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與死

第一章 生與死

這正是早春。剛下過雨,天灰白着,像是被泡腫脹了,四下里沒有精神。院裏的楊樹還沒發芽,映在空中的枝椏便黯然着。春天還沒有足夠的氣力讓這世界鮮艷。

雨曾經下得很大,驀然間又小了,什麼時候再下,誰都猜不準。漢口的雨就是這樣,常常像一個人發瘧疾。街上的路都是濕的,黃包車拉過,身後便跟兩條清晰的車轍,泥漿濺得到處都是。所有的腳都拖泥帶水,路便從大門一直濕到屋裏。

李翠從屋裏走出來。她大腹便便。屋裏的陰潮氣,令她覺得自己已然悶得快要窒息。她只想透口氣。走進院子,空氣雖也濕,但有風擺盪,這濕氣就鮮活。長長地吸一口,似乎香氣四溢,沁入心脾,一醉到心。就像深吸了一口上好的鴉片,愉悅立即有如小蟲,從鼻子出發,朝全身爬行。

女傭菊媽端着木盆回來。木盆上堆着洗凈的衣物,有點重。菊媽的身體朝後仰着,以便讓肚子助她一臂之力。菊媽說,她姨娘,外面涼,還是回屋裏好。李翠說,院子裏爽快,屋裏好悶。菊媽說,就快生了,小心點呀。李翠說,還有幾天哩。

兩人正說話,門外竄進幾個小孩。小孩子奔跑着笑鬧,你追我趕,全無顧忌,連方向也不看。李翠突然就置身在他們的打鬧之中。於是有點慌,想要迴避。卻因身子太重,行動遲緩,未及轉身,便被一個男孩一頭撞上。男孩玩得開心,撞了人也不在乎,掉過頭,繼續呼嘯而去。

地上原本就濕滑,李翠遭此一撞,腳底便虛了。身體晃着要倒。她不由緊張,不由尖叫,聲音很是凄厲。然後她一屁股摔倒在地,腦袋只剩下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識是緊緊抱着肚子。

菊媽慌了,扔下木盆,乾淨的衣服都被拋在泥地上。菊媽驚叫着,我的娘哎!這怎麼好!這怎麼好!

滿院便都是驚喊亂叫。幾個房間都出來了人。大太太劉金榮亦從她的房間走出。劉金榮且走且說,未必死了人,喊成這樣幹什麼?菊媽急說,大太太,是被二少爺撞倒的。姨娘怕是動了胎氣。哎呀呀,見紅了!得叫大夫。

劉金榮走近李翠,微側了一下臉,看到泥地上已經有了血,心驚了一下,但看看李翠的臉,又靜了下來。然後說,山子,去找馬洛克大夫。又說,菊媽,你莫要大驚小怪,哪個女人都要生小伢。還不扶她進屋去?

李翠清醒了,知道自己是摔了跤。肚子也在這清醒中痛得厲害,她忍了一下,沒忍住,便發出陣陣呻吟。劉金榮說,叫成這樣,小心生個小孩是啞巴!李翠便趕緊咬住嘴唇。只一會兒,便咬出了血,菊媽低聲道,她姨娘,痛就喊出來吧,小孩啞不了。

李翠眼裏噙着淚,依然緊咬着自己的唇,咬得鮮血從下巴一直流到領口。

看到地上的血,打鬧的孩子知道自己闖了禍。這是個六歲的男孩,叫水武。水家的二少爺。水武翻着眼睛看了看他的母親劉金榮,發現母親並無責怪他的意思,便輕鬆起來。水武說,姨娘怎麼了?劉金榮不屑地說,要生了。水武說,姨娘是要生小寶寶嗎?劉金榮說,問這麼多幹什麼?不關你的事。水武突然有了興趣,又說,姨娘怎麼樣才把小寶寶生出來呢?劉金榮沒好氣道,怎麼生?她還能怎麼生?不就跟你平常屙屎一樣!水武大為驚異,說屙屎就把小寶寶屙出來?劉金榮說,滾一邊玩去!

嬰兒的哭聲響起的時候,劉金榮正在剔牙。聲音清脆嘹亮,從潮濕的空氣中一穿而過,令劉金榮的手腕無端發抖,竹籤一滑,扎在牙齦上,疼得她歪掉了半邊臉。

水武蹦蹦跳跳跑進屋來報喜。大聲叫着,馬洛克伯伯好厲害,他只進去一下下,寶寶就被屙出來了。劉金榮冷然一笑,然後說,屙出了個什麼?水武說,屙出個寶寶呀。劉金榮說,男的還是女的?水武說,不曉得。劉金榮說,不曉得就去問一聲!

