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是常有的情形:熱情的時代過去,人們不愛任何人,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但熟識無數的人。蔣少祖覺得生活寬闊如海洋,因為他熟識那麼多的人,見到那麼繁複的生活。但在這些人裏面他不愛任何人。他並不因此而覺得不安;他想現實就是如此。在功利主義的世界裏,每一個人物帶着特殊的情調在蔣少祖面前出現,蔣少祖深切地認為這是心靈底世界。人生裏面的老手,用心靈底遊戲,理性底狡詐伴隨着嚴肅的思想;心靈底熱情的門永恆緊閉了。
蔣少祖在這一段時間裏生活得很緊張;但同時他頒皁地覺得他對一切都懷疑,他對人生已經厭倦。再無愛情和熱烈的理想使心靈開放,蔣少祖覺得對人生已經厭倦。可以說,他是活在深刻的嫉恨里,嫉恨激刺着他底精力飽和的生命。到了某種年齡——不一定是實際的年齡——的中國人覺得自己對一切都不滿,終於忽然發現自己對一切都滿意,如有不滿,就是不滿人間還有不滿自己底滿意者在。於是開始成了大的或小的產業底主人,表揚功績,嘲笑青春,穿着安適的衣服生活下去了。他們所常得安適的衣服,是他們底祖先覺得安適,或覺得不安,終於還是覺得安適的那一種。
蔣少祖尖銳地看到社會內部底各種問題,但這些問題所給他的感覺,已不是年青時代的苦悶和苦惱,而是那種優美的自我感激,這種自我感激以嫉恨為養料。他開始覺得問題是簡單的,但事務是複雜的——人們把一切弄得如此的複雜;人們花言巧語,虛偽地浪漫,迷惑青年。最後是,他已經逐漸地感到厭倦了。
他高興他底思想是明確的。他現在所想的,都是他往昔已經想過的;往昔不曾解決的,現在解決了。他不明白,何以這樣簡單的道理,他往昔不能知道。
蔣少祖和一家報紙有密切的來往。這家報紙是他以前在上海認識的幾個朋友建立的。蔣少祖在上面發表文章,說,目前的一切問題底根本,是智識分子底墮落。士大夫風氣不振,因而士氣民氣不振,因而社會道德紊亂。蔣少祖說,這個道理,是中國底歷史強烈地證明了的。蔣少祖反對中國人底固步自封和淺薄的,半瓢水的歐化,頌揚獨立自主的精神,說明非工業和科學不足以拯救中國。
蔣少祖當記得,在過去幾年,歐化的問題,是使他如何的痛苦。對於蔣少祖,歐洲的文化,曾經是一個強烈的誘惑;他覺得是靈魂的試驗。他記得,並高興記得這個。他覺得,青春的誘惑是過去了,他,蔣少祖,負了這樣深的傷,獲得凱旋了。他覺得他尊重歐洲底文化和中國古代底文化,主要的因為它底風氣嚴謹,內容深刻,他憎恨現代中國底和日本底智識階級,因為他們淺薄,自私,誇大。他在文章裏面明白地指出,市面上流行的那些政治經濟的書籍,都是從日文譯出,而早經蘇聯認為不正確,廢棄了的。
蔣少祖覺得他心裏有一種新的,明確化了的情熱,那就是他愛中國這個民族,因為它有那樣悠久,那樣輝煌的歷史;敵人底侵略使他更愛這個民族,並更愛它底悠久的,輝煌的歷史。他覺得他真有這樣的感情,或理智上他覺得是如此:他稱呼這為新的民族主義。他希望中國能建立民主的,近代化的,強大的國家。他認為,假如各黨各派不再自私,這個國家便能夠即刻建立。他衷心地希望,這個新的國家能尊重往昔的文化。
他想到政府的形式和內容,想到憲法和民主的問題。他覺得中國底民眾缺乏知識和教養;他承認這使他痛苦。但他,蔣少祖,不覺得在民眾這一方面,生活有什麼痛苦,這使他有輕微的惶惑。他覺得每個人都有痛苦,也都有對環境敏感的愉快的適應,在這裏沒有階級的問題。
中國底民眾,嫉恨,多半是羨慕上層階級的人們底幸福的生活;上層階級的人們,在他們底生活里沒有民眾。智識分子們,首先苦悶着需求解決的,是政治的,文化的問題;他們覺得在民眾這一方面,道路已經確定,或問題已經解決;他們底生活裏面同樣的沒有他們。他們很少能感覺到他們;他們不覺得他們存在;他們覺得他們是異類,但他們又感覺不到階級底區分,因為他們所見到的,是陌生的路人和卑微的鄰人。大家都是路人和鄰人,心靈之間永遠沒有交通。而終於,那些智識分子們,就憎惡起這些構造出腥臭的市場和骯髒的街道的頑固的,愚笨的,無教養的路人和鄰人起來。
蔣少祖確然沒有從民眾得到什麼。他想不出來他和民眾有怎樣的關係;他想是有一種歷史的,和抽象的關係。在歷史的意味上,或在抽象的觀念上,他,蔣少祖,領導了民眾,為民眾而工作。另一些智識分子們,則想到他們是出身於貧苦的民眾。於是他們就滿足了。
人們很難描畫出狹小的功利世界是怎樣造成的;它可能是這樣表現的,就是,蔣少祖熟識無數的人,覺得生活寬闊如海洋,而每一個人是一個波浪;覺得這是自己底心靈的生活。
三月中旬,發生了某些智識分子為陳獨秀而辯護的事情。蔣少祖嚴肅地注意了兩天。第二天深夜裏,他思索了關於中國二十年來的革命的各種問題。主要的問題是,對政治人物的歷史估價和民族底政治良心,因為只是這個問題,才是和他有密切的關係。思想是偶然地展開的,在這裏,沒有他平素所喜愛的邏輯工作。最後的結論是,他尊敬陳獨秀,因為他是文化底戰士和有良心的學者。他認為某方底關於陳獨秀的議論,說陳獨秀是托派漢奸,是醜惡的污衊。於是他下了決心,寫了一篇精粹的,沉痛的文章。
明白中國二十年來的局勢和這些智識分子們底精神狀態的,就能明白蔣少祖底決心。他覺得,為陳獨秀辯護是嚴重的;他是為正義而戰鬥。他底幾個朋友的那種動搖的態度,首先是激怒了他,繼而是使他感到沉痛。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想,他,蔣少祖,寧願在刀槍下流血,不能讓正義淪亡。然而不能意識到他那個強烈的嫉妒。
他寫這篇文章,主要的是因為嫉恨;在這種嫉恨中,他覺得陳獨秀是無限地值得尊敬和同情,而正義是無限地輝煌。他不認識陳獨秀,他覺得他底行為是光明磊落的。
第三天,這篇短文在報紙上發表了。當天下午,他接到了陳獨秀派人送來的條子。陳獨秀,讀到了他底文章,請他去談話。
蔣少祖故意地耽擱了一下,很冷靜地想了一下,決定踐約。他確信自己能夠不表露任何情感,確信在正義之前,陳獨秀是不重要的,去踐約了,他希望使陳獨秀知道,他是為正義而做一切,並準備承擔一切,毫不看重個人的因素的。然而他實在是希望結識陳獨秀的。
蔣少祖敲門的時候,陳獨秀從另一邊迅速地,異常迅速地走了出來。這是一個駝背的,瘦小的人。他迅速地出現,以銳利的、寒冷的眼光看着蔣少祖;他不招呼蔣少祖;蔣少祖覺得有一點意外,站了下來,猶豫地向他點頭。陳獨秀看着蔣少祖有五秒鐘,然後迅速地,確定地點頭,臉部無表情,目光不動:這是剛愎的老人們常有情形。陳獨秀幾乎是無聲地推開門,引蔣少祖走進房。房間底陳設很優雅。
“坐,”陳獨秀說,敏捷地指了一下椅子。
蔣少祖有禮地笑了笑,坐了下來,疑問地看着他。“陳先生請坐!”他欠腰,匆促地笑,說。
陳獨秀在衣袖裏攏着手,無表情地看着他,然後飛速地環顧,好像覺得身後有什麼東西。
“我不坐。你底文章我看到了!很好,很好!”陳獨秀大聲說;陳獨秀毫未寒暄,開始談話,在房裏疾速地徘徊,從這個壁角跑到那個壁角,顯然他內部有焦灼的,不安的力量在衝擊,並顯然地企圖控制它。當他第二次走過蔣少祖身邊的時候,蔣少祖注意到,他底銳利的小眼睛裏的寒冷的,凝固的光芒已被一種熱躁的,烈性的東西所代替,而他底眼角強烈地搐動着。蔣少祖不得不注意到在這個人底內部突擊着的那種剛愎的,熱躁的力量了。
陳獨秀迅速地,然而幾乎是無聲地在房內奔跑,不看蔣少祖,不回答蔣少祖底問題,好像未聽見蔣少祖底任何話,憤怒地說著。蔣少祖希望有機會表達尊敬,並窺探力量。蔣少祖臉上有注意的,恭敬的,做出來的愉悅的表情。
陳獨秀繼續在房內奔跑——簡直是衝擊,他底小眼睛閃爍着,而他底小的,尖削的頭伸向前。他奔跑好像籠中的老鼠。他所說的關於他底政治糾紛的話,都是極一般的;但他底這種衝擊使這些話顯得是嚴重的,深刻的,不平凡的;使蔣少祖覺得它們只是為他而說的。
陳獨秀突然地在窗前站住了,同時他沉默了。好像這個停止於他自己也是意外的;他臉上有茫然的表情,他沉入瞑想,或者在休息,望着窗外,忘記了蔣少祖。
