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秘書上任
故事繞不過丁海霞,所以涉及高架橋問題應該從她講起。
丁海霞今年三十八歲,一米六五的個頭,單從她靚麗的容貌和窈窕的身段,以及翻着白領的一身淡雅銀灰色西服套裝看,這是一個人見人愛卻也很常見的女子。但一個女子的外貌是不是可愛還不能完全體現一個人的價值,問題的關鍵是,她是常務副省長梁大民的妻妹。偉人曾經講過:“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如此說來,丁海霞的身價就非同一般了。
丁海霞的丈夫齊汝佳是藍海市社會科學院的骨幹學者,經常出國交流和講學,半年前,因為乘坐從法國回來的飛機途中失事,葬身大海。於是與丈夫琴瑟和諧的丁海霞驀然間變成了遺孀。“遺孀”這個稱謂絕不是吉祥的代名詞,那份茫然的失落和錐心的凄苦,外人很難體味,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裏清楚。尤其丁海霞沒有孩子,在半年的時間裏,她一直睡在機關里,根本就不想回那個空落落的家。她供職的單位是藍海市教委,她是個普教處的處長。機關里的人們與她說話都變得輕聲輕語,生怕惹她煩惱。這時,省政府辦公廳秘書長馬心誠很貼心地和副省長梁大民說:“我去藍海了解一下丁海霞,如果表現還可以的話,就調省城來吧。不過,對你和她是什麼關係,我一定會嚴格保密,絕不對外亂說!”
“是你使用她,而不是我使用她。”梁大民盯住馬心誠的眼睛。
“那自然。二處正缺個副處長。”馬心誠信誓旦旦。
“要好好了解一下,濫竽充數的人白給不要。你準備長時間使用,還是短時間安排?”梁大民問。
“要看工作需要,而且,只讓她做副職,不會有什麼風險。”馬心誠道。
馬心誠打算把丁海霞安排在省政府辦公廳二處。二處是重點為常務副省長服務的處室,把丁海霞安排在二處做副處長,實際上也就是給梁大民做秘書。如果說二處的正處長是“大秘”,副處長順理成章就是“二秘”。
幾年前,某省政府曾經出台一個規定:不允許男領導配備女秘書,將一個“約定俗成”的東西“制度化”,結果引起輿論界一片嘩然。反對的意見超過了贊成者,但規定該執行依舊還要執行。據規定起草者透露,這是為了避免“個別領導幹部身邊的女性工作人員受騷擾的問題”,而且還考慮到“省級領導幹部”工作的壓力問題。而現實生活中各省市領導為了避嫌,基本都不在自己身邊安排異性秘書。問題是丁海霞作為下屬的副處長調進來,還談不上專職秘書,因此馬心誠執意要這麼做,梁大民也沒有多說什麼,這就顯得有些詭異。梁大民究竟是怎麼想的呢?天知道!
秘書長馬心誠今年五十歲,胸有城府,成熟老到,是個很善於揣摩領導意圖的幹部,他感覺梁大民的首肯含有深意,便急忙驅車來到藍海。兩個月前,梁大民曾經給過他一張丁海霞的照片,讓他幫忙給她物色對象,但又囑咐他不要急,一定要把事情辦得穩妥,不見兔子不撒鷹,不到火候不揭鍋。他也確實對這事上了心了。
一個教委機關的處長,又是個女同志,表現能差到哪兒去?馬心誠心裏明鏡似的,只是走個該走的程序而已。馬心誠找到藍海市教委主任了解丁海霞,誰知,教委主任一個勁兒誇獎丁海霞,說她家裏發生了那麼大的事,天都塌了,放在一般人身上,只怕早已哭出病來了,而丁海霞只是落了一陣眼淚,默默地配合北京方面的有關領導辨認了遺體,告別了遺體,在北京住了兩天,然後就抱回了骨灰盒,又和教委機關一個要好的女同事一起,乘船將齊汝佳的骨灰撒在蒼茫的藍海里。此後,丁海霞一天也沒休息,立即上班了,但她驀然間變得面容蒼白憔悴,窈窕的身段越加顯得單薄。