菊媽從屋裏端着盆出來換水,經過劉金榮窗前,定住腳,高興道,大太太,姨娘生了,是個女兒。水武說,是個小妹妹嗎?菊媽說,是啊,小少爺。劉金榮臉上露出笑意,說我料她也生不出一個兒子。

水滴的故事就這樣開始。

唉,水滴一生下來就知道自己到這世上來就是與它作對。對於水滴,這世界四處潛伏着陰謀。就像暗夜陰森的大街,每一條牆縫都有魔鬼出沒。水滴就在它們起起伏伏的呼吸中行走。這氣息,穿過水滴的皮膚,滲進她的血液和骨髓。水滴知道自己走在魔鬼的包圍圈裏,知道她就是它們養育的,那些魔鬼的唾液就是她成長的營養。而她就是它們在人世間的替身。

這感覺不知什麼時候在水滴的心裏生長和蔓延,或許真的就是與生俱來。

水滴最初就是姓水。

在漢口,姓水的人家很少。水家的先輩原本行船江河打魚賣蝦討一份生活。後來划船到了小河②的出水口,大約累了,便停槳泊船。先是在水邊搭着窩棚開荒種地,後來索性棄船登陸,做起了小生意。

漢口天生就是個做生意的地方。你只要勤扒苦做,外加幾分小聰明,總有出頭的一天。有一年,水家一個年輕人,娶了蒲圻羊樓洞③的女子為妻。年輕人陪着老婆回了趟娘家,發現俄國毛子在羊樓洞收茶葉。腦子一動,便在漢口開了家茶莊,專替洋人收購茶葉。英國人要紅茶,美國人要綠茶,俄國人要磚茶。水家的年輕人弄得清清楚楚。幾十年做下來,茶莊就做得十分有模有樣。開了制茶廠,設了貨棧,建了茶園。銀子像流水一樣滾進家裏的柜子。自然而然,水家成為漢口的富貴人家。

小河邊著名的“五福茶園”就是水家茶莊一個品茶點。

辛亥年,武昌鬧革命,清軍到處追捕革命黨。一個革命黨倉惶中逃到五福茶園。茶園的大少爺水成旺認出逃亡者是自己武昌高師的學兄,情急之中將之藏匿於茶園後院,助他逃過一劫。

後來武昌的革命軍和清廷打起了仗。馮國璋的軍隊前來圍剿革命軍,沒本事打仗便放火焚屋。大火燒了四天四夜,大半個漢口都在這把火中化為灰燼。漢口人慾哭無淚,罵馮國璋罵得想不出詞來。漢口的街上,到處都是廢墟,廢墟的旁邊站滿了失業的人。無事的人們便擠進茶園喝茶度日。漢口正經的戲院劇場也在戰火中焚毀。戲班子沒處演戲,也進了茶園。茶園的戲台雖小,演折子戲還能將就。於是,去茶園看戲喝茶突然間就在漢口紅紅火火。

在水家茶園逃過劫難的學兄沒有繼續革命,留在漢口進了親戚的戲班,下海唱起了漢劇。學兄為人義氣,一心要報水成旺的救命之恩。常常出面替五福茶園延請名角。漢劇的大牌差不多都到過五福茶園。琴板一響,嗓子一亮,聲音順水漂出幾十里,五福茶園的名聲早早就從水路上漂了出來。茶園的生意日日見好。大少爺水成旺也就順理成章地接手了茶園,成為主人。

男人一旦錢多,人生的故事也就大同小異。無非花天酒地,吃喝嫖賭,外加隔三岔五地討小老婆。水成旺也同樣是這個路數。

有天下午,水成旺回鄉祭祖。路過一個村莊,見幾個男人正忙着搭草台,準備夜晚唱戲。一女子,拖着一條大辮,拎着鐵壺給搭草台的人倒茶水。那女子抬手倒水的姿態極是美妙,大辮子在腦後甩得也活潑。水成旺的心驀然一動,便讓車夫停車,說是要下去討點水喝。

倒水的人便是李翠。李翠那年十七歲,大眼睛,白皮膚,目秀眉清,放在茫茫人堆里,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光彩。水成旺的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立即傻了,也忘了討水。回家后就不斷地想這副面孔,想得睡不着覺。於是託人,拐彎抹角,費了許多周折,終於找上了門。

李翠不過一個孤兒。父母雙亡,自小跟着舅舅的花鼓戲班子遊走江湖。班主就是舅舅。李翠幫着舅媽燒火煮飯,送茶遞水。水成旺見到李翠舅舅,拿出聘禮,直接就說專來提親。李翠舅舅也耳聞漢口的五福茶園,知是富貴人家,出手的禮物也足讓舅舅臉上光彩,當下便表示一切由李翠自己定奪。