“陳先生看中國可以從蘇聯得到多一點的東西么?”蔣少祖愉快地問。
陳獨秀被驚醒,回頭,好像未聽懂,看着蔣少祖。“蘇——聯?”他忽然大聲說。好像斥罵蔣少祖。他又沉默了。他臉上有疲睏的神情。然後他又回頭凝望蔣少祖,好像不認識他。好像不懂得他何以要坐在這裏。
蔣少祖恭敬地愁悶地笑着。陳獨秀緩緩地搖頭;這搖頭底意義是曖昧的。
“中國底前途呢?”在這個機會裏,蔣少祖露出舒適的愉快的態度,問。
“是的,”陳獨秀點頭,說。“你要抽煙吧?”他問。“我不。”蔣少祖回答,笑了一笑,然後低頭在藤椅上搓手。
“這位老兄,嚇!”蔣少祖快樂地想,像人們在親切的朋友面前所想的。
“中國要工業和科學!工業,民主,科學,我說!”陳獨秀說,重新露出憤怒的,熱躁的表情,向對面的壁角跑去。“必須打擊盲動的道路,必須打擊!要聯合一切力量打擊!”他迅速地走了回來,“必須是量底增加,量底增加!”他站住,做了一個明確的手勢。“我假使要利用社會底弱點,我早就推翻了一切。”他以和緩的,打抖的聲音說;這種聲音第一次出現。“對日本的戰爭,必須是一個革命,在革命底性質已經沒有了的時候,就直接革命,這是質底變化,單獨地完成的!”他說。他重新走到窗邊,沉默了。蔣少祖注意到他底臉上有茫然的,痛苦的神情。
蔣少祖冷靜地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是不幸的人。他想他什麼也不會得到,留在這裏是無益的,於是他站起來告辭了,陳獨秀注意地看着他,沉默着。他向門外走。陳獨秀從地上拾起一根火柴來,放在桌子上,看了它一眼——這種動作,顯然是無意識的——送蔣少祖到台階前,向他點頭。蔣少祖回頭,陳獨秀已經消失了。
“這就是全世界聞名的人物,叱吒風雲的英雄?”蔣少祖想;“人世的道路多麼艱難,應該步步當心啊!”他感動地想。
對陳獨秀的同情與尊敬,變成了對自己的同情尊敬,接着蔣少祖重新意識到,為了正義,他底行為是高尚的。“這位老兄,嚇?”蔣少祖突然笑了起來,說。顯然的,對於陳獨秀,他心裏有親切的情緒。這種情緒是輕浮的,中國人覺得它是可愛的。中國人,在成了道地的中國人以後,覺得一切人都是朋友,對別人,特別是對自己異常地諂媚,親切,喜悅,好像追着自己底尾巴打圈圈的善良的狗。
大體上說,蔣少祖是愉快的,有時候,陳景惠所帶給他的那一切,對於他是特別生動可愛的。他現在感覺到了家庭生活底好處,懂得了那種克己,那種“在平靜的湖灣上照耀着的溫暖的日光”。中國底成年了的智識階級,都懂得這個的;那些缺乏想像和教養的官僚們,是只懂得追求財富,權勢,和享樂,而智識階級底人們,則有着清秀的想像和莊嚴的學理,對於他們,對於無罪的、和平的他們,家庭生活漸漸地就成了人世底最善的理想。他們特別感到他們底生存底歷史意義;他們是直接地繼承,並嚮往着他們底祖先。人們常常看到,優秀的智識分子們,在他們底家庭里,是和平而尊嚴的;他們特別地認識到東方精神和平莊嚴,與寬大。當然時常也有口角,但決不如那些市民階級底丈夫們那樣愚蠢和粗暴。他們對他們底妻子是很冷淡的;他們監視着那些妻子們。
陳景惠,當溫柔不能征服的時候,自然就畏懼,並崇拜蔣少祖。但寬闊的交際生活使陳景惠對丈夫有着苛求;在交際生活所刺激起來的這一切里,妻子們底堅強是可驚的。但陳景惠,像大半在宗法家庭里長大起來的婦女們一樣,有着嚴肅的家庭觀念,不會走到什麼可驚的路上去。她只是頑強地希望着壓伏自己底畏懼心,屈服丈夫。於是她以發現蔣少祖底弱點為樂。漸漸地這就成了感情上的癖好;蔣少祖底每一個弱點,都能增強她對他的愛情——她自己是這樣相信的。增強輕蔑,常常就是增強了愛情。
關於陳獨秀的文章受到了某幾方面的批評,蔣少祖起初覺得害怕了;但接著說覺得這些批評是很可憐的。蔣少祖接着寫了批評政府的文章:這意思是很明顯的,但他以文化人的身分向汪精衛寫了一封關於政治和文化的信,並附呈了這篇文章。幾天以後,汪精衛召見了他。
蔣少祖覺得自己是明白十年來的中國政局的。他是仇恨過汪精衛的。但現在,汪精衛底“動人的歷史”使他發生了某種感慨。汪精衛在戰爭中間表現了怯懦的動搖;但自覺了解中國底形勢的蔣少祖自覺了解他;而了解常常就帶來了同情,蔣少祖覺得只有汪精衛一個人是看清了中國,沒有被熱情沖昏的。蔣少祖無疑地是擁護戰爭的,但他反對了那些被熱情沖昏了頭腦的人們和機械的,頑固的,想做拯救中國的英雄的人們;特別對後者,他有着強烈的仇恨,於是汪精衛就成了美麗的花朵了。蔣少祖反對汪精衛底動搖,但汪清衛底這種弱點使他感到親切:他,蔣少祖,憐恤這一朵美麗的花。
人們感覺到誰,了解誰,同情誰,是被人們底生活決定的;常常是二十歲以前就決定了的。人們習於這個世界上發現相同的弱點,同情,諂媚,並喜悅自己;微賤的人們底弱點,民眾們底弱點,是被上層社會人們憎惡着,或被虛偽地對待着;小書記同情小書記,但更多的是同情科長,假若這位科長被發現了弱點的話。
近代的思潮,是使大半智識分子們憎惡那些愚蠢而狡猾的,頑固的,自以為是英雄的人們,因為他們,智識分子們,沒有這種弱點。他們喜悅“自由主義者”。汪精衛,這位迷人的人物,被發現了弱點。所謂功利主義,所謂攀附權貴,所謂投機和動搖,常常是這樣地發生的,或常常是這樣表現出來的。所以,人們是難以直接地擊中這種投機和動搖的。人們底生活,基礎是非常的深,感情是非常的堅定的。蔣少祖在這個世界上已無目標,於是他覺得他有了鮮明的,實在的目標;蔣少祖毫無疑慮。
汪精衛,顯然是在陰晦的,惡劣的情緒中。他底對智識階級的這種活動,目的是很顯著的。汪精衛現在是失意的,愁苦的人。他當記得是怎樣走到這個世界裏來的;他當記得年青時代的那種豪奢的,放逸的,英雄主義的情緒;他當記得,二十七年以前,那顆炸彈是怎樣地爆炸,而那首詩,是怎樣地唱了出來。他一直是豪奢的,放逸的人;英雄的情緒消逝,就有了貴族的情緒。他是多情的。他是煩惱的。他對自己是很溫柔的。他是冷酷的。
對民眾們,他是冷酷無情的;他和想像的民眾,想像的祖國戀愛,因為對他自己是溫柔的。幾年前,他在刺客底槍彈里倒下,說:“我為黨國而死……”他確信是如此。他能夠,在非犧牲不可,已經犧牲了的時候以世界上最動人的方式犧牲性命,但他不能夠犧牲自己。在戰爭以前,他想像自己是為中國而勞瘁,想像自己是異常吃力地拖着這個笨重的中國,好像老馬拖破車。但戰爭爆發,政治統一,中國奔跑了。於是他吃驚地感覺到,現在,是中國在拖着他了,先前,他拖着中國,現在,中國拖着他。另外的人們,是成為英雄,得到無上的權力,而他,汪精衛,將失去一切。他對將來異常明白;可以說,他對這個拖着他的中國感到茫然,他對他自己底那個中國卻異常明白。
於是在他底周圍統集了失意的一群。他有很多的同情者。幾個月以後,他帶着這失意的,醜惡的一群從重慶跑到南京,在敵人底支配下成立了漢奸政府了。
早晨八點鐘,蔣少祖到汪精衛私邸底門前候見。蔣少祖等了兩個鐘點,坐在候見室里看着進進出出的,衣着華貴的人們。候見室里最初有一個胖子坐着,不知何故異常嫌惡地看着蔣少祖;這個胖子底兩腮和兩眼下面有長着麻痣的,奇怪可厭的肉袋;這個胖子打着大紅領結;蔣少祖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怕有錯,嚴肅地坐着。最後他決定向這個胖子談話。在他開口的時候有人跨進門來,胖子慢慢地看了他一眼,和這個人一同走出去了。蔣少祖羞辱得蒼白,咬着下唇。這時被引進來一個矮小的,戴眼鏡的人,這個人愉快地向蔣少祖行禮,並遞出名片來。所謂上流社會的人們,是常常這樣地在要人們底會客廳里結識的。蔣少祖在被羞辱之後有傲慢的情緒,明白面前的這個人是不重要的,冷淡有禮地給了名片,不願說話。
這個人說,他看過蔣少祖底文章,印象很深。這個人是外交界的。他謙恭而有禮,顯然他認為這對他是有利的。他明白在野的智識分子們底某種執拗和傲慢;他認為政府應該愉快地對待這些智識分子們;他認為他代表政府。他底態度很愉快,但因為是在這種會客室里,他在饒舌之後表示不願多說話。他確信這是由於大的尊敬與自尊。
蔣少祖問他英美底態度怎樣。他笑了一笑,說很好;接着他又笑了一笑。外交官底代表政府的態度使蔣少祖不快,他沉默着。
