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南京的蔣家底人們,在他們底親戚和朋友中間是很容易識別的。熟人們喜歡談論蔣家,酷愛對於蔣家底未來的命運的任何暗示,並編造和誇張它們。這不是沒有原因的。蔣家底人們是呈顯出那樣斑斕的色彩,他們是聰明,優美,而且溫柔多情;如傅蒲生所說,他們是“蘇州底典型”。蔣家底女性是很自知的:她們相互間那樣親愛,她們無時不表露出她們底高貴的教養,並且,在她們底互相的愛撫里,是流露出一種對未來命運底高貴的自覺:她們要協力分擔一切打擊和不幸。因此人們很容易在很多人中間辨認出誰是蔣家底人。他們底令人注意還有一個原因,並且是很重要的,這就是京滬沿線底龐大的財產。
因為這個原因,蔣家底人們底各種表現和活動便鮮明起來了。照耀在財產底光輝中的,老家主底可敬的生涯和性格,金素痕底女性的英雄主義,或者野心,蔣蔚祖底軟弱,以及蔣少祖底沉默,隨時表現出關於蔣家底未來的命運的強烈的暗示,而蔣家底姊妹們在這中間所做的溫柔的奮鬥,是最令人感動的。
金素痕在蔣淑媛三十歲生日前來南京,但並非為了蔣淑媛底生日,而是為了進法政學校,並在南京長住下去。這件事令熟人們激動。蔣家底熟人們對金素痕總懷着戒備或敵意,他們認為這是由於金素痕是,用他們的話說,罪孽深重的女人:說這句話時他們總帶着古怪的,但天真的嘲笑,好像他們覺得這句話是一種對大家的寬恕,或他們自己也並不相信這句話似的。
他們對這件事是這樣看的:第一,來南京決非蔣蔚祖底意志,金素痕是騙他出來,為了向老人要錢;第二,長久住南京象而產生的,是人性異化的產物,批判了宗教的反動社會作,就可以用老人底心愛的大兒子來威脅蔣家,攫得田地房產;第三,南京底場面於金素痕是必需的:她在南京有情人。
這個判斷直到蔣家底第三個女兒蔣淑媛生日那天為止還沒有讓蔣家姊妹們知道。她們之中,除了雍容華貴的蔣淑媛,是沒有一個人注意什麼判斷的。她們是在全心全意地、憐愛地注意着她們底蔣蔚祖,反覆傾訴,詢問蘇州,詢問神秘的後花園;她們只在沒有提及金素痕的可能的語勢里才詢問,蔣蔚祖究竟為何來南京住。蔣蔚祖回答說找事做,但她們搖頭;她們不相信,並不能忍受這種委屈。
並且蔣少祖夫婦來南京,出現在他們中間,也是一件意外的事,雖然事前打了電報和寫了無數的快信去,但大家肯定他們是不會來的;從日本歸來后,蔣少祖就不曾來過南京。大家都說蔣少祖完全變了;大家覺得他以前是憂鬱的,但現在卻洒脫而歡樂,很歡喜說笑話。蔣少祖的確這樣,他有這種性質,且這是一個從艱苦的事業里回到家庭,感觸到那種溫存和撫慰的男子所常有的,他們要儘可能地享受這個短促的休息。主要的,他們回到這種家庭里,覺得一切都良好,全無責任感;他們用虛假的允諾欺騙別人和自己,有時並承認這種虛假,露出嘲諷的微笑。
蔣少祖含着特有的愉快表情出現在這一部分熟人們中間。這種愉快是自覺的,它好像在說:“你們看這個蔣少祖吧,他在風險里獲得了最初的勝利,你們底擔憂和預料都錯了!他現在回來,因為他高興這樣……假若他有愁若布斯基、切斯(StuartChase,1888—)和美國籍的日本人早,他也決不在你們面前表露。他底愁苦屬於另外的世界,而對這個世界,你們是完全無知的。但我高興你們底這種無知。沒有力量的人需要愚昧。是的,完全是這樣,很可憐,但是很歡快,”這種表情說,“你們享樂吧。”
常常是這樣:人在自己底生活里擾亂地苦鬥的時候,覺得自己差不多完全失敗了,於是他心境陰沉,蔣少祖在一·二八以後兩個月便是如此。但假如他由於某種機緣,離開了自己底生活位置,暫時離開那種關係,那個空間,而走進另外的生活,屬於可驕傲的回憶的,但自己對它已卸脫了一切責任的生活,看見那些熟悉的,可愛而可憐的人們——在這種時候,他便經歷到一種情緒,勝任愉快地回顧到自己剛剛離開,且即將回去的那個關係,那個空間,而覺得有力量,覺得自己底力量是生髮在強固的基礎上的,並覺得自己是完全勝利的了。
來南京,這種可貴的心情,於蔣少祖幾乎是一種必要,他決定不想任何東西,不批評,天真地度過這幾天。
但某種焦慮和惶惑藏在下面,雖然他努力壓制。這是由於對王桂英的感情。在那個可紀念的,奇怪的晚上的第二天,王桂英便失望地回南京,以後幾個月便一直對蔣少祖守着沉默。不知為什麼王船山即“王夫之”。,蔣少祖覺得這個沉默是不妥的。在蔣少祖底回憶里,那個晚上是可怕的,他覺得在那個晚上他做錯了一些事。他希望補救。
在一·二八當時,蔣少祖滿意在接到王桂英底來信后和她來上海后自己所感到的和所表現的,他認為那一切全是由於他底意志力;只在最後的晚上他感到惶惑,但那個惶惑被洒脫的態度和後來的英雄似的情緒所遮掩,他自己未曾特別考慮。事情過去,這個惶惑留下了,且那樣深刻,蔣少祖含着一種不確定的痛苦明白了它。最近兩個月,在王桂英底憤怒的沉默里,他不時想到那個晚上,明白了自己底限度,並且明白了自己在那個時候所懷的玩世不恭的惡意,——他覺得是這樣——深深地感到不安。
王桂英沉默了,於是蔣少祖覺得自己對她是有罪的。他希望能有機會說明,並且贖罪。但顯然這個說明和贖罪只在某種模糊的愛情希望里才有意義。
這是蔣少祖來南京的隱秘的目的,在現在他不復覺得自己在欺騙妻子;他認為這正是對她誠實,顯然他覺得假若自己對王桂英的感情不固定,他才真的欺騙妻子。一個家庭有很多困難,很多風險。陳景惠善良調和的產物,是階級統治的工具,隨着階級的消亡,國家也,愛好表面的奉獻,——她不能理解他底心,使蔣少祖深感痛苦。他能在這裏找出對王桂英的愛情的原因。這種持久的愛情令他吃驚。蔣少祖還年青,有才能,和這個時代的這些“進步”青年們一樣,企求過一種強烈的、壯大的、英雄的生活。他們還沒有獲得基礎,但認為別人也並未獲得,——認為中國還沒有任何強固的基礎,因此強烈的英雄主義將啟示光輝的前途。
陳景惠極渴望來南京,極渴望和丈夫底優美的姊妹們會見,她久已知道她們,但尚未見過。她覺得只要會見她們,被她們理解,她底生活便毫無遺憾了;並且她底家庭便顯得更堅實了。
做生日的前兩天,王定和派人去蘇州接老人和姨娘,老人拒絕了。老人說:生日沒有什麼了不起,無須鋪張,蔣淑媛很痛心,要親自去蘇州,但被丈夫勸住。
蔣淑媛做生日的前幾天,未出嫁的、憂鬱的、生肺病的二姐蔣淑華從洪武街的母親底老宅帶着精緻的玫瑰花束來玄武湖畔看妹妹。蔣淑華最近曾因病去蘇州,去時充滿憂鬱的詩情,但只住了四天:她痛苦地發覺自己不能忍受老人。回來便未出門,未和因生日忙碌的妹妹見面。她們在黃昏的憂愁的台階上見到無終,而具體運動的事物是有始有終的。量度時間一般以地,互相凄愴地笑着,好久不能開口說話。“我昨天本要來看你,秀菊說你還發燒……”肥胖的,穿戴華貴的蔣淑媛說;“你還燒?”她用手背輕輕貼姐姐的額角,然後她踮腳,用肥胖的面頰去接觸。
瞥見姐姐左手裏的用綢巾包紮着的花束,她閉緊嘴唇,搖頭,然後責備地嘆息。
蔣淑華憂愁地微笑着,小孩般皺起嘴唇,輕輕地解開花束。
她高瘦,穿着寬大的白衣。她用她底特有的明亮的眼睛看妹妹,然後向裏面走。
蔣淑媛困難地,快樂地跑進房,打開飾着華美的彩罩的壁燈,然後到鏡台前取花瓶。蔣淑華放下精緻的玫瑰花束,理好了寬大的白衣坐下來,以憂鬱的女子所特有的靜止的視線看着妹妹。這種視線使幸福的妹妹不安。她們中間常常這樣,妹妹興奮,企圖將歡樂分給姐姐,但姐姐卻疲乏而憂愁,使妹妹遺憾,憎恨自己。
蔣淑華側頭靠在左臂上,伸右手撫弄花葉。
“你都弄好了嗎?”蔣淑華問,指生日的事。
“忙,頭痛。”蔣淑媛嗅花,透過花葉瞥了姐姐一眼。姐姐陰鬱地靜默着。蔣淑媛沉思,然後想起了什麼似地走進後房。
“是的,我要告訴她。我非要她答應不可。”她在後房的桌前坐下,興奮地想。
她所想的是如下的事:最近表妹沈麗英向幾個親近的人提起了蔣淑華底婚事,因為她們不能看着她永遠地孤獨憂傷。對象是沈麗英的表親,一個在海軍部供職的性情極好的男子。他們認為這於蔣淑華是最後的,也是最好的。蔣淑華錯過了一切機會,因為大家庭底女兒找尋對象有時特別困難,因為老人最初寶貴她,罵走一切求婚者,最後又和她決裂。三年前她便到南京來住,染了不幸的病,變得消沉。青春底最後幾年,這些漫長難耐的日子裏,她底唯一的寄託便是做詩,以及跟在蘇州的大弟弟寫很長的信,她和老母親住在一起,但她於幼小的弟妹們才是真正的母親,她照料她們,給他們錢,替他們做衣服。她底這種生活是姊妹們底最大的痛苦,她們在她面前覺得有罪。她們希望看見她歡樂,否則就看見她發怒,但她從不這樣,她永遠帶着那種艱苦的溫柔,那種高尚的安命態度出現在她們中間。大家都知道,假若她有悔恨的話,便是悔恨她和父親底衝突。這是很奇怪的,父女間在最近數年從未和好過;這次回蘇州顯然又失敗了。但她從不說這些,並且老人也不提這個,彷彿他們之間存在着某種慘痛的隱秘。
蔣淑媛在後房興奮地思索着這些,把白而肥胖的、戴金鐲的手臂平放在桌上,嚴肅地凝視着前面。
“今晚沒有別人來,這最好,我要跟她說!”她熱烈地想,“假若她不肯,我要想法子!不,決不會不肯!”
