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從懷州河內來到榆次的荊軻,已經相當狼狽了,除去一劍一馬,別無長物。前路茫茫,去既不能;而囊無餘資,留亦不可,這進退之間,簡直沒有主意可打。

但是,以他臉上的神情,怎麼也看不出他這天的晚餐還沒有着落。這就是養氣的功夫。他頗自矜他的這份修養;自然,矜持也是在心裏,從不會擺在臉上。

“去吧!”他對自己說:“出去走走。越是遭遇困境,越要顯得瀟洒。”

他本來就夠瀟洒的了。跨一匹駿馬,懸一柄長劍,劍鞘的尖端,敲擊着馬蹬,丁東丁東地直往鬧市而去;看上去越發象個養尊處優的王孫公子。

走過一家鍛冶鋪,熊熊的爐火,亂爆的火星,和沉着宏亮的打鐵的聲音所匯成的那份熱鬧勁兒;對於他的瀟瑟的心情,構成了無可抗拒的魅力。於是,他下了馬,踩着從容的步子,走了進去,站在鐵砧旁邊閑看着。

打鐵的漢子,只穿一條犢鼻褲,映着爐火,半身油光閃亮;臂上的肌肉,一塊塊在滑動,就彷彿有一群淘氣的小耗子,藏在裏面,不時在流竄似地。

他打的是一支三尺長的鐵條,手法又重又准,一錘下去,火星橫飛,隨即化為鐵屑,散落在地。這樣從頭到底,依次而下,打完一遍,鐵條象去了一層皮,但依舊周身通紅;那漢子用火鋏夾起,隨手往水盆中一拋,在“嗞、嗞”的淬鐵聲中,他抬起手背,抹一抹汗,同時發現了荊軻。

說得實在些,他是發現了荊軻腰際所懸的劍。

那把劍漂亮得很,劍柄嵌松綠石,鑲金絲;金絲盤成饕餮面的花紋,手工極細。劍柄與劍身接合之處的“璏”,是用黃金鑄成的。

荊軻知道他目光所注意的是什麼,行所無事地微一轉身,劍鞘打着鐵砧,“光啷”一響,好聽得很。

“足下從何處來?”打鐵的漢子問。

“懷州河內。”

“喔。齊人?”

荊軻心知是因為他的口音,不似衛國。他的祖先出自齊國,本姓慶;若要冒充為一直居於大國地位的齊國人,不會有人不信;但是,他不願如此。

“錯了。我說齊語,並非齊人。”

“是魯國?”打鐵的漢子,忽然又鹵莽地改口:“好了,不管你是那裏人,只問可許我借你的劍看一看?”

“怎麼不許?”荊軻把他的劍解了下來,捏着劍尖,遞了過去。

打鐵的漢子,以滿臉莊重肅穆的神色,徐徐抽出劍來,細細看着。那是把新鑄的青銅劍;形制極其講究,但只能作為裝飾之用。

“你的劍還未開鋒。”

“故意不開鋒的。”

“為什麼?”

“只為不願殺人。”

“然則有何用處?”

“備而不用。”

打鐵的漢子,對他的話莫測高深,只報以不明意義的一笑;然後又用手慢慢拭着劍刃,顯得非常愛慕的樣子。

荊軻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的劍曾為許多人鑒賞過;然而都只注意他的劍柄,象這個人那樣專心一致欣賞劍身的,在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我替你開鋒如何?”打鐵的漢子又說:“家師是徐夫人。”

趙國的徐夫人,天下冶工第一,可以媲美吳越時代的莫邪。荊軻想不到這個狀貌粗魯的漢子,竟是徐夫人的門下;於是肅然改容了。

“久仰令師的名聲。此去邯鄲,必要一見。足下尊姓?”

“我叫孟蒼,是家師的最不成材的學生;不過眼高手低,名劍入目,還不至於錯過。”孟蒼把荊軻的劍半舉齊胸,反覆看了看又說:“可惜,鉛的份量多了些,如果多用些錫,還要鋒利耐用。”

“反正我也不想殺人――而且,也沒有人值得我及鋒而試;錫多錫少,皆無所謂。”

“對了!”突然有個瓮聲瓮氣的聲音插嘴,“反正你的劍,多用些黃金,望着好看就行了。”

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這樣惡語相向,而且涉於譏刺,是極其失禮的一件事;若逢好勇鬥狠之夫,說不定就會出一場人命,因此孟蒼趕緊低聲相勸:“別理他!他又多喝了些酒,酒德之壞,無以復加。”

荊軻還未開口,那極難聽的聲音倒又響起來了:“姓孟的,他在那裏胡言亂語些什麼?誰喝多了酒?”

中國人要息事寧人,偏那傢伙不通人性;氣得孟蒼跳腳大罵:“簡直是畜類,越扶越醉。趁早替我滾!不知替我得罪了多少客人,耽誤我多少交易!”

“不,不!”荊軻反過來勸他:“別動氣,都是好朋友!”

說了這一句,他回過身來,看見另一面有五六個人在喝酒;其中一個,好一張赤紅臉,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喝多了酒?反正形相獰厲;特別是那生滿兩頰的胡碴子,和一雙死魚般的眼睛,又臟又丑,格外惹人的厭。

“勞駕,請把劍給我。”荊軻重又回身,對孟蒼說。

孟蒼不知該怎應辦?他已看出荊軻深沉,但這樣子的喜怒不形於顏色,卻是深沉得不可測了。他怕他有着什麼出人意料的動作,鬧出事來,替他惹來難以料理的麻煩,因而躊躇着不肯把劍交回。

“不是沒有開鋒嗎?”

沒有開鋒的劍,與一塊頑鐵相差無幾。這下,孟蒼被提醒了;而且聽他的口氣,明是猜透了別人的心思,特意說這話叫人放心的。於是孟蒼把荊軻的劍,雙手奉還,卻到底又補了一句:“看我的薄面!”

“言重!言重!”