“但是,我們底看法有時候異常地需要,從各方面,尤其是從我們底文化界得到貴重而新鮮的參考,蔣先生以為英美底態度將要怎樣地發展呢?特別在倫敦底援華會議以後?”青年的外交官以愉快的,富於友情的聲音說,顯然他酷愛這種長句子,顯然這種長句子使他享受到一種美感;並且顯然他認為,為了說話有節制,長句子是必需的。
蔣少祖回答說,國際底援助,主要地要靠自己底努力。他低聲加上說,戰爭是不能中途妥協的,外交官愉快地點頭,轉身注意候見室底陳設和趣味;一般地認為,會見要人以前,必需從候見室或類似的地方得到關於這個要人底性情的有力的暗示。他們沉默了。蔣少祖冷淡地注視着這位外交官底不快的努力。僕役通報接見,蔣少祖站了起來,有了興奮的,生動的心情。
他和外交官互相行禮。這個禮節特別地和善。他走了出來,通過廊道;廊道兩邊有白色的,素凈的花。蔣少祖覺得廊道里的光線愉悅而和暢;他稀奇光線為什麼這樣愉悅而和暢。他在柔軟的地氈上疾速地行走,覺得自己充滿了精力。
穿制服的僕人打開門。蔣少祖驚異地望了一下——他不知望什麼。他看見,在明亮的,優美的房間內,他,那個人,坐在窗前;那個人站了起來,生動地,熱烈地笑着,迅速地向前走了一步。蔣少祖希望明白一切,緩緩地走進房,向這個熱情的人深深地鞠躬;蔣少祖從未如此深深地鞠躬。這個人做了一個生動的手勢,無聲地笑着。這個人對蔣少祖是這樣的熱情;這個人眼裏有光輝;這一切使蔣少祖甜暢而安適,蔣少祖在大桌子對面的藤椅上坐了下來。
蔣少祖有嚴肅的表情;蔣少祖謙恭地坐着,注視着他,汪精衛。
汪精衛坐下來,支起腿,無聲地笑着;笑容變得柔弱,露出了憂愁。他放開腿,虛假地,做作地笑着,玩弄桌上的鋼筆,顯然他開始想着別的。他盼顧,額上露出了深的皺紋,他臉上有了不安和煩惱,他底豐滿的嘴角下垂。他有一分鐘的樣子忘記了蔣少祖。然後他忽然重新笑了起來,丟下手裏的鋼筆,看着蔣少祖。因為缺乏內心底準備的緣故,他底這個笑容是無感情的。
他,汪精衛,明了自己底地位,明了這些人,明了蔣少祖。他使蔣少祖獲得快樂,他諂媚自己;他底心需要無窮的養料。他在每一個人身上看出對自己的熱愛;他生來便會做戲,蠱惑到別人和自己。但時常他底惡劣的陰冷的心情,好像地窖裏面的冷氣,在他底臉上顯露了出來。
汪精衛甜美而奇異地笑着說,他抱着無窮的希望。他露出一種詭秘的慎重,和一種閃灼的憂鬱接著說,他相信中國,他喜歡中國底文化和民族。他底聲音是顫抖的,低緩的。他是出奇地曖昧,他未說他對什麼抱着無窮的希望。“曾經是,將來也是!”汪精衛甜美地說,長久地張着嘴,但無笑容。
這一切對蔣少祖造成了熱烈的,興奮的印象;他差不多已被蠱惑,相信是汪精衛和他,蔣少祖在創造着中國。但他底思想是較冷靜的;他總覺得這一切裏面有一種不平常的,暖昧的,甚至陰冷的東西。他預備提出問題;他希望使汪精衛喜悅;他覺得這是於他有利的。
他等了一下。汪精衛未提到他底來信和文章。他難於想像汪精衛是已經忘記了這個。
“我覺得很寵幸!”他柔弱地笑着,以打抖的,富於表情的聲音說。
汪精衛張着嘴,看着他,好像很耽心。
“我是擁護政府,擁護汪先生的,”蔣少祖以細弱的聲音說,不自然地笑着。他沉默了一下。“汪先生對抗戰底前途怎樣看法?有一點,我們是覺得迷茫的,”他說,希望諂媚汪精衛。
“阿,是的!”汪精衛說。“我們抗戰?”他生動地偏頭,說,“我們地大物博人眾,我們是弱國,我們是弱國之民,我們抗戰唯有犧牲,我們唯有以焦土回答敵人!抗戰到最後一個人,流了最後一滴血,我們就算勝利!我們拿什麼抗戰?我們唯有犧牲,犧牲!”汪精衛以生動的,女性的聲音說,臉上有耽溺的,甜蜜的神情。
汪精衛憂鬱地笑,看着蔣少祖。
汪精衛,這個握着最高的權力的,特殊的人底生動的聲音和目光使蔣少祖有甜蜜的快樂。他冷靜地想,汪精衛是做戲,是虛偽的,但心裏的快樂更強。他想,汪精衛底話是曖昧而值得懷疑的,他,蔣少祖,應該尊敬自己,但心裏的快樂更強。他心裏有聲音說:“是他和我創造中國,支配中國,他和我!”
“我是反對他底德意路線的,我是反對的!”蔣少祖想。但他心裏有聲音說;“只要對我們底中國有利,什麼路線都是好的;世界是自私的,而他和我支配中國,他和我!”
“我希望文化界表示這個意思,就是英美是不值得信任的,而蘇聯充滿了毒辣的陰謀!”汪精衛突然用力地說;他底眼睛閃灼了一下;他底臉上瞬間地出現了一種戰慄。但接着他笑得更和藹,好像剛才的那種情緒不過是違反他底本意的一種偶然。“我希望表現這個意思……我個人特別地信任,”他做了一個手勢:他欠腰,以密語的方式說。
蔣少祖嚴肅地看着他。蔣少祖安靜了,良心和自尊心相結合,在他心裏抬起頭來。他清楚地感覺到,汪精衛是希望着和他底正直的生涯相違反的東西,他蔣少祖不能滿足汪精衛。他清楚地,有力地意識到潛伏着的,將要來臨的政治底風暴,在這個風暴里,指示,並支持着他的,將是他的良心。
他早就知道汪精衛,並知道汪清衛底這一切;他同情汪精衛;進門的時候他還想着這一切,警惕着自己。但恰恰在這個房間裏他忘記了這個,在這個房間裏,是充滿了汪精衛,充滿了權力,名望,諂媚,蠱惑。人們很容易想像,一個中國的智識分子,坐在汪精衛對面——聽着甜蜜的話,受着離奇的寵幸,差不多不明白汪精衛在說著什麼,但覺得這是人生底緊要的瞬間,他,這個智識分子,是懷着怎樣的情緒和意念。人們都在做着飛黃騰達的好夢,在這種瞬間,就準備獻出一切;那種人們恥於知道,蔣少祖恥於感覺到的熱情,是伴隨着某種理性底狡詐,燃燒着。在蔣少祖同時覺得有曖昧的,陰沉的,苦悶的東西;他不知不覺地看到,並抓住這種東西,以救濟自己底熱情。他心裏有聲音說他和汪精衛將支配一切;這種聲音,被蔣少祖的狡詐的理性所默許,是汪精衛在這個人間的輝煌的,幾乎是唯一的成就。年青的人們有着良好的或不良的熱情,人們都知道;人們不知道,面對着飛黃騰達的老於世故的人們底這種熱情;被狡詐的理性所默許,它這種熱情,是無限的可怕;年青時代因吞食人生教條而被忽略的那些陰晦的“蠱惑”,當生活赤裸出來的時候,就消滅了一切教條——為什麼要相信教條?——燃燒了出來。年青時代無條件地信任着自己是在過着全新的,積極的,進步的生活的智識分子們,年青的時代向社會宣戰而對自己無知的人們,疏忽了真正的青春的人們,到了三十歲——這是中國底年齡——就滿足下來,成了這種熱情底犧牲了。
但在不幸的中國,在這裏,特別值得歌頌的,是所謂書生本色的那一種東西,在這裏,蔣少祖就感激地記起來,他是蔣捷三底兒子;在這裏,蔣少祖就記起來了,古中國的士大夫們底剛直而忠厚的靈魂。這就是他所謂將在將來的風暴里支持着他的良心。蔣少祖眼睛向著汪精衛,看見了他底靜穆的悲沉的祖先們。
“賤貧不能移,富貴不能屈;金錢不能收買我們,權力不能屈服我們!”這些祖先們,唱着這樣悲的歌,走了過去。
蔣少祖向汪精衛笑了特別嚴肅,特別誠懇的笑。
他想他無需說什麼。他想只要不違反良心,他可以效忠汪精衛,以得到利益,就是說,他可以利用汪精衛。但現在一切顯然不同。
汪精衛顯然很懂得蔣少祖。汪精衛垂下眼瞼,輕輕地撫摩他底潔白的,柔嫩的小手,臉上有了瞑想的,猶豫的煩惱的表情。汪精衛顯得疲乏,異常疲乏,他底瞑想是如此地深沉起來,以致於未覺察到蔣少祖底動作。
蔣少祖現在覺得自己是真的同情這個人物。他站了起來。
汪精衛恍惚地抬頭看他,繼續撫摩着自己底手;好像不認識他。
“是的,”汪精衛柔弱地低聲說。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蔣少祖恭敬地鞠躬;汪精衛未起立,恍惚地點頭。蔣少祖走了出來;看見肥胖的,面帶怒容的陳璧君疾速地走來,蔣少祖站下讓路;不知為什麼,蔣少祖覺得汪精衛底這夫人充滿了整個的走道。蔣少祖失意地走出走道,未再注意到兩旁的白色的,素凈的花。
走過候見室的時候,那位年輕的外交官愉快地走出來,攔住他。
“蔣先生有什麼感想?”外交官問,快活地笑着。“汪先生底工作太重。”蔣少祖冷淡而有禮地說。“他身體健康嗎?”外交官顯然認為蔣少祖故意地驕傲,特別關切地問,面帶活潑的愁容。
蔣少祖笑了笑,說汪先生身體極佳。
“那真是謝天謝地!那真是!……啊!”
