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蔣純祖到鄉下,到這個石橋場來已經一年。這裏離重慶兩百里,離王定和底紗廠所在的地方七十里,是有名的產米區,就是說,是大地主們底王國。石橋場骯髒、狹窄、醜陋,連它底周圍差不多有一兩千個家庭,有些已經破落,大半是貧窮得無以為生。在這片秀美的、富饒的土地上,有無數的那種叫做人家的陰濕的地窖和穴洞,經常地發生着毆鬥、姦淫、賭博、壯丁買賣、兇殺、逃亡……。唱着哥老會底江湖的悲歌。在這些地窖和洞穴中間,矗立着大小地主們底被樹叢圍繞着的古舊的碉樓和莊院。
在這裏,有過激烈的鬥爭;現在開始了另一個鬥爭。從往昔的時代留下來的人物,以教書為生,在這片土地上悄悄地生活着;好像是很偶然地,他們和新來的青年們遇在一起了。蔣純祖最初在小學裏教書,後來,因為地主們撤台,董事會不再存在,就成了這個小學底校長了。實際地支持着這個小學的,是張春田,從往昔遺留下來的人物之一。張春田八年前從上海跑回成都,六年前又從成都跑回石橋場:他賣掉了一部分田地,創立了這個小學。但他自己並不教書,並且不擔負任何名譽。他底岳母抽鴉片,妻子迷戀賭錢,他底家庭很糟。他是人們常常在鄉場裏遇到的那種憤世嫉俗的人,他甚至是有點玩世不恭的人,假如人們不知道他底歷史和他底憂鬱的希望的話。他整天地坐茶館;從他底這個堡壘里,他以最惡毒的方式轟擊他底故鄉。
蔣純祖最初認為他是故意如此,後來明了,這一切就是他底生活。蔣純祖最初認為他是根據着什麼一種理論的,因為孫松鶴曾經說過,他是無政府主義者,但後來知道,他是決不信奉什麼理論的。他極端地仇視理論。
另一個往昔的時代留下來的人物,王靜賢,大家叫他為王老先生,經常地讀着古書,他底眼睛快要瞎了。這位老先生不再懂得現代《明卦適變通爻》、《明象》、《辨位》、《略例下》、《卦略》等,但希望得極鮮明,他無比地崇奉着青年。他底友情最初使蔣純祖異常的驚喜——中間經過了一些憂鬱的色調——到了最後,就成為他,蔣純祖底最嚴肅、最深刻的回憶了。這種友情,在蔣純祖,是以他底那種好勝心和宗教般的狂熱開始的,因為孫松鶴使他知道了這位老先生底歷史。王靜賢最初和他說故事。在第一次的談話里,老人便一見如故,對蔣純祖表露了他底對現代的渴望。蔣純祖送了他兩本新的雜誌,期待着效果。第二天他把雜誌帶來了,要蔣純祖講給他聽。蔣純祖,在熱情中,整整地講了一個上午,最後依然要他親自看一看。但由於不懂、不習慣,他永遠沒有看。以後總是如此。老人極其謙虛地要求蔣純祖和孫松鶴講解那些哲學的、社會的、政治的問題。老人不知道現代的人物,他無限地崇拜着他底那個時代的那些人物;另一方面,張春田則什麼也不崇拜。老人有時怯懦而怕事,這在最後表現了出來。他是那樣的單純,容易受傷;往昔的殘酷的創傷,差不多整個地把他摧毀了。
蔣純祖來到孫松鶴這裏,最初注意到的,是張春田底往昔的學生趙天知——從這個名字,蔣純祖體會到一種嘲笑和刁頑。趙天知底全部的經歷,的確是充滿了對這個社會的那種嘲笑的、刁頑的——猛烈的性質。他是窮苦的農家的兒子,是一個瘦小的青年,他底經歷是可驚的。他在蔣純祖來到前的一個月才從遠方跑回來。他結過兩次婚,兩次都非常的奇特,他並且多次地從敵人底刺刀下逃生:僅僅是這個,已經使蔣純祖非常的希奇了。他是猛烈的、狡猾的、放縱的人。孫松鶴批評他胡塗,在這個圈子裏,只有孫松鶴如此嚴厲地對待他,差不多大家都喜愛他,那些女同事們對他特別的好,因為他忠實、樂天、馴良。那些女同事們都敬畏孫松鶴和蔣純祖,她們覺得,前者是冰冷的、高超的人,后得是驕傲凌厲的、高超的人:她們底感覺在一切時候總近於真實。
那種理想主義式的高超的個性,那種負荷着整個的時代的英雄的性質,那種特殊的憂鬱病,對於平凡的生活,造成了冰冷的感覺。趙天知在這兩者中間作着調和。他尊敬孫松鶴和蔣純祖,但他愛另外的人們。
鄉場上的生活,頭緒是非常複雜的。整個的是非常的憂鬱的。蔣純祖底那種英雄式的夢想,很難適應這一切。在他底周圍;有樸素的,優秀的鄉下女兒,他看得出她們底好處世紀60—70年代。創始人是赫爾岑、車爾尼雪夫斯基。有革,但不需要這種好處;有庸俗的鄉場貴族的男女,他簡直不知道他們怎麼配是他,蔣純祖底敵人;有昏天黑地的地主,他無法在他們身邊坐五分鐘;有一切怪誕的人,一切不幸的生活,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忍受。但都市生活底豪華的門已經對他緊閉,因為無限地蔑視那一切,他就在這個田園裏做着悠遠的、憂鬱的夢了。
他在上海的一個團體裏認識了孫松鶴。孫松鶴嚴峻,克己,蔣純祖認為他是這個時代感情。這是嚴肅而明確的,但這裏面不是沒有那種從不自覺的樣式開始的衝突的,因為他,蔣純祖,覺得應該有更高,更強烈的東西。在這裏他辯護了自己底弱點。面對着全世界,他養成了一種英勇的,無畏的性格。他覺得假如他壞,別人就不會更好;他很有那種滲透到別人底深處去的能力。但即使在這樣想的時候,他心裏的某些聖地,他底一些神聖的導師們,那些偶像,是沒有被動搖的,它們只有更光輝。他底這種個性很使孫松鶴驚動。但他們很能互相理解,特別因為他們都坦白而誠實——在最大的限度上講,他們底友情,是像趙天知和他底先生張春田底友情一樣的動人——在最大的限度上講。
孫松鶴,在別的事情慘痛地失敗了以後,從他底父親那裏得到了一些錢,到這個鄉下來,企圖干一點實際的事業。他只是想經驗一下這種生活,並賺一點錢,以便將來扶助流亡的、貧病的朋友。蔣純祖是根本不能做生意的,他卻能做一點點——然而只是一點點。在他,因為讀書、思索,還是最重要的,所以賺錢的事,不得不是勉強的、次要的了。他雇了一個工人,事務上面他請趙天知料理。在這個鄉間,麵粉底銷路是頗好的,但因此麵粉廠就很多。到了一家資本雄厚的麵粉廠在水力最大的地點開設起來的時候,孫松鶴便完全失敗了。到了最後,大家底處境非常惡劣,趙天知鬧出無數的事情來,一切便不得不拋棄了。而在孫松鶴本人,這就成了他底理想底最大的挫敗:人們往往是到了事後才明白現在的一切底意義的。
石橋場底生活,到了後來,才被看出一種內在的氣魄和壯烈的樣式來,在當時,人們是非常的苦惱。沒有一件事情是被良好地應付下來的;有很多鬥爭識,但不具有普遍性、必然性。例如此花是紅的。,是勝利了,然而是悲慘的。一切是無次序,無計劃的,因為大家底性格和見解是那樣的不同。但大家,在這樣的時代,是結合得那樣緊。
一切都牽聯到另一面,即他們底鄉場仇敵底那一面。首先這批人是張春田和趙天知底宿命的仇敵,後來便成了這個自然地形成的集團底可怕的仇敵了。石橋場算是繁華的,逐漸地被上級的黨政機關注意了起來;那些仇敵們,那些鄉場的公子哥兒們,便和上級機關結合了起來。這首先是因為稅收,兵役等等的關係。這些公子哥兒們,多半曾經在城裏鬼混過一些時候,回來的時候,就穿着西裝,他們自己稱為洋服;帶着一種豪氣在街上昂着頭行走:這種情形,是小地方所特有的。在偏僻的鄉場裏,這種庸俗的,人面獸身的樣子,是特別刺眼的;蔣純祖第一眼看見他們,便確信他們是這個地面上的最髒的東西和最卑鄙的物類了。他們底服裝底樣式和質料總是最好的,但無論如何你總覺得不相稱——異常的醜惡。尤其是那些帶着高跟鞋和口紅回來的地主的女兒們。在大城市裏面的這種賣淫,大家是不大覺得的,在鄉下,一切就兩樣了。連同着一個扭着屁股走路的小旦(這是一個高大的漢子)一起,蔣純祖們稱他們為石橋場底文化。
這些鄉場的新興貴族們,辦了中心小學,另外辦了石灰窯,小的煤礦,和麵粉廠。鬥爭就是從這裏開始的。張春田佔領了一個茶館,他們佔領了另一個。張春田攻擊中心小學底校長何寄梅是某個地主的兒子:攻擊石灰窯主人周國梁在城裏偷東西;張春田連祖宗八代都罵到,顯然罵人很使他快樂。
兩個學校中間有房產底糾紛。張春田底學校和臨近的石灰窯有地皮的糾紛。一九三九年夏秋,中心小學底校長何寄梅得到了鄉公所主任底位置,張春田底小學底董事會被顛覆,仇恨就入骨了。同時發生了另外很多事情。最痛苦的是貧窮。張春田底田地賣光了。
蔣純祖到姐姐的地方借錢的時候,正是爭鬥最凶,大家最窘迫的時候。蔣純祖底健康損壞了。但不管他怎樣痛苦,他仍然突然地有樂觀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這就是他底性格底最動人的地方。會到妹妹和陸積玉,他覺得很感動。
他,蔣純祖,久已覺得他喪失了一切了,但突然地他覺得他得到了一切;雖然時間很短促,他有快樂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他覺得,經歷生活,看見、並感覺各樣的生活,是有益的,這就是人生底目的。他記得,去年,從城裏出發到石橋場來的時候,他是抱着如何悲涼的心情。