荊軻提着劍,向另一面走去;越走越近。那五六個人都用警戒的眼色看着他。為了鬆弛他們的緊張,荊軻投以友善的微笑;接着把他的劍插入皮製鉓玉的劍室――劍鞘。

這時,有個年紀較長的,舉起瓦缶相招:“來!喝酒。”

“多謝!”荊軻接過瓦缶,雙手捧着,齊眉一舉,很從容地喝乾;用手指拭一拭瓦缶邊緣把它交了回去。

“嗨!”面紅如火的那人,粗魯地向他招呼;接着問出句話:“你怎地這等狂妄?”

“不敢。”荊軻平靜地回答,“請明示,我是怎地狂妄了?”

“劍不開鋒,又說不愛殺人;彷彿只要你的劍一開鋒,愛殺誰就殺誰?”說到這裏,又戟指瞪眼,厲聲再問:“可是這話?”

這樣盤問盜賊似的神情,叫荊軻大起反感;想了一下答道:“我,自覺養氣的功夫,還嫌不夠;有利器在身,只怕一時氣憤,出手難免傷人。足下說我狂妄,未免苛責。”

那人在鼻孔里“哼”了一下,管自己別過臉去喝酒。這輕蔑的神態,使得荊軻忍不住了,猛然轉身,向孟蒼高聲說道:“請為我的這把青銅劍開鋒!”

這話一出口,孟蒼不答,旁觀者又都復現緊張的神色,怕是他準備要跟那莽漢拚命了。

而那莽漢頭也不回,只又在鼻孔中“哼”出聲來。荊軻心中一動,覺得此人萬萬不可輕視。

而奇怪地,就在這時候,忽然眾聲皆寂;冶金打鐵之處,終朝丁丁當當的聲音吵死人,一下子靜了下來,但見一爐紅火,冒着純青的火焰,這景象令人不安得很。

最不安的是荊軻。他發現他陷入一場極難應付的麻煩之中;光是料理那粗魯漢子,還不算太困難,難辦的是他要周遭的人佩服。

他立刻發現,這是對他平生所學的一種考驗,養氣的功夫,便是要用在此時此地,於是――。

於是,他微笑把劍又歸寶劍鞘。順手又舉一瓦缶的酒,在空中劃過半個圈子,向所有的人表達敬意;然後,他自我介紹:“某,衛國荊軻,……。”

“啊!”最年長的那個,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又驚又喜地,“你就是荊卿!幸會,幸會!”

稱“卿”便表示極其尊重;其餘的人,雖不知荊軻是什麼來頭,但都受了此人的影響,改換了一副仰慕的神色。

荊軻覺得很安慰,因為他的聲名已經遠播,而尤其重要的是,在這尷尬局面中,獲得了一份非常重要的友誼。

“我喚宋意。”那年長的又說;接着宋意替他逐一介紹,荊軻一一為禮。

快輪到那粗魯的漢子時,他不要宋意為他報名,自己大聲地說:“我姓蓋!”

“喔!”荊軻注意到了他的劍,“足下來自巴蜀?”

“你聽我的口音象嗎?”

“口音不象,近似楚音。”

“然則你何以說我自巴蜀來。”

“只從尊劍來猜度。”

姓蓋的那口劍,此時很少有人用了!因為太簡陋了!長不過兩尺稍余,形似韭葉;劍身與劍柄沒有區別,劍柄用兩塊木片包住,拿根白繩子隨便纏一纏;白繩子已變成灰黑,泛出油光,那滿沾着的垢膩,不用提,是如何叫人噁心了!

但是,荊軻不敢輕視,賃這麼一把劍,敢於目中無人到這樣的地步,可知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他――荊軻從那把不起眼的劍上,就能看出他是個行家……

“天下名劍,出於吳、越、楚。尊劍形制,為巴蜀所常見,南方罕睹;因而我猜想尊兄來自巴蜀。或者,”荊軻極其輕巧地一塊,把他自己的話拉回來,“曾作巴蜀之游。”

巴蜀是流放罪犯的地方,姓蓋的聽了他的話,大不舒服,冷笑道:“便到過巴蜀,又待何如?”

“蓋兄!”宋意緊接着以責備的神態和語氣說:“怎地,你說話總是與人作對?”

姓蓋的不響,但顯然地,臉上有着愧色。

荊軻依然微笑着,徐徐喝了口酒,向宋意點點頭說:“劍道深微,象蓋兄這樣,實在難測。”

這話表面上恭維,其實有着譏嘲之意;姓蓋的甚不服氣,然而無法發作,想了想,問道:“嗨,我倒聽聽你的,劍道怎麼個深微?”

這正面的考問,荊軻不敢隨便回答,細細思索一下,答道:“雖說深微,其實只一個字便可涵蓋。”

“哪一個字?”

“無他;一個‘利’字而已!”

“僅一‘利’字,可以涵蓋一切嗎?”宋意懷疑地問。

“誠然。”荊軻斷然決然地答道:“利器在手,無往而不利。”

“豈有此理!”姓蓋的插進來說,“照你的說法,是劍役人,非人役劍。好沒意思!”

“話不是這麼說,劍未出手,是人役劍;一出手則是劍役人。此收發之間,憑乎一心;所以,依舊是人為主宰。”

“詭辯!”

“蓋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宋意為荊軻不平,“相與論劍,有話儘管請說,何必動意氣?”

“論劍?”姓蓋的哈哈大笑,“我看是劍論――劍論人。只弄把玉首、金柄、皮室的好劍,便算是盡了劍道了。”

這幾句話說得夠刻薄,但是荊軻辯才無礙,從容答道:“正是如此!此所以古來雄主,皆求名劍,顓頊有‘畫影’、‘騰空’;少康鑄八方銅劍;太甲有劍曰‘文光’;武丁有劍曰‘照膽’……”

“好了,好了!”姓蓋的大聲打斷了他的話:“弄這些無稽之談來瞎扯,還論什麼劍?”