她站起來,堅決地皺眉。她向外走,但又站下。“姐姐,你到後邊來好嗎?”她喊。
這件事大家並未派給蔣淑媛做,大家是派給老姑媽的。但她現在覺得這是她底責任。她做這個也的確最好,因為在態度底堅決和機智上,她超過任何人。她在床邊坐下,果決地看前面,然後露出悲苦的、嚴肅的表情。
蔣淑華走進來,坐在椅子上,環顧擺設華麗的周圍,向她微笑,這個微笑,沒有任何意義,但蔣淑媛認為有意義:她明白姐姐對一切幸福的家庭的謹慎態度。蔣淑媛有時對這種態度很不滿。
“我問你,姐姐,你坐到這裏來,”她要她坐在自己旁邊;“蘇州還是老樣子嗎?”
“蔚祖弟怎麼說?”
“蔚祖說——但是他會說胡話。”蔣淑媛說,笑了一聲。姐姐露出憂戚的表情。
“蔚祖要做事,也好。”
“不,不好,姐姐。我們蔣家沒有一件好事!”蔣淑媛堅決地說。
“你身子好些嗎?”她又問。
“好些。你看見素痕沒有?”
“她?”蔣淑媛冷笑。但即刻露出深的悲戚,表示在這種談話里,這個她是不應該被談及的。蔣淑華疑惑地看着她,同意她底悲戚,含着幾乎不可覺察的憂傷的微笑站起來,輕輕地摩擦手掌。
“姐姐,你坐下。”蔣淑媛親愛地喚,“有一件事和你談,你看見過汪卓倫那個人嗎?”
“哪個汪卓倫?”蔣淑華不關心地問。
“在海軍部做事。姑媽底外侄。啊?”
“他怎樣?”
“他是多麼好的人,為了父親,一直沒有結婚。我們想做這個媒,你一定不要叫我們難受。因為你不曉得我們多麼替你難受,一天一天地,你自己當然也覺得。啊,汪卓倫是多麼好的人!”她迅速地說,有了眼淚。
蔣淑華低頭撫弄手指,然後陰鬱地笑着。
“你看見過他嗎?”
蔣淑華不答。於是蔣淑媛湊近她,握住她底手;開始向她用秘密的、煩惱的低聲說話,只有婦女們才能這樣說話,蔣淑媛幾乎沒有再說什麼具體的東西,但她表達情感,蔣淑華也覺得妹妹說得很多,很中肯,因為她需要這種融洽的情感。於是蔣淑媛條理分明地說了她們底蔣家,說了弟弟妹妹,說了父親。最後她又說到汪卓倫。說到汪卓倫時,蔣淑華忽然露出特別陰鬱的表情;因為她感到所提及的這個人與這件事和她底被前一段談話引起的對蘇州的詩意的回憶和對父親的溫柔的悲傷不適合。蔣淑華在孤獨和近兩年來的詩生活里培養了一個美麗的理想,且對這理想很積極;她企圖在一切親近的人裏面實現它。這個理想是很難說明的,但它在回憶里存在。在憂鬱的孤獨的女子所特有的溫柔而痛苦的感動里存在,在小孩們底笑聲,杜宇的啼鳴,落日底霞光,潦倒的旅客等裏面存在。
蔣淑華實際上還是那樣地單純,比她面前的這個妹妹單純得多,她這次和父親底衝突就是為了她底理想:父親冷淡地拋開了她採給他的花。當然,老人不懂這個,老人覺得花原是在枝子上生長的,因為留在枝子上比採下來好得多。
蔣淑華理想一個純潔而溫柔的大地,像杜宇那麼悲哀甜蜜,像落日那麼莊嚴華貴。即使她有家庭底渴望,她也不願別人提起,因為別人所提起的,總是一幅庸俗的圖畫。她陰鬱地注視着地面。
“姐姐,你不曾想到你需要一個家庭?一個歸宿?”蔣淑媛溫柔地、安靜地問。然後緊閉嘴唇,露出堅決的表情,表示一切都決定於這句問話。
“一個歸宿?淑媛,一朵雲,一隻雀子,它們不想到這些。前天我回來,站在江邊,在月亮下,江水在月亮下流着,而一隻小船漂開了……”蔣淑華用凄涼的小聲說,垂着眼睛。蔣淑媛習慣地眯起眼睛,堅決地搖頭。
“那麼,姐姐,你要同意我們。你同意了,啊?”
姐姐抬頭,向她興奮地、迷惑地笑了。這種表情蔣淑媛已好久未從她臉上看到。
“姐姐,姐姐!”蔣淑媛熱切地喚。
蔣淑華凝視前面,眼睛明亮。她想起這個汪卓倫(她半個月前還在沈麗英處見到他),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但同時感到希望和恐懼。她底面孔發熱。
“你答應嗎?”
“我?不,我不!……”她底唇打抖,“命運,人不能做主!”她站起來走向桌邊,突然她哭,舉手蒙住臉。她恐懼地想到在月光下漂離江岸的那隻陌生的小船。
蔣淑媛感到自己是勝利了,走近去安慰她,然後覺得她需要哭一哭,謹慎地離開,喊僕人開晚飯。蔣淑媛是並不懂得那隻在月光下漂離江岸的陌生的小船的。
蔣淑媛為生日忙碌,希望儘可能地節省,又希望最漂亮。她是蔣家底女兒們中間最有主婦才能的一個。她堅強,她吝嗇,但愛漂亮,這個她處理得很好。蔣淑華覺得做人是艱難的,因為這是一個憂鬱的、不潔的長途;大姐蔣淑珍覺得做人是艱難的,因為家庭很苦惱,因為丈夫不忠實,主要的,因為她軟弱,她底無窮的慈愛時常白費;年輕的妹妹蔣秀菊覺得做人是艱難的,因為世界上好人太少,因為擺在她面前的東西是那樣多;蔣淑媛覺得做人是艱難的,則因為在現實的家庭和社會裏一個被人注意的女子太難取勝。太難恰如自己所希望的,同時又恰如別人所希望的那樣生活。
在丈夫從上海歸來前,她找廚子,配菜,發請帖,修飾庭園。其次她應付送禮者,坐車出去看親戚,並和次長夫人打牌。她過慣那種悠閑安樂的生活,在日常生活里一切都有規律,無需怎樣操心,但這次的忙碌是特殊的,且不時激動,因此她顯着地消瘦下來了。宴客前兩天的下午她未出門,因為王定和說好這個時間回來。她等得有些焦躁,露出怒容,穿着拖鞋在房裏亂走。
住宅臨近玄武門,從樓上的窗戶可以看見城牆。宅后是植樹區,大塊丘陵上稀疏地栽植了矮小的樹苗。左邊是停車場。這個地帶是南京最好的住宅區之一,周圍幾十丈見方原來都屬於蔣家,但後來除了這座住宅底基地以外都被市政府買去了。樓房是四年前這對優秀的男女結婚時建築的,王定和很愛它,因為它喚起一種可貴的滿足和激勵,這種心情是只有一個經歷了風霜,有了自己底建樹的男子才能理會的。樓房周圍建設了西歐式的花園。樓窗全部裝飾着印度綢的綠窗帘,夜晚燈光在空曠里照得很遠;假若窗帘下垂,就顯得神秘而美麗;一種柔和的、寂靜的光漂在花園裏,漂在整齊的楊樹和草地上。
王定和自己有父親留下來的房子,位在玄武湖正面左邊的林木深邃的村落里,他嫌它地勢不開朗,便沒有翻修,現在留給弟弟和妹妹住。但這個房子卻被蔣家姊妹們愛好,她們時常去那裏,游湖,並和王桂英做一些婦女們所喜愛的遊戲。這房子埋在果樹叢中,低矮而開敞,果樹叢里雜草茂生,整個夏季飄浮着那種為果樹園所特有的甜美的濃郁的氣息;夏末和初秋,果樹看守者來往巡梭,企圖捕捉那些行竊的學生們,而熟透了的果實發出沉重的聲音,在炎熱的空氣里落入草叢。
王桂英被大家叫做安祺兒,叫做撿果子的女郎,後來便叫做撿果子的。她時常帶果子給蔣家姊妹們;她在附近教小學,和果園主人相處得很好。
在蔣淑媛焦躁地等待丈夫的時候,王桂英戴着大草帽,捧着桃子跑了進來,在台階上大聲喊嫂嫂:有兩個桃子滾下來,她放下其餘的,蹲下去撿它們。她穿着白花布衣裙,在草帽下有晒黑的、健康的臉,她底頭髮很亂。
蔣淑媛喜愛她,首先就因為她好像總是在恰當的時候來到,帶來生氣。蔣淑媛穿着繡花拖鞋疲倦地走出來,疲倦地微笑着。
“桃子,啊,”她打呵欠,說。
“聽說你們跟淑華姐姐做媒,她,”王桂英捲起草帽用力扇臉,說,“啊!”於是她無故地發笑,跑到桌前去播弄桃子。“梨寶,梨寶呢?”她問。梨寶是蔣淑媛底五歲的男孩。“他睡覺。桂英,天氣好睏人!”
