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發生了西安事變。
汪精衛在去年十一月國民黨四屆六中全會時被刺,然後出國,政權的鬥爭,也就是決定這個國家將被什麼力量統一,並且象徵的鬥爭,告了段落。學生運動底怒潮繼續到一九三六年秋天,接着是七君子案件。覺醒了的人們,失去了故鄉的人們,以及悲憤祖國的人們,對政府所要求的,是抵抗侵略者。這個強大的要求促成了在政治關係上頗為複雜的西安事變。
南京市民們,在汪精衛被刺時憐憫過;在藏本事件時慌亂過;在學生們衝破了無數的防線來到戒嚴的南京時悲哀過——他們覺得和平是不可企望了。但在根底上,他們依然消沉,對學生運動和汪精衛被刺同樣的淡漠。
而在這一連串的鬥爭里,南京找到了可以依託的人物;中國底公民們,找到了他們底“領袖”。因此,西安事變,是在南京造成了空前的政治性的緊張。
蔣家底人們,忙碌着蔣秀菊底訂婚;在訂婚的早晨,傳出了西安事變底消息。
對於蔣秀菊,如人們所常常經歷的,那個被朦朧地期待着的、並且驕傲地防禦着的東西突然地到來了,於是一切都清楚明白了。“是的,我都想過了,應該是這樣。”蔣秀菊想,走進了訂婚底禮堂。
蔣秀菊在夏季畢業。畢業前後,她常常和朋友們到金陵大學去,在唱歌和基督教底講習里,認識了一個神學學生。於是,那種憂鬱病,那種幻想,便來襲擊了;於是她便常常一個人去唱歌了。而且因為畢業后無處可去,她便跋徨起來了。
她覺得她現在很軟弱,懼怕世界上的一切東西。她跟一個英國神父學習神學。一面想到,到潔凈的修道院裏去,是很好的。
她向蔣淑華表露過這些她自己也覺得是不可能的思想,企圖證明它們是可能的。生病的蔣淑華激烈地譏笑了她。蔣家底姊妹們都認為蔣秀菊是已經到了拋開“鬼知道是什麼把戲”的基督教的年齡了。蔣淑媛和沈麗英都是曾經——那還是孫傳芳的時代——接近過這種“鬼知道是什麼把戲”的基督教的。沈麗英快樂地說:“你看,什麼基督教!”在說話的時候她看了看自己底身體,向蔣秀菊證明,在她底身上,是沒有什麼基督教的。
蔣秀菊本能地看了她底身體,當然,她並不想在她身上找到基督教。在那油漬的、半截袖子的藍布袍子上,是找不出基督教來的,在那張興奮得發紅,然而愁苦的,常常掩藏着羞恥的臉上,是找不出基督教來的;沈麗英自己覺得這是非常值得快活的,但蔣秀菊,在一種內心底感動下,獃獃地站住了。
“難道都是這樣嗎?”蔣秀菊非常憂鬱地想。
“我還是想升學。”她堅決地說,走出了房間。沈麗英正在和大家談論汪精衛,她們非常憐憫汪精衛,因為覺得流血是痛苦的。
“我覺得街上的人都在恨我,怎樣辦呢?一切都煩悶起來了!這幾個月多煩悶,但是我要等待,我要慎重……其實,我不應該懷疑他!”蔣秀菊向自己說。
晚上,那個神學學生以喜悅的,但嚴肅的態度迎接了她,他們走到花園裏去。這個神學學生,是慎重地考驗着自己,而不曾感到蔣秀菊底一切思想的。除了覺得愛情底忠實在呼吸着,並給予溫柔的果實以外,這個神學學生,甚至不曾想到蔣秀菊會有思想。戀愛的男子,時而沉醉着,時而充滿實際的思想,忘記去想到,在身邊走着的,是一個實際的生命。
他們走到槐樹深處的石凳前。槐樹開着花,從附近的樓房,燈光照在槐樹上。那種戀愛的人們常常要想念的槐花底芳香,散播在夏夜底空氣中。鋼琴在樓房裏奏着柔和的舞曲。另一座燈光輝煌的樓房裏,傳來了女性底興奮的歌聲。在花園裏,很多戀人們緩緩地走動着。在這塊土地上,主教們和神父們,是按照着他們歐洲底精神和生活觀念建造起這個伊甸園來的。在這塊土地上,中國底青年男女們是充分地感覺着這種俊美的。但他們是在外國底樣式里思想着自己祖國底財寶的,在他們心裏,是充滿了他們底祖國底寶貝的一切。
比方,蔣秀菊,在驚異地、沉思地站在這裏的時候,看見那些滿足地走動着的戀人們,就想:“多麼討厭!多麼不知恥!難道我也是這樣嗎?——他們好像多快樂!他們不知要做出什麼事情來!怪不得姐姐們說我,多麼可怕啊!”