想起那一切,想起那個高韻,他都要戰慄。有一些時候他覺得那一切是完全的醜惡,另一些時候他又覺得它們是完全的光明,美好。因為人類是要生活下去的,時間使一切消隱、突出、晦暗、或顯出光輝。他懷念高韻,有着渴慕的、凄傷的、溫柔的心情;但他又冷酷地批評,並詛咒她。他確信她必定要滅亡,他等待着她底滅亡。在最初的半年,他確實只是為這而生活的。激厲人們的,往往不是什麼抽象的、理論的、理智的東西,而是這個人間底各種實際的熱情。
他記得他怎樣來到石橋場:那是一個晴朗的、美麗的秋天早晨。前一夜他是焦躁地在十裡外的一個小鎮上度過的,住在一家“雞鳴早看天”裏面。從城市裏面逃亡出來,他覺得這臟臭的“雞鳴早看天”是最高貴的。這種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第二天黎明他出發了,陽光、田野、一切都使他興奮。他把他底目的地理想化了。當他看到了騰着灰藍色的煙氣的、房屋稠密的、在坡地里微微傾斜着的石橋場的時候,是多麼興奮。接着有美麗的、異常動人的景象。當他和他底擔行李的案子走下斜坡來的時候,他所突然看到的那種景象,他永遠不能忘記。
最初他耽心不能遇到孫松鶴。他迅速地走過秋日的稀疏的林木,看到了耕牛、家禽、草堆糞池、和一個站在草堆邊給嬰兒哺奶的女人——太陽在秋日的發香的林木中照耀着,他不可遏止地有喜悅的情緒。他迅速地走下山坡,聽見了水流聲,看見了在陽光中飛濺着的巨大的瀑布。瀑布投奔下去,在石橋場的左端形成了澄碧的河流。水波在陽光中發閃,兩岸有林木。左邊有美麗的淺谷和突然形成的斷岩。他很喜悅,但不大注意,因為耽心這喜悅會落空。但在走到有名的,古老的石橋底邊緣上的時候,他聽見了兒童們底嘹亮的、整齊的歌聲。唱的是義勇軍進行曲,這是特別地美。他站下看見一隻小船從潮濕而陰暗的斷岩那邊,從深黑的林木中劃了出來,接着又是一隻。重要的是陽光照耀着,重要的是兒童們底嘹亮的歡樂的歌聲。他從未想到他會在這裏遇着這個,這是意外的幸福。他聽慣了另一種歌聲,這裏是完全相反的一種,他覺得他正在找尋的。特別是,他意識到,除了他底淪落的、昏熱的生活以外,這裏是一種完全清新,充滿了希望的生活:一切人都比他,蔣純祖生活得好,同時他有希望照樣生活得好。
他飛快地沿着河邊跑過去了。他站了下來,小船划近來,歌聲繼續着。他看見都是一些衣裳破爛的孩子,他異常的感動。他看見兩個樸素的年青女子坐在第一隻船底船頭上,用手撈水,唱着歌。於是突然地他發現了孫松鶴,他叫了起來。
他們分別了兩年,中間經過這麼大的變動,現在又見面了。這是為一切動亂的、壯烈的時代所特有的傷痛和歡喜。孫松鶴非常快樂,在快樂中單純得像小孩。孫松鶴跳到岸上來,小孩注視着他們,歌聲停止了。
在上海的時候,蔣純祖還是剛剛開始走上他底道路:現在他帶着成績和朋友重新見面了;在短促的寂靜中蔣純祖感到這個,這是這個時代所特有的榮耀。他永遠不能忘記他此刻的心情。
上岸的時候,孫松鶴替他底朋友們和蔣純祖作了介紹。最初的印象是偶然的、特殊的、然而固執的,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就是,蔣純祖立刻感到,這些人們是美好的,但和他自己距離得很遠。大家順着骯髒而狹窄的坡路爬上石橋場。是冷場的日子。女教師們領學生離去,孫松鶴和瘦小的趙天知並排走着,興奮地向蔣純祖講述他們底情形。但他底話無論如何不能改變蔣純祖底在河邊所得的最初的印象:蔣純祖覺得他是意外地來到光明的、寬闊的地方了。他們走過傾斜的街道,然後從另一邊出鎮,從小路走到孫松鶴底麵粉廠去。蔣純祖聽見了水流聲,看見了大片的秋季的荒涼的田野,覺得幸福。
懶散的、粗糙的、衣裳破污的張春田走出麵粉廠來,在孫松鶴介紹的時候,冷淡地向蔣純祖點頭。然後他活潑地笑着——帶着一種誇張的神氣——向孫松鶴說,他已經和某某談過了。對於他底突然的活潑,蔣純祖感到希奇。由於某種緣故,蔣純祖對於孫松鶴底生活感到不滿。
顯然是由於他已經感覺到了孫松鶴周圍的人們和他,以及和他底理想的距離,他覺得,孫松鶴在這些人們裏面生活;他不能滿意。在這種自私的苛求里,顯然是有着女互嫉的。他們一同到那個叫做一線天的茶館裏去喝日茶。蔣純祖希望和孫松鶴單獨談話,但張春田用他底出色的吹牛、咒罵、諧謔佔去了全部的時間。
蔣純祖注意到,張春田在說話的時候異常的活潑。在吹牛的時候他捶桌子和向對方耳語;他不停地向孫松鶴耳語。在咒罵的時候他異常急劇地盼顧,顯然希望使別人聽到。他有諧謔的、快樂的、可笑的表情,他底小眼睛是仁慈的。特別在注視趙天知的時候,他底眼睛是歡喜的、仁慈的。他向蔣純祖笑了多次,但未說話。鄰座是一大群農人,另外的一桌是一個商人——其中有一個異常的肥胖。其餘的桌子空着。張春田和趙天知離開了一下。在他們離開的時候,蔣純祖向孫松鶴,問到他們。顯然是由於蔣純祖底異常的態度,孫松鶴下頷打顫,注視蔣純祖很久。
“都是很好的人!”孫松鶴有些嚴厲地說,沉默了。
這時那些鄉場人物——那些聲勢洶湧的公子哥兒們走了進來,孫松鶴臉上有兇惡的表情。這些公子哥兒們顯然是在找人。張春田走進來,從他們中間擠過來。趙天知走進來,向這些傢伙看了一眼——蔣純祖注意到,他底眼光有些可怕——立刻便坐到鄰座的鄉民們中間去了。他和鄉民們談話,不停地用他底那種眼光看這些公子哥兒們。
“好久不見了呀,何寄梅!”張春田大聲喊,看着他們,未坐下。
“早上還見到!”何寄梅淡漠地說,這是一個瘦長的沒有下巴的人,穿着新的西裝。
張春田異常得意地笑了起來。
“過來,我有話說!”他招手,坐下來。何寄梅走近,他站了起來。
“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近來還賣屁股吧?啊!”“放你媽底屁!”
張春田活潑地笑,用一個奇特的邏輯敏捷地回答了他。“你底那張嘴,你底那張嘴!”何寄梅大叫,迅速地向外走去。
孫松鶴嚴厲地皺眉了。張春田用力看着他,然後笑了。“要整他們!整他們!天知,過來!”
趙天知過來,歡欣地笑着。
“要整他們,啊!”張春田重複地說,仁慈地看着趙天知。顯然他希望別人贊同;他找來了這個贊同者。人們常常看到,年老的、孤獨而失望的人們熱切底希望別人贊同;他們明白他們底意見對別人是沒有意義的,但他們迫切地希望贊同。張春田並未年老,但人們很容易看出來生活是怎樣的摧毀了他底雄心、熱情、和精力。特別在面對着年青的、嚴刻的孫松鶴的時候,青春不能復活,他就嘲笑青春,而在他底內心深處,是有着愛慕、憂傷、失望——特別在這種時候,他迫切地希望別人底贊同。孫松鶴不能贊同他底這些毫無意義的罵人的傑作,於是他就找來了趙天知。他底那種激動的、嚴肅的、希望的聲調感動了蔣純祖,蔣純祖笑了。
“你不曉得這批混蛋,要整!要整!”張春田向蔣純祖說。
王靜賢,聽說孫松鶴來了朋友,找到茶館裏來了。他駝背、矮小,咬着長的煙桿;進門便笑着鞠躬。孫松鶴告訴他說,蔣純祖是來教書的,他仔細地聽着,含着不變的笑容,同時咬着煙桿。
“榮幸,榮幸!我就叫他們預備房子!——以後要多多的請教!鄉下,生活太寂寞!”老人謙恭地說。
蔣純祖有些局促,但覺得快樂。在這個天地里,他是遇到這些善良的人們,受到這種歡迎了。最初的印象,對於他,好像是一個天啟,他激動地告訴自己說,這個寂寞的鄉間,將是他底生活、工作、死亡的場所。……孫松鶴告訴他說,在這兩年內,他一直沒有停過腳;他是因為他底生活裏面的某一個空前的失敗才到這個鄉下來的。蔣純祖問他這個失敗是什麼,他不肯說;顯然這是最大的隱秘和最大的痛苦。蔣純祖晚上才知道,這個“空前的失敗”,是指政治活動底挫折而言。在此刻,血痕還是新鮮的,孫松鶴是處在大的痛苦中,違背他底堅強的理智,他覺得一切都是空虛的,經歷着對死亡的恐怖。晚上,喝了酒以後,坐在燈光昏暗的麵粉廠里,聽着水聲,孫松鶴告訴蔣純祖說,他“失戀”了,想到了生與死的問題。
蔣純祖明白這個失戀並不是一般的失戀,他思索着。他發現了孫松鶴對他的態度底變化。在上海的時候,孫松鶴嚴肅底啟導他,對他相當的冷淡,從未向他提過感情的問題。他認為這是由於生活境遇底變化,和他,蔣純祖底變化,因為他,蔣純祖,和在上海的時候完全相反,已經在精神上站在比朋友優越的地位上了——他覺得是如此。
對於孫松鶴,這是很簡單的:他現在孤獨了,需要一個朋友,他極其激動地歡迎了蔣純祖,他們原來是用另外的眼光相看的,他們原來是並不頂熟悉的。但那種叫做理想的東西,和他們各人心裏的痛苦的創傷,把他們聯結在一起了。在河畔的那最初的一瞥里,他們便感到這個了。
然而孫松鶴是嚴謹的人,他從來沒有向別人提過他底過去的工作,現在也只簡略地提了一點點。蔣純祖完全明白了,有些驚動,看着他。孫松鶴說,他近來想到了生與死的問題。他說,死去的人,是不能復活的了。於是他們沉默。“對不對?”孫松鶴問,在嚴重的心情里,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是不能回答的。但蔣純祖竟然回答了,由於他底雄心,他回答說:死去的人,是能夠復活的。
“你帶了書來沒有?”
“帶了不多。”
“聽說你弄音樂。你怎樣?”
