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縣委常委們在李向南的率領下,頂着小雨出了公社大院,一種嚴肅的氣氛籠罩着匆匆行走的隊伍。李向南一言不發地與帶路的駝秘書一起走着。他只跟駝秘書一個人小聲交待了要去的地方,讓他做嚮導。當這支沒有說笑的隊伍穿過街面時,兩邊店鋪里的人都驚愕地看着。鉛灰色的雲濤在橫嶺山頂上緩緩翻滾着。
康樂很想和李向南說笑兩句,活躍一下。他不喜歡太呆板的氣氛。他扭頭看了看,李向南那蹙着眉的思索神情,那赤腳穿着涼鞋踏着泥水的嚴肅步子,都是不容打擾的。康樂在心中自我打趣了一下:在公開場合,還是不要衝撞和破壞李向南的威嚴感吧。
他想起剛才臨出公社大院時的情景。
李向南站在院子裏回頭看了看已經從會議室相隨着出來的人群,躊躇了一下,轉過頭,用康樂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去一下總機室,把我要的長途撤下來。”康樂會意地點了點頭,悄聲說了一句:“遵命。”李向南笑了。那一笑包含着他對自己的檢討和自嘲。一瞬間,康樂甚至看到了李向南露出一絲孩子氣的不好意思。
現在的神情則判若兩人了。
穿過街面,到了公路上,稍走幾步,往回折,進了東橫嶺峪村。穿過一段泥濘的土路,兩邊是土坯圍牆的院落,牆頭探出一兩棵棗樹、桃樹的枝梢。轉過彎,走了一段鵝卵石鋪的寬大的坡路,下坡的水洗着紅的、白的、青的鵝卵石,衝著人們腳上的泥濘。再一轉,又到了村邊山腳下。滑滑蹌蹌一路上坡地爬了一段很陡的泥濘小路,轉過幾個孤零零的院落,前邊出現一個很大的土坡。一個戴着草帽的老者傴着腰,在雨中用鐵鍬一下一下吃力地挖着供人落腳的台階。他是從上往下挖的,一級級台階已經到了下面,最後挖的一個還露着些微干土。他直起腰用手背擦着額頭的汗,一轉臉,看見走到面前的隊伍,認出了潘苟世、駝秘書、胡凡等人,一下顯得局促起來。他身材瘦小,臉色憔悴,有着一種謙卑的知識分子氣質。的確良襯衫已被雨水和汗水濕透了。
胡凡向李向南介紹道:“這是宋安生的父親,縣第一中學的數學教師。”
“老宋,你怎麼來修路了?”潘苟世在一旁不自然地笑着問。
“我這兩天回村休息,安生今天來……我來幫幫他。”
“這是縣委李書記。”駝秘書對老宋介紹道。
李向南伸出手來握手,他有些忙亂不安地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泥漿,才拘謹地伸出手來。“你辛苦了,本來是我們早應該做的事情。”李向南很誠懇地說了一句,然後譴責地盯視了一下潘苟世。
一上坡,前面出現了一塊空蕩的場院,一汪汪積水中停着幾個濕漉漉的石碾子。一過場院就是一條兩丈來寬的深溝,嘩嘩地疾流着濁黃的泥水,溝上搭着窄窄的獨木橋。一個瘦高的老漢,穿着一件長到膝蓋的青布衫,大蝦似地弓着腰,把一根羊毛繩從溝那頭一棵樹上拉過來繫到溝這邊的一棵樹上,做成獨木橋的扶欄。他一邊用勁把繩子往緊了繃著,一邊在喉嚨里咕嚕咕嚕地嘮叨着,衣服早淋透了。
這是橫嶺峪的老羊倌,鰥夫,叫傅老順。因為解放前被國民黨抓過兵,所以三十多年來每次運動都要過過他,他最怕“上邊來的人”。他耳背,近乎聾,沒文化,又獨自放羊在山上,所以對新形勢感覺最慢。果然,他一看見潘苟世領着一群一看就是“上邊來的人”,皺巴的臉上就有些恐慌。一邊說話,一邊手止不住哆嗦。潘苟世問他話,他聽不清,只是嗓門極大像是在喊地解釋道:他是來幫宋安生忙的,他為什麼要幫宋安生,“沒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這是他的原話),因為宋安生給他針灸治好過氣喘病。
李向南在一旁已經弄清楚了他的情況,而且知道,這根大拇指粗的羊毛繩是他的寶。有了多的羊毛,就把這根繩加粗,加長,上山放羊時就盤在腰上。李向南指了指他拉的繩索,沖他伸了伸大拇指,他也高興地笑了,他已經鬧清楚這是縣委書記。李向南又指了指羊毛繩,比了個手勢:別人拿走怎麼辦?