但在蔣秀菊底記憶里,今天晚上,卻是美麗的,完全美麗的。她永遠記得槐樹底芳香。
“你坐坐嗎?”那個叫做王倫的神學學生殷勤地說。
蔣秀菊,因為發現周圍的凳子上都坐着戀人們,覺得戀愛是完全散播在空氣中了,覺得戀愛是太不秘密了,心裏有着痛苦。“但是我不怕。”她想,坐了下來。“他一定也要坐下來,叫別人看見的!他為什麼要坐下來!”蔣秀菊不滿地想。她底驚異的、嚴肅的眼睛閃着光輝。
“你聽那琴聲多美啊!”王倫溫柔地說,坐了下來。但蔣秀菊不注意琴聲,不覺得它美麗。
“我想告訴你,我對人生怎樣想法。”王倫說,顯然他已經嚴肅地思索過他所要說的,“在現在的中國,一個人應該有一個事業,而我們都是在這個範圍以內……但是,我想問你……你答應我嗎?”他以震顫的、不安的低聲問,嘴邊顯出了痛苦的笑紋;同時,他找尋蔣秀菊底手。
蔣秀菊輕輕地避開了手,而以一個強烈的動作,舉手蒙住了臉。
他們沉默很久,鋼琴奏着舞曲。……“你答應我嗎?”這個青年,投出希望的目光,動着嘴唇,問。
“我不知道。”蔣秀菊軟弱地說,湧出了眼淚。但她心裏有憤怒,有強烈的思想。“他說這個,難道就是這樣嗎?難道像別人一樣,像這裏坐着的這些人一樣嗎?我能不能控制他呢?能不能控制將來呢?是的,他有錢,我也有錢,我可以繼續讀書!那麼是這樣嗎?能夠擔保嗎?”
“你想什麼?”王倫問。他只是理智地問一問。他不曾感到她會有思想。
“我想繼續讀書……”蔣秀菊垂着頭說。
“那是當然的。”青年說,沉默了。“那麼你答應了。”他溫柔地說,但他心裏是焦急和痛苦。“你知道你底信仰,我們共同的信仰,我們……底主。”他說,沉默,因為覺得說這個是虛偽的。“我們信仰……一個純潔的理想,況且,一種事業……”他破碎地說。
“這裏有風,多麼香的花啊!”他說,振作起來;“在現在的世界上,是比不上古代了,像你所理想的,”他說,以為他底愛人理想古代。“在這個世界上,是金錢和利害關係統治着一切,我們雖然不想弄錢,不想統治,但我們總要注意把生活弄舒適,有了地位和安靜的生活,然後才能從事工作,比方宗教的研究、哲學的研究!空想,是不成的!把身體去拚命,埋沒在別人腳底下,固然算是忠實了,但是沒有結果,也是不成的!永遠的愛情,是精神的愛情,在古代,是那個樣子,在現代,卻是這個樣子,……你覺得對嗎?”他問,笑着抓住了蔣秀菊底手,她未避開。
“我覺得你像馬麗底畫片,看着我,真的!”這個青年,在卸去了思想底重擔以後,活潑了起來,殷勤地笑着說。蔣秀菊嚴肅地看着他。“我像嗎?是的,我像。”想到了鏡子裏面的自己,她想,熱情在她心裏顫動着。“那麼,若瑟,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蔣秀菊點了一下頭。
“那麼,真好!年底畢業,我想先找點事做,然後出國,希洛神父幫助我——我並不想用我父親底錢。我研究宗教哲學或者研究宗教史,還沒有一定。你覺得哪一樣好?”“宗教史好。”蔣秀菊說,同時覺得自己應該有學識,覺得痛苦。
“那麼,就是宗教史,”王倫盼顧,“Mydear!”他說,迅速地吻了她。
蔣秀菊沒有來得及防備,顫抖着。然後,她低下了頭。“你不應該這樣!”她憤怒地說。
王倫頑皮地笑着,跳了起來,折下了槐花,把槐花撒在蔣秀菊底身上。蔣秀菊撿起了一支槐花,輕輕地嗅着,聽見了輕鬆的、圓潤的舞曲。她嘆息了。
“在人生底道路上,這是一個段落了!”她想。“為什麼這樣快?為什麼不留住?……不過我是突然安靜了!周圍已經沒有人了。……現在是多麼好啊!為什麼要怕別人底批評呢?現在是多麼好啊!”