蔣少祖走出來,在門外被一個熟識的新聞記者追上了。這位記者憂愁地問他。汪精衛對抗戰底前途如何看法,並問他個人對這個接見作何感想!蔣少祖明白汪精衛對他的接見將被各方面所注意,態度很慎重。但因為這位記者是個熟人,並因為他有些興奮,他還是說了一切。
蔣少祖現在對權貴很冷淡。這位記者和他底朋友們底報紙有關係,但思想有某種偏向,地位是不簡單的,所以蔣少祖顯得對汪精衛特別的冷淡。他說,這只是官僚們的把戲,沒有什麼新玩意的。
記者先生做了一個歪嘴,蔣少祖沒有注意到。這位記者對蔣少祖含着敵意,因此在蔣少祖面前顯得特別活潑;富於自信的,精力充沛的人們是常常用這種活潑來滿足敵意的。他向蔣少祖做出憂愁的面孔來,又做出信任的感動的面孔來;他不時做歪嘴,並笑出聲音。
蔣少祖終於覺察到了。
“這件事,是關係全中國的,”蔣少祖活潑地說,不一定指什麼,看了記者一眼,向前走去。
“我給你發表了!喂!”記者站起來了,快樂地喊。蔣少祖沒有答,也做了一個歪嘴。
蔣少祖上了人力車。車夫問他到哪裏去,他隨便說了一個地名,下車后他疾速地行走,毫未想到要到哪裏去。他看見蔣純祖和一群男女一同跑過街道;他看見好幾個熟人,但卻沒有想到要招呼。他底頭腦曾充滿了紛雜的思想。經過熟識的舊書店的時候,他站了下來。
店夥計,一個高大的北方人,殷勤地向他問好;他匆促地點頭,走到櫃枱裏面去,櫃枱上面,是積着灰塵的;在舊書店這一類的地方,總是積着灰塵的。因為即使沒有灰塵,人們也覺得它有。
還是在少年的時候,蔣少祖便獲得了關於中國底古書和它們底版本的知識;他曾經一度忘記它們,但在較安靜的時候,他還是能從它們得到一種追懷和一種審美的激動。幾年前,他猛烈地攻擊中國底文化;在這個戰爭里,他的心靈不安地戰慄着,最後他是惶惑着,因為他不能從任何文化潮流裏面找到出路,但因為一切新文化底戰士們都是那樣的確信,並且有着光榮的緣故,他就覺得他底惶惑可恥。於是,在可以稱為投機的那種感情上,他既攻擊得更猛烈,但對於苦悶的,強烈而年輕的蔣少祖:這究竟不能夠說是投機;中國底新的青年們,總要以整個的自己來尋求新的道路的;開始的時候的確是如此的。蔣少祖崇拜了伏爾泰和盧梭,崇拜了席勒底強盜們,尼采底超人和拜侖底絕望的英雄們。關於被壓迫的人們底苦難,關於被歪曲的民族生命底痛苦,關於貴族底,布爾喬亞底無恥的荒淫,關於普洛米修士們悲壯的呼號,關於中世紀的黑暗和文藝復興的光明,關於一切種類的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蔣少祖是有着知識的。那種追懷的感情和那種審美的激動,是一度的完全移到這些上面來。這可以說是一種貪婪,一種耽溺,一種知識人底無上的自私,蔣少祖以為他看到了光明,但這個耽溺的時期過去,他發現自己得不到什麼;他做出一種理智來,呼籲革命和時代的精神,因為他覺得,假若不如此,他便會滅亡。這種恐懼這種理智的努力,是表現在中國大多數的知識人的身上,大半表現在機械的,教條的努力上,因為他們覺得非如此不可,於是表現在中國大多數的知識人身上,大半表現在機械上,因為他們覺得非如此不可,於是便相信是如此了。但蔣少祖也反對機械和教條,因為他仇惡站在機械和教條上面的那個權力。蔣少祖記得,他是完全的自由主義者,他未向任何權力屈服。
就是這樣的一個戰爭,就是這樣地,蔣少祖感動了新生的青年們。要說明這個戰爭底內容怎樣地漸漸變化,以致於漸漸消失,是艱難的。這或是由於年青的時代業已過去,或許是由於他,蔣少祖,在這個戰爭里沒有職位,沒有勝利的緣故。
蔣少祖底喊聲顯得微弱了;在波濤洶湧的武漢顯得更微弱了。他自己知道這個,因而他底嫉恨更強,更惡毒。蔣少祖坦白地意識到,人們是為自己個人底利益而生活的;他向自己承認了這個,為了打擊獲得利益更多的別的集團和別的個人。他覺得這是心靈底新的覺醒。他底心靈覺醒了,他底生活建立,而且固定了,他底思想明晰,有着冷靜的邏輯了,於是他就忘記了那些超人們,那些苦行者,和那些普洛米修士們。這些普洛米修士們,是需要想像的,遙遠的,浪漫的東西,而蔣少祖,生活在中國,對中國底生活有着這樣的經歷;他漸漸地就意識到,中國底固有的文明,寂靜而深遠,是不會被任何新的東西動搖的;新底東西只能附屬它。但他還未想到要公然地表示這種精神的傾向;他是在西歐底文化中生活過一些時的,所以他心裏有曖昧的恐懼和苦悶。他只是在文章裏面好像很偶然地提到古代的中國和孔子;他只是讀更多的舊書,做更多的舊詩——他集納了多年來所做的舊詩,其中有一首是為追懷盧梭而作的。古舊的追懷和對中國底一切的審美的激動,無比地強烈了起來,他成了版本搜集家了。在那些佈滿斑漬的,散發著酸濕的氣味的欽定本,摹殿本,宋本和明本裏面,蔣少祖嗅到了人間最溫柔,最迷人的氣息,感到這個民族底頑強的生命,它底平靜的,悠遠的呼吸。
他底朋友們對他底這種工作,或這種境界的讚美使他愉快。這是他在目前的生活里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愉快——他覺得是真正的愉快。他相信這是一種高超的精神境界。所以,走進這家熟識的舊書店,他頭腦里的那些雜亂的思想就消失了,他突然地安靜了,覺得是離開了世俗的煩惱。
他買了一本版式很小的七言詩集,因為他對這個選者底銳利的眼光和特殊的意境很覺得有趣,都是田園詩,都是不聞名的,很少看到的作家。他走了出來,那個北方人向他殷勤地鞠躬。
在街口他遇到了蔣秀菊。他顯然很興奮。她告訴他說:她要到難民收容所去看一個從前的同學。她希望他能陪她去;他答應了。
蔣少祖注意到,妹妹裝扮得樸素而精緻。他注意到,在那件短的,新鮮的綠色的袍子上,在它底肩部,腰身,和下幅,妹妹是化費了大的匠心的。蔣少祖覺得,是這件衣服使妹妹如此地充滿了愉快的活力的;她,蔣秀菊,顯然意識到了人們底艷羨的目光。她的豐滿的手臂是赤裸着的,燙卷了的長發披在她的肩上;從每一個蓬鬆的、光闊的髮捲中間,潔白的,豐滿的頸部閃耀着。蔣少祖突然明白了,對於一個女人,一件好的衣服有怎樣的價值;他從妹妹身上才明白這個,因為他不願乘陳景惠身上去明白這個。
蔣少祖暗暗地想,他不能滿意現在中國婦女底裝束。蔣秀菊要去看的這個朋友,是最近才從南京逃出來的。她這個教會女生在武漢各處貼了條子找尋熟人。蔣秀菊剛剛看到這個條子。她決定要招待這個朋友;她不說幫助,而說招待,因為她深感近來的生活太沉悶。她底新婚的丈夫是每天都在外面跑,企圖謀一個外交界底差事。
在路上,蔣少祖問她近來怎樣。她回答說,她覺得已經被大家忘記了。蔣少祖了解地笑了一笑。
難民收容所在一座寬大的,好像廟宇的房子裏。沿街各處貼着尋人的字條,收容所底正面的灰色的堵壁上貼得更多。收容所底卑濕底的大院落里,和正面的寬走廊上擠滿了人,在凌亂的箱籠和行李中間站着或坐着。收容所正在開午飯;兩個大的飯桶放在院落中間。難民們圍着飯桶像蜜蜂,發出熱烘烘的嘈雜的聲音。
蔣少祖走上台階。便站住了。蔣秀菊卻一直跑了進去,迅速地消失在人群裏面。一分鐘的樣子,她的鮮美的身影在衣着骯髒的,佩着白布的難民們底間隙里顯露了出來。然後又消失了,又在另一個間隙里顯露了出來。蔣少祖聽到了她底嬌嫩的,興奮的喊聲。蔣少祖想到,為什麼她曾在這些和自己相反,甚至是敵對的人群里如此的勇敢;就是說,為什麼她會這樣地“在感情裏面生活”,沒有理性。蔣秀菊紅着臉從人群裏面跑了出來,迅速地跳過那些行李和箱籠,在她的後面,跟隨着一個穿着鄉下女人底黑布衣裳的,蒼白的女子。
吃飯的難民們曖昧的看着他們。一個奔跑着的男孩撞在蔣秀菊身上,蔣秀菊站下憤怒地叫了一聲,然後愉快地笑着看朋友,喘息着,面頰更紅潤。
“我底哥哥,蔣少祖!”蔣秀菊介紹說;“我底同學,張端芳!”
