話,但只要見到了荊軻,聽他們談談行獵的經過,便也足慰相思了。

“怎麼?鬧得一頭的土!”太子夫人一見了她便問。

一路來黃塵滾滾,就算車幃遮得嚴密,也難免不弄得灰頭土臉,夷姞沒有想到太子夫人是明知故問,只覺得這是無法隱瞞的一件事,便老實答道:“我從荊館來。”

“見到了荊先生沒有?”

這一句露了破綻。夷姑心想,一問這話,便已先知荊軻不在家。忠厚人不善於撒謊,她口中不言,心裏好笑,只答非所問地說:“哥哥呢?”

“一早出去了。”

“不是去行獵?”

“不知道是不是,”太子夫人又說:“我想快回來了。”

這又是前後不符的話。既不知太子丹的行蹤,怎又猜想快回來了呢?

話中連出兩次漏洞,不能不叫夷姞感覺到事有蹊蹺。此念一動,自己先覺得痛苦;她是個不喜歡懷疑別人的人,而況被疑的又是忠厚老實,一向為自己所尊敬的嫂嫂。

因此,她希望太子丹不要在這時候回來。這樣,便可以證明太子夫人並未在撒謊,而只是她自己誤會了她。剛剛轉完這個念頭,遙聽侍從傳呼;太子丹回來得比她想像中還要快。

於是,她更痛苦了,她不能不懷疑兄嫂對她隱瞞着什麼?但是,她不願去打聽那隱瞞着不讓她知道的事情是什麼,相反地,她希望出現一個彰明較著的證據來祛除她心頭的疑雲,證明她不過是庸愚的自擾。

足聲漸近,太子夫人親自去開了內室的屏廳,太子丹第一眼便看到夷姞,剛要招呼,卻讓太子夫人搶先開了口。

“荊先生呢?”

這是太平淡的一問,但入於夷姞耳中,卻如午夜的一個響雷,震醒了迷夢,更如暗室的一道閃電,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太子夫人明明知道她丈夫與荊軻在一起,所以才有此一問。由此可見,他這一天的行蹤,她是完全知道的,然則為什麼要裝糊塗呢?夷姞腦中飛快地閃過這三天來所遭遇的不如意事,立刻明白那些都不是偶然發生的,是經過細心安排的,目的是要把她與荊軻隔離開來。

她再沒有懷疑了,但是比懷疑時更痛苦,而且怒不可遏。

她不知道太子丹是如何回答太子夫人的,她只覺得有句話如骨鯁在喉,非吐出來不可。

“我在這裏,荊先生怎麼會來呢?”她衝著太子夫人說。

那不會說話的老實人,象是被她拿住了短處似地,立刻把臉脹得通紅。

“你跟妹妹說了什麼?”太子丹又有些遷怒的模樣了。

“我沒有說什麼。妹妹也剛來不久。”

夷姞還想再說兩句氣話,但看到太子夫人惶恐的神情,心便軟了,忍氣沉默。太子丹也很知趣,不再往下追問,只談他這一天的行蹤——原來這一天的出獵是有作用的,主要的是想再試一試成封的神射。

太子丹談得津津有味,夷姞卻一點都不感興趣,一面吃飯,一面盤算心事。只是太子丹正在高談闊論,使得她思慮無法集中,因此,等飯吃完,立刻告辭回宮,打算着一個人靜下來,好好地去想一想。

太子夫人攜着她的手,一直送到階前,好幾次她欲語不語,夷姞也覺察到了,特意停了下來,有所等待。

“妹妹!”太子夫人畢竟輕聲說話了,“你是知道我的,有些事不是我的本心,不管如何,別壞了你我多少年的感情。”

這使得夷姞非常感動,但也無話可答,只把她的手捏得更緊,表示會意。

“你要忍耐!”

忍耐什麼呢?夷姑心裏在問,口頭上依然保持沉默。

“妹妹!”太子夫人的聲音越發輕了,“我告訴你句話,你放在心裏。你哥哥唯一擔心的是,怕你的柔情,消磨了他人的壯志。”

潑頭一盆冷水,澆得她心地冰涼。這才是真正的癥結所在,她此刻完全不想跟荊軻見面了——也不是不想,是要把那個癥結想透了,再定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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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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