“生活是很美麗的,是不是?”王倫,站在她底面前,說,並且笑着向她伸手。
“啊!沒有人了!”蔣秀菊警惕地想。琴聲、歌聲、夏夜底甜蜜的涼風和她心裏的青春的熱情使她戰顫着。她逃開了王倫,站了起來,走到面前的槐樹下。在微弱的光線下,她底眼睛睜大,她臉上有嚴肅的、痴幻的表情。
“若瑟,若瑟,你怎麼?”
“啊!多麼安靜!但是青春會失去嗎?”她以痴幻的小聲說。但同時覺得說得不對。
“……那麼,享受吧,你,若瑟!”王倫熱情地笑着,苦惱地說,向她伸出手來。
蔣秀菊,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覺得一切都好,一切都柔美、溶化,一切都犯罪:覺得有熱的、潮濕的面龐壓在自己底臉上。她輕輕地睜開眼睛,證實了什麼,又閉上。鋼琴室里的燈光熄滅了,他們站在黑暗中。
蔣秀菊沒有地方訴說自己底軟弱的、羞恥的、擾亂的感情,因此露出堅決的神情來。好久以後,她觀察到一切人都是如此的,安心了。姐姐們底非議被她底冷淡的外表壓伏了。但她內心很痛苦,覺得孤獨;以前她覺得孤獨很好,但現在,真的孤獨,她覺得是可怕的。直到訂婚的提議由對方底家長提給蔣淑珍以後,她底處境才改善。
一經對方的家長提議,蔣家姊妹們就樂意,多情地參與起這件事情來了,因為覺得,現在是正式的了。這個提議是蔣秀菊自己爭取的,她覺得應該合法,她無力長久地承當犯罪的、痛苦的感覺。
訂婚的前一天晚上,完全由自己底意志安排好了一切的蔣秀菊坐在姐姐們當中:那種歡樂的空氣,是瀰漫著。大家談論訂婚底儀式,主張這樣,又主張那樣——總之,主張她們自己所奉行過的樣子,除了大花轎。蔣淑華以無力的,但譏諷的口吻問蔣秀菊,為什麼要在平常的儀式以外,還要另外舉行一個教會的儀式;並且問她這是不是對方底主意。蔣淑華,秋天以來,便又生着病,今天第一次坐起來,包在皮袍裏面,提着小手爐。說話的時候,她疲勞而激烈地笑着,一面摩擦着小手爐。很顯著的,在她底譏諷的口吻下面,藏着冷酷的憤怒。
“要的,我們底信仰。還有人事關係。”蔣秀菊,以一種淡漠的、消沉的聲音回答,同時輕輕地皺了眉。“小姐,花花綠綠的玩意啊!”蔣淑華說,帶着敵意的笑容轉過頭去。
“你不要說,年青的人總是喜歡的,不然,像我們這樣子才喜歡嗎?過去了,我們是!”沈麗英說,天真地笑着,希望蔣秀菊歡喜。
“要是爹爹在世……”蔣淑華說。
“爹爹不會幹涉我的。”蔣秀菊回答,看着這個虛弱的、激烈的姐姐,好像企圖使姐姐明白,提到爹爹,她是更有理由;並且,幸福和痛苦,是每個人自己的。
蔣淑華恍惚了一下,然後輕蔑地笑了。她懂得妹妹底暗示,她並且記得一切。
“她是多苦啊!”蔣秀菊,注意到了這個姐姐臉上的蒼白和愁苦,吃驚地想。
“老頑固!老頑固!我們都是老頑固!”沈麗英笑着說,走向蔣淑華,又走向蔣淑珍,搖着頭。“是嗎,老頑固?”“我們都老了。”蔣淑珍,悲哀地笑着,說。
“你們為什麼這樣說,難道我不會老嗎?”蔣秀菊含着淚水,低着頭,用戰顫的聲音說。她真的希望自己變老。她覺得,離開姐姐們,離開往昔的一切,是悲哀的。剛才的嚴肅和矜持都消失了,她是露出一種非常可憐的樣子來,使姊姊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她是需要幫助的小孩,並且使姐姐們覺得,掌握着金錢,出了那麼多主意的,決不是她。……清早,晴朗而寒冷,大家到教堂去。未婚夫婦是預備先到教堂接受頌詞,然後再去安排世俗的歡宴的。街上是呈現着興奮的、緊張的景象,但大家沒有覺察。街邊擁着很多的人在看報,冬天的發紅的陽光照耀着,一種寂靜統治着他們。這種特殊的寂靜吸引了傅蒲生,他走近去,伸長頸子看了一下。立刻,大家發現他在顫抖,他擠進了閱報的人群。大家走了過去。
他擠出來,臉發紅,哮喘着。一種強烈的笑容出現在他底臉上。他覺得笑是錯誤的,想忍住;但,好像小孩一樣,他無法抵抗某種誘惑。他痙攣地張開了嘴,但沒有聲音。他拚命地和這個笑的情緒鬥爭着。
“訂什麼婚,完了!”他企圖嚴厲,警察似地伸出了雙手,但嘴皮牽動了起來,那個笑,在引誘着他。“委員長被扣了!張學良乾的:完了!”他笑了兩聲,看着街心,變得嚴厲。“什麼,委員長!”