而馬心誠一見丁海霞,卻突然眼前一亮:真靚麗,也真有氣質!皮膚白凈細嫩自不必說,那柳葉眉,那丹鳳眼,那通直挺拔的鼻樑,那紅潤潮濕的嘴唇,尤其那微皺的眉頭間凝結的淡淡的愁苦與凄惶,讓這個靚麗女子別有風韻,那是一般靚麗女人所根本不具備,也難以具備的一種風韻!馬心誠一時間想起了那個孱孱弱弱的浣紗女病西施,想起了哀哀怨怨的出塞女王昭君。中國歷史上的兩大美女的容貌特徵差不多都集中到了丁海霞的臉上。馬心誠一拍腦門,什麼都別說了,立馬辦手續!因為他突然悟出了沒法說出口的一個道理:這麼讓人愛憐的女子,自己初次見面尚且差點被迷倒,那梁大民如果早已鍾情自己的小姨子不是太順理成章的事情了嗎?與這樣的女子面對面的時候,會讓人突然矮了半截,會讓人突然感到自己被照亮了,會閃開目光不敢注視。馬心誠不知道別人怎麼樣,他見了丁海霞就是這麼一種感覺。他與丁海霞只是寒暄了幾句,就亮出了他的底牌:“海霞啊,你的表現很出色,教委機關對你的口碑很好,現在省城正需要人,所以,我們準備把你調到省政府機關工作,已經與你們領導交換了意見,你和領導交接一下工作,收拾一下,準備走吧。”
丁海霞愣愣地看着馬心誠,想不清楚省政府怎麼會看上自己。當然,這只是一瞬間的事,她馬上就意識到了,這是姐夫梁大民的意思。於是她拒絕說:“我在藍海工作挺好的,領導重視我,大家喜歡我,我不想離開這裏。”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她知道姐夫梁大民比同事更喜歡她。梁大民外出開會或出國訪問,不論買回什麼東西,大到家用電器,小到金銀首飾,全是兩份,給姐姐一份,給丁海霞一份,而且沒偏沒向,兩份絕對一樣。而且,梁大民曾經直言不諱地告訴過她:“海霞,我喜歡你甚至超過了你的姐姐。”這就很危險。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子,與一個男人愛一個女子,這之間的距離有多大呢?丁海霞心裏明鏡似的,她怕自己走近了梁大民會毀掉他來之不易的一切。一個幹部能夠熬到副省級,意味着什麼?別人她不知道,從梁大民的身上,意味着的就是殫精竭慮、拋家舍業、小心謹慎、心無旁騖。但姐夫那麼聰明的一個人,竟要把自己調到身邊,這件事讓她難以理解。難道是他忙昏了頭,忘記了什麼叫“眾口鑠金”和“人言可畏”嗎?“舉賢不避親”自然有其道理,但丁海霞感覺自己並不是多麼出類拔萃、比常人高出一截的人才,如果說,大家對自己評價還不錯的話,那隻能說,自己做的比較本分。所以對梁大民把自己調到他的身邊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但馬心誠言之鑿鑿地告訴她:“甭推辭了,不是哪個人需要你,是我們辦公廳需要你,一切以工作需要為重,你收拾東西,我去辦手續,然後咱們一起走。”
儘管有女同事的幫助,丁海霞還是用了兩個小時才收拾完辦公室里的東西。因為,自從她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在中學教了兩年書以後,便被調到市教委,從一般幹部做起,一干就幹了十四年,終於熬成了中層,做了處長。屋裏積累的主要是書籍和資料,她已經讀完了在職研究生,正準備考博。她對自己的仕途沒有太高的企求,因為她不想活得太累。她在填寫履歷表的時候,在“直系親屬”一欄從來不填姐夫梁大民。單位里幾乎沒人知道她的姐夫是省城的高官。這樣,她就提得不快,而求她辦事的人自然也沒有,這讓她很受用。