張端芳嘴裏含着飯。發現蔣少祖在異常注意地看她,蒼白的消瘦的臉發紅。她底眼睛迅速地閃灼了一下。她是有着溫婉的憂鬱的臉孔和明亮的,美麗的眼睛;她的四肢軟柔而纖小。於是蔣少祖就從那套丑怪的鄉下女人底衣服里,找到了一個南京底教會女生;而從白布條的難民符號下面,找到一顆貞淑的堅忍的心了。
“我們出去詳細談吧!我們出去吧!”蔣秀菊興奮地說。“但是……也許……我回去拿衣服來給你換好不好?”她迅速地說,臉紅,笑着。
“不要,”張端芳說。她也許沒有勇氣和蔣秀菊一路出去的,但因為蔣秀菊這麼說了,她露了文靜的,嚴肅的神情。她所經歷的那些苦難,增強了她底自尊心。
她是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好像是,在這些凄涼的時日中,她,一個教會女生,批評了往昔的一切夢想,獲得了某種哲學。這是性格沉靜的人常常做得到的。主要的是因為蔣秀菊底快樂的生活,和在旁邊的,是陌生的蔣少祖,她臉上沒有絲毫興奮的表情。她確是很柔順。
蔣秀菊告訴她說,她底叔叔住在武昌。她點點頭,向蔣秀菊要了詳細的地址。蔣少祖覺得,這個女子在這種場合能這樣冷靜,是稀奇的。
但他立刻便明白了她為什麼緣故這樣冷靜,在飯店裏,她說了逃難的經過;她帶着一種猛烈的仇恨表情說起了日本軍隊開入南京城的情形,這種猛烈的仇恨是突然之間被喚醒他;這不是那種擾亂的內心亢奮,這是一種嚴肅的,清晰的,有力的東西,她底聲音從憂愁的調子提高,這種仇恨情緒使她底言語更明晰,思想更緊密,表現力更強,並且理解力更深。她說敵人底坦克車和馬隊最先進城——開進冒着煙的,廢墟一般的城市,她說——中國軍繼續有混亂的,悲壯的抵抗;但無恥的漢奸們拿着花束和太陽旗顯露了出來,而其中有金素痕底父親金小川。她說到敵人在明故宮以機關槍射死四百個中國兵的情形;她說敵人做着殺人競賽,各處有屠殺和強姦。她說,敵人衝進教堂,衝進教會學校,強姦了餓了三天的婦女們,其中有她底姐姐。但是最毒辣的是:——她以打抖的聲音說——敵人用坦克車裝了糖果,分散給中國底孩子們,中國的下一代。
她突然哭了!
“告訴我,你們什麼時候打回南京?……為什麼漢口,這樣,好像很太平!……”
蔣秀菊臉發白,努力剋制自己,默默地流下眼淚來。她用手帕掩住眼睛。
“你要失望的,小姐!你要失望的!漢口還有跳舞場,照樣!”蔣少祖說,含着冷笑。
“為什麼?”張端芳問,注意到蔣少祖底譏刺的目光。“但是只要有信心,我們會打回南京的!”蔣少祖痛苦地冷笑着,說。
“……是的,景惠假若遭遇了這些,會不會這樣嚴肅,這樣強烈?”蔣少祖看着張端芳,痛苦而冷靜地想。“我不同意你底話!我相信我們底國家,我相信政府要馬上,馬上打回去!”蔣秀菊憤怒地向蔣少祖說。在蔣秀菊心中,發生了對國家的熱情;但主要的是對朋友的為朋友辯護的熱情:婦女們,只有在這些地方,才能感覺到國家,而一感覺到就對它發生愛情。中國底婦女們,在她們底生活中,感覺不到中國底男子們底國家,她們覺得國家是一個供給她們底丈夫們以職業和爭吵的對象的,為那些有天才,會爭吵,有時有些可惡的人們所組成的具體的,活生生的機構。假如她們對一隻雞或一頭貓也常常責罵,妒嫉,撫愛的話,她們對她們底國家也是如此。
所以,無論妹妹怎樣說,蔣少祖覺得她底話是空泛的。
張端芳嚴肅地沉默着。蔣少祖走過去給錢,蔣秀菊立刻奔跑着追上去,紅着臉責罵他。她,蔣秀菊,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是獨立的,懂得生活的女子了。戰勝了哥哥,她底眼睛潮濕了。
“她剛才在說國家,說打回去,現在她卻以全部精力來搶着付錢了!”蔣少祖感動地想。
蔣秀菊要哥哥一同到她家裏去。因為哥哥在她結婚那天以後,還沒有去過。在路上她繼續向張端芳詢問南京底劫難。她小心地提到朋友底被強姦了的姐姐;她臉上有着恐懼的,憤怒的神情。
王倫在家,熱烈地,異常熱烈地歡迎了蔣少祖。他希望,他好久就希望他底這個有着名望的,重要的親戚來看他。他認為這個親戚是他底婚姻底最大的獲得之一;他生怕蔣少祖看不起他。他是恭敬,生動,善於談話;蔣少祖覺得他對另外的人必不曾如此。他沉默地聽了蔣秀菊的關於南京底劫難的描述。蔣秀菊是帶着冷酷的神情說出來的,她希望王倫為她心裏的一切而感動他,王倫,應該知道這一切底高超的價值。她表示了她對於南京底沉痛的,深摯的感情。王倫沉默着,避免插嘴,因為那會使她底話變得冗長。蔣秀菊失望,迅速地做了結束,矜持地站起來,領朋友到內房去。她們剛離開,王倫便開始向蔣少祖生動地說話。他說他對南京底這一切覺得很沉痛。接着他就談起他自己底希望來。在全部談話里,他專談他自己。他是這樣的自私,同時是這樣的坦率;他談自己時毫無不安,他顯得愉快而誠懇。
他向蔣少祖說,必需有好的環境和好的生活,一個人才能夠做學問底工作。不知他,蔣少祖認為這個意見對不對。於是他說,他已經接到了一家洋行底聘書。洋行底待遇是很好的,但人事底環境離他底理想太遠;他,王倫,現在並不缺錢,並且四年以內也不會缺錢;他只是希望接觸到有希望的,上流社會的人們;他希望進入外交界,從而到國外去研究神學。
他很恭敬地向蔣少祖分析了中國底一切。他認為中國必需現代化;中國底希望在那種人身上:他們對歐美各國有着深刻的認識,具有世界的眼光,年青而富有。這種人將要取得國際底聲譽和信任,在中國建立起現代化的都市,建立起電氣、工業、科學和宗教來。他,王倫,決定獻身於宗教底研究,首先希望接近政治界和外交界底這一批人,以外交界底身分出國——他有錢,他說——四年或五年以後再回國,從事他底工作。他希望建立一個純粹為中國人所主持的學院。“你以為我底計劃對不對呢?我有點頭緒了!……但是我總是煩惱,總是煩惱!”他說,他底眼睛和悅地笑着;“昨天我底朋友英國人奚尼告訴我,他要給我友誼的幫助;還有梅特先生,他是在中國有名的人,你知道嗎?他向我說,要趕快,要趕快!但是……我煩惱……”他愉快地笑着說。顯然他底煩惱在於他已經結婚。
這個漂亮的,文雅的年青人是坦白得令人可喜。他說話底風度很適當;他底話並無值得詬病的地方:蔣少祖也希望中國成為現代化的國家的。但蔣少祖覺得有些厭惡。蔣少祖突然感覺到,所謂現代化的國家,所謂工業與科學,是有很多種類的;在王倫這裏是他從來未曾遇到的,完全新的一種。他覺得,王倫和他底那年青而富有的一群底現代化的國家,將是完全奴化的國家。他嫉恨地想到,假如中國需要文化的活,帝國主義的日本和共產主義的蘇聯已經是直接的主子了,等待歐美。是大可不必的。
蔣少祖,由於陰險的惡意的緣故,開始讚美王倫底理想。他愉快地說,這一切正是他,蔣少祖,對中國所希望的。他覺得他是把這個青年人向懸崖推了一下,想到這個青年人將在這個懸崖下面跌得粉碎;他感到無限的快意。但他從未想到對另外的,他底弟弟那樣的青年們這樣推一下;他只是悲天憫人地向他們說教,或直接地攻擊他們。
“你說的好極了,是的,是這樣,中國需要這樣的理想!”他快樂地,生動地說,在這種情緒里開始覺得他對王倫有某種喜悅;“你這樣說了,我希望你堅決地去實行,奮鬥到底!你並不是沒有才幹的,啊!”