“他被關在西安了!中國完了!”他搖動雙手。“啊,這還了得!”沈麗英叫,立刻跑向閱報處,但什麼也沒有看,又跑回來。
“我告訴過你!我早就告訴過你!”陸牧生看報回來,面紅耳赤地大聲說,全街都聽見。
“這還了得!張學良!”
“張學良是什麼人?”傅鍾芬問。
“王八蛋,混賬東西!比豬狗不如!跟婊子胡蝶跳舞,丟掉東三省!不抵抗將軍!花花公子!”傅蒲生大聲說,全街都聽見。
傅鍾芬嚴肅地點了一下頭,明白了張學良是什麼人。少年們,在一種快樂的興奮里,衝動地看着街道、行人、車輛、陽光,覺得這個沉悶的世界,是在突然之間變成新鮮而有意義的了;覺得不尋常的日子,悲哀和歡樂,是到來了。他們用神聖的、嚴重的、灼燒的眼光看着一切,在這樣的目光下,南京假若突然陷下去,都不是奇異的。他們覺得每個人都在心裏痛哭着中國底命運。
陸牧生,露出傲岸的、憤怒的態度來,站着看着遠處。“麗英,我暫時不去——我到黨部去!”他冷淡地大聲說。有了眼淚,轉過身子去。
“牧生,秀菊要不高興的!”沈麗英,從她底政治熱情中醒轉來,尖聲叫。但陸牧生不回頭。
“也罷,探探消息!——真是可憐!”她說,同情中國,流淚了。
“南京這麼多生靈,就寄托在他一個人身上啊!”蔣淑珍凄涼地說。傅蒲生憤怒地看着她。
穿着黃色的緞袍和高跟鞋的、燙着頭髮的蔣秀菊沒有被這些擾亂驚動,她是在專心地控制着她自己。她站在台下專心地、低聲地回答着神父底問話,說,這件婚事,她是憑自己底心決定的,並且明白一切義務。神父在台上溫和地、嚴肅地傾着身體,向訂婚夫婦祝福。她垂下眼睛,看着手裏的花束。
“他們剛才是在說蔣委員長被扣了嗎?但是這與我沒有關係,感謝上帝,我做得不錯,而且,今天天氣這樣好!”她想。同學們和信徒們擁上來圍住了訂婚夫婦,並且拋擲花朵。蔣秀菊,恰像一個中國底新娘,垂着眼睛,莊重地站着。在她身邊,她底未婚夫笑着幸福的、有些傻氣的笑。神父走下講壇,從袋裏取出了報紙。很多人向報紙擁去。“在這個美滿的大地上,榮耀的主賜給了春天……”在混亂和喧嚷里,一個活潑的、畫著眉毛的、挾着皮包的教會女生高聲地唱。
“中國要亡了,為什麼他們還唱歌?”陸明棟站在牆邊,眼裏有野獸的光芒,想。
蔣家姊妹們在牆邊站着,笑着欣賞着蔣秀菊,並且想到,在這個老舊的教堂里,她們曾經有過的、青春的時日。她們高興妹妹底出色的衣妝,高興她底莊重,高興神父底溫和和窗上的鮮美的陽光,並且高興她們心裏有悲哀。而那種政治的熱情,在沈麗英底臉上閃耀着,她不時看着講壇邊的讀報的人們。
蔣秀菊莊重地向姐姐們走來,她底未婚夫笑着走在她底後面。
“若瑟!”蔣淑媛溫柔地喊。
蔣秀菊站下來,嚴肅地看着她們。
“今天天氣多好啊!”那個神學學生,快樂地、殷勤地,向大家說。
“小娘,告訴你,委員長被抓起來了!”傅鍾芬大聲說。“是嗎?”蔣秀菊說,沉默了。發現蔣少祖夫婦沒有來,她非常的懊惱。
這時,成長了的、因西安事變而態度陰沉的蔣純祖走進了教堂,向各處看了一眼,眼光落在一個興奮地笑着的、美麗的女子身上,露出了輕微的惶惑,然後向這邊走來。他走得輕悄而陰沉,顯出了一種絕對的傲慢。因為,遵照着人類底教義,政治底情熱和民族底悲憤是具有着絕對的權力來輕蔑青春底奢華和嬉戲的。
如蔣純祖所看到的,這裏是擦着口紅,笑着,唱着歌的——雖然這一切使他秘密地煩惱——因此,這裏是可憎惡的。“弟弟,怎麼才來呀?”蔣秀菊,露出讚美的表情,問,認為弟弟是小孩。
“她們照例這樣問!連她也學會了!”蔣純祖想。“才來。”他說。
“車子很擠嗎?”