他明白了,瓮聲瓮氣地說:“不怕,沒人敢拿。”
他用手一指,大家才發現溝對面樹下蹲着一條灰狼一樣的狗,前腿直立,頭上頂着個草帽,顯然是主人心疼它讓它戴的。它正警戒地觀察着這群人對主人的態度。駝秘書告訴李向南,因為這條狗吠叫得罪過“上邊來的”工作隊,所以,現在已經被老羊倌訓練得見了“上邊來的人”絕不隨便吠叫了。
“它能分辨出誰是上邊來的人?”李向南奇怪地問。
“能,這狗很靈性,不管你穿什麼衣服,十個有十個不錯。”
李向南蹙了一下眉,連狗見了都不敢吠,這“上邊來的人”也太厲害了。
扶着那被雨淋得濕漉漉的羊毛繩,踩着那長着青苔的水濕溜滑的獨木橋,過了溝,又上了一個坡,豁然一塊長條平地橫在面前,一堵兩丈來高十幾丈長的黃土崖在雨中迎面而立。從李向南臉上的表情看出,要參觀的地方到了。可到底看什麼,潘苟世嗡嗡地轉着腦子,怎麼也沒想出來。
這一堵土崖一排七八個窯洞。有的是牲口圈,幾個騾馬在窯洞裏埋頭石槽,噗噗地打着響鼻,嚼着草料,還不時很響地踏一下蹄子,從門前過時,聞見烘熱的馬糞味。有兩個是羊圈,關着木板門,雨天,羊圈着。聽見人從外邊過,裏邊一片咩咩的叫聲和擠來擁去的騷動聲,羊糞尿的臊腥氣從門縫裏刺鼻地撲出來。老羊倌傅老順弓着腰一腳高一腳低地趕來,把羊圈旁的一個窯洞門推開,請縣委書記參觀參觀他的家。狗站在主人腳邊快活地搖着尾巴,顯然為有這麼多對主人友好的“上邊來的人”到家裏極其高興。李向南原沒這計劃,略猶豫了一下,和大家一起進了窯洞。
窯洞很暗,但很整齊。一個炕,一個灶,一個桌,幾個瓮,四面上下都熏得黑糊糊的。炕上的牆裱糊着報紙。大多數焦黃不清了,仔細辨認可以看出:有“橫掃牛鬼蛇神”,有“工人階級要領導一切”,有“反擊右傾翻案風”;比較清楚的,有“抓綱治國”的,有“三中全會”的,真是個歷史的櫥窗。
傅老順自豪地拍了拍炕上的羊皮褥子和窯洞深處滿甸甸的糧食囤,粗聲大嗓地對縣委書記說:“我一個人,啥都不缺。”潘苟世注意到了李向南剛才看牆上報紙時的目光,神經一緊張,轉身指着牆上裱糊的報紙對傅老順大聲訓斥道:“你怎麼現在還貼着‘反擊右傾翻案風’,不知道這是嚴重的政治事件?”
看來,縣委書記是要抓這個典型對橫嶺峪開刀了。
李向南只是不以為然地擺了一下手:“要是政治事件,也是你公社書記的政治事件。”他轉過頭對駝秘書說道,“光棍一人,你們多關心關心,買些畫來,幫他把家貼一貼。”駝秘書扶了一下老花鏡,連忙答道:“他只貼報紙,說報紙是‘正經東西’,‘不犯問題’。”李向南笑了:“‘不犯問題’?連‘政治事件’都快出了。要貼報紙,給他找些新報紙來吧。”
出了老羊倌的家,又過了一兩個塌了半截的窯洞,在一個院門口站住了。
李向南的臉色變得陰沉了,他一指院門,瞥了潘苟世一眼,對大家說:“這就是我要大家參觀的地方。”
潘苟世的血呼地一下湧上來,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怎麼就一直沒想到這個茬呢?