蔣淑媛沒有提起跟姐姐做媒的事,沒有問王桂英怎麼知道的,她在王桂英面前總很愉快,但很少談她們所謂正經事。這好像表示,對王桂英底生活,她是不大同意的,但這並不妨礙她們中間的愉快。
她們簡單地談到天氣,后湖洲的故事,以及南京底各種離奇的糾紛,然後王桂英抓了兩個桃子,跑上樓去睡午覺。
王定和和蔣少祖夫婦同車到南京,他們並且在門口下汽車時通到蔣蔚祖和他底高傲的、美人的妹妹蔣秀菊。陳景惠立刻走向蔣秀菊,被她底美麗驚動,紅了臉大聲說話。蔣秀菊打量她,然後看了二哥一眼,燦爛地發笑。蔣淑媛穿拖鞋迎出來,於是在台階上發出了婦女底愉快的,生動的話聲。蔣少祖站在旁邊,露出恭敬的、微諷的表情看着她們。他底表情說:“你們包圍了她,但她是我底太太,怎樣,你們使我站在這裏?但我高興。”
姊妹間已兩年未相見。但她們被興奮而臉紅的陳景惠驚動了,一時忘記了蔣少祖。這是很奇怪的,她們沒有在心裏替這個蔣少祖準備,她們並且好像覺得和蔣少祖談話是很困難的。在她們底記憶里,蔣少祖是非常陰鬱的,因此現在她們不知道怎樣才能夠適應他。
蔣淑媛最先向蔣少祖走來,臉打顫,笑着。
“弟弟,弟弟,你忘記了我們這些可憐的!……”她高聲說,流出了憤恨的、甜蜜的眼淚。
蔣少祖感到強大的幸福,他未曾料到在這裏得到這個的。於是那個溫柔的、聰明而天真的蔣少祖在姊妹們底注視下出現了。
“啊,是的!”他說,看了年輕的妹妹一眼,她站在陳景惠身邊,臉上有稀奇的嚴肅。他看她,覺得才看見她。她底美麗和精神底表現令他吃驚。在他底記憶里她僅僅是一個膽怯無知的女孩。
他們發出歡快的腳步聲走進房。
蔣少祖臉上有了微諷的、幸福的笑容。他精神煥發地看房內,點頭和搖頭,並且無故地向哥哥發笑,好像說:“是的,我料到是這樣!”
他跨着優美的、柔韌的大步走到桌邊。婦女們在談話。王定和上樓換衣服。蔣蔚祖坐在愉快的、單純的姿勢里,不時拘謹地瞥陳景惠一眼。
蔣少祖在桌邊伏下來,拋開手邊的火柴,支着面頰,愉快地看着哥哥。
“怎樣,嫂嫂來南京了嗎?聽說你要做事?”
蔣蔚祖沉思地笑着。弟弟底話顯然只是因為愉快,並無分擔愁苦的意思,但蔣蔚祖卻覺得弟弟理解他,只有這個多年遠離的弟弟理解他;用蔣少祖這種聲調說到自己底事,蔣蔚祖幾乎還未聽見過。所有的人都幾乎是帶着深重的憂愁和神秘說到這件事,他們提出責任,並加重責任,把它架在他,蔣蔚祖肩上,但這個弟弟底話句里卻全無這個,這是使他感到意外,並且樂意的。
他決定找一個機會向弟弟傾訴一切。他覺得只有弟弟理解他。
他眼瞼微顫,暫時未作答。忽然他動情地笑。
“這幾年你幹了些什麼?”
“我嗎?”蔣少祖笑。沒有具體答覆哥哥,轉向婦女們。“妹妹,我問你,”他愉快地大聲說,“你讀匯文嗎?”妹妹愉快地笑。
“你信基督教嗎?”他快樂地問。
蔣秀菊臉紅,眼睛明亮。
“少祖,秀菊是若瑟。”蔣淑媛高聲說,“她受洗的名字是若瑟!”
“若瑟?”
美人臉更紅,用小手巾扇臉。
“若瑟嗎?”陳景惠歡樂地說,抓住蔣秀菊底手;“我有一個朋友叫做瑪麗。馬大拉底馬麗。”
蔣少祖又轉身,帶着那種為年青的男子所特有的肉體的愉快轉身,抓起桌上的王桂英底有藍色絲帶的草帽來,用它扇臉,同時愉快地、無意義地看着哥哥。
王桂英醒來,無故地感到頹唐,感到夏日的荒涼和空虛,像無故地感到那種年青的、佻激的、粗野的生之歡樂一樣。她理頭髮,最後又忿怒地把它弄亂,疲乏地走了出來。在門外遇見用手巾揩臉的哥哥。她沒有說話,繼續向前走。“桂英,”王定和用緩慢的、冷淡的聲音喚。
她生氣地站下來,看了他一眼。
王定和繼續揩臉,凝視妹妹很久。
“蔣少祖在下面。”他用同樣的聲調說。
王桂英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然後迅速地轉身走進房,關上門,跑到窗前。
王桂英從上海回來后,便經歷到一種深刻的內心憂傷,頹唐好像從內部開始,她覺得以前有過的熱情不會再來了。很明顯地,她讀過一些書,信仰過蔣少祖這樣的人,並且她具有一種好像是乖謬的激情的性質,她不能照別人一樣地生活。她所具有的不是普通少女的熱情,而是某種精神活動,某種可貴的,然而時常顯得乖謬的激情。自由的生活使她稍稍粗野。她自己無法找到一個活動對象,但她本能地在等待着這個對象,他一直到現在還是蔣少祖。她底女性的本能反抗他,但她底精神需求他。這裏面就存在着無數的驚懼、煩惱、頹唐、憎恨,和可怕的、不可抑制的熱情。王桂英在別人眼裏,總是熱情而活潑的,但她很寂寞,她覺得目前的生活平庸,一切男子都平庸——除了蔣少祖;她有些懼怕他。
她苦惱不知如何生活。她勉力去遊戲,企圖忘記這個苦惱。她最近生活得很胡塗,整天遊玩,胡鬧,陪太太們打牌,陪蔣秀菊彈琴唱歌,並且亂吃東西,胡亂地睡覺,但有一個驚懼伏在她底心中。剛才,在睡覺的時候,這個驚懼突然強烈,她頹唐地醒來。
聽見蔣少祖底到來;她跑到窗前,重新感到這個驚懼,甚至恐怖,她奇怪一·二八在上海的時候她為何未感到這,為何在愛情底那些緊要的時間她卻那麼勇敢坦然,未感到這。
顯然在大的熱情和委身的意志里人不會感到這個,在那個時候人覺得一切是應該的,幸福而美好的,真正投入炮火的兵士不會有恐怖。恐怖產生於幻想,希望,產生於顧此失彼的平庸的生活。
在這種恐懼里,王桂英迷失了好久,呆站在窗前。她覺得,她是弱的、可憐的、無經驗的——她是女子。
她底臉變白,肌肉緊張。她開始徘徊,喃喃自語着。“這是多好!多好!”她說,猛然感到夏日的太陽和窗外的園林城廓已不再是荒涼的,它們都顯得愉快而鮮美。她站住,凝視窗外,不解為何如此;“他為什麼?……他怎樣想到我?他痛苦不痛苦?”於是她重新徘徊着。
忽然她跑到鏡子前面整理衣服,並且梳起頭髮來。“啊,您是多麼好啊!”她向鏡子裏的王桂英點頭,並且迷惑地微笑。
鏡子裏的王桂英穿着西式的、白花布的、露肩的、有長摺縫的短衣,臉上顯出驚奇,呈顯着特殊的迷惑和柔軟。這個王桂英嘆息,從鏡子裏消失,有力地、鎮定地向門口走去。她打開門慢慢地走下樓梯,穿過精緻的小廳,聽見了蔣家姊妹底生動的話聲。沒有停止,出神地,專註地往前走。
王桂英心跳增劇,感到羞慚,但未停住,出現在愉快的房間裏,未看蔣少祖,但覺得他,在進門時便知道他站在那裏,以及用怎樣的姿勢——那種美麗的、自在的姿勢是她所熟悉的。她最先看陳景惠,向她點頭,帶着那種迷離的、假意做出的疲懶的笑容。蔣淑媛說了什麼,謹慎地看着她,又看着蔣少祖,蔣少祖臉上有同樣迷離的、假意的笑,站在原來的姿勢中。
蔣秀菊結束了自己底話,站起來跑到心愛的女伴身邊。“好哪,撿果子的,你什麼時候來的?”她伸手放在王桂英肩上,快樂地說,快樂地盼顧。顯然王桂英是她底驕傲;顯然她覺得王桂英底出現增加了自己底地位。王桂英未進房以前,她苦於無法表現自己;這是常有的情形,人們在和這一部分親密的人快樂地在一起時,會渴望另外的朋友出現,以便快樂地招呼,向兩方面驕傲自己底地位。而在婦女們中間,這種驕傲常常是可愛的。
“我四天沒有看見你,撿果子的!我要來玩,好嗎?”她細緻地整理王桂英領上的結帶,笑着說。
蔣淑媛和陳景惠在笑,但有一種不安從她們散播出來。陳景惠躺在椅子裏,垂着眼瞼,矜持地、輕蔑地撫弄着皮夾。在上海的災難中,她未曾對王桂英如此。
王桂英開始匆忙地、假意地和蔣秀菊說話:但不知自己說了什麼。蔣秀菊點頭,好像她明白。王桂英感到陳景惠的表情,假裝尋找東西,盼顧着,瞥了一下蔣少祖。他在玩弄她底草帽,臉上有某種快樂的、不安的表情。