李翠隨舅舅的草台班子行走江湖,風來雨去,早也倦了。一直也想找個人家落下腳來過日子。雖然戲班裏相中李翠的男人也有好幾個,英俊年輕,個個強似水成旺。但李翠心裏清楚,跟了他們任何一個,她的日子不會有任何改變,依然貧窮,依然一輩子漂泊無定。而眼前的這個水成旺,雖然明說了是姨太太,但條件卻直截了當。絕對保證李翠一輩子吃香喝辣,一輩子錦衣玉食,不再為養自己一份小命奔跑受累。這是很實惠的條件,無論如何,令李翠憧憬。她已怕了又窮又苦的日子,也怕了漂泊江湖。為了這個,李翠答應了下來。

一個月後,李翠由一個跑江湖的窮女子,轉眼躍為五福茶園的大當家水成旺的姨太太。這個龍門跳得人人眼紅。住在寬大的房間裏,穿着綾羅綢緞對鏡描眉,把金釵和首飾佩戴在身,女傭菊媽一旁小心伺候,李翠經常會覺得自己既像是活在天堂,又像是活在夢中。雖然在水家,大老婆劉金榮時常拿她出氣,但李翠到底過上了衣食無憂的安寧生活。李翠想,搶了人家的男人,受點氣也是該的,何況水成旺對她也算不錯。一個女人得到了這些,難道還不夠嗎?

水成旺沒進大門,就聽到嬰兒響亮的哭聲。男佣山子在門口劈柴。山子十八歲,是當年水成旺在馮國璋焚燒漢口時,從街上撿的一個孩子。山子長得十分壯實,人有點憨憨的,承擔著水家宅院裏所有的粗活。山子見到水成旺進門,立即告訴水成旺,雖然姨娘摔跤早產,但有老天保佑,她們母女都很平安。

水成旺的心便一下子鬆快下來,邊進門邊說,嗬嗬,好大的喉嚨。這哪像個斯文的女伢?

大太太劉金榮正倚在屋門框上嗑瓜子,她一邊把瓜子殼噗噗噗地吐在地上,一邊冷聲道,你還專門跑回來一趟,知道生了個丫頭不就行了?聽聽,不愧是戲子屋裏的丫頭,生來就會嚎。

水成旺說,我告訴你,李翠剛生孩子,你不要給我惹事。我現在心情正舒坦。劉金榮說,有什麼狗屁好舒坦的,未必還真當了喜事?水成旺說,家有千金進門,當然是喜事。劉金榮冷笑一聲,說千金?妖精差不多。從落地到現在,就沒停下嘴,一口氣都不歇,好像硬要把屋裏死個人才罷休似的。

水成旺恰好走到她的面前,聽她出言如此,一口惡氣上來,抬手便給了她一個嘴巴。水成旺說,你這張嘴,今天就不能說幾句人話,給老子圖個吉利?

劉金榮被打得怔住。只一會兒,她清醒過來。想想覺得委屈難忍,轉手揪扯住水成旺,大哭大喊起來。劉金榮說,你打我!你竟敢打我!你把這種賤人娶回家,我沒說什麼;你讓我伺候她生孩子,我也沒說什麼。小孩子哭得我心煩,我只不過說一句,你就這樣下手?

水成旺沒料到劉金榮居然會扯着他廝打,一邊意欲掙脫一邊繼續吼罵道,只打你一巴掌,是看在水文和水武的面子上,沒他們兄弟兩個,老子早就把你的那條毒舌頭割下來喂狗了。劉金榮嚎叫着往水成旺身上撲,你割呀,你割呀。

院裏立即鬧成一團。撕扯和解勸的人混在了一起,喧囂吵鬧一直傳到街上。水武從門外進來,見如此場景一時不知如何好。他大聲喊着,姆媽,堤街有花車圈,還演戲,蠻熱鬧,我要去!

劉金榮終於被人扯開。她滿腹怨氣堵得心慌。見水武便咆哮,玩玩玩,玩你個頭呀!你爸爸就快不要你姆媽啦……往後你就要成沒娘的孩子。

水成旺十分惱怒,他瞪了一眼劉金榮,破口罵了一句,他娘的瘋子!甩手便進了李翠房間。

床上的李翠早已聽到屋外的喧鬧,她知道這吵鬧多半因她而起。李翠心裏很平靜,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為了這份富貴和安寧,她什麼都肯忍。不管受到怎樣的欺負和怎樣的羞辱,她都忍得下。因為她需要有好飯好菜吃,有好綢好紗穿。她想,人要有所得,就得付出。就像去店鋪買東西一樣,想要買貨,就得掏錢。這個家就是她的店鋪,她的忍耐就是她付出的一大筆錢。尤其現在,她有了女兒。她的女兒將來必須過得像千金小姐。她必須要有玩具和綢裙,必須坐黃包車上洋學堂,必須琴棋書畫樣樣拿得出手。為了這個,她更要忍。這就是她的本錢。她將用這本錢來買自己的舒服生活和女兒的未來。