“很難說清楚……”蔣純祖說,笑了一笑。
“自然,你在任何時候都能抓住一點什麼……不會感到這種……空虛。”孫松鶴笑,他底下頜打顫。
“不然。我現在還不能證實,我是不是已經完全毀滅,……我告訴你罷,我弄得一塌胡塗,為了一個女人,接到你底信,我逃到鄉下來的!”蔣純祖說,激動起來了。
這種談話,它所使用的和日常的生活相衝突的深刻的字眼,以及它所帶來的矜持的情緒,造成了一種痛苦的、羞恥的感覺,使蔣純祖臉紅。當他說:“我現在還不能證實我是不是已經完全毀滅”這句話的時候,他意識到他是虛偽的。他覺得這是對嚴肅的人生的一種離奇的侮辱。當他激動起來的時候,他獲得了解脫,談話活潑了。
“我想證實我是不是已經毀滅了,這是很簡單的!”他熱情地說,伏在桌上,看着朋友。“我是單獨一個人從上海逃到南京,又從南京沿江北逃出來的,在路上我有可怕的經歷!到南京的時候,正是失陷前兩天的樣子,我找不到一個人,我想我應該冷酷,那也可以說是生與死的問題!”他熱情地笑,於是他詳細地向孫松鶴敘述。在這種時候,他底表現的能力是非常的強的。他講到武漢,講到音樂,講到戀愛的心情,講到道學的思想——講到黃杏清和傅鍾芬。隨後他講到高韻,王穎,張正華;他比較這一切人。“我做着這個夢一直到重慶,我不再承認一切傳統和一切道德,我需要自由,我覺得我是對的。於是我忘記了從南京逃出來,在曠野里所遭遇,所抱負的一切——我心裏首先是有一個最冷最冷的東西,隨後就有一個熱得可怕的東西,在冷的時候我簡單地看到生與死,我覺得自己有力量,在熱的時候我溶解了,於是我感到,在我底身上是有着怎樣沉重的鎖鏈,漸漸地我變成孤獨的了,最可怕的是,所謂自由,便是追求虛榮和享樂,我開始了。我從我底姐姐們騙到一些錢……是的,我突然覺得我講自己像講着別人,這是可笑的!”他說,笑了兩聲,凝視燈火,沉默了。他聽見了窗外的深沉的水流聲。
“你說吧!”孫松鶴說,抽着煙。
“這裏多麼靜,多靜啊!”蔣純祖說,抓起一隻煙來;“當人們不再相信一切傳統的時候,人們便得當心自己;最可笑的,是對革命,對自己的輕信;還有可笑的,是我們都從書本里得到一切:自由是書本式的自由,戀愛是書本式的戀愛,道德又是書本式的道德——幾乎我底一切動機,都是從書本里找到根據的,高爾基底那篇小說你看過吧,那是說,一個姑娘引他到草原里去,實際的一面是很簡單了。他卻要照騎士文學的方式去做,那個姑娘假裝暈倒了——大概是這樣,他卻拿帽子去弄水,企圖先救醒她,然後再說:我愛你——他弄水回來的時候那個姑娘卻坐在那裏看着他,不再理他了,多少年以後,那個姑娘成了母親,他們在一隻輪船上遇到。於是;他們互相感謝……這是一種,我底又是一種,題目也可以和這篇小說一樣,叫做幸福……我有錢,我便開始了,但又不是資產階級式的——你知道戲劇界底情形吧?”他笑着問,以便休息一下。
“不知道。”
“那裏面一大半是投機家,一大半是掮客!”於是他猛烈地攻擊戲劇界,“我一看到那些革命,那些藝術,那些文化的時候,我簡直要發抖……當然,自己底弱點是完全暴露了!但我底生存是和他們全然不相干的!我不在他們裏面生,也決不在他們裏面死,正如我不在糞缸裏面生,也決不在糞缸裏面死!對於人生的不同的見解,一個追求虛榮的女人,放蕩而黑暗的生活,這一切使我永遠不能解脫了!你有過戀愛的經驗吧?”他問,企圖使朋友說一點話。
“沒有。”
蔣純祖激動地、羞怯地笑了一笑。
“那是一種多麼痛苦,多麼昏亂的生活啊!這裏……是這樣的靜!”
“怎樣呢?”孫松鶴憂鬱地問。顯然的,蔣純祖底這種強烈的性格,震撼了他,他希望得到一個結論。
“我說得太多了……你,怎樣的問題?”
“沒有什麼,”孫松鵬幾乎是冷淡地說。他很久地沉默着,抽着煙。他想,蔣純祖,能夠表現出這一切震動和誘惑來,必不會理解他底孤獨和空虛。他看出來,蔣純祖底熱情在這裏是特別華麗的,而對於他,最痛苦的,是單調地重複着的、冷淡的、空漠的那個生與死的問題。他問自己,假如他已失去了一切——由於自己底或別人底錯誤,這都一樣——假如一切已成為命運底某種不幸的謬誤,假如時代遺棄了他,他也不再感覺到時代的話,主要的,假如他已被斷定是毫無價值的話,他是否還值得生存:他必需這樣問自己,因為他每一分鐘都感覺到這些。人生底另外的一些方面,是他決不去想到的;多年的那種為一個目的而生存的生活,把他訓練得如此的嚴肅,單純。現在,那個目的失去了,所以是“生”與“死”——一切是簡單的,然而可怕。
似乎是,假如是他來到石橋場底河邊,看到蔣純祖在上午所看到的那一切的話,他是不會得到蔣純祖所得到的那種光明的、興奮的、快樂的印象的。他會覺得孤獨,他會覺得:他底青春已經為那個目的而失去了,現在那個目的也失去了,所以他再不能得到那歡喜的、愉快的、青春的一切了。在這些日子裏,有時他正面地臨對着那種空虛,他冷漠地想到,他底生命——這吃着飯、走着路、談着話的,是他底生命——會突然地消失,於是一切存在,他,孫松鶴不再存在。這種單純的感覺底重複,喚起了恐懼的印象,於是有一張臉孔在他底眼前浮顯了出來。這是一個被綁赴刑場的囚犯底面孔,他不十分知道這是他過去曾經看見過的,或是是從他底幻想產生出來的,然而一切都十分明確:這個囚徒看來是昏厥了,在他底面前吹着尖利的喇叭,在他底後面擁着無數的看客——他底同胞們。他是被兩個兵士架着,他呆鈍地看着灰沉的天空,他底腿飄搖着。但在走出城門的時候他叫起來了,因為他底鞋子掉了。他請求慢一點,以便讓他穿好鞋子。他顯然有些慌亂,不理解,但顯然他感覺到鞋子:鞋子,應該穿在腳上,這是從生下來便如此的。這一點對於孫松鶴是特別重要的。兵士吼叫起來,說,馬上就完了,還穿鞋子?這一點對於孫松鶴也是特別重要的。在吃飯的時候,在失眠的夜裏,或是在看書的時候,總是最初有恐懼的,警告的情緒,然後這張死白的面孔出現,它說了:鞋子,鞋子!
在另一些時候,孫松鶴對他底失落了的青春感到傷痛。他記得白朗寧底一些詩歌。過去的某些時候,用白朗寧底詩歌底講法是,假如他,孫松鶴拋過花束去,對方必定會報以微笑的;假如他伸出手去,在月光下面,是要開放美麗的花朵的。他記得,五年前他離開某一個城市的時候,那個純潔的、年輕的、充滿詩意的少女再不能矜持了,在他底行李已經打好的時候跑到他底房裏來,眼裏有淚水,以顫抖的聲音問他能不能夠不走。他記得他說要走。木船在深夜裏離開了城市,在美麗的河上悄悄地向下飄流,他,孫松鶴,在船頭上看星光,……他只能又一次用他底責任和使命來安慰他自己。現在他常常想起這些。他覺得,在這個時代里,榮譽、聲名等等是很容易落到一個稍微有一點點才能的青年底頭上去的,他底有些朋友就是這樣地迅速地爬上了顯赫的位置,在他底最近的不幸里,對待他最冷酷的,也就是他們。榮譽好多次落到他底頭上來,但是他,對待自己是這樣的嚴肅,從它走開了。
現在,能夠安慰他的是,他為它而盡忠的那一切,這個民族所要求的那一切,是仍然存在着,並且要存在着,直到永遠。最大的苦惱是,他覺得這一切已經遺棄他了;假如一切是抽象的,那麼他永不會被遺棄,但一切是通過人的生活而實現的:他底顯赫的朋友們對待他如此的冷酷。這種遭遇可能使人自殺,這種遭遇使那些熱情的利己主義者走向另外的道路;孫松鶴曾經想到自殺,現在還經驗着死亡的恐怖。顯然的,蔣純祖底來臨,是一個拯救。
孫松鶴明白地,冷靜地告訴蔣純祖說,他常常想到那個囚徒;他夜裏不能睡眠,屋外的怒吼般的水聲使她恐懼;他不滿意張春田和趙天知,他是孤獨的。
孫松鶴激動起來,告訴蔣純祖說,幾年前,他離開了一個純潔的女子,在那個夜裏,沿美麗的河流而下,他在船頭上看星光。
這個簡單的故事迷惑了蔣純祖,他覺得這是那樣的美,那個女子是那樣的美,正是他所渴望的。他有些妒嫉,並且有些擾亂,他興奮地笑着,急切地希望說下去。
“蔣少祖現在怎樣?”孫松鶴問。
“我已經想過了。”蔣純祖說,但興奮地笑着,繼續想着孫松鶴底那個美麗的故事;他不能理解,心裏有着這個美麗的記憶,孫松鶴何以還會想到生與死。“在最近的激烈的心情里,尤其是面對着一切實際的問題,我有些同情他。”他說到蔣少祖,嚴肅地說“你覺得怎樣?”他問。
孫松鶴在動搖的地板上急劇地徘徊着,使整個的房間震動。
“幾十年來,不知多少人如此!”他嚴厲地說,顯然他對蔣純祖不滿——雖然說不出什麼。
“是的,但是更可惡的,是投機!”
“投機不成,就出賣!”孫松鶴同樣嚴厲地說。孫松鶴猛烈而嚴厲,好像火焰。
蔣純祖沉默了,他覺得孫松鶴底這種嚴厲,是對於他,蔣純祖的一種警告。蔣純祖第一次遇到這種鋒芒,它一直刺到他底心裏,使他戰慄。
孫松鶴推開了窗戶。水流聲更大,冷風吹進來,使燈火搖閃。蔣純祖敬畏地看着他。
漸漸地蔣純祖對石橋場底一切完全熟悉了。
人們常常計劃他們底生活,在這些計劃最初形成的時候,人們覺得自己有力量,生活是美麗的。但這些計劃很少能被逐步地完成。人們只是為了實現他們底渴望;在實際的過程里時常有變動、懷疑、放棄,因為生活是艱苦的。在這些變動、懷疑、和放棄里,有些人就追到最根本的問題上面去了。有時候放棄了一切真實,追到虛偽的問題上面去了,好像是,只有虛偽的問題,是最嚴重,最深刻的。於是,到了最後,門打開,人們臨對着虛無。
蔣純祖底第一個計劃是讀書,讀社會學的、哲學的、藝術的、古典的東西。隨即他有創作的渴望,他又開始作曲。他底進步很快。直到現在為止,他是崇拜歐洲底藝術的,即崇拜人們稱為古典作品的那些東西的。他對他底祖國的東西,無論新的或是舊的,都整個地輕視。這種輕視,一半是由於他不懂,不關心,一半是由於那些東西的確是非常的令人難堪。他在這種心情里走得很遠了,某一天,他忽然想到,他已經受了欺騙,因為他新生活的地方,不是抽象的,詩意的希臘和羅馬,而是中國。
這個思想帶來了一種嚴重的情緒。他想,對於詩意的,輝煌的生活,他已經懂得:它們只是在歷史的光輝里才成為詩意的,輝煌的。他想,人們只能把現世的存在當做永恆的存在,用不着去尋找往昔的幽靈。蔣純祖問自己:為什麼,在失望的時候,他要到往昔去尋找幽靈?是不是在現在,在此刻,沒有一種力量可以拯救他?
“我底目的是什麼?”