“好,那麼談些信而有徵的事。且不說周穆王的昆吾劍,切玉如泥;請教,幹將可有其人?”

“自然有的。”

“歐冶子呢?”

“那是越國的名冶工。又何消問得?”

“恕我饒舌,再請問一句:風鬍子,亦有其人否?”

“那是我們楚國的良匠。”座客中有人操楚音者答說。

“然則,我要請教蓋兄:幹將、莫邪夫婦所鑄的雄雌雙銅劍,越王允聘歐冶子所鑄的銅劍五口‘純鉤’、‘湛盧’、‘豪曹’、‘魚腸’、‘巨闕’;楚王命風鬍子,求歐冶子及干交所作的鐵劍三口:‘龍淵’、‘太阿’、‘工市’。可是信而有徵?”

姓蓋的語塞,而其餘的人,包括宋意在內,卻都聽得津津有味,一齊用羨慕的眼光看着荊軻;彷彿羨慕他對於劍的典故,竟知道得如此之多。

但姓蓋的不肯放棄爭辯;而且爭到要緊所在來了。“我問你,你的意思,可是只求劍利;而不必講求擊刺之道?”

這句話問得很厲害,荊軻不即回答,徐徐解下劍來,端然橫置在面前,然後平靜地答道:“只聞幹將之類的名劍,水斷蛟龍、陸(專刂)犀革,不聞持此劍者,講求擊刺之道;只聞專諸以魚腸刺王僚,胸斷臆開,貫甲達背,不聞專諸講求擊刺之道!”

他的話一完,闔座拊掌稱妙。自然,姓蓋的是例外,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那張赤紅臉竟然發青了。

荊軻心裏有些着慌,只表面上聲色不露;慢慢地取起了劍,準備告辭。

“慢着!”姓蓋的大喝一聲,按住了他的手:“把你的劍開了鋒;看看你的‘水斷蛟龍、陸(專刂)犀革’的寶劍,可能傷得了我蓋聶一根毫毛?“

蓋聶兩字入耳,把荊軻驚得心裏一跳;而臉上的微笑,卻更愉悅可人了。

“幹什麼?幹什麼?”孟蒼趕了過來勸架。

座中最年長的宋意,亦以微近叱責的聲音命令蓋聶:“放手!有話好說。”

蓋聶不能不聽,收回了按住荊軻的劍的手,轉而握着你自己的那把短劍,大拇指按着劍身與劍柄相接之處,中間三指緊握劍柄;劍柄盡處,通常稱為“首”的部位,藏入掌中,以蜷曲的小指虛虛約住。這是一個最易使勁的姿勢,一劍前刺,所用的力量,由身及臂,由臂及掌,而自抵着掌心的劍首貫注到劍尖;若非如此,當年專諸刺吳王僚,魚腸劍不能貫甲穿胸,直達於背。

而現在蓋聶出現了這樣的姿勢,意味着一動手便要判生死。於是在座的人都覺得他太過份了。

孟蒼自是格外緊張。如果出了人命,他是地主,第一個脫不了干係,所以橫身其間,翼護着荊軻問道:“何事相爭?說出來讓大家評個理。”

“蓋兄要與我在劍上較量一番。”荊軻笑着回答。

“快去把你的劍開了鋒!”蓋聶再一次挑戰:“難道我蓋聶值不得你‘及鋒而試‘?”

荊軻心知惹惱了蓋聶的,便是這句話。然而此時不便認錯,只仍舊搖搖頭說:“平生不愛殺人,素志早定,不可更改。”

語氣依然似軟而實硬,蓋聶越發生氣;但他知道,咆哮無用,便換了冷靜的聲音:“你放心,我不致讓你給殺掉!”

“就算殺不掉,至少得毀掉你的劍。”荊軻看一看他自己的劍,又說:“我這把劍,雖無切玉如泥之利;敵你的劍,卻是有餘。”

這便有閃避之意了。蓋聶不肯饒他,接口答道:“這更不要緊了!我這把破劍,不值幾何。被你削斷了,正好讓孟蒼送我把好鐵劍。而且,我也不相信你能損我分毫;謂予不信,試一試何妨?來,來!”說著,蓋聶把他的劍往上一拋,翻個身落下來;他伸食中兩指,一下子便捏住了劍尖;臂、腕、指和那把劍,不見些微的抖動。

荊軻的手低,眼是高的。心驚於蓋聶的那份眼法、手法和定力,卻不肯說破;只微微頷首,臉上表現出“孺子可教”的那種味道。

“如何?”蓋聶晃蕩着短劍,隨隨便便地問。

這是真正的輕蔑。荊軻血氣翻騰,突有躍然一試的衝動;但馬上轉念,無論如何敵不過他,何必自取其辱?而且就算勝了蓋聶,又如何呢?劍是“一人敵”,勝之亦是不武,何苦來?

這一想,他是徹底想通了,因而心平氣和,所有的自卑和受辱的感覺都不存在了。夷然而笑,提劍起身,用一個致敬的眼風掃過周圍,接着,以極清朗的聲音向宋意說道:“今日幸會,受教良多。荊某告辭了。”說完,向外走去。

在座的人,都有依依不捨之意,紛紛起身相送。獨獨蓋聶覺得異常不是味,但又發作不出來;怔怔地發一會楞,突然一跳而起,大聲叫道:“喂、喂,姓荊的,你,你沒有句話,就這樣走了?”

荊軻站住了腳,當轉身時,心中便想好了答話:“有一言奉告蓋兄,不知可願見納?”

“你說!”

“昔日越國有處女善劍,越王勾踐向她請教劍道;越女以為‘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足下剛才的態度,起先太囂張;後來又失之輕浮。接敵如此,自取其敗。以後萬萬不可!”