所以,李翠躺在床上,什麼也不說。

水成旺終於走了進來。嬰兒在菊媽手臂中依然大聲地哭着。水成旺走到嬰兒面前,伸手捏了一下她晃動的小手指,緊板的面孔立刻就鬆開來。水成旺說,好漂亮一個女伢。菊媽說,是啊,老爺。看這小鼻子小嘴巴,還有這眼線兒長的呀,將來一定是個大美人。水成旺說,這嗓子,真是夠大。說罷又問,一直都這麼哭?菊媽說,是啊,老爺。從落地到現在,光是哭。也不知道怎麼了。水成旺說,請過醫生了?菊媽說,請過。說沒事情,可孩子就是哭。奶也不肯吃。

水成旺走到李翠床邊,他把聲音放得很溫和,說你還好吧?李翠說,嗯,還好。可惜是個女伢。水成旺說,我有了兩個兒子,想的就是個女伢。翠兒,你讓我如願了。李翠驚喜道,真的嗎?水成旺說,當然。李翠說,那是這孩子有福。她爸,給起個名字吧。水成旺說,這個我要好好想想。我們水家的千金,得有個好名。明天我找算命先生算一下她的八字再說。

李翠臉上浮出笑容。她知道,這孩子若被父親寵愛,一生的富貴都不用發愁。

隔壁劉金榮突然又冒出呼天搶地的吵鬧,夾雜着屋裏嬰兒的啼哭,一派嘈雜。李翠有些不安。水成旺說,她就這樣,你別管她,我不虧待你就是了。李翠說,我知道。可是……你還是去安慰一下太太。我怕她……水成旺打斷她,說你怕個什麼?天塌下來,不是還有我替你頂着嗎?何況天還塌不下來。

但隔壁的動靜卻更大,有哭鬧,有勸扯,然後又有東西呼啦被砸的喧嘩。水成旺的眉頭也蹙下了,似有些煩。水成旺的長子水文突然撞進來。這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他看也不看李翠一眼,開口便說,爸,姆媽很難受,說是要尋死,你還是過去看看吧。你不能只顧姨娘,不顧自己的結髮老婆。

水成旺望了水文一眼,似乎想發脾氣,但終是沒有發,只是輕嘆一口氣,說這個屋裏可真熱鬧得像唱大戲一樣。說罷便走了出去。

水成旺出了門,卻並沒有走到隔壁正喧鬧着的房間。他走進院子,站在那兒,仰頭望着那一樹沒有發芽的枝條,想着什麼。小兒子水武見到他,撲過去,抱着他的大腿,說爸爸,堤街正在游花車,還要演大戲,帶我去看好不好?我們里份的三毛和貴生已經都去了。

沒等水成旺說話,水文對他的弟弟斥道,水武,你少扯皮,家裏正有重要事情,爸爸脫不開身。

水成旺聽了水文的話,突然轉臉問水文,你姆媽隔不幾天就鬧一場,也算重要的事?水文說,姆媽很傷心,說要去死。水成旺說,好哇,我這回要看看她到底死不死。小武子,走,爸爸帶你上街看熱鬧!

水武一蹦三尺高,歡喜地叫了一聲,拉起水成旺的手,便往外拖。水文追了幾步,說爸爸,你不能甩下姆媽不顧。水成旺說,跟你姆媽講,我現在沒空顧她。告訴她,要想清楚,為狗屁大點事拿自家的命去換,你看她划不划得來。

說話間,水成旺便被水武拖出了大門。只留一個水文茫然地望着他們已然消失的背影。

陽光依然藏在雲中。雲層薄薄的,覆在頭頂,不陰不陽。天氣溫溫吞吞,涼意有點,卻也滲進不到皮膚里。水成旺領着水武穿越過幾條街,朝堤街而去。雖然跟大老婆發生衝突,但在他心裏卻全是那雙柔軟小手的感覺。他覺得他的人生很幸福。因為從這天起,他不光有兩個兒子,還有了一個女兒。兒子來到世上,是專來幫他打理家業,女兒來到世上,卻是專來讓他施予寵愛。他甚至在想,將來用什麼樣的方式來疼愛這個小姑娘呢?

水武高聲地叫了起來,爸爸,看,還有踩高蹺的!