一進院門,一院黃水爛泥。這是土崖凹進去的一塊。側面的一孔窯洞已然坍塌,門窗都下了,只裸露着洞口,看得見裏面塌下的牛般大的土塊交支着。正面的一孔窯洞還有完好的門窗,這是一間小學教室,從裏邊傳出孩子們跟着老師拉長音調一齊朗讀的聲音:“上,sh?ng——上,學,xué——學。……”右側面還有一孔完好的小窯洞。潘苟世知道這是婷婷一個人夜宿的地方,婷婷的家在外村。雨中,崖頂上有個人正戴着草帽,利索地揮着鐵鍬拍填着泥土。他直起腰,正是宋安生。“李書記。”他在窯頂上招呼道,露出一絲拘謹。
“你幹什麼呢?”李向南抬頭問。
“窯洞漏水。”
李向南眉峰陡地一聳,眉頭皺緊了。
這時,教室這孔窯洞的門忽然開了,嘩地一盆泥水潑過來,潑在李向南腳前,濺在他身上,一個女子失聲喊道:“喲,對不起。”她潑出水才發現院子裏立着一群人。當她看見李向南時,兩個人都愣了。是林虹。她穿着白色連衣裙,裙子下擺卷到大腿上,在前面系了一個結,赤腳站在爛泥里,濕漉的頭髮披下來,在頸后扎了一下,又纏繞着脖頸挽到胸前。
因為意外地遇到李向南,她的臉泛起紅暈。
“你怎麼來這兒了?”李向南眼裏閃過一絲笑意,矜持地問道。一瞬間他感到自己是兩個李向南。作為縣委書記的李向南和作為林虹同學的李向南。
看着李向南被她潑濺得一腿泥湯,林虹用手背掩嘴撲哧笑了,緊接着掃了人群一眼,很大方地回答:“我今天來畫畫,碰見下雨,在婷婷這兒躲躲。教室里漏水,這不是,”她朝上抬了抬滿是泥漿的臉盆,“你們當領導的也不管管。”
“我們來就是要管。”李向南蹙起眉說道,就領着隊伍往教室門口走。林虹往旁邊讓了讓,用調皮的目光看着李向南從面前走過。李向南不僅感到了她的目光,而且瞥見窯洞外面窗台上放着一雙精緻的白色皮涼鞋,他心中湧起一個很清晰的思想。
一個人不管多麼悲憤交加、多麼大徹大悟,照例還是像普通人一樣平平常常地、喜怒哀樂地生活着,離不開實際環境。林虹這麼遠跑來畫畫,這樣也需要避雨,這樣捲起心愛的裙子、脫下心愛的涼鞋,赤腳站在泥里,一盆一盆地潑水,這樣調皮地笑着,這和他上次見到的那個凄愴憂鬱的林虹,簡直很難統一起來。
李向南顧不上多想,只是一閃念。去伸手推門的一剎那,他又停住了。聽見裏面一個綿軟細柔的聲音,正在娓娓動聽地和孩子們講話。
“同學們,我們上學幹什麼?”
“學——文——化——。”孩子們用清脆的童音齊聲答道。
“怕颳風嗎?”
“不——怕——。”
“怕下雨嗎?”
“不——怕——。”
“教室里黑怕不怕?”
“不——怕——。”
“教室漏雨怕不怕?”
“不——怕——。”
“同學們很懂事。領導關心我們嗎?”
“關——心——。”
“對。同學們,縣委對我們很關心,去年同學們剛來上學時,縣委領導就來過我們橫嶺峪,顧書記讓我們再艱苦幾天。我們很快就會有又大又亮的教室的。是不是?”
“是。”
“我們現在一起來念新學的歌謠,好不好?”