丁海霞來到省政府辦公廳二處做副處長,屬於平調。藍海市的處長、局長,是比省城低半格的。她的辦公室在一樓,而她的住所被安頓在省政府辦公大樓的頂層五樓,五樓是單身宿舍,住着新進來的大學生,如果一輩子不結婚,就可以在這裏住一輩子,沒人轟。
上班的第一天,她被梁大民叫到他的辦公室。走在暄騰的紅地毯上,她心潮起伏,打算見面數落姐夫幾句,勸他找機會對自己另行安排。來到梁大民辦公室,哇!她幾乎叫出聲來。在她的潛意識裏,副省長的辦公室自然會很寬大很上檔次,而終於得見的時候,還是讓她小吃一驚:辦公室的外間簡直就是小會議室兼閱覽室。有窗的那面牆下是一組沙發椅,有長有短,中間擺着茶几,茶几上是一副一米見方的茶海,想必梁大民抽冷子還來來茶道。而對面的牆壁,是並排八個書櫥。想一想,八個書櫥能裝多少書?而書櫥上面的牆上掛着一些偉人和科學家的大照片。這都不算稀奇。走進裏間,情況就不一樣了,房間要小了一半,迎門是一張絳紅色類似老闆台那樣的大辦公桌,後面是一張黑色羊皮靠背椅,左手邊是兩個高高的文件櫃,右手邊是一張小辦公桌,桌上擺着電腦。在這兩張辦公桌的後面,立着一張竹篾的屏風,屏風後面是一張單人床,丁海霞看到了單人床的上方掛着梁大民與姐姐在二十年前照的結婚照。她想笑,她窺見了一個副省級幹部的私密之處。但她立即忍住了,沒笑。因為她不敢保證,這一切是不是梁大民在作秀?
作為副省級幹部,梁大民可以說是很年輕的,他今年滿打滿算也就四十八,比丁海霞大十歲,比她的姐姐大五歲。已經略胖的長圓臉泛着紅光,基本禿頂,慈眉善目的很像大耳垂肩的彌勒佛。他笑容可掬地坐在羊皮靠椅上,看着慢慢騰騰走進來的丁海霞,示意她坐在斜對面的小沙發上。丁海霞父母親都是知識分子,家風民主,因此,多年以來她對梁大民都是直呼其名,基本不喊姐夫,更不稱職務。所以,此時見面她就照例什麼都不喊。梁大民皺了皺眉頭道:“你知道為什麼把你調省里來嗎?”丁海霞低垂着好看的眼睛道:“我又沒鑽進你的肚子,誰知道你腸子裏是什麼彎彎繞!不過我提醒你,我頂多在這兒干一年,回頭你要給我重新安排!”梁大民呵呵笑了起來:“一年就一年,不過,這一年你必須好好乾,不能丟我的面子,回頭對你重新安排的時候我也好說話。”丁海霞道:“這我能做到。”梁大民道:“你在二處做副處長,但除了要做好該做的本職工作,還要和二處處長輪流跟着我跑面上的工作,雖然你不是我的專職秘書,可也差不多。”
丁海霞有些慍怒地揚了一下眉毛。讓她伺候他?她影影綽綽地知道,給領導做秘書那是貼心而且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活兒,怎麼不徵求自己的意見硬是拐彎抹角地安排自己做秘書呢?自己從來沒有這種念想,也不具備這種素質!但她是個有涵養的女子,她沒有發作。因為,憑她對梁大民的了解,知道他不是貪官,沒做過出格的事,就算喜歡自己,除了可以天天看着自己,難道還能做出什麼違背人倫道德的事情嗎?而且,說到底不就是一年嗎?怎麼將就不了?這時,梁大民就繼續說話了:“你不給我倒杯水嗎?這可是作為下屬每天每時每刻都要乾的事!”丁海霞斜睨了梁大民一眼,梁大民就那麼微微哂笑地看着她。丁海霞走過去,在他的辦公桌上尋找喝水杯,她突然抓起一個紫檀鎮紙,朝梁大民肩膀“啪”就來了一下。梁大民嚇了一跳,大喊:“喂,你幹什麼?”丁海霞也不理他,扔下鎮紙把保溫杯抓起來,便走去給梁大民倒水。