他回答說,他底目的是為那個總的目的而儘可能的工作,並且工作得好;是消滅一切醜惡和黑暗,為這個世界爭取愛情、自由、光明。一切能夠幫助這個目的底實現的,一切能夠加強他底力量的,他要,否則就不應該要。他不應該像過去幾個月所做的那樣。為了個人底雄心,而回到內心去;他應該走出來,並且衝過去。
最初幾個月,他渴望帶着他底成就光榮地回到城裏去。擊碎他的一切仇敵。這是最大的引誘,他為這而生活。但現在,由於頻繁的懷疑,由於生活底痛苦,由於那些令人戰慄的認識,他對這個秘密的雄心已經冷淡了。在那種猛烈的努力之後,他突然感覺到厭倦了,最初,對照着那個尚未死滅的雄心,這種厭倦是帶着詩意的感傷的;後來,這種厭倦伴隨着純粹的淡漠,他又恐怖起來,覺得他底生活的熱情已經消失了。就在這種不時的發作里,他反省了他底生活和熱情。這裏不是他所理想的那個熱情,這裏是個人底實際的熱情:為雄心而生活,為失戀而生活,為將來的光榮而生活。但現在他,雖然不覺得這些是可惡的,卻對這些冷淡了。孫松鶴說,他是為了在這個世界上做人而生活,蔣純祖覺得這是真理。但他隨即又放棄了,因為他覺得這個說法其實是毫無意義的。他永遠不能征服他底個人的熱情。現在他冷淡、厭倦、因為他發現了,他底雄心,僅僅是為了回到城裏去做一次光榮的征服,是醜惡的。因為,變做一個綠的蒼蠅去嘲笑蛆蟲,是醜惡的。
這種個人底熱情底消失,就等於生活底熱情底消失。懷疑是良好的,但常常是有毒的。目前他仍然渴望做事,但不再能肯定自己底目的。在懷疑底狂風暴雨里,有一些夜晚極可怕地度過去了。他想他應該為人民,為未來工作,但在這中間他看不到一點點聯繫。他想過一種真實的生活,但他不能知道這種生活究竟是什麼。他想這是結婚,“但這是荒謬的!”他想。
蔣純祖只感覺到個人底熱情,他不知道這和大家所說的人民有怎樣的聯繫。他每天遇到石橋場底窮苦的、疲憊的、昏沉的居民,在這些居民裏面,每天都有新的事件發生,但總是不幸的那一類,他只是感到傷痛、凄涼,那是,用老太婆底話說,凡是有人心的人都要感覺到的。他竭力思索他們——他底鄰人們在怎樣地生活,但有時他和他們一樣的窮苦,疲憊、昏沉,他不能再感覺到什麼。
但就是因為這個,他冷淡了光榮和雄心。有一天他偷摘田地里的包穀,被發覺到了,那個年老的鄉民向他說,耕種田地,是不容易的。他走開了,整天痛苦得戰慄。他想,為什麼他從來沒有感覺到耕種田地底艱難?為什麼他從來沒有感覺到被侵害的農民們底痛苦?他想,他是屬於先生們底一類,他是可以撒威風的;在兒童的時候,一件偷竊的行為可以算不了什麼,但現在不同了。然而為什麼,大家都不感覺到自己每天在進行着的劫掠和偷竊?
他想他幸而沒有再回到城裏去,那裏是,所有的先生們聚在一起,分享光榮。
當他成了石橋小學底校長的時候,他便決心整頓全局,把一切工作都進行得徹底。這以前他是完全不過問事務的,他只知道學校很貧窮。他最初對張春田很不滿,因為張春田在每次對學生講話的時候,都向學生要錢,而此外就絕不向學生說什麼。先前的校長是一個不相干的地主,隨後是王靜賢。王靜賢無論如何要把這個位置讓給蔣純祖,蔣純祖相信自己底能力,並未怎樣冷靜地考慮,就答應了。石橋小學底校長,到了他底手裏便成為一個實際的,重要的存在了。同時也就了解了張春田底苦衷。他開始明白,在學生中間有一大半是家裏頗為富有的,雖然他們穿得那樣窮酸;然而他們不肯繳錢。因為各方面的破壞,他們底家長都懷着觀望的態度:假如中心小學也可以不繳錢的話,他們早就把兒女們送去了。另一些學生,是窮苦的,因為無形中可以免費讀書,他們就對這個學校抱着天真的,忠誠的感激;他們底家長也如此。張春底底田地已經賣得差不多了。在春季的一次危機里,他底一個山頭,連同着那上面的樹木,以最賤的價錢出賣了。整整一個學期,教員們每個人只能得到一百塊錢,然而大家無話可說。唯一的一個校工,一個很有風趣的青年人,他除了吃飯以外什麼報酬也得不到,然而他說,他要跟着張先生,一直到死。
蔣純祖現在明白了這個學校底各方面,他明白事情是很棘手的。然而在周圍的這些友愛的,動人的表現里,他相信自己,和張春田一起,一定不會失敗。他底第一個措施是逼出那些富有的學生們底學費來。在這一件事上顯然他比張春田高明些,就是說,充滿着年青的熱力,兇狠些;但這兇狠也帶來了某些惡果。他召集了全校的三百個學生,首先問大家對這個學校滿意不滿意;他說,假如大家認為沒有道理,這個學校就從明天起關門。學生們回答說:滿意。於是他就開始講述張春田底家庭狀況,和張春田出賣田地的故事。他講得異常的動人,有些學生哭了。於是他說,真正繳不起學費的學生,當然不提,能夠繳得起的,他已經調查了,這裏有一張名單,如果一個星期內還不繳來,就開除。他說,這些有錢而不肯繳的,連累大家都不能讀書,是石橋小學底罪人,大家應該起來打倒他們。
在這裏,對照着張春田底站在台上向學生們要錢的疲憊的、頹唐的樣子,是出現了一個年青的、煽動的、辛辣的英雄了。張春田向他說,這樣做是會惹出麻煩來的,但他不聽。他說,假如這件事辦不到,他就辭職。一個星期底期限到了,補繳了學費來的,一共有八十幾個人,沒有補繳的,有四十幾個,於是他毫無猶豫地貼了佈告,開除這四十幾個。他注意到,這四十幾個家庭都是真正有錢的,同時是在鄉場上地位特殊的。
第二天,這四十幾個仍然來上課,他鼓動學生們把他們趕了出去。於是他們底家長陸續地來到,有些聲明他們是這個學校底債權人,有些表示他們和縣裏有關係,假如不讓他們底子弟繼續上學,問題就不頂簡單。和這些頑固的人們說道理是一件痛苦的事,蔣純祖最初還客氣,後來蠻得非常冷淡,非常乖戾了。一個年青的紳士氣勢洶洶地問他,為什麼有些人不要繳學費,有些人又要繳,是不是石橋小學拿了什麼地方的津貼?他回答說,他有錢,高興津貼誰就津貼誰。那個紳士拍桌子,於是他們吵起來了。
第二天他發覺學校里的有些東西被偷去了,或者被破壞了。他發現學校門口有用粉筆寫的字:“打倒蔣王八!”和“石橋小學已垮台,女生出來打花排。”晚上,後院的一個教室被什麼人放火燒着了,幸虧發覺得早。這種積極的搗亂和破壞繼續了很久,接着是從外面來的,更兇狠的破壞。蔣純祖,這個辛辣的英雄,第一着就落到狼狽的處境裏去了。但他仍然幹下去。現在是輪到他來向整個的石橋場挑戰,和整個的石橋場搏鬥了。在這裏,是有着英雄的自我感激的情緒的;他現在覺得,石橋場,這裏的這些不幸的生靈們需要他,他也需要他們。從熱情的思索里不能得到的這種聯繫,這裏就得到了。孫松鶴支持他底政策,但不贊成他底這種赤膊上陣式的豪氣。張春田同情他,但譏諷他。王靜賢開始有些怕他了。趙天知則整個地贊成他,說:痛快!痛快!
趙天知在身上帶着一把鋒利的刀。他時常把這把刀拿給蔣純祖看,並告訴蔣純祖說,敵人如果從上面來,就應從下面去撲擊,等等。在這裏,這個年青人帶着一種善良的,嘲弄的性質,表演了兇險的人生。春季的時候趙天知和女教師吳芝蕙發生了戀愛。他們雙方都有着那種鄉場式的赤裸的放任。很快地,吳芝蕙懷孕了。於是她離開了學校,回到家裏去。她底家庭是頗為富有的,因此是兇惡的,因為,在鄉場裏面,必需離奇地兇惡,才能獲得,並保全一份財產。吳芝蕙是愚笨,無知,貪吃的女人,她是被《金瓶梅》一類的書教育起來的。她回到家裏去以後,趙天知就煩惱起來,開始對這個女人做着嚴肅的思索了。他決心娶她。
他請萬同華參謀這件事,請萬同華去替他探望他底愛人。萬家姊妹,萬同華和萬同菁,是這個環境裏的優秀的存在。在一切東西裏面,只要有一件高貴的,人們便愛這個世界了。萬同華冷靜、嚴肅、磊落、萬同菁羞怯而簡單,她們都是樸素的女子,她們相互間的感情是動人的。她們是張春田底學生;她們底人口繁雜的家庭正在迅速地分裂、改變,一個流氓的哥哥統制着一切,她們底寡婦的母親受欺,她們這一房是家族中間最窮苦的。在這一切裏面,萬同華得到了嚴格的訓練,她在年紀極輕的時候便懂得了她底命運底孤苦和人生底艱難。假如沒有張春田,她是不能夠受到教育的。現在,她底誠實、勤勞、克己、使她在家族裏面獲得了被尊敬的地位:她底母親、妹妹、和弟弟,無形中被她保護着了。在這個世界上,她得到了一種自由,她無比地愛護着她底這種自由。妹妹底讀書是由於她底力量,以後,妹妹底婚事,也是由於她底力量。
她底那種謙虛,嚴格,特別是,她底那種冷淡,常常使孫松鶴和蔣純祖狼狽。由於她底這個世界上的地位,她是有着一種男性的氣質的,這造成了她底某種顯著的痛苦。她底對趙天知是親切的,她待他如兄弟;對孫松鶴和蔣純祖,她是謙虛而嚴格的,她對待他們如師長。對於驕傲的蔣純祖,這是一種痛苦,這痛苦逐漸強烈:他無時不覺得他對萬同華有錯,無時不覺得,萬同華謙虛和嚴刻,是他底罪惡的性格底鏡子。有一次,大家坐在一起,趙天知在講猥褻的故事,使大家發出轟笑,萬同華走進來了。大家沉默、困窘,但萬同華冷靜地坐了下來。趙天知帶着一種可愛的態度告訴萬同華他們在笑什麼,萬同華毫無表情地聽着,好像這是她底義務。趙天知講完了,她仍然毫無表情:蔣純祖突然覺得有些可怕。一個女性底絕對的自衛,造成了這種特殊的氣質了,蔣純祖頻繁地碰在這上面,他覺得這是一種冰冷的,高超的,不可思議的東西。他在這上面狼狽而苦惱,他覺得,他底偽善,他底熱情底假面,都已經拆穿;為了解脫這個,他心裏發生了曖昧的愛情:他希望征服。於是萬同華底那種氣質對他就變得更冰冷,更高超,更不可思議了。
在萬同華底一面,情形也如此;萬同華覺得蔣純祖是驕傲而高超的,根本看不起她。從深刻的自卑心發生的深刻的自尊心,這便是一切。王靜賢,大家稱他為王老夫子或王老先生,最初曾經竭力替萬同華和孫松鶴做媒,但孫松鶴拒絕了。最初他說他沒有理由可說。後來他向蔣純祖說,他不可能去愛這樣一個過於堅強,過於冷淡的,男性的女子。