蔣少祖在這個時候不似在上海,那時他是包圍在沉重的氛圍中。在這裏,他是愉快而自由的,這是那種強烈的、肉體的愉快,他未想到要克服它,相反的,他覺得它是生命;他好久便等待王桂英,認為這是某種精神的需要,即他要向她說什麼,等等。他未更往深處想,他在快樂的本能上停止;想到他要向她說什麼,他便感到神秘而迷惑的歡快,未見到她以前他感到惶惑,見到了她,他便忘記了其它的一切,覺得快樂,這是那種自信的、年青的快樂,蔣少祖想像它是贖罪的快樂。
王桂英進房,他感到自己有價值,並且光輝,感到那種強烈的、年青的歡快,強健而驕傲的青年的肉體的歡快。他覺得王桂英是為他而來,並且,顯然的,王桂英迷惑而驚動,並未向他發怒。他只看到這個,在這種強烈的情緒中他無法注意陳景惠。
他看了她,但未說任何話,未做任何動作,他滿意自己能夠這樣。
王桂英露出不安的、疲倦的神態和蔣秀菊說什麼,注意了陳景惠底輕蔑的姿勢,向誰點頭,快步走向蔣少祖,好像她有很重要的事。
“請你把草帽給我。”她冷淡地說。
她臉上的頹唐的、慍怒的、野物的表情令蔣少祖吃驚。“哦,它是你底嗎?”他懶意地笑。“很好的草帽。”他輕輕地把草帽交給她。
“謝謝你。”她說,打顫的眼睛向著地面。
“我回去了,秀菊。你來玩。”她笑着說,顯然努力不看蔣少祖,然後堅決地走出。
蔣少祖抱歉地笑着,隨手抓起茶杯來玩弄,好像他底興趣是一般的,並非特別喜愛王桂英底草帽;好像手裏閑着使他很不安。
開始了關於家事的談心,責備、惋惜、希望這樣希望那樣,然後坐車出去看親戚,打牌,重複同樣的談話……蔣家底姑母為侄女底生日從龍潭趕回來。她每年夏末都要去龍潭一個姨侄女處,她喜愛鄉村,喜愛這個樸實的姨侄女,喜愛她底忠誠的奉獻;她每年都從龍潭帶回很多腊味和瓜果。今年她去得早些,並且因為和女婿吵了架的緣故,沒有帶小孩們去。
她把侄女蔣淑媛這次的生日宴會看得很重;這首先是一個過了五十歲的、全部生活充滿不幸的女子才這樣看的。她底哥哥底家庭對她是世界上最重大的存在,她二十三歲就守寡,假若不是有這個顯赫的蔣家放在她底後面,她便不能生存:族人們便會為財產的原故把她逼死,使她底一對兒女落入最悲慘的命運。其次,她本能地覺得三侄女底這次生日將是蔣家最光榮的、最好的場面,在這個曖昧的認識下面藏着不幸的女人底無窮的辛酸。
姑母年青時守寡,壯年時死兒子,其後是女婿底死,女兒底帶着兩個小孩的再嫁……她底生涯充滿不幸。她是靠了蔣家底存在才生活下來的。她丈夫底家庭久已破散,不再留下什麼。這是一個散亂的、無秩序的商人家庭,她底一房本來很富有,但後來破產了;后二十年她便和女婿女兒同居,期望過繼給自己的孫兒女長大成人,和這個破落的家庭斷絕了一切關係。
四十歲以後她成為剛愎的、精明的女人,對人世有了固定的觀念,知道什麼是自己底,什麼不是自己底;什麼是可得的,什麼是不可得的,以及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而在這個觀念里,一切種類的人格和道德感情,慈善和勢利,利己和犧牲等等,都找到了一個權衡的尺度。
老人帶着瓜果回來,進門便大笑大叫,因為孫兒女攔路搶劫。鄰居們從他們各自底窗口伸出頭來(姑媽住在南京底最複雜的地方)。女兒沈麗英抓着針線跑出來,然後快樂地大叫,跑進堂屋去放下針線。
她單純地做出那種神秘的表情,重新跑出來,做手勢指樓上。從樓窗里伸出女婿陸牧生底戴眼鏡的大臉。然後傳來粗重的腳步聲。在這個時間裏,沈麗英給小孩分了果子,提果籃走進堂屋去了;老人疲倦地,但快樂地走上台階,伸頭給女兒,女兒向她密語,並且發笑。
她從女兒底表情看出來女兒要向她密語;她愉快地伸頭。“你們說了沒有?”她歡喜地問,同時做手勢驅趕小孩。“牧生在說。”沈麗英回答,笑着走開。
“啊,奶奶辛苦!”陸牧生大步跨出來,興奮地紅着臉,用他所特有的粗聲快樂地說,並且露出羞怯。他五天前和丈母爭吵了的,但他總是即刻便忘記,並且他現在處在愉快的心情中;他是那樣的單純。他笑着,看着果籃。
老人簡單地笑了笑,表示並未忘記,但願意忘記。於是她轉身招呼另一個男子,她底外侄汪卓倫。她向他幸福地、寵愛地笑着。
汪卓倫跨着安靜的步子出房來,溫柔地向老人笑着,低聲說了什麼,顯然他處在溫柔而憂鬱的心情中。他底身體很秀美,唇部有中年人的鬍髭,穿着灰色的、樸素的中山服。在笑的時候他意外地嘆息;覺察到這個,他笑得更溫柔,踮腳走到姑媽旁邊。
他未說話,或者他低聲說了什麼,姑媽憐愛地看着她。
沈麗英走出來,以明亮熱情的大眼睛輪流地看着他們。“媽,你洗臉。我們吃西瓜。”她快樂地說。
大家進房。汪卓倫在床邊輕輕地坐下來,他底溫柔的眼睛靜靜地追隨着走動着的沈麗英。她在用她底姿勢和表情宣示某種幸福。汪卓倫溫柔地看着她,憂鬱地摸鬍髭,嘆息着。他底嘆息說:“你說的那個東西於我是不可能的,看吧,我什麼都不能有,雖然我需要。”
老婦人匆忙地洗好臉,拋下了手巾,走向汪卓倫。女兒用眼睛向她做暗號,她未看見。
“卓倫,好兒子,你都知道了。你怎樣想?”姑媽說。汪卓倫看了她一眼,微笑着搖頭。
“好兒子,我要看見!”她憐愛地、熱情地說,做了手勢。
沈麗英明白母親不可能中止(她原想把這個話放在最良好的情勢中說的),快步走上前,笑着,愉快地紅了臉,凝視着汪卓倫。
她翻轉平伸的手,搖頭。她覺得她是在做暗號。“明天淑媛請你,你一定要去,啊!”她以她所特有的嘹亮的高聲說:“你一定要去,不然我得受罪。就是她們蔣家!”她說;在她眼裏存在的是女性的蔣家。
汪卓倫站起來,柔和的、詩意的臉上有深重的悲悒。他輕輕地看了表妹一眼,兩位女性同時說話,姑媽上前,抓他底手臂。他笑着閉起眼睛搖頭。
陸牧生快樂地發笑。
“去,去,去,”汪卓倫疾忙地點頭,好像怕她們;“不過……好,去去!”他站住不動,垂下眼睛來。他底蒼白的臉上的深重的悲悒感動了沈麗英,她覺得自己有錯,好像在別人底苦難前幸福總有錯;她突然苦惱,用顫抖的聲音說了一句什麼,向後房走去。
姑媽快樂地感傷地揩眼睛,大聲嘆息。
“你們真會做媒,啊!”汪卓倫強笑着,說,臉上有某種軟弱可憐的東西。“牧生,你有酒嗎?你要請我喝酒。”他說,向快意地笑着的陸牧生看了一眼,開始徘徊。
“我們才會做媒!做媒還要請喝酒!”沈麗英在後房大聲說,然後跑了出來。
第二天上午,姑媽底家庭在忙碌、叫嚷、找衣服、責備小孩子之後領汪卓倫去蔣淑媛家。人力車停下時大家遇到了蔣家底大姐蔣淑珍和她底大女孩傅鍾芬。蔣淑珍在付車錢;裝扮得像花的,擦得通紅的九歲的傅鍾芬,站在車杠旁,臉上有着對於強烈的快樂有所準備的、嚴肅而痴迷的神情,看見沈麗英底大女兒陸積玉,傅鍾芬莊重地點頭,好像成年的婦女。
沈麗英精明而迅速,奔向蔣淑珍搶着付車錢。她帶着那樣堅決的、無可懷疑的神態,以致於蔣淑珍毫未抗議便退開,認為應當如此。她退到女兒身邊,露出她所特有的慈愛的、歉疚的、軟弱的笑容。
“姑媽,你看!”她說,好像企圖責備沈麗英。
姑媽迅速地搬動小腳向她走去。但她看見了汪卓倫,不知何故有些不安。汪卓倫嚴肅地向她鞠躬,她熱情,不知如何是好,但向他走來。
“我說你要來,卓倫。”她用她底愁慮的,悅耳的聲音說。“你好久都沒有到我們家裏來,……”
“我有些忙。”
“我盼得要死。”她笑,用那種眼光看這個嚴肅的男子,好像他是令慈愛的母親焦心的小孩。
小孩們彼此招呼,走在一起。大家走進庭園,蔣淑媛和陳景惠最先跑出來,其次是傅蒲生和蔣少祖。姑媽尚未見到蔣少祖,她搬動小腳疾速向前跑,發出責備的、快樂的叫聲。“看哪,死東西,小鬼頭,蔣家底禍害!”