臨走還開了頓教訓,把個蓋聶氣得半死。只直瞪着荊軻,一雙白多黑少的眼中,彷彿噴得出火來。

就這時,荊軻極敏捷地解開了系在門前大樹下的馬,騰身而上,回頭抱一抱拳向眾人作別,然後雙腿一夾,那匹馬放開四蹄,片刻間就跑得很遠了。

人在馬上,他心裏卻老忘不了蓋聶的那雙眼睛。事情沒有完,蓋聶一定不服這口氣,會找上門來,逼着動手,見個高下;此人的劍術,名聞燕趙,遠播齊魯,善使短劍,“持短入長,倏忽縱橫”,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就算是他的對手,也犯不上無緣無故跟他拼個死活。

那怎麼辦呢?他放緩了馬,慢慢尋思。

避開他吧!荊軻對自己說。作了這個決定,他便不回旅舍;欠下三天的店錢,有一包衣衫留在那裏,也抵得過了。於是,他在馬股上加了一鞭,直出南城而去。

深秋天氣,夕陽在山,一馬一劍,踽踽涼涼地冒着瑟瑟西風,不知投向何處歸宿?那心情自然是凄涼的。而更使他自感抑鬱的是,此行實是落荒而逃;他在口舌上贏了蓋聶,其實輸了蓋聶的氣概。誰知宋意他們,居然還是欽慕之色,溢於言表,可真是叫他不能不內疚於心。

同時,他也深感僥倖。在整個辯論應付之中,只要有一句話說得不好,形成僵局,逼着非動手不可時,一定蒙受一場無可彌補的差辱,甚至於不明不白送了性命,何苦來哉?

於是,他又作了一次反省。孔門四科,語言其一,自己的辯才是信得過的了,但是,用得不是地方,要象蘇秦、張儀那樣,一席傾談,說動君王,展布強國治世的長才,才算本事。把個笨嘴拙舌的蓋聶說得啞口無言心不服,差點惹出一場毫無意思的殺身之禍,這太辜負了自己的辯才了!

自謂十年養氣,其實淺薄無知;他心裏異常難過。“荊軻呀,荊軻!”他叫着自己的名字長嘆:“唉,你以國士自許,從今以後,還得痛下克己的工夫!”

就這樣一路深思着,陡然驚醒,夕陽已在山後,滿天暮色,倏忽而至,西風越發勁急,砭膚生寒;腹中飢腸轆轆,而前路茫茫,不知作何打算?這份飄泊的滋味,可真箇難以消受!

懶懶地轉過一座小山,忽見燈火兩三,雖還遙遠得很,卻已暖到心頭;荊軻精神大振,右足跟微叩馬腹――那馬大概也餓了,也知有燈火的人家,便有歸槽享用料豆的希望,所以揚鬃長嘶,潑剌剌地跑得好來勁。

漸行漸近,看出來是一處鎮市。這叫荊軻又喜又愁,喜的是不怕今夜沒有飽餐安身之處;愁的是旅舍進去容易出來難,到明天算賬動身,囊空如洗,何以交代?

然而也不愁,那把劍,那匹馬,都還值錢。馬要交代,不能賣掉;這把自楚國花十鎰黃金換來的寶劍,說不得只好割愛了。

狠一狠心,打算定了,頓有輕鬆自如之意。策馬進入鎮市,天色剛剛黑透。三五十戶人家,十九都已閉門;荊軻朝燈火最多的那家行去,果然是家旅舍。

“可有單房?”

“正有一間。”三晉之地,語音迂緩;店家慢吞吞地答了這一句,接過馬韁,把荊軻引了進去。

“給我的馬上好料!”

“是。”

“可有酒?”

“有酒。”店家從容不迫地又補了句:“還有侑酒的女人。”

“喔。”荊軻覺得需要鬆弛一下,但當時未作可否。

等荊軻撣了塵土,又洗了臉,正坐下喝酒時,忽見門帘一掀,店家閃身而入,往旁邊一站,手打帘子,往門外點點頭,於是進來一個舉袂掩口的女子,拿極靈活的眸子瞟了他一眼,隨即半躬着腰,深深低頭,弄不清她是害羞,還是在向客人行禮?

店家自作主張招來了侑酒的倡女,荊軻頗為不悅,但也不忍拒絕,招一抬手說:“過來!”

店家退了出去,倡女到他面前;這一走動,他才看出她好高大身材。跪在席上替他斟酒時,伸出來的手極白,荊軻喜歡肥碩白皙的女子,覺得他非常對勁,因而對店家的不快,也消失無餘了。

“尊姓?”

“荊。”

“荊先生!”那倡女舉起他的酒,遞到他手裏;他喝了一大半,又遞迴給她,她喝乾了餘瀝,自己報名:“小字任姜。”

“你是趙國人?”荊軻問道:“聽口音不象。”

“原是越國平陽人。”

“何以到了此地?”

“前幾年,秦國發兵攻打平陽,殺人如麻,父兄丈夫,都死在秦兵手裏。兩家十九口,只逃出我一條性命,卻又流落在此,靦顏偷生。”

“噢。”荊軻細看了看她;口中說得凄慘,臉上卻無哀戚的神情――他有些奇怪。也許,時間隔得久了,悲痛都已淡忘。他只好這樣替她解釋。

“荊先生,”任姜問道:“從哪裏來?”

“懷州河內。”他老實相告。

“要往何處去?”她目灼灼地看着他。

這眼色奇怪!荊軻心裏起了戒心;秦國自用李斯為相,專門派遣各式各樣的間諜到列國去偵探機密,或者刺殺忠臣義士,這任姜說父兄丈夫都為秦兵所殺,而神態之間完全不象,說不定就是秦國的間諜,借游倡的身份,便於刺探消息,倒要防備一二。

因此,他故意答道:“想西入函谷,到咸陽去看個朋友。”

“噢――。”任姜的聲音泄了氣,臉上有着微微的失望。

“你問我的行蹤做什麼?”荊軻倒不肯擱不不管了;追問着。

“實不相瞞;若是荊先生往東而去,我有件事求你。既然西入咸陽,那就不用提了。”

“原來如此!”荊軻點點頭:“你先說了,再作商議。”

“前日遇到來自平陽的一位鄉親;說我家尚有未死之人――是我的一個兒子,今年八歲。若是荊先生東去,路過平陽,想求你帶個口信。無奈――。”她搖搖頭,不再說不去了。

“這可是好消息。你何不自己回平陽一趟?”