王倫嚴肅地看着他。王倫露出潔白的,細密的牙齒,快樂地笑了。
“你真的贊成嗎?”
“怎麼不?”
“真是謝謝你!”王倫站起來,莊嚴地說,眼裏有光輝;“我決不辜負我自己,我要做!”停了一會,他感動地加上說:“將來能夠那樣地回到南京去,我是多麼快樂啊!”“是的,你是多麼快樂啊!”蔣少祖想。但向王倫露出讚美的笑容。在這裏,懷着嫉恨而激賞自己的,老於世故的蔣少祖,他底心靈和面孔,變成了完全相反的兩件東西了。
蔣秀菊含着同樣的矜持走了出來,在她後面跟隨着換上了短袖的,時髦的單衫的張端芳。
“將來我們能回到南京,是多麼快樂啊!”王倫快樂地向蔣秀菊走了一步,說。
“什麼?”蔣秀菊驚異地問。
王倫高興地溫柔地笑着,看着她。於是她眼裏有了微笑。“是的,當然,”她說,笑着走了過來。“你應該倒茶給哥哥,你怎麼不加一點!”她迅速地說,臉微紅。“你把地上又丟上紙頭了!”她加上說,拾起紙頭來,揉成一團。
她底話是簡短,堅決,而迅速的;她底臉微微泛紅。蔣少祖注意到,在這兩句話,和隨着這兩句話的細緻的,自信而又羞怯的表現里,妹妹顯露了她底對自己底家庭的嚴肅的意識,她底作為主人的虛榮,和她底對丈夫的溫柔的愛情。現在又振作了起來:她是永無休止地向一個固定的方向努力。
看見陌生的,在新的衣服裏面變得更陌生的張端芳,王倫變得更嚴肅;他想不到要說什麼,他坐着不動。張端芳坐了下來,不覺地做了兩個溫柔的,細緻的動作,以適應新的衣服,欣賞,並撫愛自己。她是做得很嚴肅的;她身上彷彿有了甜美而精緻的,奇異的力量;她未意識到別人底存在。似乎是洗了澡之後,在這件新的衣服里,那個教會女生的張端芳覺醒了;往昔的最細微的感覺覺醒了,她甜暢,驚異,嚴肅地體會着經歷了空前的苦難的自己底生命。
發覺蔣少祖在固執地看着她,她垂下頭來;然後她看着蔣秀菊。
“我想過江找我叔叔去了。”她站起來,憂愁地小聲說。
蔣秀菊說願意陪她去。蔣少祖站起來,表示要和她們一路離開。
“你等我,兩個鐘點就回來,啊!”蔣秀菊溫存地向王倫說,她底眼睛笑着。
張端芳唇邊有嘲弄的,喜悅的微笑。她向王倫文雅地鞠躬。
王倫向蔣少祖恭敬地鞠躬。
“謝謝您底指示。”他嚴肅地,和悅地說。
他們在江邊遇到警報。敵機即刻就臨空。在沉重的威脅的機聲下,停泊在江心的一艘灰綠色的小艦發出了猛烈的爆炸聲……它向敵機射擊。接着各處響起了清脆的,尖銳的高射炮聲。敵機從武昌越江向北飛行;從西方的明亮而靜止的雲群里,出現了中國機底強大的編隊。在白雲下面,中國機底迅速而英武的飛行,使大家激動了。
於是開始了激烈的空戰。
蔣少祖們跑到江邊的一支廢棄了的囤船上,站在那裏。一架敵機尾部冒煙,然後左翼冒煙,迅速地向下墜落,地面上各處騰起了歡呼聲;蔣秀菊狂喜地拍手。傳來了沉重的震撼,敵機投彈了;地面上統治着死寂:大家看見一架中國機發出可怖的銳聲迅速地向武昌的方面墜落。
蔣秀菊驚怖地看着這架墜落的飛機:那裏面有英雄的,年青的,垂死的生命。張端芳一直緊張地沉默着。她看着這架飛機,不覺地做了一個無力的手部動作,好像她企圖把這架飛機抬起來,但又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
另一架敵機冒煙,墜落了,地面上騰起了更強的歡呼聲。蔣少祖聽見了張端芳底輕微的聲音:她說:“我滿足,我底一生滿足了,我滿足……”她底臉死白;她底嘴唇戰慄着。蔣少祖有了眼淚,雖然他相信這個空戰並不能給他以多大的激動。
蔣少祖想到汪精衛,覺得汪精衛是模糊的,遙遠的了。他覺得,在這裏,在激烈的空中戰爭下面,有妹妹,有張端芳,有有意義的,自由的生活,而那個模糊的,遙遠的東西曾經企圖妨礙這種生活。
過江以後,蔣少祖和妹妹分手,到報館裏去。他底雜誌底新的一期已經排好;他取到了校樣。他和兩個朋友偶然地長談了起來;談話是從剛才的空戰開始的。蔣少祖批評了汪精衛,他說汪精衛是違背民族底意志的:直到此刻他才能對汪精衛下如此明白的批評。他們談到中國底前途,談到了文化底問題。這兩個朋友同聲地讚揚中國底固有的文化,證明它是一切新事物底泉源。蔣少祖沉默着。蔣少祖因這個問題底鮮明的提起而有了苦悶的灰暗的心情。
蔣少祖疾速地趕回家去。他覺得他必須解決他底苦悶的心情,他必須做什麼。他走進門,看見了他底被僕人領着的、抱着一個精緻的玩具的坦克車的小孩。小孩叫喊着要爸爸,但被這個爸爸嚴厲的面孔怔住了。
“為什麼讓他玩坦克車?這樣的女人!”蔣少祖想,向小孩點了點頭,走了進去。
他是住着舒適的,上等的樓房。已經是黃昏,樓道底電燈未亮。從樓梯左邊的客室里,傳出了婦女們底熱鬧的,生動的聲音,顯然她們在賭博:玩撲克牌——從門縫裏射出興奮的燈光來,煙霧在寂寞地浮動。蔣少祖覺得有一種痛苦,好像是樓梯上的灰暗的光線使他痛苦;他異常迅速地奔上樓,憤怒地推開書房底門。他覺得非常吃力;他脫下了上衣,拋在椅子裏。他想他應該吃過飯再做事。他猶豫地站在昏黯中。窗上有黃昏底溫柔的,沉靜的光明。他想他無需等吃飯;他應該即刻做什麼。他覺得痛苦,非常痛苦;他忘記了痛苦直接的原因,他覺得是他底生活使他痛苦,是陳景惠使他痛苦。他走出書房,輕輕底推開通平台的玻璃門,走上平台。
平台打掃得很潔凈,浴在夕陽底靜穆的光輝中;晚風涼爽而輕柔。平台向著佈滿綠草和野花的山坡;左邊遠處有池塘,在夕陽中閃着光輝。更遠處是蛇山底荒涼的山麓,一個細小的,黑色的人影停留在山脊上,在落日底光照中,顯出了和平的莊嚴。天邊有層疊的,放着透明的光采雲群。雲群在緩慢地,沉默地舒捲,逐漸黯淡,透出紫紅色的微光來。
蔣少祖站在欄杆前,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凝視着雲群。“我為何如此匆忙?人世底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蔣少祖想。
他底心震動了一下;他覺得有深沉的力量向內心凝聚:這個思想帶來了嚴重的,緊張的感情。他扶住欄杆,疑問地凝望天邊。隔壁的平台上出現了一個時裝的,瘦長的女人,站在晾着的衣裳中間眺望落日,即刻就進去了。在她進去以後,蔣少祖才向她底平台機械地望了一眼。樓下傳來了婦女們底興奮的鬨笑聲。遠處傳來青年男女們底嘹亮的歌聲;蔣少祖機械底聽出來歌詞是:“快樂的心隨着歌聲跳蕩,快樂的人們神采飛揚!”蔣少祖底唇邊露出了憂愁的,柔弱的微笑。“這就是我們時代,我們中國底生活?我見到一切,知道一切;沒有人底心經歷得像我這樣多,我底過程是獨特的,那一切我覺得是不平凡的;我有過快樂,我很有理由想,給我一個支點,我能夠舉起地球來——我曾經這樣相信,現在也如此;誰都不能否認我在現代中國底地位,誰都不能否認我底奮鬥,我底光輝的歷史,但歸根結底是,二十年來,我為了什麼這樣的匆忙?難道就為了這個么?我為什麼不滿足?為何如此匆忙?每天有這樣的黃昏,這樣的寧靜而深遠,那棵樹永遠那樣站立着,直到它底死——我們底祖先是這樣地生活了過來,我卻為何這樣無知,這樣匆忙?為什麼,我,這樣急急地向——向我底墳墓奔去?”蔣少祖想。差不多每一個人,都這樣地激賞自己,都這樣地——有些狂妄:覺得自己是光輝而獨特;所以,在這裏,蔣少祖激動地把自己提到那個向靜穆的境界的追求上去了,這種向靜穆的追求,就成了中國這個時代底這種特別自私,特別自愛的心靈底最高的,也是最後的工作了。
蔣少祖的確是異常匆忙地——從他離開蘇州開始,度過了將近二十年的光陰。他追求着,有時在這種追求里沉醉着——到了現在,他開始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追求,以及追求着什麼了。於是,面對着照在落日底光輝下的靜穆的大地,他覺得自己清醒了。大地底靜穆,向他,蔣少祖,啟示了他認為是最高的哲學。中國現代的知識分子們,在都市中生活,並不真的那樣強烈地愛好自然;但他們底血液里有着這種元素;或者是,他們底血液里有着這種哲學底元素,於是在某一天,突然地從沉默着的自然界得到了對於他們底這種哲學需要的證明,他們便莊嚴地,思辯地愛好起自然來了。一切似乎是準備好了的:為了他們底苦惱的心,有了靜穆的,大地底存在。蔣少祖心裏有了神秘的,嚴肅的感動。落日底光輝幽暗下去,晚風更輕柔了。
蔣少祖想到,祖先底魂靈在他底心中,他對於靜穆的天地的這種激動,是他底祖先們底魂靈底激動;那些祖先們,和靜穆的天地相依為命,是怎樣動人地開闢了子孫萬世底生活。蔣少祖沉痛地想,近代的自私的、愚昧的、標新立異而爭權奪利的人們,甘心做某種主義,或別的國家底奴才,引導無知的青年走向道德墮落的深淵,是怎樣的污衊了這個民族底偉大的祖先。蔣少祖悲憫這個時代,悲憫那些無知的,純潔的青年們!