“不怎麼擠。”
“你怎麼不高興呀?”蔣淑媛問。
蔣純祖不答。
“有什麼事值得高興呢?”停了一會,他回答,含着敵意看了未來的姐夫一眼,然後陰沉地向著窗外。
蔣秀菊溫柔地笑着,表示她是了解這種不高興的。“真的,有什麼高興呢?”忽然她想,但依然了解地笑着,看着弟弟。“是的,是什麼時候!假若中國亡了,我昨天、今天、以及將來的一切不是都失去了嗎?怎麼我沒有想到呢?剛才是怎樣的?”她底笑容消失了,她轉頭看着窗外。在燦爛的冬季的陽光下,鴿子在低空裏飛着。“為什麼呢?這些人笑着,讚美我,也能幫助我嗎?但是我從來就沒有得到幫助!並且少祖哥不來,一定是看不起我!在這麼多人面前,我只有笑!但是一切豈不是確定了嗎?是的,從現在起,我不是失去自由了嗎?像那些飛着的鴿子,那種自由……?”她想,露出憂鬱的恍惚的表情。
“你想什麼呀,若瑟?”蔣淑媛問,當著眾人底面,不覺地對妹妹改換了稱呼。
“弟弟,我問你,張學良把委員長扣起來,你知道詳細的情形嗎?”蔣秀菊使大家覺得意外,憂鬱地問。顯然的,假如弟弟不贊同她,她便要覺得痛苦。
蔣純祖看着她,感動得臉紅。
“我聽他們說……”他皺着眉,覺得自己在說謊,“他們說是共產黨!”他看窗外,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心裏覺得很痛苦。
“是共產黨嗎?”那個神學學生快樂地問:他對蔣純祖很有禮貌。
蔣純祖陌生地看着他,不回答。
“好了,我們走了!大家等着!”蔣淑媛說。
“那麼,弟弟,你要高興一點。”蔣秀菊,落在大家後面。憂愁地向蔣純祖說,並且微笑了。這微笑表示,既然知道了這件嚴重的不幸,既然大家都知道,因為大家都在生活着的緣故,弟弟應該快樂一點。他們擁在陽光下的、嘈雜的街邊,上了汽車。
在訂婚的筵席里,五十個以上的客人,發生了關於時局的辯論。漂亮的訂婚禮——蔣秀菊所安排的——變成了時局討論會,很使蔣秀菊苦惱。她不明白何以她不曾感到時局,何以這個國家這樣的欺凌她。她更強烈地覺得,不感到中國底憂患,是可羞的。
在這個爭論里,教會底人們持着冷靜的態度,蔣秀菊底未婚夫屬於這一邊,他們認為,無論中國怎樣,他們總是有前途的。屬於另一邊,興奮地爭執着的,是官吏們和婦女們。
冷峻的、眼裏閃着光芒的汪卓倫向大家低聲地報告着他所得到的消息。
“……現在要組織討逆軍司令部,”他說,“何應欽任總司令,其次,現在要發動政治和外交,因為共產黨站在背後,再後面,站着蘇聯。他們是要報仇的,所以有一個耽憂,就是發動進攻的話,他們就會殺死我們底領袖……”汪卓倫說,他沉默,無意中看着蔣秀菊。
“俄國……蘇聯為什麼要干涉我們中國呢?”沈麗英銳聲問,手握在胸前。
“那是他們底世界革命政策!他們是我們底仇人!”汪卓倫回答。
汪卓倫有着冷峻的、疲勞的神情。他臉上有深的皺紋,輕輕地顫動着。沈麗英耽心地看着他。