梁大民睃視着丁海霞,看着她將開水緩緩倒入杯中,突然開口道:“海霞同志,你怎麼不問問我喝什麼水?是喝茶水還是喝白開水?是喝礦泉水還是喝可樂?”丁海霞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別當了副省長就窮得瑟!這麼大人了,你難道喝可樂?”梁大民道:“窮得瑟?什麼叫窮得瑟?當副省長就不能喝可樂?誰規定的?今天我還就喝可樂了!”丁海霞拉長了臉道:“行啊,你就折騰你小姨子吧!我給你下樓買可樂去!”說完,撂下暖壺就往外走。梁大民道:“在機關里別提什麼小姨子不小姨子,你就是丁海霞同志,明白嗎?”他見丁海霞頭也不回仍舊往外走,急忙喊住她說:“喂喂,這屋裏有可樂,你往哪兒走?”丁海霞不得已便返回身來,擰着眉頭在屋裏尋找,可是根本找不到,最後竟在文件櫃後面,挨着牆角的地方發現一個玻璃門的冰箱,因為藏在文件櫃後面,一般人看不到。她走過去,拉開玻璃門,見裏面既有可樂、雪碧,也有礦泉水、啤酒、干紅,還有叫不上名字的洋酒。
辦公室里怎麼能藏着這些東西呢?她非常反感,但還是拿出了一聽可樂。她關好玻璃門以後便“啪”一聲打開了易拉罐,然後“嘭”一聲放在梁大民面前的桌子上。黑褐色的可樂立即翻着泡沫涌了出來。梁大民急忙用紙巾擦拭,於是正色道:“怎麼,你就這樣為領導服務?”丁海霞道:“怎麼了,不行?如果你讓我給你開洋酒,沒準我就連瓶子一塊給你扔到外面去,你信不信?”梁大民道:“丁海霞同志,你不要這樣,我現在正兒八經地告訴你,領導班子的成員在我這屋裏,特別焦慮或特別興奮的時候,大家就喝一點什麼。但你不要瞎猜,別的領導屋裏沒有這些東西,我這屋是個特例。”丁海霞道:“你搞這種特例有意義嗎?是不是有拉拉扯扯搞哥們義氣之嫌?”梁大民道:“別扯那麼遠,還說眼前吧——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弄到這兒來嗎?”丁海霞道:“別打啞謎了,你就直接告訴我吧,我哪有心思跟你兜這圈子?”
梁大民沒急着回答,而是站起身來,拿過一個一次性紙杯,就給丁海霞倒了一杯可樂,然後遞過來。丁海霞接過紙杯不假思索就呷了一口,感覺很爽,但她突然明白梁大民要可樂其實是給她喝,卻原來是她自己“伺候”自己,這個狡黠的梁大民!她頓時倒了胃口,把紙杯撂在桌子上說:“我不喝,你以後別拿這個討我的好兒!我現在已經知道常喝碳酸飲料不好,傷牙傷胃還導致鈣質流失。”梁大民便哈哈大笑起來,說:“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去你們家,你逼着我去買可樂你忘了?”丁海霞道:“那時你是個循規蹈矩的小男生,現在是聲名顯赫的省領導,而且張口閉口就把喜歡誰不喜歡隨意說出來,你想想你還是原來的你嗎?”梁大民驀然間便嚴肅起來,說:“咱別說沒用的了。實不相瞞,我把你調到身邊,是讓你幫我把藍海高架橋的事處理好。這件事牽涉我的身家性命,弄不好就身敗名裂,所以我要用自己最信得過的人來了解和操作這件事。誰最讓我信得過呢?你在二十年來的所有表現都讓我確信,你是最讓我信得過的人。我為什麼曾經說‘喜歡你超過你的姐姐’呢?是因為在‘貪’與‘不貪’問題上,你和她有天壤之別。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省政府機關和藍海市機關的人,我基本都熟悉,目前還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