萬同華對蔣純祖有溫柔的感情,她常常默默地替蔣純祖做一些蔣純祖所不能夠做的事,比方補衣服。但此外再沒有什麼表現。防禦的時候比進取的時候多;消沉的時候比積極的時候多,她從不表露她底內心的深刻的傷痕;她決不願讓那個不理解她的,驕傲的人看見她底熱情。
石橋小學底初級部的教員,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這種人物在石橋鄉場上可以找到一大堆。一個男教員從前是做道士,替人家跳鬼的;另一個是鄉公所底師爺;第三個,教體育的,專門會模仿女人們底動作創造跳舞。這顯然是一種奇異的、令人噁心的天才,他夢想袍哥底光榮,在不能夠加入的時候他就冒充,以致於挨了打。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生病的,難看的女教員追求那位忠厚的、有家室的師爺。師爺用公文的格式和她寫情書。敬賀者:“接奉大函……等因,准此……”師爺在這些等因准此裏面描述人生底沉痛。兩個女教師裏面有同性戀愛,時常噴發妒嫉底火焰。某一次宴會裏,喝了一點酒,這個追求師爺的女教師哭了,她說,她不過長得老,她實際上到十八歲還差三個月。她講到她底身世,她哭得很傷心。雖然事後大家覺得可笑;但在當時,大家都感到痛苦。
另一個女教師就是趙天知底愛人吳芝蕙。春季的某一天,吳芝蕙突然因事回家去了,趙天知睡在她底床上。突然那位會跳舞,想當袍哥的體育教師從窗戶跳進來了,他迅速地吹熄了燈,伸手向枕頭上摸。趙天知驚叫起來——他故意如此——於是體育教師也大叫,說,捉姦!捉到了!中國底那種古舊的傳奇,都在這裏發生了。萬同華為這件事憤怒得戰慄,她堅持地請求張春田把這位體育教師解聘,張春田諷刺地笑着搖頭,意思是說,不必大驚小怪——很可能的,這件事使張春田感到愉快,他是善良的,但他一點都不是莊嚴的。於是萬同年去鼓動趙天知了,但趙天知和他底可敬的先生採取了同樣的態度:人與人之間的性格的影響,沒有比這更鮮明,更強烈的了。於是萬同華嚴厲地責罵了趙天知。……那個體育教員一口咬定說,他是去捉姦的。後來,事情過去了,他向別人說:“我以為是一個毛頭的,但是一摸,是一個光頭,呀!”顯然他很快樂。暑假的時候蔣純祖把他解聘了。後來大家知道,他跑到城裏去,在一家戲院裏當起收票員來了:收票員和袍哥同樣是光榮的,顯然他很快樂。
在鄉場上,隨處都找得到那種滑稽的小人物。他們多少是有點善良的。生活是沉悶的,但特別豐富於笑料。在鄉場上,人們是粗野的,蔣純祖和孫松鶴同樣地變得粗野了,一些猥褻的、赤裸的言詞和故事使他們有嘲笑的歡樂。漸漸地他們放肆地喜愛起這些言詞來,他們從這些言詞所得到的嘲笑的歡樂,他們覺得是對於痛苦的生活的一種救濟。他們覺得,能夠如此粗野,能夠如此坦白,是一種愉快。常常是,只要能夠粗野地說出來,籠罩在這一切上面的那種偽善的黑霧便會突然地消散了。對於他們有時候人生變得單純而光明;有時候他們覺得,他們已經愉快地和偽善的文化告別,而粗野地生活在曠野中了。
在鄉場上,最出色的是地主們底宴會。那些地主們,常常是險惡的敵人,但在請起客來的時候,卻對他們異常的殷勤。古樸的風習,保留在偽善的,機械的樣式中。但仍然使人愉快。食物總是異常的豐美,蔣純祖們嘯聚而饕餮之。這片豐饒的土地,是地主們底王國;能夠有機會在這些“宮殿”裏面進出,他們覺得愉快。有一個大地主,有八個或者九個姨太太,到六十三歲還生兒子;在好些年前,他曾經組織軍隊,攻下了附近的三縣,宣佈國號,冊封王侯,做起皇帝來。他大概做了六個月的皇帝,他底宰相和將軍現在都還頑健地生活着。但往昔的怪誕的夢,留下了乾枯的屍體了:“皇帝”肥胖、遲笨、出奇地吝嗇,假如有誰要吃他,他就要怒吼起來,和他誓不兩立。有一個女地主她是以販賣妓女起家的,她底莊院最美麗;現在她退休了,但時常還有妖冶的女人從各處來到她這裏;在這種時候她就大張筵席。她孤獨、兇惡。她,婊子們底女王,城市底豪華底秘密的指揮者,這個中世紀底魔女,在這片土地上孤獨地生活着,和袍界底兄弟們緊密地結合著,間接地支配着兵役和稅收,她底權力永不動搖。另一個孤獨的女地主,由於某種天啟,由於對年青時代的罪惡的懺悔,由於某個災星底預示,在她底碉樓里佈置了一個佛堂,向最高的權力奉獻了她底二十歲的女兒了。這個佛堂是神秘的,很少人進去過;這個不幸的女兒病了,為了天堂和地獄,為了永劫的來生,為了某種瘋狂的,異教的火焰,她底母親給她送來了鴉片槍。現在,有人說她快要死了,就是說,為了她底母親的緣故,快要到天堂里去了;有人卻說她底肚子已經因為某種平凡的緣故大起來了。她底那個碉樓是建築在山岩上的,樹叢圍繞着,在落日底光輝里顯出莊嚴的黑影,在月光的夜裏顯得兇惡而美麗。
他還有無數,無數的故事和現實,回憶底慘目的暗影和現在的生命與自由。這是牧歌的世界,這是異教的世界,這是中國人底世界。這是壯烈的,詩意的,最美,最善的生活,這世界是蔣純祖所拒絕,又是他所渴望的一切。
現在蔣純祖帶着他底英雄的夢想面對着這一切了。八月上旬的一天,一個叫做李秀珍的十七歲的女學生敲開他底房門,走到他底房裏來,在說話之先便流淚。這個女學生聰明、美麗,蔣純祖覺得自己常常被她迷惑。蔣純祖知道她只有一個母親,很窮苦,生活很艱難。
“為什麼?”蔣純祖問。
蒼白的萬同華走了進來,替李秀珍說了一切:她底母親已經答應以兩千塊錢的代價把她底第一夜賣給一位少爺,就是說,這是第一夜,一位少爺,然後有第二夜,第三夜,第二、三位先生或者少爺。
“是嗎?”蔣純祖站了起來,問。
李秀珍哭着點頭。於是蔣純祖看着她,這種目光,萬同華覺得可怕。蔣純祖看穿了李秀珍身上的那件粗糙的藍布袍子,看見了那第一夜了。
“張先生曉得嗎?”他坐下來,以特別柔弱的聲音問萬同華。
萬同華點了頭。
“他怎麼說?”他問,用同樣的聲音,顯得疲乏。他心裏的那種猛烈的火焰使他疲乏了。
萬同華說,張春田表示沒有能力過問,只能讓李秀珍退學。
“你是要退學嗎?”蔣純祖溫柔地問,笑着。
“是,是的;”李秀珍說,於是她就跪下來了。“起來!”蔣純祖嚴厲地叫。這時孫松鶴走了進來,站住了。
“萬先生,請你領她到你房裏去。”蔣純祖說,她們走出去,蔣純祖在床上躺了下來。
孫松鶴已經從張春田那裏知道了。孫松鶴曾經向蔣純祖讚美過李秀珍底純潔和美麗:孫松鶴面頰打抖,在房間裏猛烈地徘徊着。
“你有兩千塊錢嗎?”蔣純祖問。“在兩天以內?”他加上說。
“兩天以內沒有辦法。——你呢?”
“我想是這樣:我們大家分頭去湊。”
孫松鶴提示說,兩千塊錢是不夠的,並且以後的問題很難處置。他們又沉默。
在這裏,特別在熱情而年青的人們裏面,常常有自我底絕對的擴張。這個絕對的自我,以承擔人間底一切不幸為使命,莊嚴而美麗——他們自己感覺到這個——站起來向全世界挑戰。在這種精神狀態里,有着一種樸素的,天真的愚昧,同時有着一種華麗的矯飾。騎士和俠客以一種虔誠的,禮儀的風度,以一種優美的,對最高的權力負責的形式安排了這個絕對的自我,就是說,以對於光榮的傳統的服從安排了這種絕對的自我;但在這裏,一切從內心爆發,不對任何傳統負責,並且不受任何傳統底控制。或者這裏是表現了這個時代底虛榮心和別的。這種擴張和矯飾,過了日常底限度,每次總以個人底生命面對着生與死;事實底進展卻常常並不如此,所以這些生命,這些自我,就常常迅速地從它們底高貴的世界裏跌下來,變成罪惡的。而且,這一切常常是令人難堪的。蔣純祖向朋友說:他決不會懼怕什麼以後的問題,在這裏,他是面對着生與死。——他已多次地這樣地獻出了生命,然而這個世界,在它自己底秩序里運行,並不接受他底奉獻,在熱情里他想,以前他決不想結婚,現在他可以肯定結婚這個東西了,他可以和這個不幸的女學生結婚。他差不多要向孫松鶴表示這個意見了,張春田憂鬱地走了進來。孫松鶴同樣有這種思想,但比較實際一點:他確信他可以愛這個女子:他想,假如有困難,困難在哪裏?人們很容易體會出來現實的秩序對於這種夢想和情熱的嘲笑是怎樣的一種情況:它立刻便要把這些堂吉訶德從他們底高貴的世界裏拉下來,使他們變成罪惡的了。所以,張春田的出現,便成為一種救濟了。
張春田苦惱地,憂鬱地坐着,最初看着窗外,然後看着他們。他記得他底所有的學生們底遭遇;留在他底身邊的,是趙天知和萬同華姊妹;有一些人變成了他底仇人;另一些人弄到最墮落的生活里去了;但最慘痛的,是現在的這件事。他想他已經經歷得那麼多,那麼多,但對這樣的世界,不能期待比這稍微好一點的東西了。但他覺得很痛心;他覺得消沉,他看見他底各種樣子的學生們在他底疲憊的身體面前淡漠地走了過去。
“灰心,灰心!”他低聲說,搖着頭。“各人有各人底生活啊!”
蔣純祖難受地看着他。
“沒有辦法。”
“難道就看着她……”蔣純祖沉默。
“是的,看着她!我底學生有千把以上,我就是看着他們!他們也看着我!”張春田憤怒地說。“你們在想些什麼啊?”他忽然笑着問。顯然他已經明白了蔣純祖們底心情,這種熱情和現實的鮮明的對比使他覺得快樂,他心裏忽然有嘲笑的情緒,他底眼睛發亮了。
“說真話,老兄:我勸你們哪個把她娶了吧!”他說。於是他坐到蔣純祖身邊來;“你想,除了這就再沒得別的法子了!我擔保做媒!怎樣,老孫你來吧,”他彎着腰活潑地坐到孫松鶴身邊去,詭譎地說,“我曉得你早就有意思了啊!”“說正經話!”孫松鶴嚴厲地說。
“哪個又是開玩笑啊!怎樣,啊?”張春田認真起來,並且歡欣起來,大聲說,活潑地把上身仰到後面去,笑着看孫松鶴。
“哪裏這樣容易!”孫松鶴說,臉打抖。
“那麼你心思是願意了,是不是?這才對啊!”
“說正經話!據你看,兩千塊錢能不能對付?”“那麼你總是答應了!是不是?”
“放屁!”