堤街就在眼前了。

堤街是漢口的一條老街。以前是堤,現在是街。

很久以前,長江、漢水和后湖三大水域曾經將漢口環抱在懷。水災對於漢口人來說,恍若招手即來。漢口人便在星羅棋佈的土墩上修垸築圩,以保家園。明朝崇禎八年,漢陽一個叫袁焻的人主持修築了漢口的第一道堤防。這道大堤,半月形模樣,長達十里。修成之後,漢口的水患頓時大減,於是人們紛紛湧來漢口定居。漢口也因此堤而壯大。後來這道堤便叫作了“袁公堤”。及至1864年,太平天國失敗,捻軍與清軍繼續作戰,戰事危及漢口。當時的漢陽知府恐怕漢口遭到捻軍攻擊,決定在漢口修築城堡,以便防禦。漢口堡上起硚口,下迄今之一元路,全長十一華里,如偃月形環繞袁公堤外。它在抵擋戰爭的同時,也抵擋了來自東西湖、后湖方向的水患。到這時候,位於堡內的袁公堤,業已歷經兩百多年,在阻水功能消失之後,便自然形成街道。這便是堤街。當年漢口的繁華幾乎一半集中在堤街。

整條堤街都響着鑼鼓和嗩吶。花車在前,高蹺在後。圍觀的人群只留出一條路縫,讓他們一路吆喝對唱。踩高蹺打頭的是一個紅衣小丑,他一邊走一邊跟身後的另兩個小丑戲耍。一忽兒金雞獨立,一忽兒又躍高三尺。人們邊看邊驚呼和笑鬧。有人認識這小丑,便喊,紅喜人,換花樣!又有人說,把你的絕活拿出來!

紅喜人說,拿絕活加錢嗎?一街的觀眾都回喊,加!

操辦這場熱鬧的是堤街的周家。周家的大老爺給法國洋行當著買辦。周老大又有兄弟兩個,一個在漢正街開着金鋪,另一個在武昌開着紗廠。漢口有錢人如果排名,大約數不到十位就會輪到周家。周家的老太太年滿七十歲,古來稀了。周家人老早放出風聲,說是這年的壽宴要大辦三天。漢戲班子、花鼓戲班子、雜耍班子以及鑼鼓班子統統請來。且說只要老太太開心,多少錢都不在乎。

雜耍班子的班主叫陳一大,見周家如此放話,知道這回有得賺,於是喜笑顏開。早早就給班裏的幾個角兒打了招呼,說今天鬧個開心,大家有什麼要求,盡量滿足。他們開了心,周家就開了心,給的錢只多不少。

踩在高蹺上的紅喜人最是人來瘋,見街邊喊叫得猛,立即亢奮。他大聲說,拿傢伙來!便有人扔給他三個紅薯。紅喜人便踩着高蹺一派瀟洒地將三個紅薯拋向空中。一雙手有如舞蹈,一接一拋,十分漂亮。喝彩聲便又高漲。有人喊,換雞蛋。紅喜人收了紅薯,接過路人扔來的雞蛋。依然從容穩健地朝空拋出,雞蛋彷彿聽他的話,不管拋到哪裏,卻又都能回到他的手中。街邊的人更加興奮。路過一個鐵匠鋪。鐵匠打了幾隻鐵矛頭堆在牆邊。一個年輕人順手抄了三支矛頭,喊道,再來個壓手的。紅喜人將雞蛋一隻只扔回觀眾,又利落地接過年輕人的鐵矛。鐵矛是重了一點,但對紅喜人來說,這不算什麼。在舞台上,他連更重的鐵球都拋過,拋時還要轉圈打挺。所以紅喜人滿心都有把握。

水武坐在水成旺的肩上,興奮得手舞足蹈。水成旺也被紅喜人的絕活吸引,一邊看熱鬧一邊隨着眾人大聲喝彩。正看得起勁,肩上的水武突然說,爸爸,我要屙尿。水成旺趕緊擠出人群,帶着水武來到牆邊。水武撒完尿,水成旺見他腳上的布襪已經縮進了鞋裏,便屈下身,替他把襪子扯上。水成旺從來沒有替孩子做過瑣事,這是頭一回。

踩着高蹺的紅喜人萬沒料到他手上的鐵矛竟會脫手。他已經甩了好幾十回合,準備再換別的。因為又有人叫喊換帽子。在他還沒來得及更換時,周家大門口響起了炮仗。街邊圍觀的小孩立即被炮仗吸引,一起朝那邊蜂擁奔跑。他們穿越高蹺隊伍,意欲衝到街的對面。結果混亂中,紅喜人高長的木腿接二連三被奔跑的小孩撞擊,他一下子失去平衡,不及收回矛頭,踉蹌中他手上拋出去的鐵矛也失去了方向。

鐵矛在幾聲驚人的尖叫中,一直飈向街邊的牆根。水成旺替水武整好布襪,還沒來得及直起身體。飛馳而來的鐵矛落在他的背部,直直地插了進去。只聽得噗一聲,水成旺便趴倒在地,鮮血幾乎隨着他倒地的聲音濺在灰牆上,也濺了水武一身。水武頓然就傻掉。滿街的驚叫和飛濺起的血水令他魂飛魄散。他甚至不知道呼喊他的父親。

