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幾天之後,招弟已被改了名字,叫做春秀。住的地方也換了,不是上蓮池半瓦半草的房子,而是暑襪街的郝公館。據伍太婆臨走時向她說,她是被送入福地,從此要聽說聽教,後來的好處說不完。而她所給與伍太婆的酬報呢?則是全身賣斷的三兩八錢銀子,全身衣服格外作價五錢。這已夠她媳婦王女吃貴葯而有餘了!
福地誠然是福地!房子那麼高大!漆色那麼鮮明!陳設傢具那麼考究華美!好多都是她夢都沒有夢見過的,即如她與春蘭———個二十歲,長得肥肥胖胖,白白凈凈,而又頂愛打扮的大丫頭,她應該呼之為大姐的。——同睡的那張棕棚架子床,棉軟舒服,就非她家的床所能比並。乃至吃的菜飯,那更好了,並不象李大娘、吳大娘、兩個高二爺在廚房外間,同着廚子駱師,打雜挑水的老龍,看門頭張大爺等所吃的大鍋菜飯,而是同着春蘭大姐在旁邊站着,伺候了老爺、三老爺、太太、姨太太、大小姐、二小姐、大少爺諸人,吃完之後,遞了漱口折盂,洗臉洋葛巾,待老爺們走出了倒坐廳,也居然高桌子,低板凳,慢條細理,吃老爺們僅僅動過筷子的好菜好飯。以前在家裏,除了逢年過節,只在插禾割稻時候,才有肉吃;至於雞鴨魚,那更有數了。在么爺爺家裏幾天,雖曾吃過席,卻那裏趕得到這裏的又香又好吃,在頭幾頓,簡直吃不夠,吃得把少爺小姐與春蘭大姐幾乎笑出眼淚來。老爺太太說是釀腸子,任她吃夠;姨太太說,吃得太多,會把腸子撐大,挺起個屎肚皮。太難看,每頓只准吃兩碗。說到衣裳,初來,雖沒有甚麼好的穿,但是看看春蘭的穿着,便知道將來也一定是花花綠綠的。
並且沒有甚麼事情作。在鄉下時,還不免被喚去幫着撈柴草,爬豬糞,做這類的粗事。這裏,只是學着伺候姨太太梳妝打扮,抹抹小傢具,裝水煙,斟便茶,添飯,絞手巾,幫春蘭收拾老爺的鴉片煙盤子。此外,就是陪伴七歲大的二小姐玩耍。比較苦一點的事情,就是夜間給姨太太捶腿骭,卻也不常。
但是,初來時,她並不覺得這是福地。第一,是想她的爹爹,想長年阿三,阿龍,想鍾么哥,鍾么嫂,以及同她玩耍過的一般男孩女孩。想着在家裏時,那樣沒籠頭馬似的野法,真是再好沒有了!爹爹看見只是笑,何嘗說過不該這樣,不該那樣?死去的媽媽雖說還管下子,可是那裏象這福地,處處都在講規矩,時時都在講規矩。比如,說話要細聲,又不許太細,太細了,說是做聲做氣,高了,自然該挨罵。走路哩,腳步要輕要快,設若輕到沒有聲音,又說是賊腳賊手的,而快到跑,便該挨打了。不能咧起嘴笑,不能當著人打呵欠,打飽嗝,尤其不能在添飯斟茶時咳嗽。又不許把胸膛挺出來,說是同蠻婆子一樣;站立時,手要嚲下,腳要併攏,這多麼難過!說話更難了,向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說話,不準稱呼“你”,就說到“我”字時,聲氣也該放低些,不然,就是耳光子,或在膀子上揪得飛疼。還有難的,是傳話了,比如太太說:“高貴,去把大少爺跟我找來!”傳出去,則須說:“大高二爺,請你去把大少爺請來,太太在喚他!”或是:“大高二爺,太太叫你把大少爺找來!”或是:“太太叫高貴去找大少爺!”絕不能照樣傳出去,不然的話,就沒規矩。此外規矩還多,客來時,怎樣裝煙,怎樣遞茶,怎樣請安,怎樣聽使喚,真象做戲一樣。春蘭做得好熟溜,客走後,得誇獎的,總是春蘭,挨罵的,總是春秀;結果是:“拿出你那賊心來,跟着春蘭大姐好生學!”