“好。”
“不怕風,一、二。”
孩子們啪啪地拍着手齊聲念了起來:
不怕風,不怕雨,
我們上學一、二、一。
不怕黑,不怕濕,
我們學習齊努力。
…………
李向南想了想,伸手推開了門。
一進教室,裏邊的念讀聲停止了。因為光線陰暗,過了幾秒鐘才慢慢看清楚窯洞裏的景象。婷婷驚愕地從黑板旁轉過身來看着進來的人群。三四十雙眼睛驚怯地看着這群來人。窯頂不止一處往下滴流着泥水,一塊藍色塑料布和一件很漂亮的淡綠色女式塑料雨衣(想必都是婷婷的)被孩子們的小手撐着,像篷頂一樣遮在他們頭上。他們一簇一簇相偎擠坐在一起。渾黃的水滴答答地滴流在塑料布和雨衣上面,又從上面流下地。牆角,幾個臉盆嘀答答地接着窯頂的漏水。林虹悄悄進來了,把空盆放在牆角,空盆立刻響起咚嗒嗒的落水聲。地面濕濘粘滑。窯洞不算大,因為躲避漏水,孩子們臉挨臉擠成一團。書本放在小膝蓋上,那是他們的課桌。小板凳高低顏色不一,看來都是自家帶來的。
面對這一情景,所有的人都說不出話來。只聽見孩子們因為擠着坐不穩,在濕濘的地上小心挪腳的聲音。李向南簡直覺得憋悶得透不過氣來。他是從婷婷最近寫給縣委的一封信中了解到這個情況的,但是,實際的狀況比他想像的更不忍目睹。在橫嶺峪,在一個公社機關的所在地,居然有幾十個七八歲的孩子,在這樣陰暗漏雨,而且隨時有倒塌危險的窯洞中,開始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啟蒙教育。他們的老師則渾身濕淋淋地站在黑板前,那裏水漏得最厲害,她額前的碎發上都往下滴着渾黃的水珠。
李向南克制着憤怒冷冷地看了看潘苟世,潘苟世不禁戰慄了一下。李向南緊繃著嘴角,咬着牙使勁地咽下一口唾沫,那口唾沫咕隆一聲很響,他感到喉嚨管被哽了一下似的憋脹疼痛。這就是橫嶺峪的公社書記,這就是這方圓幾十里的一方之主。他聽見自己提書包的右手緊攥的關節發出微響。
縣委常委們都不作聲。胡凡站在那兒疚愧不安,自己是分管教育的,這麼多年在古陵,就沒有注意過這種情況。他難過得喉嚨被什麼東西哽住了。康樂神情嚴肅地站在人群中,看到有的孩子把鞋放在膝蓋上,光着小腳踏在泥濘中,他能感到他們腳底的透涼。他鼻子有些發酸。林虹站在窯洞深處最暗的角落,她已放下挽起的裙子,靜靜地看着這場面。
李向南目光朝向肖婷婷。這個看去孩子般瘦小纖弱的姑娘,和自己小學一年級時的班主任老師有些相像。這在一瞬間引起的聯想,更刺激了他對眼前情景的憤慨。
“肖老師,能不能占你們十分鐘上課時間?”李向南打破了沉寂,他看了看掛在黑板旁滴滴答答走的鬧鐘,問道。婷婷迷惑地看看他,又看看人群,然後把疑問的目光轉向駝秘書。她不認識這群人。
“這是新來的縣委李書記。”駝秘書介紹道。
“你的工作很艱苦啊。”李向南伸手握住她那孩子般纖弱的小手。
婷婷的睛睛一下濕了,像孩子見到親人似的,嘴翕動着不知說什麼好。“主要是同學們,”她指了指地下的孩子難過地說,“下一場雨地上潮好幾天,他們會得關節炎的。光線又不好,會壞眼睛,又沒有桌子。”
李向南轉過頭來,問潘苟世:“這裏有你的孩子嗎?”
“沒,沒,沒有。”潘苟世口吃起來。
李向南目光陰沉地打量了他一會兒,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譏諷點了點頭。一轉臉,發現潘來發也來了:“你呢,有孩子在這兒嗎?”
“我也沒有。”潘來發趕快搖了一下頭,眨着眼恭順地答道。
李向南又冷冷地點了一下頭,目光轉到駝秘書身上:“你呢,老駝?”