蔣少祖點頭,笑着。
“啊,是的,媽。”沈麗英叫。指陳景惠。
陳景惠快樂,來不及說話,臉發紅。姑媽尚未見過她,她抓住她看了很久,滿意,又叫起來。
“看哪,怪不得我們都老了啊!”
大家通過鋪滿樹蔭的水泥路走進前廳。廳里的客人全站起來了;陌生的客人們不知道是誰來了,但覺得來的是重要的客人。姑媽跑向蔣蔚祖,跑向金素痕,跑向老嫂嫂;廳堂里充滿了生動的、快樂的叫聲和話聲。
乘着這種活潑的空氣,大家把龍鐘的、壞脾氣的、穿着紫色的綢裙的蔣家底媽媽,和穿着黑緞子裙子的精明的姑媽,以及別的一些老媽媽們放在一起。老媽媽們,因耳聾而大聲喊叫着,年青的婦女們氵悉地響着綢衣,談笑風生地走進內房。
因為人數太多,她們大家都有些裝假。她們在說客氣話的時候溫怯地笑着;她們在開玩笑的時候高聲叫喊。她們互相觀摩衣妝,其中以金素痕底袒臂的、黃底紅線的綢旗袍最出風頭。她們大半都穿着精巧的繡花鞋,少數的,穿着高跟皮鞋,顯得很艱難。她們這樣地彼此注意着衣飾,因為,只有她們,才懂得一個女人在衣飾上所受的痛苦。“我們還是在表嬸那裏會過呀,表嬸底那個舅爺來了嗎?”“阿福底病好了嗎?謝天謝地!”“他就是這一點不成器!”“啊,我們老表親,你不用客氣,小孩子底事情,你萬萬不能破費!”“你底衣裳多時髦呀!是上海底料子!”“不,素痕,你這個小妖精!”
她們叫成一團,而後,她們安靜了,重新有了綢衣底氵悉聲。
接着她們就又叫起來了。
“我們底頭腦是封建的呀!”“淑媛姐姐才是維新派!”“她是細皮白肉!”“啊,我們老了啊!”
大家稍稍有點疲乏,空氣變得自然了。不停地響着吃瓜子的聲音。有人打起呵欠來,大家都打起呵欠來了。她們用她們底精緻的、戴着鑽戒的白手掩着嘴巴,她們眼裏有疲乏的、愉快的眼淚。
在男客們裏面,談話生動了起來。這主要的是因為有新奇的、生動的、善於雄辯的角色在——這個角色是蔣少祖。
蔣少祖覺得,在他底身邊的,那是一些平庸的人。這些人已經被生活所壓倒,愚蠢而自滿,蔣少祖愉快地對他們取着驕傲的態度,最初大家談笑話:有一個留着小鬍鬚的傢伙是特別地善於詼諧。但在笑話裏面,蔣少祖笑得很勉強了,他顯得有點疲乏。接着,陸牧生攻擊他,王定和用搜索的、含着敵意的眼光看着他,他活潑了起來。他底機智的諷刺使滿座驚倒。
王定和輕視蔣少祖底信仰,但蔣少祖對這個顯得毫不介意。在王定和底敵意的熱情里——王定和毫不掩飾這個——蔣少祖就成了中心人物了。
蔣少祖,他並沒有那麼愚笨,來和這一批人辯論理想和信仰。他底花花公子式的愉快的機智,是足以應付他們的。從王定和底口裏,大家都知道蔣少祖是年青的政治家,而對於所謂政治家,大家是懷着惡意的,於是,不管相識與否,都攻擊起蔣少祖來了。蔣少祖應付這些攻擊,是勝任而愉快的。“依你看來,中日會合作么?”陸牧生問。
“中日合作,像這樣子:中國是馬,日本騎馬。”蔣少祖說,比着手勢,懶洋洋地躺在椅子裏,愉快地笑着。隨後他滑稽地做了一個歪臉,好像在嘲弄這匹馬,和這個騎士。大家笑了。
在大家底笑聲停止了的時候,傅蒲生在電扇後面大聲地笑了起來:他才懂得這個。王定和笑着看了大家一眼,對客人們底愉快感到滿意。
然後他用搜索的、嚴肅的目光看着蔣少祖。
大家談到民主、獨裁、國際上的某某和某某。蔣少祖,以他底豐富的知識和機智,使大家不停地鬨笑着。但談話並不就這樣結束:一種嚴肅的、興奮的東西在王定和底身上表露出來了。這是,在對蔣少祖底批判里,痛苦的熱情所產生的結果。嚴肅的內心鬥爭,是在輕鬆的鬨笑下面進行着。
陸牧生說,他對一切感到悲觀。他嚴肅地說了很多,但就在這種興奮的敘述里,他安慰了他自己。王定和攔住了他,用尖銳的聲音向蔣少祖說話。
和陸牧生所說的話相反,他說中國底前途是樂觀的,但他卻又並不是在反對陸牧生。他是在反對蔣少祖,雖然蔣少祖對於這個題目並沒有說什麼。
王定和,帶着一種熱切的感情,說他懂得政府底痛苦。“我們知道,一個當家長的人,總是不被兒女們理解的,我常常這樣想。”王定和用興奮的、痛苦的聲音說,憤怒地笑着,看着蔣少祖。“你知道中國底情形是多麼複雜啊!”他說,忽然親切地笑着,希望說服蔣少祖。“是的,只有實實在在地處在那個地位上,比方說,才曉得當局底痛苦。”他嚴肅地說:“你看看南京吧,這幾年是進步得多快,但偏偏,比方說,有一些叛逆的兒女,對於這些個叛逆的兒女,一個家長怎得不痛苦,這個家長說‘只要你回頭,我總會為你殺豬宰羊,忘記過去的一切的……’而我們卻自私,沒有良心……”他痛苦地說,流出了眼淚。
“這是浪子回頭啊!”蔣少祖嚴肅地、優越地大聲說。他匆促地笑了一笑,企圖遮藏王定和底眼淚所帶給他的痛苦。
大家沉默了。電扇傳出強大的聲音來。坐了一下,王定和和陸牧生一道走了出去。
“賣弄小聰明的東西,可惡已極!”王定和憤怒地說。
“他根本是小孩子!”陸牧生說,快樂地笑着。
王定和又進來的時候,大家正在圍着汪卓倫談論中國底海軍。談話在一種拘束的、莊嚴的空氣里進行着,王定和底進來使大家停頓了一下。顯然王定和,他底那種違背做主人的心意,並違背老練的世故而暴露出來的激昂和痛苦,是這種拘謹的空氣底原因。
在以前的全部時間裏,汪卓倫帶着他底溫和的,憂鬱的神情坐在蔣蔚祖底旁邊,蔣蔚祖顯得困惑而遲重,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參加談話。王定和走出去以後,為了打破沉默,那個小鬍鬚的、詼諧的客人向汪卓倫問到中國底最大的軍艦有多少噸,日本底最小的軍艦有多少噸——他認為這個問題很聰明——等等。汪卓倫,帶着一種輕柔的,嚴肅的笑容,用低而清楚的聲音回答了他。汪卓倫回答這個問題時所有的嚴肅的表現,使詼諧家有些失望。但別的客人卻因此關心地問起很多問題來了。
汪卓倫,他底明亮的、酸濕的眼睛輕柔地笑着,他做着優美的手勢,柔和而清楚地回答了大家,他在說話的時候用他底美麗的、率真的眼睛看着對方,他底這種目光,以及他底柔和的聲調和安靜的、優美的手勢,顯示了他底嚴肅的、豐富的精神生活,感動了蔣少祖。
“這是一個誠實的人!”蔣少祖想。
“啊,他是孤獨的,高尚的,毫不做作的!他是這一群裏面的一顆珠寶!”接着,蔣少祖感動地想。
蔣少祖感覺到,在汪卓倫底一切表現里,有着一種高尚的孤獨的自覺。他對別人是這樣的親切,但同時他又是莊重的;他保衛着他底孤獨的內心。
談話停止了,汪卓倫帶着憂鬱的表情坐在那裏,眼睛半閉,凝視着窗外。這種憂鬱的、瞑想的表情,在一個男子底身上,會有這樣的美,蔣少祖從不知道。忽然汪卓倫輕輕地嘆息,看着蔣少祖,向他笑了溫柔的、憂鬱的笑。
這時王定和底弟弟王墨衝進房來了。這是一個快樂的大學生,身體優美有如體育家。顯然他絲毫都不介意哥哥底威嚴。他跑了進來。不管這裏面是些什麼人,跑向傅蒲生,向他說了什麼,大笑了起來。
傅蒲生沒有來得及明白他底大笑底原因,金素痕,閃着光輝,出現在門口了。金素痕,她是多麼嬌媚呀!“你這個死東西!”她伸出她底赤裸着的手臂來,指着王墨。她嘟着嘴,然後笑了。“手巾還出來,死東西!”她說,響着高跟皮鞋輕盈地走了進來。
大家笑着站了起來。蔣蔚祖底困惑的臉發紅,然後發白。“搜吧!”王墨大聲喊。
傅蒲生動手搜他。紅綢手巾從他底襯衣裏面落了下來,他大笑,跑了出去。
“死東西!氣死人!”金素痕笑着罵。“對不起各位!……她們要行禮了!”她嘹亮地說,走了出去。
王定和愁悶地笑着向蔣蔚祖點頭,他們走了出去。大家陸續地走了出去。但蔣少祖沒有動。他做手勢留下了汪卓倫,使他坐在他底旁邊。
“我們底家庭不要從整個的方面來看,已經沒有了整個!”蔣少祖說,雄辯地做了手勢,“我們要個別地看它……儘是銅臭,啊!這就是現代中國社會!”他迅速地站起來關閉電扇。“……我很同情我這個哥哥,還有淑華姐姐!”他非常憂鬱地說。
汪卓倫以柔和的、酸楚的目光看着他,同時笑了他底莊重的、憂鬱的微笑。這微笑說:“我是一個孤獨的人——我底善良有什麼價值呢?”