“上海非常混亂,半個月以前就弄得烏煙瘴氣,蔣少祖這般人!他們要援助七君子!”王定和嚴厲地說,沒有顧慮到在身邊的、慶祝着青春的,是蔣少祖底姊妹們,“而對於中國,他們是徹底的破壞,徹底的!學生們就是他們鬧起來的!我們固然要批評自己,但是今天我們要團結在一個旗幟底下!我個人年來遭遇太多。”他點煙,他底手腕顫抖着,“我個人從今天起,要站在祖國底立場上!下午我就回上海,我要和他們鬥爭到底,他們這般人,沒有一個是有信實,有道德的!中國需要大屠殺!需要恐怖政策!需要任何人來屠殺!日本人來屠殺!”他憤怒地說,支着下巴,猛烈地吸着煙。
蔣純祖,坐在狼藉着的杯盤前面,興奮地、灼燒地看着他。
“假若空軍去轟炸呢?”一個客人,大聲問。
“要直接轟炸延安!”王倫堅決地說,然後微笑。“為什麼呢?難道我還是小孩子嗎?難道我沒有做出這一切來嗎?難道今天我不是主人嗎?難道……這樣好,能夠損失嗎?”蔣秀菊苦惱地想,看着大家。
並且,在不被人注意的時候,她喝下兩杯酒去。“我想,我們這些人,是要和中國一同滅亡了!”她突然地說,臉發白,憤怒地、奇異地笑着。
大家看着她。但她,在悲憤和快樂相混合的奇特的情緒里,轉身向著窗外。
“我說了!但是我們,只是我們,卻要活下去!”她興奮地想,覺得大家都在看着她,覺得她是勝利了。她底未婚夫,讚美地笑着,看着她。
但在經過了疲勞的、混亂的白天——大家在男家打牌,開留聲機和播音機,不停地談論着——以後,晚上,蔣秀菊又對蔣淑珍哭了。
“為什麼我獨獨這樣受欺,這樣命苦呢?尤其二哥,為什麼這樣看不起我呢——你不要說,我知道!他狠心腸,我不感謝……他!自從大哥去后,我們是變成孤獨的人了!在這個世界上,安慰是這麼少!這麼少!大家以為我多快活的!我只有對你!對你!我覺得甚麼都不能夠挽回了……”底下的話是“我不自由了!”但她沒有說,並且她即刻便譴責了這個思想。
“秀菊,秀菊!你底好日子!”蔣淑珍流淚,說。“是的,姐姐,謝謝你,謝謝你!我知道的。”蔣秀菊溫柔地、凄涼地回答。她靜默了。這個大的靜默給她啟示,她必得忍受的人生底長途和苦重的、無窮的義務。“是的,他們都這樣說!難道誰有錯嗎?”蔣純祖在離開筵席以後,走到院落里,在陽光下,想,他問誰有錯,他並不肯定誰有錯,但總覺得誰有錯。“是的,是的,我明白!我要公正,我要好好的!——天啊,給我勇氣!我一定要好好地做人!好好地,為了祖國,為了人類!”他向街上走去,走到閱報欄下面,帶着年青人底善良的祝福,重新地把報紙看了一遍。
對於西安事變,蔣少祖持着激烈的陰沉的態度。在家裏,他時常表現出單純的樂觀。他得到很多材料,緊張地注意着時局,並且活動着。十二月二十二日,他得到了兩個特殊的材料,於是緩和了自己底活動。他判斷這個事變將和平解決,他勸年青人說,應該樂觀。
十二月二十五日,南京和上海底市民們狂歡着慶祝領袖底脫險,蔣少祖被一個中學邀請,作了一次講演。他精細地分析了這個事件底各方面,判斷說,和平解決,是中國統一底開始。但他自己心裏卻有着狐疑和苦惱。
“但何必把我們心裏的毒藥都分給純潔的年青人呢?”他想。