任姜苦笑了:“路遠迢迢,談何容易?”

飄零的倡女,只怕沒有這筆盤纏――其實也要不了多少錢,只是他自顧不暇,空有一番助人的意思,卻是心餘力絀,因而也不再說不去了。

任姜看他的神色,不知他因何不歡,但不管為什麼,她有責任為他破愁解悶,所以從襟上解下一個小石磬來,笑道:“我唱首歌,為荊先生下酒。”

“你想唱什麼?”

“《吳覦》好不好?”

“會唱衛國的歌謠不會?”

“會幾首。”

“《碩人》呢?”

“《碩人》是最有名的。怎能不會?”

“你就唱它的第二章好了。”

於是任姜自己叩擊着小石磬,依照節拍,曼聲高歌: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嗪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唱到一半,她就意會到是故意借這一章歌謠來形容她的。也許是恭維,也許是戲謔,但就算是戲謔,也是可喜的。她迎來送往,閱人甚多,象這樣知情識趣的人,卻是罕見。因此,眼波流轉,微笑示意,把結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兩句,唱得神情活現,自覺十分得意。

朗有情,妾有意,這一宵的繾綣,對征塵僕僕,前路茫茫的荊軻,是個極好的安慰。第二天上午還在擁衾高卧,突然從夢中驚醒;側耳一聽,有人在叩門。

“誰?”

“店家。”門外答道:“有客人來訪你老。”

荊軻心中好不疑惑,怕是蓋聶陰魂不散,窮追不捨。那該如何應付?心中的念頭一個又一個地閃過;終於決定,倒真的躲避不過時,說不得只好在劍上見個高下了。

於是他高聲吩咐:“請客人寬坐,等我起身。”

這一下,把任姜也驚醒了。荊軻轉臉看去,她正伸出一條白皙柔膩的手臂,繞過渾圓的肩頭,握着一彎黑髮,斜着臉,以一雙蘊含著無限情思的眼在向他注視。

這使得荊軻瞿然一驚,凄然欲淚,而且惘然不甘;頃刻間便可能永別,一夕情緣,將為她帶來深重的悲痛,實在令人不安。

因此,他又生躊躇。思量着如何先騰出一段時間,把她打發走了,再跟蓋聶去打交道;也免得她擔驚受怕。

而任姜已看出什麼來了:“誰?”她憂疑地問:“誰來了?”

“不相干的人。”他隨口答說。

“不相干的人,何以在人家尚未起身時來敲門?”

這話問得有理,荊軻覺得很難解釋;轉念一起,實在也不容自己去作什麼從容的安排,因而又變了主意,低聲說道:“我要跟個人出去一趟。馬留在這裏;到午間不回來,叫店家把馬賣給掉,給了店錢,多下的送你。”

這是什麼意思?任姜再看到他那微微的長眉和緊閉的嘴唇,突生莫名的恐懼:“到底是什麼人?”她伸出雙手捉住荊軻的右腕並且把身子微向後仰,是準備着拚命拖住他的神氣。

他看着懸在壁上的劍,啞然失笑了:“一個無理可喻的人。”

任姜的眼光與荊軻的落在一處,猛然打了個寒噤,接着斷然決然地說:“你別去!”

那是妻子關切丈夫的安危的神情和口吻,荊軻極其感動,思量着是不是可以逾牆而走?但一個念頭沒有轉完,他就生出強烈的自譴,為了一段柔情,失卻男兒氣概,這太可恥了。

“任姜!”他竭力表現出有信心的樣子,“不要緊,你別怕;來的那個人,決不是我的對手。我也不會傷人家的性命,不過教訓教訓他,叫他知難而退。”

“不!不要去比什麼劍,叫店家把那人打發走。”

“不好,不好!得我自己去料理。”

任姜沒有再說話,把雙手一圈,拿他那條右臂緊緊抱在懷裏;是再也不放的了。

“別這樣子!”他半開導,半懇求地說:“倒叫來的那人恥笑了去。你放放手,讓我起來。至多一個時辰,我一定回來;你也別走,等着我回來,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任姜畢竟無法永遠拖住他,放了手,幫他整裝束帶,穿戴停當。最後,替他在腰際繫上了劍。

“你可千萬小心些!”

“我知道。你在屋裏別出來。”

說完,荊軻一手扶劍,一手開門,昂然而出。下了台階,一見之下,大出所料,那裏是蓋聶?是蓋聶的朋友宋意。

“荊卿!”宋意歡然行禮,大聲說道:“到底讓我訪着你了。”

荊軻微笑着――那不是他慣有的,用來表示隨便什麼樣的情況,不足以使他縈心動容的微笑;而確是出自心底的愉悅的表現,“宋兄!”他把劍往後推了推,急步上前,捉住宋意的手臂,怔怔地看着;那樣一個善於詞令的人,一時竟找不出句寒喧的話來說。

“那是你的屋子嗎?”宋意手一指;然後又拾起身傍的包裹:“我把你留在榆次的衣服帶來了。”

荊軻心裏不知是慚愧,還是感激?但有一點是想得很明白的,宋意既已到榆次的旅舍中去找過;自己的底蘊,已經泄露,便不必再對他有所隱瞞了。

於是,他把宋意引入屋中。那任姜高高興興地開了門;宋意也不說什麼,只笑得一笑,管自己了坐下來。

“想來尚未朝食?”宋意問。

“是的。你呢?”