“我要勸你一件事,淑媛妹妹!你們忘記了……在年輕的時候大家玩玩,但是你今天一定要答應我這個姐姐!淑媛妹妹!媽媽在這裏……你們忘記了!”蔣淑珍憂愁地、熱切地向她底三十歲的妹妹說,並且抓住了她底手臂。她們是站在樓上的過道里,面對着後窗,可以看見花園底綠蔭。“大姐,究竟是什麼事呀?”蔣淑媛煩惱地說。顯然她極不願意姐姐來干涉她底一切佈置。
“淑媛,我們的家庭門第高貴,我們不必怕別人笑!”她說,覺得說錯了話,煩惱地笑了起來。感覺到妹妹底冷淡和不滿,她就說得更熱切,更混亂了。“淑媛妹妹,你聽我說一句,我們可不必假充時髦,我們蔣家就是這個樣子的!……老實說,淑媛,我覺得一個女人還是守舊一點的好!”(蔣淑媛露出了冷酷的、煩悶的表情),“我不是說,妹妹,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底意思……”
“你究竟要說什麼呀?”
蔣淑珍可憐地笑了。
“我是說,妹妹……”和說話同時,來了眼淚,“妹妹,我心裏真難受,我老了,雖然今天是好日子,我不該……”她揩眼淚,做出勉強的歡笑。“妹妹啊,我是要你點個香燭,替祖宗,替媽媽姑媽叩個頭……也教訓教訓素痕。”她說,可憐地笑了。
“哦,這個!——行的!”蔣淑媛冷淡地說,以高貴的步態走下樓梯。
點了香燭,叩頭開始了,大家吼叫着。蔣淑媛顯得莊嚴而不可親近,叩了頭,接過了媽媽和姑媽底紅紙包。然後她輕蔑地笑着走過金素痕,走進房。她進房便因悲傷而流淚。她露出富泰的樣子重新走出來,看見了遲到的蔣淑華,對她表現了非常的親熱。
在這種親熱下,蔣淑華有些困窘;另一面,因為金素痕底在場,她露出了絕頂的孤高。她底頭上,插着黃色的小花,使她顯得深刻而動人。她提起寬大的白衣走進房。
於是,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就開始了那種競爭了。
蔣少祖不覺地和王墨站在一邊,和金素痕開着玩笑。這是很快樂的;他並且覺得,這是援助了他底悲慘的哥哥。喧嘩的沈麗英和富貴的蔣淑媛聯合了起來,企圖壓倒金素痕。但不覺地成了人們底注意的對象的,是孤高的蔣淑華和沉默的汪卓倫。
這種孤高,這種沉默,和即將發生的某一件事情,使一切種類的喧嘩和風情減色了。蔣少祖,因王桂英底在場而不安,但仍然為他底二姐感動。他忽然帶着他底那種優美的、機智的態度指着蔣淑華向大家介紹說,她是蔣家底公主。大家笑了起來,蔣淑華眯起眼睛,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似地,帶着一種瞑想,凝視着窗外。汪卓倫困惑地笑了一笑:汪卓倫覺得自己有錯。
“我告訴你們一個,一個公主底故事!”蔣少祖活潑地說。於是他說了起來。這個故事是,愛坡羅,和一個人間底王子,爭奪一個公主;人間的王子勝利了。他希望這個故事能夠使蔣淑華快樂;他並且希望,這個故事,能夠給王桂英以某種啟示。但他沒有能夠說完,小孩們衝進了房間,打斷了他。
但汪卓倫是已經被那個王子深深地感動了。小孩們從後房跑了進來,九歲的、活潑的、擦得通紅的傅鍾芬跑在最前面。她突然覺得她喜歡汪卓倫,她向他撲去。汪卓倫抱住她,同時含着憂鬱的、酸楚的微笑看着蔣淑珍。
“鍾芬!”蔣淑珍責備地喊。
女孩跳了起來,發出笑聲,向蔣淑華奔去。汪卓倫含着酸楚的微笑看着蔣淑華,蔣淑華突然臉紅。
“鍾芬,你們出去玩!”蔣淑珍,替妹妹感到狼狽,喊。
小孩們跑過房間。沈麗英底男孩陸明棟,帶着一種猛烈的神情,看了傅鍾芬一眼,傅鍾芬笑了起來。陸明棟底姐姐陸積玉最後走過房間,紅着臉,垂着眼睛。
“多麼文靜啊!”一個女客叫。
陸積玉剛剛走到門口,一個穿短褲的、興奮而粗野的少年跳上了門檻。他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大家,懷着一種敵意。看見陸積玉,他顯得有些慌亂;他皺着眉頭走了進來。
“啊,三弟!純祖啊!你看是誰?”大家叫了起來。“我請了假……走路來的,本來我想騎腳踏車,”蔣純祖說,盼顧,眼前的五彩繽紛的一切使他昏亂,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他來這裏,主要的是為了陸積玉。在少年們中間有着做夢般的戀愛。
認出了蔣少祖,他臉紅了。
“二哥。”他說,善良地笑着。
“放假了嗎?”蔣少祖快樂地問。
“沒有。”蔣純祖回答,羞恥地看了興奮着的陳景惠一眼;然後盼顧,顯然在找尋什麼。
“弟弟,請叫人呀!”蔣淑珍走到他身邊,小聲說。
蔣純祖困惱地皺眉。於是他痴獃地站着不動。蔣淑媛嚴厲地看着他,要他請叫大家,他惱怒地皺着眉頭盼顧。宴會開始了,大家談笑着走了出去。蔣純祖站在門邊,戒備地看着他們。他帶着困惱的表情,敵意地凝視着走過他底身邊的金素痕。
大家出去了,他抓了一把糖塞在衣袋裏,露出緊張的、狂喜的神情跑了出去。
“你看啊,那個傢伙來了!”傅鍾芬大聲說,拖着陸明棟跑過太陽下的草地,躲到花叢里去。
“我們嚇他?”男孩說。
“不,不許。要不然我就哭了。”
蔣純祖在林蔭路上走了出來,時而非常的憂鬱,時而歡喜地笑着,低聲地向自己說話。陸積玉從樓房後面走了出來,譴責地皺着眉頭,假裝沒有看見他。
他喊她,她愁苦地站了下來。她用眼睛做暗號,告訴他說周圍有人;然後她向葡萄架走去。
“你恨我嗎?”蔣純祖跟着她,痛苦地說,完全像一個多情的男子;“你恨我嗎?”
女孩不回答。走進葡萄架,她垂下眼睛;接着她流淚了,覺得戀愛太悲傷。
“你恨我嗎?你不回我底信!……”
“你欺侮我……你曉得,我生活苦得很,我們沒有錢,而且……”陸積玉說,委屈地哭了起來。
“啊,你多麼像《草原故事》裏的姑娘……《草原故事》,你看過嗎?……我不管什麼的,我也不怕,我只問你,你恨我嗎?”蔣純祖痴幻地、猛烈地說。
“我……怎麼能夠……恨你!”陸積玉哭着說,完全像大人。
“我們多麼不幸啊!”蔣純祖叫。他底心,是跳得這樣的厲害;他顫抖着,他覺得他就要死去了。他很想嘗一嘗,他很想抱一抱陸積玉,但傅鍾芬在花叢里尖利地叫了起來,使他恐怖地戰慄了一下。
“討厭!”陸積玉厭惡地說,然後看着陸明棟。“弟弟!”她說。陸明棟,在她底嚴重的聲音下面屈服了,跟着她走出葡萄架。
“明棟,我求你絕對不要跟媽說,又不要跟奶奶說,我以後要報答你。”站在太陽下,陸積玉可憐地說;“要是你說了,我就去,去尋死!”她說,遮住了眼睛。
“我不說。”變得慘白的男孩回答。
“小舅,你以後不許!”陸積玉嚴厲地向走近來的蔣純祖說,迅速地走了開去。
失戀的蔣純祖垂頭喪氣地走到花園裏去。大家找他吃飯,好久好久才找到了他。
在宴會裏面,傅鍾芬唱了“可憐的秋香”。離開筵席,走上樓,傅蒲生得意地唱着“秋香秋香”。在宴會裏,王墨和蔣秀菊瞎鬧,使王桂英覺得很不快。王桂英並且因蔣少祖底不可捉摸的態度而覺得煩惱。王桂英和蔣秀菊一同離開正廳。她們走到花園裏來。烏雲遮沒了太陽,涼風活潑地吹着,王桂英感到涼意,覺得悲傷,走過草地時低聲唱着:“秋香,你底媽媽呢?”
“桂英,你是不是不舒服?”蔣秀菊憂愁地問。“沒有……有一件事,我明天告訴你。不,我不告訴你。”王桂英說,堅決地抬起頭來。
蔣秀菊委屈地沉默了很久。
“桂英,我們家裏的事多麼叫人頭痛啊!”
“哪個叫你要這個家!”
“但是,桂英,我不理解你。”蔣秀菊委屈地、怯弱地說。“秀菊啊,你理解我,我也理解你。我怎樣才能夠報答你底好心腸啊!……秀菊,我覺得,恐怕我們以後再不會這樣理解了罷。”王桂英說,有了眼淚。
她們並肩地坐在草地上,她們底美麗的頭髮在活潑的涼風裏飛動着。鑲着金邊的、雷雨的雲已經升到頂空了,風勢漸漸地增強了。蔣秀菊,帶着她底憐憫的表情,沉默着。“秀菊,常常在深夜裏,我醒來,我覺得世界很荒涼,我心裏是多麼悲傷啊!我想,人總是自私的,我不愛別人,別人也不愛我!”