“真有這麼嚴重?”丁海霞問。“沒錯!”梁大民說完,就從辦公桌上的一摞文件夾里抽出一個文件夾,遞給丁海霞。丁海霞打開夾子,見裏面是兩份文件,一份是《藍海市下半年工作計劃》,另一份是《藍海市關於拆除高架橋的請示報告》。文件上別著簽字箋,裏面有二處處長項未來簽署的意見:“藍海市的請示很重要,工作很急迫,請省領導儘快批閱。”她草草看了下內容,合上夾子說:“藍海高架橋才修了剛十來年,為什麼要拆?我先看看,然後談談我的意見,可以嗎?”梁大民道:“正該如此!”這時,丁海霞口袋裏的手機彩鈴叫了起來,是央視《新聞聯播》的片頭曲。梁大民又一次哈哈大笑。丁海霞一接聽,方知是藍海市教委的主任和一個女同事來了,說就在省政府大門外面,武警不讓進,因為他們急着趕路,忘記帶工作證和介紹信了。丁海霞說了聲“我去了啊!”就急匆匆走出梁大民的辦公室到大門前接應教委主任。
丁海霞領着兩個人來到機關一樓她自己的辦公室,教委主任隨手把門掩上了。丁海霞請他們落座,給他們沏茶,女同事便搶着說話,道:“你走的時候也不跟我們打招呼,害得我們趕緊跑了來。朝夕相處這麼多年了,哪能說分開就分開呢?”說著就掏紙巾抹眼淚。教委主任忙說:“好在是往領導機關走,如果去個不怎麼樣的單位,大家更是擔心惦記了!”兩個人的話讓丁海霞心裏滾過一波熱浪。可能因為丈夫齊汝佳的去世,讓同事們對她另眼相看了,其實她最不喜歡這樣,不顯山不露水才好,於是她說:“大家的熱心真讓我感動,現在我已經習慣一個人生活,你們儘管放心,我沒問題的。”
此時教委主任就把手包的拉鎖拉開了,取出一個信兜,薄薄的,遞給丁海霞道:“這是咱《教育通訊報》給的,面額是一個數。”丁海霞知道裏面是一萬塊錢的銀行卡,急忙說:“不行不行,咱《教育通訊報》也沒什麼廣告,一下子擠出這麼多錢來,我於心不忍!”她把兩手背到身後,不接。她知道,教委主任是兼着這家小報的社長的。但你有權力歸有權力,還要看實際能力不是?教委主任呵呵一笑,就貓腰把信兜塞進辦公桌的抽屜縫裏。丁海霞急忙叫起來:“主任,這不行,不行啊!”教委主任根本不聽,卻從手包里又拿出一個信兜,仍舊是薄薄的,這次他乾脆直接就塞進抽屜縫裏了,說:“咱機關從幹部到工勤總共五十七個人,這個卡裏面就是五千七。大家聽說給你捐錢,沒一個打喯兒的!”
丁海霞簡直哭笑不得,忙說:“主任你如此興師動眾大可不必,我又不是困難戶,只是調動一下工作就讓大家如此破費,讓我於心何忍啊?”教委主任道:“這不是大家的一份兒心嗎,一個人拿出一百塊錢還困難嗎?你如果隨便攬一個廣告給咱報社,那是多少錢?區區這點錢算什麼?你現在在省里,給藍海市的隨便一個企業打電話,誰敢不買賬?——不過話說回來,我們不想給你添麻煩,你現在初來乍到,哪兒哪兒都不熟不是?以後有的是機會,只要你不忘了我們這些窮弟兄窮姐妹就行了!”教委主任雖然把話說得婉轉,丁海霞心裏還是咯噔一下子,感覺這個賬是欠上了,這個虱子棉襖是披上了,推都推不掉。不過,他們大老遠的跑來終歸還有情分在裏面,就說:“恭敬不如從命,兩個卡暫存我這裏,幾時你們需要了,就告我一聲,我再給你們送回去。”教委主任道:“海霞,你這是打我的臉啊!事情哪有這麼辦的?”丁海霞道:“現在是吃飯時間,我請你們在機關吃頓便餐吧!”教委主任道:“吃,吃,正好嘗嘗省政府機關的飯菜哩!”
丁海霞帶上門,就領他們走到院子裏的另一座二層小樓,這是機關食堂。一進一樓大廳,立即聞到了炒菜的香味,他們抬頭往牆壁上掛的菜譜牌子上看,教委主任突然就驚叫起來:“哇塞!還是大機關啊,這麼便宜!羨慕死我了,就沖省政府機關食堂這菜譜,海霞來這裏絕對來對了!我要是在這工作,就沖這飯菜,調我去哪兒我都不去!真是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就得扔!”