人們朝他這裏圍了過來。有人喊,趕緊送醫院。另有人撥了一下水成旺,說來不及了,已經沒了一點氣。

水武看着水成旺背上立着的鐵矛,看着血水還在從矛頭處咕嘟咕嘟朝外涌動。鮮血順着水成旺的背,流到地上,然後流到水武的腳邊,浸濕了水武的鞋。水武跳了起來,突然雙手捂着耳朵,尖嘯一聲,沖開人群,然後發出一路的尖嘯狂奔而去。

水家院子裏,大家的耳朵剛開始麻木小嬰兒一刻不停的哭聲。哭了這麼久,她的嗓子依然清脆。山子在院裏劈柴,菊媽在牆根晾尿布。山子說,換個人,喉嚨也該啞了。菊媽說,是呀,哭得人心裏慌慌的。

劉金榮躺在木榻上吸着大煙。怎麼抽都止不住她的心煩意亂。水文坐在她的一邊,獃想着心事。水文是水家長子,在他和水武中間,劉金榮還生過兩個女兒,可惜兩個都沒活下來。這樣水文和水武的年齡就相差了十歲。劉金榮本想再生一個,恰逢有孕在身,水成旺居然娶回一個李翠。劉金榮惱羞成怒,一頓兇猛吵鬧,結果當場流產。醫生說以後恐怕是不能再生了。劉金榮痛心疾首,卻沒奈何。她對李翠的痛恨,大概也是源於此事。

水文想勸母親消氣,想對母親說,男人就是這樣,但這個家終歸你還是老大,姨娘算不了什麼。水文未及說出口來,遠遠地響起一陣炮仗。炮仗過後,一片安靜。只有隔壁的嬰兒一聲一聲地啼哭。水文說,她怎麼還在哭?劉金榮說,晦氣。別提她。水文說,姆媽,算了。別惹爸爸不高興。劉金榮說,唉,這是命。你爸爸我也指望不上了。看人家堤街周家太婆真是有福。將來我的壽宴你也得給我這樣操辦。水文說,姆媽你放心,我會比這操辦得更加熱鬧。

雲厚了一點,天更顯得陰沉。院裏很靜,山子劈柴的聲音,咔咔咔的,出奇地響。水文給劉金榮沏了一杯熱茶,還沒遞過去,突然牆上的自鳴鐘發出噹噹當的聲音。他嚇了一跳,熱水濺出杯子,燙了他的手背。鐘聲停止時,隔壁嬰兒的啼哭似乎也陡然停止。水文說,咦,她不哭了。

劉金榮未及說話,突然聽到山子在院子裏驚恐地暴喊,小少爺,你怎麼啦——太太,不得了啦!

水文立即從屋裏奔出,劉金榮衣衫不整,跟着也跑了出來。山子已經抱起了水武。說是水武進門一句話沒說,就倒在地上。水文一眼看到水武身上有血,驚叫道,血,怎麼會有血?弟弟身上有血!劉金榮慌了,喊道,小武兒受傷了嗎?快,快,叫馬車——馬車——送醫院。他爸呢?

抱着水武的山子還沒有出門,後面擁來好幾十人。人人都在驚恐地叫喊,不好啦!水老闆被打死啦!水老闆被玩雜耍的打死了!劉金榮嚇得腿一軟,癱坐在地,長叫一聲,天啦!

水家上上下下,頓時炸了鍋似的響起混亂的哭喊聲。聲音凄厲,響徹陰颼颼的天空。

只一天工夫,漢口的警察都曉得,他們的“仁義大爺”劉漢宗的侄女婿被一個雜耍的小丑殺死了。沒等劉漢宗下令抓人,便已有警察在找尋兇手。

劉漢宗是稽查處處長。他在漢口的勢力,沒幾個人能與之相比。他三十歲進入湖北警界,在黎元洪手上被提為少將,漢口的幾家酒店,他都是大股東。漢口的紅道黑道黃道,他條條通暢。劉漢宗眼光銳利,出手兇猛,再加上他背景強大,根基深厚,江湖上各大幫派也都儘可能不去招惹他。

然而他的親戚竟然被一個走江湖的雜耍小丑打死。

紅喜人獲知水成旺的身份,嚇得上下牙齒哆嗦不停,一句話也講不全,當即便躲進了西商跑馬場的馬廄里。他的表兄在這裏為英國人養馬。

班主陳一大找到他時,他的眼睛幾乎腫成桃子,而且已有兩天不曾吃飯。陳一大摸出兩張大餅,強行讓紅喜人吃下。說是趕緊吃,吃完后夜裏就跟他走。紅喜人依然在哭。且哭且說,到哪裏去?陳一大說,逃跑呀。被警察抓着,你還有命?