“願主寬恕我們!”蔣秀菊,就是若瑟,凝望着雷雨的雲,想。
“人生無非是夢境,荒唐的夢,享樂的夢,追求幸福的夢——啊,你看那雲後面的金光多美,要下雨了——而我,是終於要從夢裏醒來的吧!”王桂英以痴幻的小聲說,“就是說,大家從此忘記我了,”她繼續說,“我,生活過了,什麼也沒有得到,又消失了!啊,我是一點樂趣也沒有啊!”她帶着一種激情,喊。
“桂英,你不能告訴我么?”
“啊,不!”王桂英堅決地說。“你是多麼純潔啊!”
“但是我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純潔……桂英,雨就要來了。”
“我想向你借一點錢。”王桂英簡單地,冷淡地說。
蔣秀菊臉紅,打開包包來,拿給她二十塊錢,並且謹慎地問她夠不夠。王桂英臉紅了,接過錢來,沉默着。然後她站起來,說,她要回去了。
“雨來了。”
“不。你明天來玩。”王桂英說,接着就跑了開去。
王桂英跑過林蔭路,同時低空裏起了雷聲,暴雨狂亂地降落了。各處有了尖銳的、喜悅的喊聲,雷雨更威猛。蔣秀菊跑到台階上,在狂風裏挺直身軀,高聲地喊叫着。但王桂英已經消失。
“仁慈的主,你寬恕她罷……”蔣秀菊說,眼睛潮濕。台階裏面,小孩們歡跳着,唱着歌:風來了,雨來了,和尚背着鼓來了!
蔣淑珍拖蔣蔚祖替她“挑水”,走下樓來,在小孩的房間裏找到了蔣淑華。小孩在睡覺,蔣淑華躺在椅子裏看書。蔣淑珍少女般笑着,懇切地看了她一眼,問她看什麼書,隨即便向她提起了汪卓倫。
兩姊妹談了幾分鐘。這幾分鐘是難忘的,她們談得那樣融洽。好像因為窗外是雷雨,旁邊是小孩底睡眠的呼吸,特別好像是因為蔣淑珍來得那麼突然,而蔣淑華正在看書,她們才談得那麼融洽。雷雨、小孩底甜蜜的呼吸、蔣淑華所看的破的小說,和低聲談論的心腹話有着神秘的、美妙的關聯,彷彿這個談話一定是如此的。兩姊妹帶着感動的、莊嚴的神情走出房來。蔣淑華走進樓下的後房,坐下來,凝望着窗外。“啊,卓倫,你來,我問你一句話。”蔣淑珍使汪卓倫離開留聲機,微笑着向他說:“你看見少祖嗎?”“沒有。”汪卓倫回答,不安地明白她並非真的問這個。蔣淑珍歉疚地,慈愛地、天真地笑着。
“你有空,你來。”她說,領汪卓倫下樓。
汪卓倫走得很小心,好像每一步於他都是極重要的。他明白蔣淑珍領他到什麼地方去。在樓下第一個房間前他心跳,感到那種溫柔,發覺不是這個房間,他臉紅。蔣淑珍沒有注意到這個,沒有說話,領他穿過正堂。
他感到軟弱,想停下來,但仍然機械地跟着戴大耳環的蔣淑珍走着。這個中年男子不能用俗世的方式來應付這件事,因為他誠摯地明白他自己底無經驗:他沒有接近過任何女子,他是羞怯而善良。同時他並未堅強地具有那種失意者底安心立命的情感,因為他還是小孩,善於寬恕,人生里的一切於他都是神聖的。他是那樣地擾亂不安,雖然他為在內心和外部應付這件事已經準備了好久。他想到別人在這種時候是怎麼做的,想到一些客氣話,想到冷淡的、強有力的表現,並準備這樣做,但這個艱苦的建設在事情臨近時便完全被遺忘了。穿過正屋時,由於羞恥和強烈的、擾亂的責任感,他忽然覺得他對蔣淑華是有錯的,或將要有錯的,他覺得艱難、不幸、和某種憐憫。
汪卓倫生長在貧窮的家庭,——原來也是那種大家庭,但在父親一輩底手裏便破散了。而因了由破散帶來的獨立的努力,慈愛的母親便在新的小家庭里創造了很多光明的景象,因此,汪卓倫底幼年,雖然飽受貧窮底痛苦,卻也充滿了溫暖。然而母親早死,常常是這樣的,慈愛的母親早死,留下了孤獨的、苦撐門面的、憤嫉人世的父親。父親辛勞到六十歲,最後十年便把擔子卸給汪卓倫了。除了金錢以外,汪卓倫還需要負擔父親底壞脾氣:傷心、嫉憤、酗酒。
早死的母親留給兒子神仙般的印象,並留給他那種慈愛的、憂鬱的、軟弱的氣質。犧牲了自己底青春,忍受着父親底一切乖戾,汪卓倫把家庭擔負了起來。認為結婚會使父親更不幸,他便沒有結婚。父親希望在自己死去以前看見兒子成家,——這在汪卓倫看來是一個奇想,因為很多例子,都證明這是不可能的——但不幸他死得比自己所預想的還要早。
由於父子兩輩底努力,家庭可觀地恢復了,汪卓倫很早便能結婚的,但他有很多擔憂,竟至於認為自己是不適於結婚的。在這種社會裏,一個中年人底結婚,常常也是困難的,因為熱情已經消失,猶豫是那樣的多,對於他,世界上是不再有什麼絕對的東西了。汪卓倫並且感到假若有任何女子到他底生活里來,那個女子便要不幸。
但他單純如小孩,某種隱伏着的感情燃燒,他底世界便要完全改變。這兩天他所感到的那種搖動使他覺得一切都不尋常:這種搖動並沒有替他決定了什麼,但卻使他看見了,在自己內部,還有着什麼。他承認自己將要做一件美好的事,但不知道應該在實際上採取怎樣的態度。
“我應該答應呢還是不?不,我要看。”走進前房時他想,一度感到強烈的猶豫,但明白自己是帶着最好、最寶貴的東西走進這個房間的。
看見潔白的蔣淑華,他立刻露出了那種單純的、嚴肅的、歡悅的態度。好像他好久便準備了這個。
蔣淑華有些屈辱,有着那種悲傷的、冷淡的心情。這種心情底出現通常是不管對方是怎樣的人的:一位孤獨的、高尚的女子需要保護自己。她是帶着這種冷淡的表情站起來的,但汪卓倫沒有注意到這個,他進門,向白衣底所在鞠躬,然後帶着極大的嚴肅凝望着窗外。
進門前他感到她在,並且感到了雷雨。他凝望着雷雨,向蔣淑珍嚴肅地、羞怯地笑着,好像告訴她說,這雷雨,是給了他以非凡的印象。他覺得一切都很簡單,他有了最善良的可能——他在小沙發上坐下來,看着蔣淑華。
“南京常常下雨。”他說,帶着極大的率真。
蔣淑華摺好衣裳坐下來,玩弄桌邊的白蘭花,好像沒有聽見他,但她看了窗外,明亮的黑眼睛看向雷雨底深處。
蔣淑珍開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她歡喜而羞愧。她感到她騙了誰,而這件事假若結果不良好,那麼這個誰便要痛苦。
“為什麼我不和他說明白呢?淑媛說了什麼?”她苦惱地想。“不明白總是不好的。”她想,坐下來,想到離開要好些,她便又站起來。
“我去找少祖。”她有罪地小聲說,笑着,紅着臉,輕輕地走出去。
蔣淑華和汪卓倫凝望着她走出去的門,感到精緻的房內有了極大的安靜,他們需要這安靜;而雷雨在窗外。窗前的槐樹在雨中搖蕩着。
沉默了很久。這沉默是充實的。
“今天你沒有打牌?你好像不喜歡。”蔣淑華說,意識到說得過於親切,臉微微發紅。
“不,我喜歡。”汪卓倫率真地回答,眼睛笑着。“令尊前年歸天的時候,我去你們家裏過。你那時候不是很忙嗎?”
“啊,混亂得很。父親死了,兒子總不曉得怎樣是好的。特別是我。”
“你底責任盡了。你……”她止住,嗅白蘭花,覺得由自己一個人提出話來不好。
汪卓倫溫柔地沉默着,這是被對父親底回憶引起的,他底潮濕的、美麗的眼睛裏面有了嚴肅的微笑;他坐得很安適,覺得從未這樣安適過。忽然他覺得過去的一切是非常的遙遠了。
“我們家庭很簡單。早就破散了。你們家庭,現在正經歷最大的試驗。我覺得一切是沒有頭緒的。一個人是一個頭緒。”他誠實地說。
“是的,是的。”蔣淑華感到他說得最適當;“早就有人聲明了,各人走各人底路!”她笑着嘆息,溫柔地擱下白蘭花,看着窗外。
於是他們都感到互相談家庭是不好的,這顯得太露骨;而他們已經意外地很親近了。這種感覺證明了他們底親近,於是他們企圖拉開些。但一切已經確定了,那種溫柔的安靜,在充滿着雷雨底辛辣的氣息的空氣里浮漾着。兩個人臉上都有着沉思的、嚴肅的笑容。
“她,只是她在房間裏,我沒有想到,我是多麼幸福!”汪卓倫想。
“你底病近來好些么?”他問。
“好些。”她笑了,“我不喜歡在城裏住。我想到鄉下房子裏去;我派人去打掃……”
“我也喜歡鄉下。”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好像驚奇他們底興趣是相同的。“這個人多麼好!但是我不要和他說這些,不說!”蔣淑華幸福地想。
“下的好大的雨啊。”她說。
“你喜歡下雨么?”
“你怎麼知道?”
“我也喜歡。”
蔣淑華臉紅,抬起眼睛來看着雷雨深處。
“她會把那朵花拾起來。”汪卓倫想。果然她拾起了花。“我要給她很多花。我們在鄉下,也是這樣的雷雨,一切便會不同了。啊!”他吃驚自己想了這個,皺着眉。“不,不可能的,沒有什麼理由,不可能的!”