第二,不感覺福地之好的,就是鄉下的天多寬,地多大,樹木多茂,草多長,氣息多清!郝公館裏到處都是房子,四面全是幾丈高的磚牆;算來只有從二門轎廳一個天井,有兩株不大的玉蘭花樹,從轎廳進來到堂屋,有一個大院壩,地下全鋪的大方石板,不說沒一株樹,連一根草也不長,只擺了八個大花盆,種了些當令的梅花、壽星橘、萬年紅、同蘭草。從堂屋的倒坐廳到後面圍房,也只一個光天井,沒有草而有青苔。左廂客廳后,有點空地,種了些枝柯弱細的可憐樹子;當窗一排花台,栽了些花;靠牆砌了些假山,盤了些藤蘿;假山腳下有一個二尺來寬,丈把長,彎彎曲曲的水池,居然養了些魚。這就叫小花園。右廂是老爺的書房,後窗外倒有一片草壩,當中一株大白果樹,四周有些京竹、觀音竹,冬青、槐樹、春海棠、梧桐、臘梅等;別有兩大間房子,是胡老師教大小姐大少爺讀書的學堂。這裏叫大花園。不叫進去,是不準進去的。全公館只有這幾處天,只有這麼幾十株樹,有能夠跑、跳、打滾的草地沒有?有能夠戽水捉魚的野塘沒有?不說比不上鄉下,似乎連上蓮池都不如!
第三,使她更不好過的,就是睡得晚,起得早。光是起得早,還不要緊,她在鄉下,那一天不是天剛剛亮就起來了?但不只是她,全家都是一樣的,並且起來就做飯吃。公館裏只管說是起得早,卻從沒有不是等雀鳥鬧了一大陣,差不多太陽快出來了,才起床。吃早飯,那更晏了,每天的早飯,總是開三道。頭道,是廚房隔間的大鍋菜飯,二道,是大少爺大小姐陪胡老師在學堂里吃。這一道早飯開后,老爺、太太、姨太太、三老爺才起來,才咳嗽,才吃水煙,才慢慢漱口,才慢慢洗臉,才慢慢吃茶。老爺在鬧了大便之後,待春蘭把太太的床鋪理好,便燒鴉片煙——老爺只管在姨太太房裏睡的夜數多,但燒鴉片煙總在太太床上。——三老爺則抄着長衣服,拿水灌花,教鸚哥、烏翎、黃老鴉、八哥說話,更喜歡把一個養在精緻小籠中的百靈子,擎到大花園小花園裏去溜;太太同姨太太便各自坐在當窗桌前,打開絕講究的梳妝匣子,慢慢梳頭。太太看起來還年輕,白白胖胖的一張圓臉,一頭濃而黑的發,大眼睛,塌鼻子,厚嘴唇,那位十九歲的大少爺,活象她!大小姐雖也是太太生的,而模樣則象老爺;太太雖是四十一歲的人,仍然要搽脂抹粉,畫眉毛,只不象姨太太要塗紅嘴皮。伺候太太梳頭、洗臉、穿衣、裹腳,全是春蘭;吳大娘則只是掃地、抹傢具、提水、倒馬桶、洗太太老爺大少爺三個人的衣服,搭到也洗洗春蘭大姐的,並服侍大少爺大小姐的起居。在春秀未來之時,伺候姨太太梳頭洗臉打扮的,只是李大娘。便因為李大娘的事情忒多一點,又要洗姨太太三老爺二小姐胡老師等的衣服,又要照料二小姐,又要打掃大少爺大小姐兩個房間,又要伺候學堂里早飯,還要代着做些雜事,實在忙不過來,因才進言於老爺,多買一個小丫頭。所以她一來,便被派定伺候姨太太梳洗打扮。姨太太有二十六歲,比老爺小二十一歲,但是看起來,並不比太太年輕好多,皮膚也不比太太的白細,身材也不及太太高大,腳也不及太太的小,頭髮也不及太太的多;只是比太太秀氣,眉毛長,眼睛細,鼻樑高,口小,薄薄兩片嘴唇,長長一雙手指。二小姐有一半象她,愛說話,愛嘔氣,更象她。姨太太搽粉梳頭,真是一樁大事,摩了又摩,抿了又抿,桌上鏡匣上一面大鏡,手上兩柄螺鈿紫檀手鏡,車過來照,車過去照。春蘭大姐有時在背後說到姨太太梳頭樣子,常愛說:“姨太太一定是閃電娘娘投生的!”