他是無窮地嫉恨;但現在他覺得他從來只是悲憫。“我從此向著我底偉大的祖先,向著靈魂底靜穆;我愛這個民族,甚於任何人。”蔣少祖含着眼淚想。太陽在層雲中沉沒了,黑暗濃厚起來,遠處的山邊有燈火閃耀。蔣少祖嚴肅地站着,凝望着山邊上的在夜色里站立着的一棵孤獨的樹;這棵樹將站着,在風雨里和陽光里同樣地站着,為了另一棵樹——為了它底下一代,直到它死亡。陳景惠拉開裝在彈簧上的玻璃門迅速地走了出來。
“少祖,少祖,怎麼你都回來了!怎樣?”她問,臉上有興奮的、熱烈的表情。
“什麼怎樣?”蔣少祖不滿地問。
“什麼呀!他,汪精衛!”陳景惠倦怠地側着身體,在欄杆上手支着面頰,甜蜜地問。
“你底那些客人呢?”
“她們一定不肯吃飯;她們回去了!”
蔣少祖沉默着,看見了站在門前的、眼睛嚴肅地閃耀着的小孩。
陳景惠甜蜜地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好像有某種思想,好像她身上有幸福的力量。蔣少祖望着她——她溫柔、滿足、順從,準備更溫柔、更順從;蔣少祖覺得,比起新婚的時候來,陳景惠是更動人了;主要的,她懂得人生了,雖然有一些傾向是不良好的,但這是經驗了人生的婦女們所不可免的。於是蔣少祖忘記了對她的不滿。
小孩嚴肅地站在旁邊。他覺得他是尊嚴的,應該滿足。“我問你汪精衛呀!她們都問我!”陳景惠說,伸手理平他底衣袖。
“汪精衛沒有什麼意思。”蔣少祖微諷地說。“我和他談了有二十分鐘,”他莊嚴地說;“他覺得我底意見是很正確的,但他這個人,有一種偏向,”資產階級底偏向,他說,雖然汪精衛並未說過關於他底意見的話。在家庭底尊嚴中,他確信他比原來更偉大:他不想意識到他是在說謊。
“那麼,中國底前途呢?……”陳景惠溫柔地問:“……是的,汪精衛底房間裏怎樣?聽說他常常要擁抱別人,對不對?”她接着問。她不希望蔣少祖回答她底第一個問題。
“這個不知道。”蔣少祖笑着說:“我遇見陳璧君。”“她說什麼?她怎樣?她很胖?很醜么?”
蔣少祖笑着不答。蔣少祖抱起小孩來,莊嚴地望着遠方,然後吻小孩。
“晚上再談罷。”他說。他吻陳景惠底等待接吻的嘴唇。這個家庭好久沒有如此愉快。
飯後,蔣少祖走進書房。他覺得他可以工作,他打開枱燈,坐了下來。但在他提起筆來的時候,他發覺他底頭腦里沒有任何一個觀念。他獃獃地坐着。外面開始颳風:春季底溫暖的大風。在這個同一的夜裏,在這個大風下,他底弟弟蔣純祖是激動地站在黃杏清底窗前。他們誰都沒有想到,在世界上,同時有兩種不同的生活。
蔣少祖想起了上海底某一個刮著大風的夜,想起了王桂英。
“她現在哪裏呢?”他想。
他記得,在最初,他對王桂英異常歉疚:王桂英使他痛苦得幾乎發狂。他覺得他是做了不忠實,不道德的事,像一切年青人一樣,他覺得沒有臉孔生存。王桂英在這個人間的存在,始終是他底痛苦。王桂英和夏陸結合,他就開始輕蔑她,這樣地緩和了自己底痛苦。但他有妒嫉。王桂英進入電影界,他判斷她即將墮落,但因為,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她底墮落底唯一的原因,他並未特殊地不安;但在聽說王桂英堅持着自己,在電影界獲得了成就的時候,他就又有興奮和妒嫉。他不願知道,他是在妒嫉王桂英並沒有墮落。於是,他希望她墮落,好像她,王桂英,是他底障礙。差不多有兩年的時間,他只是為擊倒王桂英,至少使她痛苦而努力工作;這是一種極強的熱情,他工作着,獲取成就和聲名,只為了擊倒王桂英——雖然他自己在當時極不願相信這個。他必須壓倒她底向上的努力,必須使她痛苦地想起他來;必須使她為他而痛苦,在這個痛苦中倒下,他底這種野獸般的情熱才能夠滿足。並且,在這種熱情和想像中,他感覺到一種浪漫的美麗;他覺得自己是不幸的英雄——多少文學作品都在這種美感裏面表現了它們底主人公。直到他聽說王桂英“墮落”了的時候,他才從這種熱情里醒來。但立刻又代以另一種熱情,即道德的滿足:他悼念生活在南京底湖畔的那個王桂英。他覺得他是一直在這樣悼念:他在道德的滿足中責備自己。……在這一串心靈底痛苦的狡詐之後,他底理性使他對王桂英沉默了。幾年來,他就忘記了她。
現在,刮著大風的溫暖的夜晚,他突然地想起了她。這首先是一種嚴肅的驚異。他告訴自己說,他和王桂英再無關係。於是他明白了他往昔對她是如何的自私;他告訴自己說,他希望她現在能有好的生活。
他相信他真是如此的希望。於是他開始分析,並判斷王桂英和他,蔣少祖底過去。這個工作他做過多次,但都失敗了。這一次,他覺得他成功了。
他想他在過去是熱情、浪漫、被西歐的自由主義、頹廢主義以及個性解放等等所影響,是像目前的一切青年的一樣,值得憐憫的。他想是那種個性解放的衝動使他無視社會秩序,而做出了這件事的。他覺得這是對的,因為這是為他底生命所必需的一個過程;而現在,他已經到達了另一個過程:人生底最後的過程。解放了的個性,應該更尊重生存底價值,並應該懂得別人底個性,和別人底生存底價值。人不是為了毀滅而生活的,雖然這個階段是不可免的;獲得了這個痛苦的經驗,經驗了多年的痛苦,人應該懂得尊重社會秩序底必要:只有在社會秩序里,人才能完成個性解放;他,蔣少祖,在這個社會秩序裏面,逐漸地完成了這個。他願意重複地說,在年青的時候,浪漫和毀滅是不可免的;所以,目前的這些青年們,是值得憐憫的,這些青年們,在經驗了苦難以後,會明白這個真理。人必須從苦難認識真理。
他繼續想,王桂英也許是成了社會秩序和個性解放底犧牲。王桂英也反抗,也要求個性解放,但因為她傾慕虛榮,不知道工作,倚賴男子,所以就不能在社會秩序里完成這個解放。幾十年來,沒有一個女子能真的獲得這種解放;王桂英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歷史底邏輯,是冷酷無情的,但他,蔣少祖,覺得痛心。目前武漢的這一批年青的女子們,沒有一個能夠懂得這種歷史底教訓:她們是那樣的浮薄而虛榮,被某種權力引誘着和利用着,被鎖閉在革命的機械主義里,不能知道人性底複雜,即使連王桂英們所經驗到的那種青春的激情和個性解放都不能夠得到。她們,目前武漢的這一批婦女們,基礎更淺薄,令人覺得歷史是在倒退。由於這個,他,蔣少祖,更為王桂英底犧牲痛心。他覺得王桂英要比目前的這一批虛榮地拜服於權力的女子美好得多。
但他,蔣少祖,今天畢竟看見一個真正地出於中國底生活的女子了:這就是張端芳。蔣少祖想,張端芳沒有接受任何外來的思想,真實地經歷了中國底生活,在苦難里純樸而鮮明地表現了中國這個民族底熱情、意志、和希望。張端芳是那樣的溫婉,那樣的沉靜——她是純粹的中國女子;中國需要這樣的女子。張端芳是這個民族血脈,是這個民族底最高的理想,因此她必會完成她底自我解放。在這個空前的戰爭中,張端芳體驗了苦難;這個戰爭給了她,給了真正的中國女子以一條直接的解放底道路。這個戰爭純粹是中國民族的,這個戰爭將擊碎一切外來的偏見。
中國底文化,必須是從中國發生出來的——蔣少祖想——這個民族生存了五千年,不是偶然的;它生存了五千年,因為它能夠產生張端芳這樣的女子,能夠產生花木蘭和秦良玉,並因為它能夠產生他,蔣少祖這樣的男子,能夠產生孔子,老子,呂不韋和王安石。這個民族底氣魄是雄渾的。那麼,為什麼要崇奉西歐底文化,西歐底知識階級?“顯然這就是問題了!顯然這裏是,”蔣少祖說,用手指擊桌面,“中國底一切底問題根本,為什麼大家都忽視這個問題?為什麼?”