實際上他沒有看見蔣淑華。他只感到崇高的白衣和她臉上的深刻的表情。他決沒有用世俗的眼光看這個女子,而這是無比的幸福。風吹進雨絲來,落在這個女子底臉上:她未動,有兩綹頭髮從她底頭上飄了起來。在強烈的電光後傳來了猛烈的雷聲,汪卓倫耽心她受驚或受涼,想使她坐開,但又覺得就這樣最好。
“我頂喜歡雷聲之後的雨聲,聽見好像是很遠的聲音。”蔣淑華笑着小聲說;“小時候,我們蘇州園裏有被雷劈倒的一棵樹,我和蔚祖在那裏玩。啊,好爽快的雨!”她露出振作的,受驚的神情,抖了一下纖瘦的肩膀,說。
汪卓倫點頭,笑着;他明白這些話對於她的意義。“啊,純祖,弟弟,弟弟,你過不來了嗎?”她忽然站起來向窗外高聲叫。她看見了蔣純祖,他站在花棚下面。他疾速地跑出花棚,向葡萄架的方向跑去;但又轉身,向這邊的窗戶跑來。
他跑到槐樹下面站下。他全身淋濕了。年青的、稚氣的臉快樂地發紅。雨繼續淋在他底身上,他抖着身體,快樂地、惡作劇地盼顧着。他底身體很強健。
他向姐姐榮耀地笑了一笑(他認為淋雨是光榮),然後又向汪卓倫笑了一笑。
他喘息着,閉起眼睛來。
“你進來,死像!”姐姐說。
傳來了雷聲。少年盼顧着,顯然雷聲是他底歡樂。“啊,我……你聽!”他說。
“你進來嗎!”汪卓倫笑着說。
“好,好的。不,”蔣純祖探身到窗戶裏面來,嚴肅地看着他們,突然明白了,笑了羞怯的笑,轉身沿着牆壁跑開去。蔣淑華嘆息。
“他沒有受過我們所受的那種教育。他們佔了便宜。”她向汪卓倫說;同時她底溫柔的笑容表示,無論如何她應該承認,她所受的那種教育毋寧是最好的。
“是的,年青人不同了。”
蔣秀菊無意中走進來,站住了,預備退出去,笑着,紅了臉。
“妹妹,你坐。”蔣淑華羞怯地說。
“啊,不,該死,我找大哥!不,你們談!”她臉紅到耳根,笑着往外跑,活潑地跳出門檻。
“妹妹,你來,我要生氣!”蔣淑華苦惱地高聲說,追了出來。
蔣秀菊站下,好像犯錯的小孩。
“姐姐,原諒我,我實在不知道。”她動情地、可憐地笑着說。
蔣淑華想說什麼,但止住了。她伸手到妹妹肩上來:她底羞怯的、苦惱的眼睛裏面有了晶瑩的眼淚。
黃昏以前,牌局停止了,客人們陸續地離去,門口有車輛底聲音,林蔭路上不時有婦女們底愉快而疲倦的叫喊聲。雷雨停止了,園裏有着涼意和新鮮的、愉快的景象。雨雲稀薄、流散,露出了澄碧的藍天,水滴從濃綠的、發青的、垂着頭的樹上滴下來。水滴下,綠葉輕微地顫動着,好像生命在蘇醒。人們可以嗅到玄武湖底清涼的氣息,一切是愉快、明靜、新鮮。
大家要汪卓倫去看戲,汪卓倫答應了,但輕輕地嘆息。他覺得大家是忘記了蔣淑華:蔣淑華是決不願意去看戲的。“要是在蘇州的話,她就絕對不敢!——時髦個屁!她一家子放白鴿!”沈麗英和蔣少祖走出林蔭路,沈麗英憤激地小聲說。顯然他們在談論着金素痕。
蔣淑媛和陳景惠走到花園裏去。
“這裏有水……你想,第一,騙錢,第二,要田,第三,恐嚇,分家!”蔣淑媛興奮地說。顯然她們也在談論着金素痕。
蔣蔚祖在草地上焦灼地走動着,好像被困的野獸。傅蒲生在他旁邊嘻笑地說著什麼。
在另一邊,金素痕走了出來,招呼陳景惠到一起,興奮地說著話。
“我希望有一個和我談得來的人!我總希望遇到一個知識和見解比我高的人!”金素痕愉快地說。“你來了,真好!”她說。
陳景惠興奮地笑了。
“你是在學法律嗎?”她問。“唉,中國底法律……”她說,希望表現自己。
“你慢慢地就會知道他們蔣家了!唉,她們蔣家!”金素痕閉起眼睛來,憂愁地笑着搖頭。
陳景惠贊同地笑着,一如她在蔣淑媛面前所笑的一樣。整整一下午,蔣少祖處在失望的、煩悶的心情中。晚上,大家去看戲,他沒有去:他說他很不舒服。
“也許是受了涼,少祖。”陳景惠愉快地向他說。“是的,受了涼!”蔣少祖憤怒地想。他憤怒,因為,在愉快中,陳景惠是這樣的愛着他。他們底汽車剛剛開走,蔣少祖便披起衣服,跑了出來。他是去看王桂英。
他出了玄武門,迅速地走過熱鬧的湖堤,向黑暗的、僻靜的小路跑去。他昨天上午還和蔣秀菊來過王桂英處,但現在,因為黑暗,他迷失了道路。他好久都不能找到那個湖灣(他記得那裏有一隻擱在岸上的破船),站在茂盛的雜草中。在他底附近有一座桃林,空氣里有着濃烈的、迫人的、蜜餞般的氣息。
他焦灼地、憤怒地找尋着道路。找到了湖灣,看見了那隻破船,他突然經歷到一種感覺,好像剛從昏沉的夢中醒來。“我為什麼這樣熱情?這裏的一切,和那裏的一切,難道不是同樣的空虛?我為什麼要欺騙自己,欺騙別人?但是我應該怎樣生活?”他對自己說,一隻腳踏在破船上,扶住頭。“多麼痛苦啊!”他喊,向桃林奔去。
他看見桃林深處有燈火:這是一個農家。他跑過這個農家,瞥見裏面有昏暗的油燈,一個老女人在桌子旁邊靜止地坐着。這個靜坐着的老女人,給了他以非常的印象。“她底熱情已經消失了,她是多麼幸福!但是我決不願和她調換位置!”他對自己說,在茂草中跑了過去。
他跑進了王定和家底舊宅底大門,看見了王桂英底窗上底燈光。他從院落里繞了過去,站在卑濕的草地上,遠遠地看着窗戶裏面的王桂英。周圍是異常的沉靜。
王桂英在激情中淋了雨,回來便睡去,此刻剛剛醒來不久,正在寫信。她底衣服沒有扣整齊,她底頭上扎着一根絲帶,在恬靜的燈光下,她是顯得非常的迷人。她寫好信封,封了起來,以痴獃的眼光看着前面。忽然她底頭落到桌上去:她哭了。
蔣少祖跑過去敲門。
“桂英,是我!”他小聲說。
王桂英打開門,以一個憤怒的、堅決的凝視迎着他。“哪個叫你來?我在這裏生活,不需要任何人,沒有任何信心,蔣少祖,當心你底姐姐!”她嚴厲地說。“但是你已經替我打開了門!’蔣少祖不快地說,皺着眉頭。他底這句話,含着對人世的不敬,是有着雙關的意義的。“剛才你哭了,為什麼?”他同樣不快地問。
“因為要哭。你沒有權利干涉我!”
蔣少祖突然嘆息,並且悲涼地笑了。
“桂英啊!”他說,眼裏有淚水。王桂英垂下了她底驕傲的頭。“那一切對我都沒有意義,我是為你而來南京,而且將要為你而走到任何地方!桂英,幾個月以前我傷害了你,沒有能夠向你說清楚!”他掩上門,走了進來,繼續說。“我覺得空虛,我底道路渺茫,這是實在話。我也許很有能力,我非常自負,但是我不幸生在中國,——和你一樣。……桂英啊,除了你底心沒有什麼東西能夠留下來,你也許能原諒我底罪惡的熱情的吧!”他憂鬱地笑着,說。
王桂英低着頭,沉默着。忽然她抬起頭來,以搜索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蔣少祖!我是一個孤獨的女子,你不能欺侮的!”她用戰慄的聲音說,但她底整個的存在說了別的。蔣少祖擁抱了她。她掙扎,紅着臉,痛苦地做手勢要蔣少祖關窗戶。“你要,你要記着!”她可憐地說。她在黑暗中驚慌得流淚。在熱情中,他們兩個人都很痛苦。
“桂英啊,我將記着,我將……”蔣少祖說。但沒有能力再說下去了。
蔣少祖懷着悔恨的心情走過湖灣。他告訴自己說,一切太可怕,他不能夠去想,他迅速地走過湖灣,向黑暗的湖面瞥了一眼,同時看見了那隻擱在岸上的,舊破的船。“在孤獨的老年,受盡了,並且解脫了一切的罪孽,迦遜死在破船底龍骨下面了,因為只有這隻破船是他底朋友,而在年青的時代,它曾經伴着他做了一個英雄的航行!啊,我底金羊毛!”蔣少祖說,他底心要求和諧與撫慰,他意外地說出了這個美麗的思想,流下了孤獨的英雄底悲傷的眼淚。“這是社會底罪孽!”走進門,他想。
他剛剛躺下來,便聽見了汽車在門前停住的聲音。接着就有了腳步聲和疲乏的、愉快的談話聲。“我懂得這一切!”蔣少祖想。
“睡著了嗎?”陳景惠推開門,負疚地笑着問。於是她站在門邊和蔣淑媛談話。
“她真笑死人,跌了一交!”她說。
“這是你不好!你看,素痕講王熙鳳好,她說鳳姐說:‘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哈哈哈哈!”“淑媛,你看見我底拖鞋嗎?”王定和在遠處以疲倦的、不快的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