他顯出深深的憂鬱與疲勞。他以前未曾有過這樣的心境。他覺得他是被什麼一個巨大無比的東西拖得太久了;他覺得他是受了希望底哄騙;他覺得,這樣匆匆地、盲目的奔跑,是不必的;他覺得他已經經歷過人類所有的一切了。他渴望安息,渴望一種不明白的東西。——就是說,他渴望人世底更大的賜予,這個賜予是不可能的。他想:拿破崙也未曾得到過這種東西。
人類底各種思潮,和內心底叛逆的感情,是智識者底弱點。蔣少祖覺得反抗當代底一切是他底義務,並且,是他底權利。蔣少祖活躍地參加政治,然而政治使他迷惑。他認為反抗文化底機械主義是他底使命,走到驕傲的神秘主義旁邊,又走到正直的理性主義旁邊去。同時在某些方面他又是保守的。他在內心反對着文字改革和年青人底對往昔的無知。有一些時候,他覺得他是神聖的,光明在他內心照耀。另一些時候,他覺得他是錯誤的,然而相信這種錯誤是為行動所必需的:他找到了更高的審判,摒絕了內心底審判。就在這些漩渦里,他匆促地生活了十年。中國沒有替他鋪好平坦的道路。
那種嫉妒的感情是燃燒着,即使在理性底旗幟下也燃燒着;並且,甜美的希望,是誘惑着,即使在內心底神秘的皈依下也誘惑着。他明白他底一切行為都是在這種燃燒和誘惑之下做出來的,雖然這些行為完成了公眾底目的。
現在,他疲勞、憂鬱、消沉,明白了這些。他覺得他應該寬恕仇敵,而去安靜,發現自己。但想到仇敵,因為並非具體的、肉身的仇敵,他底嫉妒和憎惡又燃燒了起來。“誠實地說,誰明白共產主義是什麼?它是什麼?它要給什麼樣的文化?並且,社會革命究竟是什麼?把革命交給人民,人民是什麼?那些無識的人,懂得理想嗎?革命以後再啟發理想嗎?”西安事變后好幾天,他想着——大半坐在火盆旁,“比方,對法國革命底評價,不是一般地太熱情,因而虛偽了嗎?對十月革命,不是也一樣嗎?造成了少數的特權階級!在哪裏?人們說,人類整體是不會錯的!當然,因為一切批評都在人類範圍以內,並且,‘它就是如此!’所以,它不會錯的!但為什麼不承認超歷史的批評法則?比方,假如伽太基戰勝了羅馬,那麼人類會不會像今天這個樣子?會有怎樣的理想?很可能的,伽太基戰勝了羅馬!那麼,我們底生命不是虛無的玩笑嗎?是的,虛無的玩笑,匆促的年華、希望底欺騙!無窮的煩惱!什麼暴風雨底時代,我明白你了!從去年這個時候在蘇州到今天在上海,坐在這裏!啊,我有些什麼!我是厭倦了啊!我還要受騙嗎,讓別人去做官發財?”蔣少祖想。
“生活,不就是這樣的生活嗎?以後還不是這樣嗎?毀壞什麼呢?又建設什麼呢?有什麼不同嗎?我們都說反對封建,是的!然而生活自身是本然的!況且每一種權力都不能代表人民,人民永遠和權力不相容,不是服從就是反抗——於是永遠循環,而我們,空拋了年華,塵俗的事務!年來是疲倦了啊!……即使把權力給我,我也是只有服從權力底本質的!於是,在人類史上沒有好的時代,永遠不會有真正完全的時代!啊,人生,輕輕的、輕輕的,這種腳步呀!“我不受暴風雨底欺騙了,然而我要心靈底平靜和自由!