丁海霞買了三個托盤的飯菜,每個托盤都是兩葷兩素,一湯一飯,分別遞給教委主任和女同事。在鋥亮的不鏽鋼托盤裏,雪白的米飯和五顏六色流光溢彩的炒菜頓時讓人胃口大開。教委主任興奮地搓着兩手,連丁海霞都感覺強烈的食慾在勾着她。但她不敢猛吃,猛吃的話用不了三個月就變成小胖墩了。而教委主任三下五除二就風掃殘雲吃了個乾淨。丁海霞見此急忙起身要給他再買一份,教委主任按住她的胳膊道:“不吃了,不吃了,留點肚子我品這雞湯。”便低下頭喝湯,邊喝還邊嘖嘖地咂么滋味。
喝完湯的教委主任此時抬起頭來,鼓起眼睛道:“海霞,你要在省里工作得不順心,隨時可以回來,你的位置我給你留一年!”丁海霞又有些感動了,她咬住嘴唇使勁地點頭。如果工作不適應的話,她還真得回去。
送走藍海教委的老同事以後,丁海霞就回到辦公室快速看起文件來。秘書長馬心誠敲門進來,對丁海霞說:“梁副省長給你的文件你要抓緊看,下班以前咱倆先交流一下。”丁海霞道:“有這麼急嗎?”馬心誠道:“十萬火急!”丁海霞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兒?”馬心誠壓低聲音道:“你們處長項未來剛剛接到一封寫給梁副省長的告狀信,我已經看了,有理有據,言之鑿鑿,說藍海拆高架橋是個“陰謀”,如果讓那些人陰謀得逞,將給梁副省長好看。我沒敢把告狀信給梁副省長看,否則得把他氣死!
自從梁大民進入丁家以來的二十年間,丁海霞眼看着他從一個小幹部兢兢業業地一步步熬到省領導的職位,雖然每次見面她總是免不了揶揄他幾句——小姨子和姐夫么,說話隨便自不必說,偶爾還會給他來一拳頭,但平心而論她還是挺尊重他,而且也是有幾分喜歡的。但那種喜歡只是一種對為了實現目標肯於付出艱苦勞動的人的一種喜歡。而對於那個光彩奪目的輝煌的結果,她卻並不在意。她對他也沒有愛屋及烏的感覺,因為她不愛自己的姐姐。她與姐姐天生犯相,從小就打,她們姐倆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志趣與理想乃至為人處事,幾乎風馬牛不相及。於是,她對梁大民不僅沒有愛屋及烏的感覺,還有幾分遷怒。只是由於梁大民幹得格外辛苦,又對她關愛有加,才讓她對他取了容忍和屈就的態度,否則,她是斷然不會來省政府的,即使這裏的機關食堂辦得再好,她也不會到這來的。
丁海霞翻閱着文件,在從容不迫的行文里,絲毫看不出有什麼殺機和陷阱。
關於藍海市下半年工作的請示報告,文件里是這麼說的:今年下半年是全面推進藍海市開發開放的重要時段,按照省委、省政府的要求和部署,在大力推進藍海市開發開放上要取得新的突破……丁海霞突然悟出:藍海市在大幹快上,尤其在交通問題上動作大舉措多,水路,陸路,天空,氣勢恢宏,豪氣干雲,拆除市內區區一座高架橋就顯得那麼微不足道,無足輕重,甚或根本不值一提了!