“要得么,要得么!”趙天知站在窗外,大聲說。“你去娶她么!”孫松鶴憤怒地說。“老蔣答應,怎樣?”他嚴肅地向蔣純祖說。然後強烈地笑了一笑,好像有火焰在他底臉上燃燒。顯然的,在此刻的單純里,他認為這件事是可能的。張春田,認為他們在互相謙讓,快樂地做了一個鬼臉。蔣純祖激動,混亂,奇特地覺得歡喜,興奮地笑了一笑,但同時覺得這件事是再也沒有可能了。它本來就沒有可能,而且現在那種絕對的熱情消逝了。這時萬同華姊妹領着李秀珍來,蔣純祖突然意識到自己心裏的感情是醜惡的。
趙天知站在窗外,在緊張和兇惡的情緒中,以他底那種可怕的眼光注視着李秀珍。他無歡樂,無感情地笑了一笑,露出牙齒來。這個世界觀察這件事,在嚴肅的一面以外,有色情的一面,它在某些時間裏就減輕了事情底嚴重,消滅了那種絕對的熱情;並且有世俗的一面,它提示人間底故事底冰冷和平凡:蔣純祖現在感覺到了這個。蔣純祖回到他底內心去了。那種對於人間底善與惡的絕對的,單純的熱情,變成一種痛苦的自我省察了。於是,人們看到,趙天知站到這種絕對的熱情上面來了。但這並不是那種自我擴張,這是一種絕對的,實際的正義感。蔣純祖企圖在一切裏面找到自己底存在底意義,趙天知則在實際的正義和仇恨裏面找一切共同的生活,他底嚴肅和荒淫是這個世界底嚴肅和荒淫。
大家沉默地,嚴肅地看着李秀珍。房裏的空氣,使李秀珍一走進來便感覺到,她是失望了,但她應該感激;她是莊嚴的。李秀珍覺得,大家都注視着她底不幸,大家都絕對地沒有力量拯救她,因此,對於這件不幸,她自己底生命比一切人都有力,她是莊嚴的。她沉默地站着,垂着頭。在這裏,她很明白她底簡單的生命比一切人都有力,正如一個將死的人,在別人為他而絕望地痛苦的時候,他明白,對於死亡,只有他自己底生命能夠承擔。
“你跟你媽媽吵過沒有?”張春田沮喪地問。
李秀珍不回答,垂着頭,站着不動。
“天知你干口殺子?”萬同華憤怒地說。
趙天知從窗戶跳了進來,在手裏抓着他底那把尖刀。“我把這刀給你。”他冷靜地,簡單地向李秀珍說;“我跟你一路去見你媽媽。”他說。
李秀珍冷靜地向刀子看了一眼,接了過來。但萬同華立刻就奪了過去。
“沒有關係。”李秀珍向萬同華說。凄慘地笑了笑。“張老師,我來報答啊!”她說,向張春田跪了下來。這個女孩子,由於這件不幸,是突然地成熟了,她冷靜地,嚴肅地跪了下來;她覺得她是有罪的,她跪下來,因為她應需要平安。對於人間底罪惡,她已經迅速地獲得了理解了。她已經決心對她底媽媽放棄反抗,她為這而請求饒恕。她明白她不能用饒恕,但她底心需要平安。她跪着,說,她不能用刀子對付她自己,也不能用它對付別人,因為她底媽媽是很苦的。張春田嚴肅地看着她,然後不停地點着頭:張春田眼裏淚流了出來。他拉李秀珍起來,李秀珍哭了。
“你自己仔細想想!你自己仔細想想!”蔣純祖憤怒地說。“蔣老師,我沒得法子啊!我一點都……都不配啊!”女孩哭着。
“那麼我跟你去見你媽媽!天知,我們去!”
“把刀子還我。”趙天知嚴肅而親切地向萬同華說。“不!”
“還我!”趙天知說,興奮地,嘲弄地笑了一笑。顯然他覺得,恐嚇萬同華,是很快樂的。
萬同華把刀子藏到背後去。李秀珍畏懼地看着那把刀子。
“趙老師,我求你啊!”李秀珍跳腳,哭着說。孫松鶴站了起來,說他也要去。這時傳來了騷鬧的聲音:李秀珍底母親追來了。學生們知道了這件事,隨着那個憤怒的女人跑過狹窄的走道,擁到窗口來了。蔣純祖憤怒地打開門,面對着那個憤怒的女人。
“好極了,現在刀子有用了!”看見了兇惡的面孔,蔣純祖想。
李秀珍是偷着跑到學校里來的。母親尋到街上,聽見中心小學底一個教師說,李秀珍已經跟蔣純祖跑掉了。很快地整個的石橋場都知道李秀珍已經跟蔣純祖跑掉了,並且還有關於萬同華的別的謠言。於是,整個的石橋場,就是說,石橋場的所有的優秀的代表們,都隨着這個憤怒的女人跑到石橋小學來了。在鄉場上,人們是容易吃驚的……這件事現在熱鬧起來了。
看見了女兒,那個母親就瘋狂般地沖了進來。女兒畏縮地退到牆邊,趙天知走到她底面前。萬同華迅速地把刀子藏到床單下面,並且在上面坐了下來,因為現在的情形顯然不再是開玩笑的了。
蔣純祖攔住了那個母親,問她為什麼衝進來。於是女人破口大罵。鄉場上的這種女人,是頂不好惹的,但蔣純祖在這裏毫無顧忌了。他叫學生們拿繩子來。很快地繩子就從窗外拋進來了,於是蔣純祖喊叫校工。他憤怒地說,他要把她捆到重慶去。她看見繩子,女人就劈臉給蔣純祖一個耳光,然後滾在地上大哭。
蔣純祖盼顧,尋找刀子。趙天知吼叫起來,顯然以為吼叫可以嚇住這個女人。顯然的,他們底這些做法,是很天真的。但現在事情難以結束了,一個袍界底大哥,一個陰險的,冷靜的人走進來了。他一口咬定蔣純祖企圖拐騙良家婦女。“放你媽底屁!”張春田跳了起來,叫。那個大哥向他笑,說,他只是說蔣純祖。
“放你媽底屁!我在石橋場碰得過你,你說吧!”張春田叫。“現在你叫李秀珍自己說,你叫她自己說!”“罵人,老哥!”大哥陰險地笑,說,“恐怕不方便吧?”“何寄梅,何寄梅,你是鄉公所主任,”張春田說,走到窗邊去。他現在需要朋友了,但他所遇的不是朋友,而是冷淡的敵人。“你是為民父母,哪,賣屁股的!賣屁股不賺錢,就幫着來賣!”他大聲說,痛苦地,笑出聲音來。他是憤激而痛苦。孫松鶴希望阻攔他,他向孫松鶴髮笑,好像有些瘋狂。大家覺得混亂,這時瘦弱的王老夫子從學生們中間擠了過來,伸頭向裏面看。蔣純祖好像向他說:“你看!”於是他又有力量。
“你召集大家在操場上集合。”蔣純祖走到窗邊,向一個學生低聲說。立刻,學生們退去了。
蔣純祖重新有力了。他請大家到外面去說話。他最先走出去,冷淡而兇惡地走過那些鄉場要人們。蔣純祖突然有感動,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窮苦的,純潔的兒童們是愛他的。他覺得,那在肉體上所不能表現的絕對的憤怒,現在,由於愛情和信心,可以整個地、輝煌地表露出來了。看到了在操場上列隊的,因他底來到而肅靜的學生們,他便相信自己能夠戰勝一切。
大家跟着他走了出來。那個兇惡的母親追着她底恐懼的、沮喪的女兒。女孩覺得目前的這個場面是可怕的;但這一切有一種吸力,當蔣純祖向她招呼時,她就走向蔣純祖。她垂頭站着。
“同學們,這就是大家底最聰明,最可愛的同學李秀珍,”蔣純祖大聲說,因流淚而停頓。“大家都曉得她要離開石橋小學了!這個女人,就是李秀珍底媽!”蔣純祖說。
“操你底祖宗!”女人罵。她拖女兒,但女兒不動。“現在她底母親要把她賣了,”蔣純祖冷笑着,說,“為了兩千塊錢,把她賣了!李秀珍今年才十六歲,對於這樣的母親,對於這些萬惡的東西,大家是不是要和它誓不兩立!現在李秀珍站在這裏,大家是不是要發誓一生一世記住這件事,替李秀珍報仇?”
“是的!”學生們喊。
那個要被大家記住,一生一世地報仇的女人向蔣純祖衝過來了。蔣純祖猛力推開她。趙天知走了上來,攔在他們中間。
“李秀珍從現在起要離開大家了,從今以後,她就再不能讀書,再不能過人的生活,她要被人家玩弄,被人家壓迫,被人家強姦,一直到死!李秀珍今年才十六歲!”
李秀珍激烈地哭了起來。夏季底酷熱的陽光從密雲中照了出來,操場一半在陰影里,差不多所有的學生都哭了。“上帝幫助我,並且饒恕我!”蔣純祖想。
“我們現在和李秀珍告別!同學們,大家要記住李秀珍底事情!假如大家以後也遇到這一類的事情,大家就要起來反抗!”他向那些站在陽光中的,哭泣着的女孩們看了一眼,他底眼淚流了下來。那些年幼的孩子們,不十分知道這件事情,但跟着大家哭泣。
“我來生報答你們!我來生報答你們!”李秀珍哭着大聲說。
“同學們,現在我們唱校歌向李秀珍告別!”蔣純祖說。
校歌好久不能唱起來,因為大家在哭。第三次開始的時候,從后推出來了一個男學生底聲音;這聲音孤獨、勇敢、莊嚴,它唱:“在石橋場底美麗的土地上,”——蔣純祖看見了一張嚴肅的、無畏的、瘦削的臉。在第二句上面,全體唱起來了。他們底聲音整齊而嘹亮。
校歌是蔣純祖底創作。學生們唱:在石橋場底美麗的土地上,應該有美麗的生活,
在我們的窮苦的鄉村裡,我們要有勇敢的精神!
我們要前進,像兄弟一般地親愛,前進!
蔣純祖注意到,在站在台上的所有的人裏面,只有趙天知一個人唱歌。趙天知伸直喉嚨,發出粗糙的聲音,總是比學生們底聲音落後幾拍;在學生們底嘹亮而整齊的歌聲里,他底叫喊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但他毫不自知——他是非常的認真。當那個女人再一次地企圖衝鋒過來的時候,他就敏捷地轉身,張開手臂,但仍然繼續唱歌,就是說,發出叫喊。他張開手臂,好像歌聲要求他如此。
歌聲之後,是大的寂靜。學生們注視着垂着頭的李秀珍。“大家解散!但是不許跟着李秀珍走!”蔣純祖說。然後迅速地轉身,不看任何人,大步向裏面走去。
“蔣老師!”李秀珍突然受驚地喊。——顯然她明白一切已經不可挽回了——然後痴痴地,恐懼地看着她底母親。她底母親憤怒地向她走來,同時學生們發出叫喊向台階奔來,把她們包圍了。
做這種衝鋒的,有一百多個少年。他們包圍了台階和走廊,在強烈的陽光下擠動,吼叫着,要求打死這個罪惡的母親,並且擲過石子來,窗上的玻璃被擠碎了,少年們發出更大的聲音,涌了過來。何寄梅和那個大哥憤怒地沖了進來,那個母親大聲哭叫着。
被蔣純祖煽動起來的這個暴動看來不可收拾了。蔣純祖本人並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面對着這個世界,這些窮苦的少年們底這個動人的暴動便成了某種顯著的陰謀了。石橋小學底教師,沒有一個出來干涉的,他們冷靜地站在旁邊。石塊、木棍、和碎玻璃在陽光中閃耀、飛舞,那個母親臉部被擊傷,那個大哥的鼻子破了。
大家叫喊:不要打着李秀珍。李秀珍流汗,腮邊掛着眼淚,以恐懼的,朦朧的眼光凝視着她底同學們。趙天知擠了進去,假裝排解,在裏面擾動,使學生們沖得更近。孫松鶴和張春田,覺得已經到了限度,開始阻攔。這時蔣純祖奔了出來。
孫松鶴用眼睛做暗號,要蔣純祖退回去。蔣純祖抱着手臂站下了。孫松鶴戰慄着,發出可怕的喊叫,使少年們退後。於是那個受傷的母親沖了出來,奔向蔣純祖。
“站住!”孫松鶴可怕地喊,那個母親站住了。“馬上走開!出事沒有人負責!”孫松鶴厲聲說。學生髮出吼叫。
於是那個母親,和她底同伴,領着李秀珍往外面走。學生們突然地沉靜了。當那母親叫罵起來的時候,學生們向門口奔去。
“李秀珍,再會!”大家喊。
“再會!”