天黑時又開始下雨。紅喜人的表兄找了一輛馬車,讓陳一大帶走了紅喜人。馬車直奔江邊。那裏有一艘小火輪載滿了貨,正欲起航。陳一大拉着紅喜人悄然登船。陳一大找到船長,從兜里摸出一把錢,對船長說,老大,這就是我的徒弟。錢都帶來了。請務必帶他走。走到哪算哪。

船長接過錢,望了望陳一大和紅喜人,說客氣個什麼,都是兄弟。一會兒船開,讓他進艙就是。我會交待水手的。陳一大說,謝謝了,老大。紅喜人又哭,說班主,我、我、我這是去哪兒呀?陳一大說,天涯海角,哪裏能活命就去哪裏。只不過,往後你怎麼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紅喜人哀哀道,班主,我七歲學藝,苦了十幾年,到今天正是紅的時候,這一走……

陳一大一巴掌摑在他的臉上,厲聲道,人家命都沒了,屍身躺在街上,血流一地,你還想紅?苦主的老婆沒了男人,孩子沒有父親,你還想紅?就算警察不抓你,人家苦主的兒孫還不剁你成肉醬?你丟下這個爛屁股,我還不曉得要掏多少銀錢才能揩得乾淨哩!你還只記得紅?

紅喜人哭得說不出話來,便跪下來給陳一大磕了一個響頭。陳一大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又說,萬不可在外說是我託人帶你逃的。班裏的弟兄們還要在漢口混飯吃。你若賣了我,大家的飯碗也都得砸。苦主是劉漢宗的親戚,這你也曉得。他們劉家我們惹不起。紅喜人哽咽道,我知道。班主是在救我。今生今世,我絕對不會出賣班主。如果有朝一日,我紅喜人發跡了,定會報班主的大恩。

船開的時候,陳一大站在暗黑的江邊,看着小火輪離開。他有點難過。紅喜人七歲跟他走江湖,十幾年都在眼邊轉悠。他心知紅喜人是那種得意就囂張,遇事就癱腔④的人,但畢竟也像兒子一樣跟了他多年,就算有毛病也還是深情難捨。

劉家在漢口的地位,陳一大很清楚。“仁義大爺”劉漢宗雖然既非青幫,亦非洪幫,但卻是武漢稽查處處長,比青洪幫更有權勢和霸氣。陳一大的雜耍班子除非將來不進漢口,倘要還想在此立足,他必須登門謝罪。

水成旺死於非命,是大凶之死。水家為他做七天道場。以白布搭成的布棚,從水家大門,一個挨着一個,一直拉到大馬路。門前的空地上,用椅子摞成塔狀,搭成“刀山火海”。做法事的老道士,將串在劍上的紙錢點燃,猛然揚手揮劍,將紙錢拋向空中。飛舞的紙張燒得像火球一樣,隨風飄散,然後落下。老道士便在這落下的火球中,舞動寶劍,喃喃念咒。院子裏,又有和尚分成六排,盤腿席地而坐,嘴裏不停念經,為水成旺超度。黃昏時節,身着白麻的水家大小十幾人,在道士的引領下一趟又一趟地爬刀山過火海。院裏院外,嗚咽的哭泣幾乎沒有停止過。

陳一大帶了徒弟紅笑人、紅樂人兩個,捧着厚禮,前去弔唁。水家的親戚聞知此人即是兇手的班主,轟然圍上。這陣勢讓陳一大有些腿軟。他戰戰兢兢走進水成旺的靈堂,在水成旺的遺像前不停地磕頭,心想,水老闆,這不關我的事,你若有靈,就顯一下。你保佑了我,我心裏一定年年念你的好。

陳一大磕完頭,想跟水家人表示一下歉意,卻見靈堂外鬧哄哄有一堆圍觀者,卻無一個水家的人。陳一大正不知如何是好,傭人山子過來拉了他一下,說請留步,我家大少爺有話跟你說。

跟着陳一大一起去的徒弟紅笑人、紅樂人擔心出事,兩人不約而同地伸手攔住陳一大。陳一大想了想,大聲說,水家是知書達理人家,他們做事會有分寸。大少爺找我是為了談事情。他的聲音傳到門外,亂亂鬨哄的外面,竟是靜了下來。