再看那份關於拆除高架橋的請示,裏面是這麼說的:該橋是我省首座城市公路高架橋,也是我省首條高等級公路上的特大型橋樑,1999年投入使用,該橋建成后,為帶動藍海市經濟發展,拉動區域經濟立下汗馬功勞。但隨着與之毗鄰的省際高速公路通車,解放路高架橋作用已經不大,高架橋的重要功能已被替代。特別是近年藍海城區中環大道開通后,解放路高架橋幾乎成了中心城區道路。由於此橋從藍海市鬧市區解放廣場跨過,隨着城市發展,高架橋已造成交通擁堵,構成安全隱患,且影響周邊商業環境的改善。經市委、市政府慎重研究,藍海市最後決定拆除這座曾為藍海乃至我省經濟發展作出貢獻的公路高架橋。結尾說,請省政府批示。
丁海霞對前一個文件難置可否,雖然她在藍海市生活了這麼多年,凡是不涉及教育工作的她基本不去思考,因為思考也沒用。你也不是兩會代表,即使說得再怎麼有道理,在別人聽起來都無異於發牢騷。一個機關幹部亂髮牢騷顯然是不成熟的表現,甚至是神經不正常的表現。她聽說了藍海港灣要擴建深水港,藍海機場也要擴建,知道也就知道了,偶爾有人提起,她只是表態說不錯,頂多來一句:“海港和空港齊頭並進啊。”僅此而已。但現在她身居省政府副處長的要職,就不能不想了,海港、空港、藍海至省城的高速公路,這些改擴建工程是不是按照省政府要求辦的?其間需要注意哪些問題?而拆橋這事,是她來到省政府以後剛剛聽說的,但一聽說這個消息之後,她立即在頭腦里畫了一個問號:一向聰明的藍海人是怎麼了?是不是聰明過頭了?此時看到請示報告,方知藍海人要對高架橋動刀非空穴來風,而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兩件事,她都拿不出自己的意見。也許,拿不出意見才是正常的。在省領導身邊如果總是拿出自己的意見,沒準還顯得自己臭能。大概仰着臉微張着嘴時刻準備聆聽領導教誨才是正常的。丁海霞想到這一層,便啞然失笑。但她還是多了個心眼,沒有貿然在文件上籤什麼意見,而是拿着文件去找處長項未來了。項未來是省政府辦公廳二處處長,其位置顯然十分重要,因為二處就是為常務副省長服務的,幾乎沒有別的任務。丁海霞上任第一天的時候,與項未來交談了半個小時,從項未來的言談話語中她了解到二處要隨時為梁大民提供與工作有關的任何情況,上下左右,口頭或文字的,每每接到任務都要力求以最快速度完成,既像消防隊和救火車,又像急診室和急診大夫。當然了,最後拍板的,是梁大民,或拿到辦公會上決定。最後形成文件還要二處起草和下發。
項未來今年三十六歲,比丁海霞小兩歲,是個墩墩實實的矮胖子,也許因為常年思考,頭頂已經提前稀疏了,只有側面薄薄的一綹勉為其難地從左至右搭過去,力圖遮一下禿頂,但在稀疏的頭髮的寬大縫隙里,光亮的禿頂卻頑強地閃着高光。他原來也是藍海市人,在藍海市政府機關工作,後來因為工作需要調到省里。初次見面,項未來就告訴她,他的老婆遠在中東的阿聯酋,給一個王子做保健醫生,兩年才能回一次家,只是因為收入還行,否則早跑回來了。他說,他孩子在姥姥家,他屬於全天候的工作狀態,省長隨時可以找他,她么,如果有問題也可以隨時找他。言外之意,是晚上也行。丁海霞當時微微一笑,暗想你其實想告訴我,你是“准單身”,小樣吧你。
項未來也有自己的辦公室,是一樓最裏邊的一間,相對安靜一些。當她拿着文件來找他的時候,他正在打電話,雲山霧罩地與對方海聊。見她進來,他便伸手示意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項未來打完電話,先不看丁海霞,而是用一隻手掐着額頭,沉默了那麼半分鐘,然後猛然抬起頭來,說:“海霞姐,太煩人了!太煩人了!”丁海霞道:“怎麼了?誰呀?”項未來道:“還有誰?剛調走的那個副處長!他說他被你無緣無故地頂走了,心裏非常憋屈,想找我哭一報,問問我,究竟他犯了什麼錯誤就把他開走了!”丁海霞道:“你怎麼解釋呢?”項未來道:“能怎麼解釋?工作需要!再說,秘書長給他找的工作也不錯,到一個集團公司去當辦公室主任,還提了半級呢!況且工資也比公務員高出許多呢!這人啊,要懂得知足,知足就會長樂,不知足就永遠煩惱!”丁海霞道:“看起來我不應該來,硬是把人家擠走了。”項未來道:“海霞姐此言差矣!這個人就不想想,已經年過四十,連正處都提不了,在機關里還有什麼前途?還不趕緊找個錢多的地方忍着?現在領導幫他找了,他還不滿意。不滿意又怎麼樣?領導還能讓你再回來嗎?省政府這地方養小不養老,年富力強的可以留在這干,年齡稍大又沒有前途的,甭等領導趕你,自己就得主動找地方。這叫人貴有自知之明!”丁海霞長嘆一聲,沒有說話。因為此時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沒有前途了,因為她也接近四十了。此時項未來又說:“今晚去五星飯店,我做東,你陪一下吧!”丁海霞道:“請誰?”項未來道:“請那個副處長。”丁海霞道:“我去不好吧?你們說話就不方便了!”項未來道:“不,照說不誤,而且,你也得說,亮亮你的口才,讓他知道知道,二處新來的副處長比他強百倍!”