“也還不曾。”宋意也正要去吩咐店家備食;她報以淺笑,輕輕走了出去,順手把門掩上。

宋意一直看着她,直等腳步遠了,才把荊軻的包裹取到面前,解開來掀一掀衣服,下面燦然一塊金子。

“聊且將意。”說著,他把二十四兩重的一鎰黃金塞給荊軻。

這是旱后雨,雪中炭;荊軻不肯泛泛言謝,問道:“遠道見訪,只為贈此物與我?”

“也不算遠。”宋意徐徐答道:“雖說萍水相逢,實是傾心不已。在榆次遍訪旅舍,得知蹤跡;說足下日暮未歸,只留下一包衣物,想來是抵作店錢,一去不歸的了。如果所料不差,怕足下有陳蔡之厄,特來赴援。”

“愛我如此,真是叫人感動,讓我說句實話吧,昨天連夜離開榆次,卻是為了不願與蓋聶為敵。”

宋意點點頭,輕聲答道:“蓋聶亦已意料及此。”

“他怎麼說?”

“當時大眾公議,仍要邀請足下,作一暢敘。蓋聶說你必已離開榆次。果然如此。”

“莫非他以為我有懼意?”

“此是蓋聶淺薄;不知你器宇深沉,決不肯以有用之身,跟他作無謂之爭。”

一句話說得荊軻慚感交並,心潮鼓盪,終於一躍而起,撫劍自語:“荊軻,荊軻!不知你何以報答知己?”

“荊卿!”宋意也激動了,“遲早間必有人以國士視足下。一朝風雲際會,莫忘故人的期許。”

“請放心!荊軻決不至辱及知己。”

就這一番接談,彼此都覺得交情已大不相同;共案朝食,談得十分起勁,象多少年的老朋友似地。

談論的主題,是品評當代的人物。宋意感嘆於“四公子”――齊國孟嘗君、趙國平原君、魏國信陵君、楚國春申君,次第下世;那種珠履三千,奇才異能之士,薈萃一堂的盛況,不可復見了。

“不過,”宋意語氣一轉,面露興奮仰慕的神色,“當今有人,禮賢下士,還有四公子的遺風。”

“喔,誰?”

“燕太子丹。結納賓客的禮數、義氣,真是了不起。”

“何以見得?”

“只說一事。”宋意問道:“你知有樊於期其人否?”

荊軻怎麼不知道?那是十年前轟傳列國的一件大新聞,樊於期以秦國大將,奉宰相呂不韋的命令,從秦王政的弟弟長安君成嶠伐趙;樊於期一向卑視呂不韋的為人,於是在成嶠面前,揭發了呂不韋的陰私,同時,說動了成嶠舉兵內犯,要以嬴氏嫡嗣的身份,收回秦國社稷;檄文中說:“文信侯呂不韋者,以陽翟之賈人,窺咸陽之主器。今王政,實非先王之兒,乃不韋之子也!始以懷娠之妾,巧惑先君;繼以奸生之兒,遂蒙血胤。”此雖是指責呂不韋的罪狀,但也暴露了秦王政身世之丑,檄文傳布,天下誹笑,因此,秦王政把樊於期恨得要寢皮食肉。

不久,成嶠君兵敗自殺。樊於期不知去向。秦王懸賞,凡持樊於期首級來獻者,賜金千斤,食邑萬戶。自古以來,從無如此貴重的人頭;但是,沒有人能從樊於期身上取得富貴。

而此刻宋意突然提到了他,荊軻好奇地問道:“莫非樊於期已有了下落?”

“對了,他在燕國。逃亡至燕,在深山裏躲了十年,半年前才公然露面,投奔太子丹。”

“那不是叫太子丹為難么?”

“正是這話。”宋意點點頭說:“燕國太傅鞠武,勸太子丹說,秦王把樊於期恨入切骨,若是收容了他,必定得罪秦王,引起莫大的後患;不如把樊於期往北遣入匈奴之地。你道太子丹怎麼說?”

“哼!”荊軻冷笑道:“鞠武倒是善於設謀的,借匈奴以滅口,既無殺樊於期之名,又不得罪秦王。無奈太子丹與樊於期處境相同,都跟秦王有宿怨;若是出此不義之舉,試問還有什麼人敢助他報仇雪恥?”

“對!你對人對事的看法,比我真切。太子丹正以樊於期無所歸,不忍加害;而且還在易水之北,特為他築一所‘樊館’,奉如上賓。這番風義,實在也是很難得的了。”

“是的。如果有緣,倒不妨一見這位仁義的太子。”

“那你何不就到燕國一游?”宋意很興奮地慫恿你說:“以你的才智見識,必能為太子丹所重用。”

荊軻微笑不答。他自負有王佐之才,希望輔助明主,成就霸業;在太子門下做一名食客,備貴人顧問,那不是他的志向。

但是,宋意的盛情是可感的。因此,他轉念想一想,便又答道:“我從未到過燕國京城,去看一看也好。”

宋意也有去燕國的打算,於是約了後會之期,作別而去。荊軻原來抱着隨遇而安,徐圖發展的想法,此刻有了遠行的旅費,也有了對朋友的承諾,便不能不好好的籌劃一下了。

“一早嚇我一大跳,此刻又叫我納悶。”任姜見他一直不理她,用怨懟的口氣說:“你到底心裏什麼事放不下?”

“還有什麼?”荊軻開玩笑地回答,“都只為了你,叫我心裏放不下。”

任姜卻不以為是戲言,立即挨近了他,以極低但極沉的聲音說:“那麼,你帶我走!”

“走那裏去?”