陳一大跟着山子繞到院后的一間屋子,山子說,請進吧,我家大少爺在裏面。

陳一大有些心虛,擔心門兩邊出來打手。跨門檻時,心裏哆嗦,於是腿也哆嗦。抬了好幾下,才跨過去。剛一進門,便聽到一個聲音說,放心吧,我不會在祖宗面前闖禍。

陳一大鎮靜着自己,力圖讓自己保持從容。他抬起頭來,突然看到,這房間裏,供着水家好幾個祖宗的牌位。最下面的一排,空出一個位置,陳一大知道,這就是水成旺的歸宿。陳一大身不由己地就地一趴,給水家祖宗磕了三個頭。剛磕完,有人伸手拉起了他。陳一大起身時,眼裏看到的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年輕人說,我叫水文,是水家的大少爺。

儘管心知水家大少爺年齡不大,但陳一大還是吃了一驚,脫口而出,說想不到大少爺這麼年輕。水文說,年輕是因為有父親頂着天,現在父親沒了,水家不再有年輕的大少爺了。陳一大說,對不起,大少爺……水文冷然一笑,打斷他的話,說這時候說對不起還有用嗎?對不起三個字能讓我爸爸死而復生嗎?

陳一大怔了怔,心裏湧出幾分驚慌,但只幾秒,他很快讓自己鎮定,他面對的只是一個少年,這個少年還不足以威脅得了他。陳一大說,大少爺找我是要……水文又一次打斷他的話。水文說,你別怕,我找你是想送你一筆錢。陳一大頓時愕然,心裏迅速揣測着水文的意圖。水文不等他發問,接著說,這錢當然也不會白給。

他說著從衣袋裏拿出一疊錢朝陳一大遞去。陳一大沒有接錢,只是作平靜狀地問道,這得有個說頭。水文說,你徒弟紅喜人打死了我父親,這仇我們水家一定要報。你作為班主,教導無方,也要承擔責任。不過,我並不想太為難你。只是想請陳班主一旦聞知紅喜人的消息,馬上告訴我。這錢是賞錢,我先給你頭一筆,抓到紅喜人,還會有第二筆。

陳一大定神望了望水文,心想這個大少爺,如此年輕,卻又如此了得!將來在漢口,絕對也會成呼風喚雨的人物。這樣的人,非但不能得罪,甚至是必須巴結的。陳一大想定,便伸手推開水文遞到面前來的錢。

水文板下面孔,冷冷地說,怎麼?不願意?還是嫌少?陳一大淡淡地笑一笑,說大少爺誤會了。兄弟我在江湖上為討口飯吃,奔波數年,雖說不是什麼好人,可總算也還知道一個“義”字。紅喜人這個混蛋儘管是失手打死你父親,但他卻在漢口大大敗壞了我陳家班子的名聲。所以,大少爺,你不需要拿一分錢,我自會派人打聽紅喜人的行蹤。不是為了水家,而是為了我自己。

水文盯着他的臉,好幾十秒后,才反問道,那水家的仇呢?陳一大說,今天大少爺既然找到我,引領我在祖宗牌位前說話,想必是有一番用心。我陳一大在這裏也給大少爺做個保證,只要有紅喜人的消息,我第一個就來告訴你。你拿住了人,怎麼報仇都是你們水家的事,我陳一大絕對不聞不問。

水文的臉色變得和善起來,說陳班主說話當真?陳一大說,信得過你就信,信不過我也沒辦法。我要說了假話,就算你放過了我,你家上上下下的一列祖宗大概不肯放過我。再說了,我要在漢口混,我敢得罪你老娘的劉家嗎?

水文想了想,說這個我倒是信。你如果有半句假話,你不死在水家的棒下,也必死在劉家的槍下。陳一大說,放心,大少爺,我雖然是個雜耍的,但也把自家的命看得蠻幹貴。我不會為紅喜人的小命去損自己的命。水文說,送客!

相隨陳一大去水家的紅笑人、紅樂人守在水家門外,不知班主凶吉,正急得大汗淋漓。突然看到陳一大張皇而出,心裏的緊張方才鬆弛。陳一大一言未發,只是疾步而行。紅笑人、紅樂人亦不敢問,忙貼着他的腳步朝前走,一直走到遠遠的街上,連道士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方舒緩下來。

陳一大說,水家這個大少爺,將來可不得了呀。紅笑人說,班主,他們把你怎麼了?陳一大說,他們能把我怎麼樣?這是紅喜人的事,跟班子無關,跟我也無關。紅樂人說,那就好。剛才我還嚇得夠嗆,生怕師傅有事。陳一大說,人家沒為難我們,但我們也不能當什麼事沒發生。我們也得講點良心。萬一劉漢宗丟一句話下來,我們在漢口沒了立足之地,還不苦了大家?紅笑人說,班主的意思是……

陳一大嘆口氣,說這也沒辦法。紅樂人,紅笑人,你兩個平常也給我多多打聽一下紅喜人的下落,讓我對水家有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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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時間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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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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