其實春蘭打扮起來,還不是差不多,雖然梳的是一條大髮辮,與大小姐一樣。姨太太身體不好,最愛害病,最愛坐馬桶,李大娘說她小產兩次,身子虛了。一直要等老爺把早癮過了,催兩三次,姨太太才能匆匆忙忙把手洗了,換衣裳,去倒坐廳里吃飯。這是第三道早飯。每每早飯剛吃完,機器局的放工哨早響了。所以早晨起來,只覺得餓,但有時二小姐吃點心,給點與她,有時春蘭大姐吃荷包蛋,給她半個,還不算苦;頂苦的是睡得晚!不知為甚麼,全公館的人,都是夜貓兒。在平常沒客時,夜間,大小姐多半在她的房間裏,同春蘭、吳大娘、李大娘等說笑,擺龍門陣,做活路;有時高興念念書,寫寫字;有時姨太太也去,同着打打紙牌。老爺除了在外面應酬,一到家,只在書房裏寫幾個字,總是躺在太太床上燒鴉片煙。老爺的身材,看起來比太太矮,其實還要高一個頭頂,只是瘦長長的臉上,有兩片稀疏八字鬍,一雙眼睛,很有煞氣,粗眉毛,大鼻子。三老爺多半叼着一根雜拌煙竿,坐在櫃桌側大圈椅上,陪着談天。三老爺是老爺親兄弟,三十三歲了,還沒接三太太,說是在習道,不願娶親;公館裏事情,是他在管;他比老爺高、大、胖,鼻子更大更高,卻是近視眼,脾氣很好,對甚麼人都是和和氣氣的,尤其對太太好,太太也對他好。於是談天說地,講古論今,連二小姐都不覺得疲倦。到二更,大少爺讀了夜書進來,才消夜。消夜便要吃酒,總是三老爺陪着,太太喝得多些,姨太太少喝一點,老爺不喝,少爺小姐們不準喝,喝的是重慶允豐正的仿紹酒。消了夜,二小姐才由李大娘領去,在姨太太的後房裏,伴着睡。后一點,打三更了,大少爺大小姐向老爺太太道了安置,才各自進房去睡。三老爺也到老爺書房隔壁一間精緻房間裏去睡。再過一會,她同李大娘伺候姨太太睡,有時給姨太太捶腿骭,就在這時候,老爺還在燒煙,太太則倒在對面,陪着說話。下人們都睡了,所不能睡的,只有她與春蘭兩人。總要等到洋鍾打了一點,太太才叫春蘭舀水,老爺洗臉,春蘭理床鋪,她給太太裝煙,換平底睡鞋。待春蘭反掩了房門,她兩個才能回到大小姐後房去睡。睡得如此的晚,春蘭並不覺苦,上了床還要說話。她卻熬不得,老是一斷黑,耍一會兒,瞌睡就來了,眼皮沉得很,無論如何,睜不開,一坐下,就打起盹來,一打盹,就不會醒。有時被大小姐二小姐戲弄醒了,有時被李大娘吳大娘春蘭等打醒,然而總是昏昏騰騰的,必須好一會兒才醒得清楚。就為這事情,曾使太太姨太太生了好幾回氣,不是胡裏胡塗把事情做錯,就是將東西打爛。老爺曾說過:“小孩子,瞌睡是要多些!”但別人的話,則是:“當了丫頭,還能說這些!”弄得有時站着都在睡,有時一到床上,連衣裳都來不及脫,就睡熟了。睡得晚,睡不夠,也是使她頂怨恨福地,而頂想家鄉的一個原因。
第四,這福地在她還有不好的。就因全公館內,她是頂弱,頂受氣的。上人們自然一生氣不是罵,就是打;大少爺大小姐不甚打罵人,二小姐會暗地裏揪人。下人們也欺負她,不知為甚麼大高二爺頂恨她,有機會總要給她幾個暴栗子,牙齒還要咬緊。春蘭大姐算是頂好了,遇事也肯教她,就只有時懶得很,要使用她,不聽使用,也會惹起她發氣的。這每每令她苦憶她爹爹愛她的情形,想到極處,只好坐在茅房裏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