“隨你。海角天涯,我只跟着你;包管伺侯得你舒服。”

“那不行。我有我的事。”他看到她的轉為幽怨難伸的臉色,忽然得了一個安慰她的主意:“這樣吧,我帶你到邯鄲。然後,我另外給你錢,讓你回平陽去找你的兒子。”

原來只巴望有人便人到平陽替她捎個信,托親戚打聽兒子的消息,此時竟能生還故鄉,把飄泊的生活作個結束,這在任姜實在也是喜出望外,所以高高興興地應承着,而且行動舉止也格外顯得溫柔可喜了。

凡是周遊列國,準備待價而沽的策士,都喜歡把生活起居弄得很有氣派;荊軻原是富家子出身,更講究鮮衣怒馬,有了宋意所贈的那一鎰黃金,他便不愁不會裝飾自己和任姜,買了一副銅配件擦得雪亮的馬鞍,也替自己和任姜做了新衣服,又雇了一輛車,讓任姜乘坐,一路風風光光來到邯鄲。

趙國的邯鄲,秦國的咸陽,齊國的臨菑,魏國的大梁,號稱四大都邑。其中邯鄲的繁華,更推第一――但是,邯鄲也是最多事、最複雜的地方;地處衝要,四通八達,而且迫近秦國,各地都派得有密使在這時刺探消息,秦國亦以邯鄲作為派遣間諜,散佈謠言,收買政客、游士的中心。龍蛇混雜,明爭暗鬥;那是國與國之間安危利害的衝突,金錢與人命同樣地不被顧惜,有人一夜之間,憑一句話,一張圖發了大財;但也有人因為一句話、一張圖送了性命。因此,荊軻未到邯鄲,便有戒心;他知道他的儀錶舉止,必定為人注目,深怕捲入無謂的是非漩渦之中,一切言談舉止,特別加了幾分小心。

閉門進了晚食,在燈下與任姜閑坐,兩人商量今後的進止;荊軻把剩下的錢,一分兩半,拿一半推到任姜面前說:“你我該分手了。明天你就回平陽去吧。但願你早早覓得愛子,再尋個好歸宿,平安度日。”

任姜不響,慢慢地,兩行清淚,流個不停。

“怎麼了?”荊軻明知她不忍分離,卻故意這樣問。

“那裏更有歸宿?”任姜哽咽着說,“早知此刻割捨不下,倒不如不跟了你來!”

這下,輪到荊軻沉默了。

“你不興這樣子的!既帶了我來,又生生把我撇下――好比攜我到了雲端里,卻又一推推我下來。不太狠了些?”

話說得不講理,但正以不講理,才顯出她的刻骨銘心的深情,荊軻心想:有麻煩了!

“那麼你說呢?

這一問,事有轉機,任姜立即舉起豐腴白皙的手,拭一拭眼淚,笑道:“還用我說嗎?你到那裏,我到那裏。不管你拿我當灶下婢也好,浣衣婦也好;只別叫我離開你——我,讓我想看看你的時候能看得到你就行了。”

“唉!”荊軻懊悔地說。“你何以說這些痴話?”

“我也不知道痴不痴?只都是我心裏的話;你如不信,我發誓給你聽…。”

“不必,不必l”荊軻攔着她說。“我信。”

“你信了.不就該答應我了嗎?”

“荊軻不由得有些好笑,“怪不得你長得又白又胖。”他說:“原來你沒有心事。”

“我的心事就是怕你扔了我;你答應了帶我走,我還有什麼心事?”

荊軻心想,不管多麼精明懂事理的人,一犯到男女之情便迷糊得無理可喻了。只好這樣問道;“你不是要去尋你兒子嗎?”

“是的。”任姜有些愧色,“但也不忙。十年不見,就再等些日子也不妨。等你安頓好了——不說要到燕國去,投奔什麼太子?先辦了你的大事再說。”

看樣子,一時無法說服得了任姜,越談話越多,反而糾纏得不可開交。於是荊軻亂以他語,說些不着邊際的閑話,磨到夜深,熄燈安置。

第二天一早起身,荊軻整肅衣冠去拜訪徐夫人。那是他到邯鄲來的唯一的目的;他一生愛好利劍,自從與蓋聶論劍以後,內心起了疑問,到底是劍的鋒利,重於擊刺之術。還是善於擊刺之術,便不必再講求劍的本身;去見徐夫人的動機。除了由於一般人所具有的仰慕之意外,便是要求得這個疑問的解答。

徐夫人在邯鄲是名人,她的家不難找;到門下馬,叩戶求見;應接的年輕人答道。“有什麼話跟我說好了。”

“可是徐夫人不在府上?”

年輕人躊躇了一下說:“在是在。已封爐不見客了。”

“我是專誠來拜訪徐夫人的。在榆次,曾結識盂蒼,他還有話要我轉告徐夫人。”

“喔。”年輕人的詞色不同了,“既是有淵源的,又當別論。請稍待。”

年輕人進去了好久;再回出來時,招招手把荊軻邀了進去。

穿過正廳,來到一間精舍,徐大人已站在那裏等候。她享名已久,為天下冶工尊為前輩,荊軻想像中,一定是位雞皮鶴髮的老婦;其實不然,她看上去不過四十剛剛出頭,儀態嫻雅,但一雙眼睛,灼灼有神,特別是因為她身後一架子的寶劍襯托着,格外顯得英氣逼人。

“足下就是荊卿?”徐夫人首先動問。

“不敢!”荊軻很恭敬地行禮:“衛國荊軻,傾慕夫人的名聲,已非一日。”

“我本來已閉門謝客,只以足下的誠意,破例一見。請問,小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乞恕罪。”荊軻再一次行禮:“我在榆次結識孟蒼,倒是未假;不過,他並沒有話要我轉告。我只是借他的名義,作為進身之階而已。”

“喔!”徐夫人笑道t“足下倒是位誠實君子。有何見教,盡請明言,請坐下談。”態度如此誠懇,荊軻便不必亟亟乎提出疑問,解下腰際寶劍,雙手捧上,口中說道:“請法家鑒定。”

“徐夫人稍一踟躕,終於把他的劍接了過去,抽出鞘來,用纖纖雙指,略略彈了一下,錚然一響;餘音猶在之際,便即答道:“可惜,火候不足。如果回爐再煉,煉成一把匕首,雖不能斷金切玉,普通的青銅器,決非對手。”

“然則‘利’之一字,便可盡劍道?”