持着這個,我公正地處理人生底事務!”蔣少祖想。好幾天他沒有出門。他坐在桌前,翻出一切舊的東西來。他編好了他底文件和藏書。在某一本書里發現了王桂英在一·二八以前寄給他的一封信,他反覆地看了好久,然後燒去。接着他把姐姐們寄給他的信統統燒去。一張兒時的照片,剃了光頭,穿着大棉袍的,他看了很久,在背面題了這樣的字:“二十年以後,我還能認識你。”然後藏了起來。蔣秀菊訂婚底照片被他粗心地放到書籍一起去,但死去的哥哥底照片卻被他珍藏了起來。然後他整理金錢。他堅持不讓陳景惠參與他底這些工作。他在房裏久久地徘徊着,感到安靜、恬美和心靈底溫柔。
人們是會在過去的生活里發現無窮的東西,以照耀目前的生活的。蔣少祖現在覺得過去是困苦的、無知的,因而是美麗的。他記得,在五年前,他曾經在風雨中跑了二十里路去看一個朋友。現在他已經不會有這樣的熱情了。並且那個朋友就在那一年便死去了。他想到,最近一年來,他從未想起過這個朋友。他覺得自己也會被一切人忘去,像這個朋友所遭遇的一樣。對過去的凄涼的回憶肯定了他目前的憂鬱與疲勞,並且在這種心情上照耀着一種嚴肅的光輝。“耶穌是這樣死去的——他沒有看見天國,並且他知道了天國是不可能的!”他想。
新年的夜晚,為了避免朋友們擾亂,蔣少祖夫婦把小孩留給傭人照管,出去看戲。散場以後,他們在街上亂走,然後,為了避免遇到熟人,蔣少祖提議到跳舞場裏去坐坐。陳景惠高興這個提議,露出非常的興奮來。
這還是一個和平的新年。人們不能知道明年的事。從一·二八以後,逐年地,上海狂熱起來,特別對過年這件事狂熱起來,因為,明天的事,是不能知道的。上海底尋樂的人們覺得現在是世紀末,應該尋求新奇的刺激,而在頹唐和凄涼里,刺激是特別甜美的。觀察家們統計了上海婦女底衣妝,說是每年有三百二十四種樣式發明出來:小報上並且討論,婦女底大腿,還是赤裸好,還是不赤裸好。尋求刺激的人們同時就大聲地喊叫毀滅,要大家準備好頭顱去給敵人砍掉了——這杯酒,也是很甜美的。中國底人民是在黑暗中討生活;這般冒險家底感覺,是不錯的:空前的毀滅即將到來!走進門廊,在沉醉的、迷茫的燈光下陳景惠脫下了大衣,交給侍役。但蔣少祖拒絕了侍役,一個穿西裝的、擦着胭脂的年青人——蔣少祖覺得他擦着胭脂。陳景惠遲疑了一下,考慮是否要取回大衣。她吩咐把大衣掛好,侍役優雅地鞠了躬。一些漂亮的男女們,挽着手跑過了門廊。蔣少祖夫婦聽到了沉醉的、迷茫的、柔軟的音樂聲。蔣少祖露出了淡漠的、安靜的表情。
“它再不能誘惑我!但是我必須走下去!”他想,推開了彈簧門,在柔軟的地氈上向咖啡廳走去。他們看見了在舞池裏擾動着的豐富的、五彩的、迷茫的漩渦。
“過去的失去了!明天的,又不能知道;現在不是最真實的嗎?應該歡樂啊!怎樣?”蔣少祖想,嘴邊有嘲諷的笑紋。“我們去跳吧。”他說,笑着。
“我根本就不會!我都忘記了!”陳景惠說,興奮地、羞怯地笑着。蔣少祖覺得她特別可愛。
他們走了下去——捲入了那個擾動着的、五彩的、迷茫的漩渦里。紙花、汽球和垂花汽球下面的國旗,從頂上紛紛地落了下來,落在這個漩渦里。汽球浮動着,好像大的泡沫。人們底臉孔也好像泡沫。燈光逐漸暗澹,後來有了紫色和藍色相混合的燈光——很凄慘的。後來有了粉紅色的燈光,這是落日底光華。
有甜蜜的、濃郁的香氣,有迷茫的、軟弱的音樂,有那種好像笑的笑——有迷茫的軟弱的肉體和靈魂,這個現世底宗教裁判所。那個異教徒的蔣少祖卷到漩渦里去了。沒有多久他又漂浮了過來,他臉上有着激烈的、疲勞的神情,陳景惠則安寧地微笑着。他們又消失了,然後又浮了過來。在蔣少祖臉上,有了懶散的、迷茫的表情;長的、紅色的紙條落在他底肩上。最後,就在那個藍而紫的,很凄慘的燈光下面,他們帶着一個汽球浮了過來。
突然燈光完全熄滅了。音樂繼續着,顯得嘹亮。這個迷茫的漩渦在黑暗中顫抖着。各處有接吻的聲音。蔣少祖吻了陳景惠。但同時有了劇烈的痛苦。
“為什麼要在黑暗裏面?”他想。
突然,在舞池正面,出現了四個血紅色的大字:1937。音樂轉成了疾速的旋律。在血紅的光明下,人群發出了強大的歡聲。各處有叫喊聲,歡迎一九三七年。
“一九三七年萬歲!”一個婦女底尖銳的聲音喊。“萬歲!”
“萬歲!”
音樂奏着:“上帝把我們二人,造成了一個泥人,擁抱着……”那個五彩的、迷茫的漩渦在汽球、國旗、紙花底紛飛下作着更急疾的擾動。
陳景惠,在快樂的激動下發出了歡聲,並且叫了萬歲。但蔣少祖看着紅字,有了激烈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