丁海霞點點頭,就算應允了。都是一個處的事,不好再推。說完,項未來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走過來遞給丁海霞說:“你來做我的副手,我總該有所表示——你也甭推辭,是別人送給我老婆的,但我老婆手上戴的又比這個貴了。你也別嫌次,這表的牌子還是不錯的,‘雷達’。”丁海霞接過來看了一眼,她恍惚記得,在商場的玻璃櫃裏,這種表都是五千以上的。她有心推辭,但聽項未來說,他老婆的比這個還好,便收下了,暗想,回頭給他一個銀行卡回敬算了。
此時,她把手裏的兩份文件舉起來讓項未來看了一眼,說:“這兩個文件,我不太了解背景,說不出什麼意見,你看下一步應該怎麼辦?”項未來道:“都是你們藍海的事,你怎麼會不了解背景?到咱們二處了,就得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你不提出意見怎麼行?咱這兒可用不着謙虛!”丁海霞的臉微微紅了一下,感覺這個項未來夠不留情面的。看起來以後要想在這混好了,單憑有梁大民那層關係,是遠遠不夠的,況且,那層關係屬於偷來的鑼鼓打不得,沒法拿着說山。無奈之下,她開口說道:“藍海的建設,我沒有意見,我如果提也只能提一點,就是藍海市裡和市郊結合部樹木比較少,在大力進行海路、陸路建設的時候,別忘了栽樹。”項未來撲哧一聲,笑出了聲,想必感覺她這個建議太無關痛癢,太小兒科了。但丁海霞的下一句話,就讓他陡然一驚了。丁海霞道:“對藍海拆除高架橋一事,我持反對意見。理由既樸素又直觀:這麼做是浪費國家錢財,說白了,是拿納稅者的錢打水漂兒。如果再說得難聽一點,可能是哪個既得利益者為了個人利益……”
項未來納罕地看着丁海霞,可能想不到這個外表靚麗的女子卻綿里藏針,而且,初來乍到就鋒芒畢露。他說:“你不要亂扣帽子,當初修那個高架橋也是頂着老大的阻力,而實際效果怎麼樣呢?實踐證明,十年來,那座高架橋為藍海市創造了驕人的效益,現在形勢發展了,拆除高架橋,可能帶來更大的效益。我們在政府機關工作的人,應該下棋看五步,看兩步三步是遠遠不夠的,更不能只看一步,要有超前意識。”丁海霞道:“這個理由說服不了我,因為你拿不出預測拆橋以後的經濟效益的具體數字。”項未來連連搖頭,抓耳撓腮的樣子。丁海霞道:“我是個副處長,又是初來乍到,最好以你們的意見為準。”項未來道:“海霞姐此言又差,秘書長老馬特意囑咐我,一定簽上二處兩個處長的意見,只有一個就不作數。”丁海霞道:“豈有此理!”項未來道:“你想想,咱們二處能簽署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嗎?那不讓領導笑掉大牙?”丁海霞道:“可我確實不同意啊!我不能違心地瞎簽,然後不明不白地跟着承擔責任啊!我過去雖在藍海教委工作,可那大小也是機關,機關里的工作程序我一清二楚,誰簽署了意見都是要負責的啊!”項未來道:“你是我的副手,能不能保留意見服從我一次,也簽上同意呢?”丁海霞道:“不能。”項未來道:“放肆!這就是你真實的丁海霞?”丁海霞道眨了下眼睛道:“對,這就是我——真實的,一點不摻假的丁海霞。”項未來怒不可遏,抓起一個瓷杯猛地往地上摔去,只聽“啪”的一聲,瓷屑四處飛濺。丁海霞看不下這些,把手裏的文件和手錶一併擱在項未來面前的桌子上,站起身一言不發扭頭便走。項未來在身後大喊:“海霞姐!丁海霞!”丁海霞理也不理,出門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