“不然。身懷利器,若是不善使用,反成召禍之由。”

“既如此,不如攜一把普普通通的劍,反可安然無事?”

“這又不然,利器總是利器。不過——。”徐夫人笑笑不再說下去了。

荊軻卻放她不過,逼緊了問說:“‘不過’如何?”

“看足下非用劍的人。”

荊軻覺得她的話,奇怪得很。“從何見得?請問。”

“我只是這麼想……徐夫人笑道:’猜測之詞,請足下不必介意。”

“不,不I”荊軻深深點頭:“夫人高明得很。我確是個不會用劍的人。劍,在我身上毫無用處,敬以奉贈。”

徐夫人似乎大感意外,微笑問道:“然則足下以何防身?”

“不須防身之物。無人可以傷我。”

“噢——。”一直從容周旋的徐夫人,突然注意了,那一雙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更覺犀利敏銳。

“夫人以為我是狂言?”荊軻又說。

徐夫人不即回答,慢慢地把他從頭打量到底,然後徐徐發言;“足下深沉得很。狂言不必為我而發,我看出你一片誠意-常人說贈劍的話,自是唐突;在足下,我倒不便辜負你一番盛意。”

這一說,荊軻倒反而不安了。他一向做事周詳,而此舉卻嫌冒昧——徐夫人是天下知名治工。送她這麼把並不算一等的劍。算是什麼意思呢?

於是,他改容相謝:“荊某無狀,慚惶之至。”

徐夫人正以他極深沉的人,做出極冒失的事,才見得地詞意之中流露的誠意,所以很感動地答道:“莫如此說。我是真心感謝。”

“榮幸得很。”荊軻站起來說;“數年想見一見夫人的宿願,一旦得償,真箇不虛此行.異日再來拜訪。”

“在邯鄲是路過?”

“是的”

“還有幾日勾留?”

荊軻想了一下答道:“就要走的。”

“往北?”

“正有此意。”

“好,好I”徐夫人極欣慰地答道:“燕太子甚賢。足下此去——喔,”她忽又問道.“是舊識?”

“不。尚未謀面。”荊軻老實透露:“不過,確為結識此人而去。”

“此去必定如魚得水.可賀、可賀。”

聽徐夫人這樣說法,可知燕太子丹確有過人之處;荊軻越發增加了前途的信心。本想再打聽一下燕太子的為人,轉念一想,實無必要,便即告辭。

徐失人已送至廳前,等候客人着履時,忽然又說;“荊先生請稍待!”

“夫人還有吩咐?”

“請暫留步,等我取了東西來再說。”

徐夫人翩然入內。荊軻在庭前站着等候;這一等等了許久,倒教他困惑不解了。

“有勞久候。”終於,徐夫人重又出現,手持一塊竹簡遞給他說。“燕太于丹求我一張方子,我一直不曾給他。如今,就煩足下轉交。”

荊軻明白,這是極關緊要的東西,燕太子丹一直求而不得;現在,徐夫人托他轉交,明是拿這方竹簡讓他作為進見之禮。這番盛意和用心,着實可感,因此,他接過竹簡,貼身藏好,井且庄容表示:“我,一定帶到;面交本人。”

“多謝,多謝。異日有緣再敘。”

回到旅舍,想偷空看一看那塊竹簡上,到底刻些什麼文字?偏偏任姜一直纏住他說長說短,苦無機會。不過一面調笑,一面不斷在想:是一張靈驗的偏方嗎?將又不聞徐夫人有善醫之名。而且以燕國太子的尊貴地位,又何必操心於這些瑣碎之事,豈不可怪?

“你在想什麼?”任姜看他神情有異,關切地問。

“你猜!”他隨口應答。

“我猜不到。也不願猜。”

“為什麼?”

“為什麼?”任姜大聲地問;“為什麼一個人的心思要叫人猜?要幹什麼、說什麼,爽爽快快地,那才象個男子漢。”

她的爽朗率直的態度和言詞,使荊軻甚為欣賞。他也知道,她是歷盡滄桑,深諳人情的婦人。而只有在他面前,由於傾心相許,才毫無保留。

忽然,荊軻心念一動,這樣一個內心極有分寸;熟於世故;而外表看來胸無城府。令人樂於相親的人,倒實在是做間諜的好材料。秦國派遣間諜;四處活動,同樣地。六國亦都想探查秦國的底蘊,只要能刺探得秦國的軍情、秘計,無論到那一國,都必會受到優隆的禮遇。

想歸想,他並無利用任姜的意思。實際上他對這一套雖然知道得很多,卻甚輕視;他喜歡以堂堂之陣,展布一個局面,但是——。

但是,至今未遇明主。燕太子丹不知如何?聽一路的口碑,是個大可結交的人;他想到來意和徐夫人的話,頓覺有無限的衝動,恨不得此刻就能一識其人。

“到底怎麼回事嘛?”任姜是一張宜喜宜嗔的臉,就發脾氣,也別有令人心醉之處。

可是,荊軻心念一動,剛涉遐想,便斷然決然否定了自己的情感,笑一笑,不作聲。

“說呀!”

“何必如此?”荊軻笑道:“我不願意告訴你,可也不肯編一套謊話騙你。你該懂得這一層意思。”

“是。”任姜輕輕答了一聲,低下頭去,不再多說。

荊軻倒反覺得有些不忍,把頭扭了開去。任姜也站起身來,展開衾枕,兩人默默地安置。

一覺醒來,只見月色如銀。荊軻陡然警覺,這是擺脫任姜糾纏的好時機。於是,他以極輕的動作,悄悄起身,扎束停當;其時任姜的好夢正酣。

她夢見些什麼?荊軻在想;同時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的臉,但又怕把她驚醒,拿手又縮了回來。

他把剩下的錢,大部分都留了給她,開了房門,直到馬槽,牽出了他的馬,草草上了鞍子,上馬往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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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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