“再會了,李秀珍啊!”一個女學生高聲喊,接着她哭起來了。
中心小學底教員們留着沒有走,他們希望有愉快的議論。蔣純祖仍然站在那裏,唇邊有冷笑;萬同華和趙天知站在他底身邊。張春田走到那些客人們底身邊,毒辣地嘲笑他們。
“中心校底先生們,請你們走開!”蔣純祖大聲喊。
中心校裏面有解嘲的笑聲。何寄梅和一個妖冶的女教師最先往外走,這個女教師是萬同華底同學,就是說,是張春田底學生。她回來看了兩眼,顯然她覺得萬同華底站在蔣純祖底身邊,是很有意思的。在鄉場上,大家傳聞蔣純祖本來是窮得連飯都吃不成的:他們說,只有傻瓜張春田才收留這種叫化子。關於蔣純祖和萬同華有很多的謠言。“萬同華硬是安逸呀!”周國梁,石灰窯底主人,往外面走的時候,大聲說。他底意思是:蔣純祖戀愛李秀珍,萬同華,站在他底身邊,就硬是安逸。他得意地整理衣領:在鄉場上,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動作。他底朋友們發出快樂的笑聲。那個妖冶的女教師回頭,露齒而笑。美人底動作,是配合著英雄底動作的。周國梁又整理衣領。然後揮舞手杖。萬同華蒼白,嚴厲,走下了台階。
“周國梁,你說口殺子?”她憤怒地說。
“我說:硬是安逸呀!”
“周國梁!”萬同華痛苦地嗅鼻子(蔣純祖覺得痛苦)。“你當心一點!”她說。
“凶口殺子!”周國梁憤怒地說,挾着手杖,整理衣領;他底手在顫抖。主要的,蔣純祖底尖銳的,輕蔑的目光使他憤怒。
萬同華冷笑着。
“萬同華,……你要真是有種的,你走過來!”他說,同時上前了一步。
蔣純祖輕輕地走下台階。萬同華冷靜地,迅速地走到周國梁面前。
“我走過來了,請問你怎樣?”她說,看着他。
對於萬同華底這種勇敢和堅決,鄉場底少爺們是非常不習慣的。他們底威風,是虛腫的東西:發揚,並保衛這種愚昧的虛榮心的,是鄉場式的冷嘲熱諷;愈是愚昧,就愈是虛榮;愈虛榮,就愈滑稽。因為他們是鄉場底權威,所以他們必定比一切人懂得多。因為這個,一切女子都應該使他們快樂;因為這個,他們在碰到萬同華的時候,就特別的不愉快了。
像一切統治者一樣,他們確信他們是精神上的統治者。但蔣純祖以他底高傲的輕蔑絕對地動搖了他們:張春田所不能動搖的,蔣純祖沉默地把它動搖了。所以,他們從不能快樂地嘲笑蔣純祖:遇到蔣純祖,他們就要在那種敵愾里顫抖起來。他們多半當著蔣純祖嘲笑石橋小學底另外的人,但蔣純祖總是輕蔑地沉默着。所以,當時蔣純祖走下台階,萬同華堅決地走到他們底面前來的時候,他們便緊張起來了。
愈是愚昧,愈是虛榮,就愈是冷嘲,這特別在鄉場上是如此的。這些少爺們,只是在黑暗裏幹着一些愚蠢的、殘酷的事,面對着嚴肅的,因正義而堅決的對手的時候,他們差不多總是軟弱可憐的。這些虛榮的小人物,的確也多半是軟弱可憐的。他們用嘲笑保衛自己。他們一面發怒,一面看着逃脫的路,於是在最後他們就變得非常的滑稽了。萬同華底嚴厲和堅決,使周國梁覺得不值得再鬧下去了,就是說,鬧下去就太無趣了。“中庸之道,盡乎此矣。”但由於蔣純祖底輕蔑的目光,他覺得他必需收場得有面子些——於是就來了滑稽。
“我站在這裏,周國梁!”萬同華輕蔑地說,“我手無寸鐵,隨你怎樣吧!”她說,顯得無可挽回。
“不過叫你站出來玩玩,哪個可要你怎樣啊!”“周國梁,說清白點!”萬同華嚴厲地叫。
周國梁假裝覺得奇異,好像偷錢的小孩被大人責問時假裝覺得奇異一樣,儘可能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萬同華。滑稽快要到來了。何寄梅走過來和解,周國梁跳了一下,“我向何寄梅發脾氣了,大家看呀!”他底奇怪的動作說。王老夫子拿着煙桿跌躓地走了過來。
駝背的,眼睛模糊的老人把鼻子湊到周國梁臉上去,憤怒地笑了兩聲。
“我底眼睛就是瞎了,也要摸一摸你們這些無恥的東西,怎樣長大的呀!”他跳着腳,向後面搗動胛肘咬牙切齒地叫。“算了罷,摸一摸他,摸一摸他!”何寄梅快樂地笑着說,他們表演滑稽了。
“王老先生你過來!”萬同華說;“你侮辱我,周國梁!我在石橋場是不會怕你的!我發帖子,明早在茶館裏大家見!”她說。
周國梁彎着腰,睜大眼睛看着她,假裝覺得奇異。“啊,你發帖子?有油大吃沒得?有油大吃沒得?”他忽然快樂地笑着盼顧。但大家不笑,於是他底臉發紅,他瞪大眼睛看着萬同華。“有油大沒得?沒得油大我是不來啊!”他做了一個滑稽的鬼臉,但他底腿在痛苦地顫抖。他盼顧,又笑。“你們幫忙啊,你們都笑啊!”他底這個動作說。於是他底朋友們笑了:他底滑稽使他們笑了。於是他得意起來,他底臉死白,他手舞足蹈。
“要得么,摸一摸我么!”他跳了起來,滑稽地向王靜賢說。“沒得油大我是不來的啊!”他滑稽地跑到門口,大聲說。於是,在他底英雄的生涯里,就又增添了一件永不磨滅的光榮了。
蔣純祖看見萬同菁走到萬同華身邊去,拉着姐姐底手,和姐姐一路走進對面的走廊。蔣純祖覺得痛苦,他轉身走進自己底房間,輕輕地帶上門。
特別在夏季,人們覺得有一種力量在自己身上覺醒,這種力量不能在實際的生活和日常的事務裏面得到啟示,滿足,和完成,它是超越的,它常常是可怕的。在這種力量底支配下,人們大半的時間覺得陰鬱,苦悶,覺得都毀壞了,少數的時間在心裏發生了突然的閃光,在無邊的昏倦里發生了突然的清醒,人們覺得沒有道德,沒有理論,沒有服從,只是自己底生命是美麗的,它將衝出去,並且已經衝出去了:破壞一切和完成一切。藝術,特別是音樂,能夠產生這種力量,在藝術,音樂裏面,這種力量是美麗而愉快的,它包含一切真理,但在實際生活里,這種力量卻產生痛苦的,甚至是罪惡的印象。
這種力量在蔣純祖身上特彆強烈。情慾表現在微小的動作中,表現在肉體的窺探中,表現在美麗的、壯快的想像中,但他底整個的生活說:這一切是罪惡的。酷熱的天氣,大量的昏倦,懶惰,在中間有痛苦的掙扎,每個深夜裏他清醒了,“瘋狂的生活!”他說;最後是灼燒的痛悔,對自己底整個生活痛悔。
人們總是不滿足已經得到的,每一個人都追求自己,於是友情變成敵意。在窮苦的,實際的生活里有很多嚴格的東西,因此蔣純祖覺得世界是冷酷的。孫松鶴有時對他特別的嚴格,在金錢上面,他們都感到痛苦;在生活態度上面,他們互相驚動、互相衝突;在對於將來的希望上面,他們每個不承認另一個,蔣純祖是回到了他底夢想里來。在這裏,夢想底意義是:他,蔣純祖,要勝利,為了使他底朋友經歷到最可怖的痛苦,他想他將冷酷地死去,為了使他底朋友痛苦。
他們常常很多天不說一句話,他們確信他們知道對方在想着什麼,因為他們知道他們自己在想什麼。他們對對方底眼光,動作感到厭惡。蔣純祖是沉默的,因為這一切使他對他底夢想更溫柔,因為他自信他比孫松鶴更能體會內心底一切和人間底一切,並且因為他比一切人更愛自己,更愛美麗的,雄大的未來。在這裏,雄心和內心底那種敏銳的才能支持着他,給他以美感。他記得在精神上他每次總能夠勝利地壓倒別人,這使他感到快樂。
站在內心底優越上,他同情孫松鶴。很難確定,在他們兩個人裏面,誰更需要,更愛朋友。孫松鶴尊重蔣純祖底音樂才能,但對它無興趣;蔣純祖輕視孫松鶴底生活和學習,但對孫松鶴本人感到敬畏。孫松鶴樸素地說述他底苦惱,蔣純祖則從不如此:蔣純祖嘲笑、戲弄,表現得異常的強烈。孫松鶴無法同情蔣純祖,因為蔣純祖自己已經同情了,他只需要讚美。就是這樣,蔣純祖升到優越的地位上來了——他自己覺得是如此。
孫松鶴異常的謙遜,常常使蔣純祖惶惑。因此,在某些時候,蔣純祖就覺得謙遜是虛偽的。他,蔣純祖,決不謙遜:能夠飛得怎樣高,他就要飛得怎樣高。他底雄辯的才能和動人的、深邃的思想力,常使孫松鶴困惱。三天以前,他們對政治和歷史的問題發生了辯論,由於辯論時的痛苦的感情,他們一直到現在都未能愉快地說話。李秀珍底事情使他們突然地和諧起來;事情過去,蔣純祖走進房,希望孫松鶴隨着他進來,但孫松鶴卻回去了。
“他居然這樣的驕傲,很好!”蔣純祖憤怒地想。
於是他就不可能想到別的,不可能想到孫松鶴此刻的痛苦。孫松鶴因李秀珍底事情而有痛苦。他居然對這個不幸的少女抱着胡塗的幻想,他不能饒恕自己。此外,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他是什麼能力也沒有,什麼成就也沒有的。他想他應該憎惡蔣純祖底英雄主義。他帶着冰冷的感情回到麵粉廠去,一想到李秀珍他就戰慄。他想李秀珍將被她底母親綁起來,剝去衣服,等等。他企圖整理一下帳目,但不可能。他看見那個昏沉的,赤膊的工人;他底可憐的小機器在動作着,發著笨重的、機械的聲音。他突然覺得他應該關閉麵粉廠,離開這裏。他跳了起來,叫工人停止工作:停止那種可厭的、呆笨的聲音,機器停止了,他聽見了強大的水流聲。他走到窗口,凝視着水流。
各處是尖削的,奇異的岩石,房屋底左邊有險惡的,美麗的石淵。水流瀉到石淵裏面去,向房屋流來,衝動麵粉廠底車輪。但現在車輪被提了起來,停止了:水流發出深沉的,強大的聲音。水流在岩石中間形成迴流和漩渦,在岩石上面飛濺着,然後跌到深淵裏去。孫松鶴想,他底生活正是這樣:這裏是漩渦,那裏是苦惱的迴流,被一個盲目的力量支配着,不能知道明天底遭遇。那是深淵,那是更深,更深的深淵。