他點燃一隻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抱着頭,他覺得頭腦裏面突然空虛,他露出愁苦的表情;他心裏突然覺得有些滑稽,他不能知道究竟什麼東西有些滑稽,他做了一個歪臉,並笑了一下:在嚴肅和苦悶中人們常常如此。周圍是深沉的寂靜;外面的大風吹得更猛烈:這種大風含着一種新生的、溫暖的力量,它常常預示夏季底暴雷雨。
蔣少祖覺得自己在逐漸地沉下去:在他周圍有什麼東西變得深沉起來。他心裏有苦悶,接着他感到恐懼。他感覺到了他十年來所做的鬥爭:在這十年內,他相信自己是為了新的中國和新的文化而鬥爭;他很明白,只是因為這個,他才有現在的成功。他覺得他是在孤獨中飛得太高了,以致於忘記了自己底出發點。他覺得他不應該跟青年們隔離;這樣地隔離下去,他,蔣少祖,會走上官僚底道路。他恐懼地想,他,蔣少祖,不應該如此隔離新的東西。
“復古?是的,我難道是——復古?”他說;他眼裏有明亮的光輝;他站了起來。
對於蔣少祖,這是可怖的思想;正如離婚對於中國底舊式的婦女們是可怖的思想一樣。向自己說出了這兩個字,蔣少祖便看到了辛亥革命以來的無數的知識分子們,他們被後代的青年無情地指摘:這些青年們,在他們底可憐的墳墓上,拋擲了難堪的羞辱。而他,蔣個祖,曾經是這樣青年們裏面的傑出的一個。
他現在看見了他們;眼睛冷冷地發光的、含着痛苦的冷笑的他們。他看見他們在嘲笑他;他看見目前的這些青年們以人間最毒辣的方式攻擊他,以他底流血和死亡為快樂。蔣少祖痛苦而興奮,全身發冷,在房間裏疾速地徘徊。他好像野獸準備戰鬥。他心裏有了一種渴望:他渴望自己更痛苦。他想他是出賣了自己了;他想他是背叛了五四運動底、新文化底傳統了;他想他底生活是破滅了;他想封建餘孽和官僚們是張開手臂來,等待擁抱他了。但他並不更痛苦;想着這誇張的思想,他心裏有了鋒利的,甜暢的快感。“要是能有宗教多麼好!要是能有全能的上帝是多麼好!”他疾速地徘徊,在狂亂的感情中思想。“是的,我們這樣看別人,別人當然這樣看我們;現在來不及補救了,死去的人們來複仇——!而我,將成為厲鬼,向目前這些惡劣的青年做更兇殘的復仇!向那些盜竊中國的人們做更兇殘的復仇!所以,我是出賣了自己了,我底一生是破壞了!我就破壞得更徹底呀,厲鬼笑封侯!”
蔣少祖,像一切人們碰到最嚴重、最絕望的問題的時候一樣,不再去思索這個問題,而誇張自己底痛苦,以狂亂的感情來答覆這個問題——答覆這個世界。他心裏燃燒着復仇的火焰:最猛烈、最惡毒的火焰。似乎是,為了更猛烈、更惡毒,他願望自己更破滅。他有了鋒利的快感:這種復仇的情感,是能夠用肉體底緊縮和顫慄來表現的。
他最後倒在靠椅上。他閉上眼睛,並舉手蒙住臉,在誇張中他希望做一個宗教的動作。大風緩緩地吹過屋頂。他底肉體在快感中繼續有戰慄。
“是他們被浪漫的幻想和自私的權力迷惑而脫離了我,不是我脫離了他們,這些青年!”他想。他誇張痛苦,呻吟着,“他們看不見真理:至少,我並不比毛澤東能給得更少,但他們被各種花樣迷惑,比方今天那個混蛋的記者,他公然地輕視我!我憐恤他們,而他們責我以復古和反動,怎樣的世界啊!”
“是的,我怎麼能夠沒有想到,”他站了起來,“真理是:不是新與舊的問題,而是對與錯的問題!”他想。他笑了起來。他心裏重新獲得光明了,“怎麼我剛才那樣愚笨!是的,是對與錯的問題,不是新與舊的問題,——我願意大聲說一千次,一萬次!這怎麼能是那種意味上的復古!這是五四運動底更高的發揚,這是學術思想中國化!出於中國,用於中國,發展中國,批判地接受遺產!現在的那批投機的混蛋,早把中國自己底遺產忘記了,他們根本不明白,在屈原裏面有着但丁,在孔子裏面有着文藝復興,在呂不韋和王安石裏面有着一切斯大林,而在《紅樓夢》和中國底一切民間文學裏有着托爾斯泰——雖然我同樣愛慕但丁和托爾斯泰,也許是更愛慕,但究竟這是中國底現實和遺產呀!從這裏,不是也能發揚一個新的浪漫主義么?比方說,我愛哥德,但我是智識分子,這只是個人底心靈的傾慕,你不能叫中國底人民也去愛哥德呀!決不會的!中國人民必須有自己底道路!愛好或尊敬孔子,——他們為什麼連月亮都是外國好,給孔子塗上那樣的鬼臉?——愛好孔子,因為他是中國底曠古的政治家和人道主義者,可以激發民族底自信心和自尊心,並不是說就要接受禮教!這就是批判地接受文化遺產這一命題底現實意義!為了做大皇帝,漢武帝以來的各國王朝歪曲了孔子,那麼,所謂新的人們怎麼也歪曲孔子?也許是,歪曲雖不同,想做皇帝則一也。……他們不懂得歷史,不明白中國,不愛這個民族,因此不能真的創造新文化,從而,他們搬進花花綠綠的洋貨來,接受着莫斯科底指令,認為是創造新文化!”他想,笑了一聲,走到桌前坐下。
“多麼艱辛的思想過程啊,其實真理是極明白的!”他愉快地想。這些思想,也果真是極明白的。
深夜裏蔣少祖醒了。大風繼續緩緩地、飽滿地吹着,蔣少祖覺得幸福。他再不能入睡。他打開燈;陳景惠在甜暢的睡意中睜開眼睛,不明白地望着他,隨即又閉上。他下床,陳景惠沒有覺察。他走到小床前面,凝望睡熟了的,在夢中嚼嘴的小孩。他吻小孩底發汗的前額,關了燈,愉快地聽着風聲,走了出來。
他走到書房裏檢視文稿和藏書。他已經有七本著作,第八本,關於日本底政治的,即將印出來。那些藏書使他快樂:他長久地撫摩着那些古舊的宣紙和那些發亮的道林紙。他看了一本日文書帶的一些奇怪的插圖,隨後他翻閱《史記》;他想到,能在這些書里耽溺一生,是幸福的。他有一部分書留在上海了,但從父親那裏得來的那些名貴的古書和字畫,他都全部地帶了出來。他想到,在兒時,他是怎樣地在深夜裏和哥哥一起高聲念《詩經》。那在當時是非常痛苦的事。到了經歷了這麼多的憂患,對人生獲得了真正的理想的現在,卻成了幸福的,無上的回憶了。他想到,人生所以有價值,就是因為過去的痛苦會放射出慰藉的光華來,成為幸福的回憶:沒有人不繼承着過去的。在殘酷的戰火中,在這個刮著大風的春季底深夜裏,蔣少祖懷念蘇州,覺得自己更尊敬,更愛他底亡父。到了現在,老人底耿直的一生在這個叛逆過的兒子底心裏光輝地顯露了出來。書本底氣息使他想起了蘇州底花園,深夜裏的寧靜的香氣:在那些苦讀的深夜裏,推開窗戶,香氣便流進房來,和香爐里的檀香底氣息混合在一起。
某一本舊書使他想起了王桂英;他心裏有深的憂傷。“我愛我底父親,我愛我往昔的愛人,我愛我底風雪中的蘇州底故園,我心裏知道這愛情是如何強烈……但是人們說,歷史是殘酷無情的,”蔣少祖憂傷地想,放下手裏的書。“在這個深夜裏,我底心靈在生活,但我唯求能夠從此心死——我不求名利不求權力,我對這個世界已經厭倦!是啊,假如我還欠缺什麼,那就是心死,假如我已經看到了我底祖先,假如我已經懂得了宇宙底永恆的靜穆和它底光華絢爛的繁衍,那麼,唯求在將來能夠回到故鄉去,能夠回到故鄉去!為什麼要有永無休止的慾望和騷擾?……我,一個懷疑論者,為什麼要假裝肯定一切?是的,我希望我底兒子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他坐在躺椅上去,從架子上隨手取出古本的陶淵明底詩集來,翻下去。
“暢快啊!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