強烈的陽光照耀着,河岸上有沉悶的蟬聲,到處是豐富的,鮮明的顏色,到處有光彩:孫松鶴覺得苦悶和孤獨。
太陽漸漸地落下去了,那種灼燒的,莊嚴的紅色在山野上輝耀着。孫松鶴想到了蔣純祖,希望蔣純祖來看他。突然他心裏有強烈的渴望:他渴望將純祖來看他。這種渴望是這樣的強,以致於他覺得蔣純祖已經來了。他跑到麵粉廠外。太陽沉沒,坡上有光輝:沒有蔣純祖。他底下頷打顫,他覺得,在曠野中,他是孤獨的。他走到坡前又走回來;“假如他根本不高興你?他是驕傲的,我是孤獨的!”他想,他走到田野里去。
“要緊的是和痛苦鬥爭,和寂寞鬥爭!你以後永遠是一個人!但是,寂寞啊!沙漠般的世界啊!”他想。
晚飯的時候趙天知來了。他問到蔣純祖,趙天知說,蔣純祖睡覺了。隨即趙天知離去了。迅速地來了暴風雨。……孫松鶴在黑暗裏站在麵粉廠門口。膨脹的、潮瀑的風在山野里吹着。可以覺察到天上的稠密的、沉重的、迅速地移動着的黑雲。石橋場底燈火微弱地閃耀着。猛烈的雷聲和閃電,在閃電里短促地,美麗地顯現出來的坡上的搖曳着的樹木和某一間孤獨的棚屋。大雨來臨了,孫松鶴招呼工人照應屋子,猛烈地向坡上奔跑。
人們為對女子的愛情做過這樣的奔跑,現在是,在孤獨的、痛苦的生活里,孫松鶴為友情而在暴風雨中奔跑。閃電照見一切。閃電照見樹木、棚屋、池塘,從坡上流瀉下來的水,和緊密的、瘋狂的雨。
閃電照見一個人影在坡頂上出現,停留了半秒鐘或是一秒鐘,迅速地奔了下來。這是蔣純祖。孫松鶴大聲地喊叫起來,衝上去,抓住了蔣純祖底手。
“你終於來了啊!”他叫,流下淚來,他用力地握着蔣純祖底手,使他發痛。
回到麵粉廠里,孫松鶴平靜——,接着就冷淡了,因為他發覺他們之間沒有什麼新的話可以說。主要的,孫松鶴現在重新覺得孤獨,覺得他底生活是艱苦的。下午的時間裏他是痛苦地,灼熱地感覺到這個,但現在這是一種清醒的,嚴肅的感覺了。
他們很快地就沉默了。孫松鶴想人們總是自己欺騙自己,以後他對待自己應該更嚴厲。蔣純祖興奮而不安,想說話,但孫松鶴使他感到敬畏。他們不停地抽煙。暴風雨繼續着。“睡吧。”好久之後,孫松鶴說。
“好的……我也想離開這裏了。”蔣純祖困難地說,眼裏有光輝。
“是的,我是孤獨的。”孫松鶴想,冷淡地看着蔣純祖。“你剛才說你想把麵粉廠關門,那是怎樣的?”蔣純祖問。“想想而已。”
“將來會怎樣呢?”他說,指石橋場底一切:他因孫松鶴底冷淡而矜持。
“萬劫不復!”孫松鶴憤怒地說——顯然這裏面有着向蔣純祖發怒的成分——臉孔打抖。
於是他們沉默很久。孫松鶴忽然取出錢來,在桌上推給蔣純祖。
“幹什麼?我不要的!”蔣純祖說,臉紅。
“你拿去。”孫松鶴說,站起來,走到裏面去。“喂,喂,出來!”蔣純祖大聲喊。
瘦削的,帶着疲憊的表情的孫松鶴走了出來,蔣純祖站着,看着他。顯然他想說什麼,現在卻說不出來了。他羞怯地笑了一笑。然後苦惱地站着不動。
孫松鶴帶着一種力量看着他。他嚴厲、仇視,發現了蔣純祖底一切弱點。常常的,在痛苦的生活里,每個人都苦鬥着,他們中間一個壓倒了另一個。此刻,在混亂里,蔣純祖自覺有錯,認識了他自己底痛苦的,罪惡的性格,有軟弱的心情:孫松鶴壓倒了他。孫松鶴急劇地走到牆邊,又走回來:人們常常在興奮地做一些急劇的動作,在這種時候,他們底思想不聯貫,然而鮮明。房間裏沒有別的聲音。外面的雷雨突然遠去,又突然近來;從窗戶里吹進猛烈的風來。孫松鶴徘徊了很久,最後在蔣純祖面前站下,臉孔打抖。“你近來怎樣?”他問。
“很好。”蔣純祖謹慎地說。
他開始有了自負的情緒,他浮上笑容了。他想:他底痛苦和罪惡,正是他底優越的證明。
“我有一個感覺,”孫松鶴說,徘徊着;“我覺得你不應該這樣。”他說。
“我怎樣?我想我只有這樣。”
“你和你自己作戰,我知道。”
“並不然。我很愛惜自己,可愛的自己。”蔣純祖說,冷笑着。
“這簡直是毀滅!”孫松鶴嚴厲地說。
“毀滅很好!”蔣純祖冰冷地說,但眼睛潮濕了。“胡說!”
蔣純祖沉默着。猛烈的,潮濕的風吹進來,他舉手罩住燈火。
“你將離我而去,我也將離你而去:我們底路都很長!”他說,微笑着看着孫松鶴。
孫松鶴沉默了,走到窗邊。蔣純祖自覺他底話,是這個時代底宣言,有辛辣的、快樂的情緒。他覺得這是現實,他說出來,因為他能夠,並且希望承擔。他長久地坐着不動,用手罩住燈火。
“你覺得我們希望什麼呢?”他大聲說。孫松鶴回頭,看着他;“像你所說的,我們沒有被愛:那麼要不要被愛?”他問。
孫松鶴走到他底面前,臉部表情急劇地變化着,看着燈火。他覺得他什麼也不能夠說,於是他低聲說他要睡了。他走了進去。
“我說的話我自己能不能負責?為什麼我不告訴他,我懷疑,懷疑,今天下午我經歷到可怕的懷疑!”蔣純祖想,望着孫松鶴走進去的門。“為什麼我這樣肯定,這樣自私,這樣誇張?沒有用,我永遠如此!必須痛苦鞭打,從鼻子上流血,不要絲毫的慰藉,直到死去,……常常企圖安慰自己是可恥的,”他興奮地想,“必須記着你底可恥的過去,必須記着你剛才的墮落和卑怯!最好是完全用盡,痛苦到死,連懺悔的安慰也不要,因為你明天還要墮落!這樣到達你底最大的限度,瀕於死灰,然後你才能再生。然後你才能起來,感到早晨是光明的,工作是正直的。不然就是永遠的黑暗和迷惘,黑暗的,無恥的誇張,黑暗的,可憐的偏見!你覺得痛苦,因為這裏沒美麗的女人激賞你,沒有當代的權威向你伸手,多麼卑劣!冷的,完全冰冷的思想,看見虛榮心,看不見真實的生活,拿那些虛偽的感傷主義來安慰自己,說:我對一切都厭倦了!多麼無恥!說:我只求死心——多麼可恥!”
“啊;我想得多麼疲弱!”他想,他站起來迅速地走到窗邊,房裏的燈火被風吹滅了。他長久地站在黑暗中。他覺得,經過了白晝底可怖的騷擾,他現在完全清醒了。在他底思想興奮的時候,雷雨底興奮的聲音變得悠遠;思想中斷、靜止,雷雨底大聲就奔撲過來。他安然覺得他底革命有力、生動、美麗,他,蔣純祖,愛自己。這種發覺使他驚動,因為他剛才還憎惡、虐待、鞭撻自己。但這種情緒在這樣豐富的深夜裏不可遏止,那個可怕的力量,在白天裏是苦悶的東西,現在變成美麗的情慾抬起頭來了。
於是,在暴風雨的窗邊,這個蔣純祖放蕩着:用他底思想、情緒、記憶、想像;用風騷的微笑和隱秘的歌聲;用他底靈魂和肉體。他企圖替他底痛苦的生命找到一種宗教和一種理論,他找到了人民、工作、生活、痛苦,他確信這是一種純潔的力量,但立刻他就愛自己,更愛自己,覺得青春純潔、有力、美麗。
但這個美麗的時間是短促的。
他想到高韻,她底快樂的笑聲和她底迷人的身體。周圍有熱烈的燈光,美麗的虹彩;港灣里閃着波光,那個迷人的肉體在波濤上飛舞;輝煌的燈塔伸入繁星的天空,有了鐘聲和悠遠的、溫柔的合唱。接着那個迷人的肉體在暴風雨的黑夜裏飛翔;天地間充滿了濃密的黑暗,那個肉體顯出柔膩的白色。他,蔣純祖,擁抱它……歐洲底陳腐的想像在這裏就獲得了新的生命,統治着中國底這個時代了,但這個時代,信仰未來的權力,羞於表現它。蔣純祖有時覺得這一切是赤裸的、美麗的,有時覺得它們是陳腐的、書本式的。但這兩者任何時候都聯結在一起,因為人類是生活在過去和未來之交。那些善於給自己底現實的生活,情慾、夢想加上歷史悲劇底光輝的人們,升到世界史底舞台上來。蔣純祖,帶着他底亂七八糟的一切,成為出色的演員了。在那些想像的城市和港灣里,在那個想像的女人底悲劇的、迷人的胸懷裏,在那種淫蕩而又莊嚴,虔誠而又放縱的溫柔的、熱情富麗的交響樂里,蔣純祖得到自由的、崇高的生活了。他不相信任何道德,又忘記了瞬間前的,用他自己底話說,流血和痛苦。重要的是,他,這個英雄,在這一切裏面感覺到這個時代。人們很難理解他為什麼這樣歡喜成為出色的演員。有時他想:《聖經》上說,凡是對女人起了淫心的就已經犯了姦淫了;他這樣想,因為這個時代的那些優秀的人們,是非常地崇拜《聖經》——但他總是已經犯了姦淫了;他快樂、痛苦、幸福、激動,一小半是因為覺得自己卑劣,一大半是因為覺得他能夠和這個時代的一切原則較量自己:這個時代的一切原則已經把他非常豐富地描寫了出來了。
但他是從不和自己開玩笑的。他是不要虛偽的。只不過在某些時候他稍稍戲弄一下:結局還是非常嚴肅,非常猛烈。他擰自己底耳朵,笑了,說他抓住了這個時代底耳朵。但即刻他發出痛苦的叫聲,站了起來。他擰得太痛了。“這一切多麼可怕,多麼可恥!”他憤怒地、痛苦地想;“只有我底生命是最卑劣的!我什麼沒有做,什麼也不能做!我仇恨一切人,完全在仇恨,妒嫉裏面生活!為什麼沒有愛?為什麼不能愛?為什麼只是欺詐哄騙,姦淫偷竊!”他想,戰慄着。重要的是,像把自己讚美得那樣高一樣,他把自己詛咒得這樣下賤。“我不能生存了,我毀滅了,一種盲目的力量把我毀了!但是虛榮、名譽、成功、愛情、友誼,我什麼都不要,都不配要!現在是生與死,簡單得很!”他想。雷雨底怒吼聲突然地奔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