“那是我孫子。”駝秘書指了指坐在第二排一個清秀的大眼睛男孩。
李向南指着地上坐的幾十個孩子,問潘苟世和潘來發:“這些孩子,你們一點都不心疼嗎?”潘苟世頭轉來轉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潘來發訕笑了一下,想討好地說什麼,但立刻感到不妥,把話咽回去了。“都不是你們的孩子,都不往心上放,是吧?”李向南蹙着眉逼視着潘苟世和潘來發,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駝秘書:“老駝,你自己的孫子在裏頭,天天坐在泥水裏,你不心疼嗎?”
駝秘書像受了一擊震顫了一下,缺牙少齒的扁嘴囁嚅着。他仰着臉,扶了扶要滑下來的老花鏡,眼湧出淚水。
“駝秘書只有一個兒子,死了,兒媳婦也改嫁了,只留下這麼個獨苗孫子。”潘來發一邊察看着縣委書記的臉色,一邊壯着膽子乖覺地介紹道。
“鍾鍾,你過來。”駝秘書伸出手招呼小孫子。鍾鍾仰着小臉怯生生地看着這麼多人,坐在那兒沒動。婷婷走過去把他牽了過來。他雙手抓着駝秘書的衣服,緊緊偎在駝秘書身邊。駝秘書指了指孩子膝上一個針腳很粗的羊皮護膝:“這兒濕陰,我怕他寒腿,給他縫了這個。”
李向南轉過頭看着潘苟世:“這樣的問題,你為什麼不解決?”
“我不,不了解情況。”潘苟世局促地解釋道。
“當三年公社書記不了解這些情況?”
“具體不是我分管。”
“是宋安生分管,就該他負責了,是吧?可宋安生光這一年時間就向你反映過十七次情況。他分管,管得了嗎?橫嶺峪公社,駝秘書買個算盤,都得你潘書記簽字才行。不冤枉你吧?”
潘苟世沒想到新來的縣委書記把這樣的小事了解得這麼清楚,他結結巴巴不知說什麼好。也許是窯洞裏人多地潮,他只覺得蒸籠般憋悶濕熱,脊背又都汗濕了。他突然發現宋安生不知何時已經進來了,立刻像撈到稻草一樣:“去年顧書記和老馮來過,”他看了馮耀祖一眼,“宋安生和婷婷就向他們反映過。”
李向南看了看宋安生。
“顧縣長說,縣委很關心,讓我們再艱苦幾天,教室問題一定能很快解決,他和有關單位打招呼馬上研究。”宋安生站在人群後面,有些拘謹地說道。
李向南心中一震:這就是婷婷剛才教育孩子們時講的話。他看了婷婷一眼,她表情單純地聽着宋安生的回答。顯然,她對顧縣長的話始終是相信的。她這次寫給縣委的信也流露出這一點。她只是小心怯怯地(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又講了講新的情況,小心怯怯地問了問教室是不是快解決了。李向南當然不知道,婷婷在寫這封信時反覆猶豫了幾個月:縣委一定很忙,縣委一定在想辦法,領導有實際困難……自己這樣再去信應該不應該?
“研究了嗎?”李向南把目光移向身後的馮耀祖,放低了聲音問道。
“因為忙,一直沒顧上。”馮耀祖連忙搪塞道,“不過,那次臨走時,顧縣長又和老潘交待了一下,讓公社盡量設法解決。”
李向南咬了一下牙,腮幫子微微凸了起來。這就是婷婷和幾十個孩子虔誠相信的“縣委的關心”和天天盼望的“馬上解決”。
“一年時間都沒顧上?也太忙了。”因為涉及到不在場的顧榮,也因為他不想破壞婷婷對“縣委”的虔誠,李向南只是略含譏諷地說了一句。他轉過頭接着對潘苟世說道:“宋安生的父親,還有傅老順,一個羊倌,人老耳聾,他們知道冒着雨給小學生修路拉橋繩。你這公社書記來了三年了,都做了些什麼工作?”
窯洞裏很靜,只聽見臉盆里落水的嘀嗒聲。
“這是太暗了點。”馮耀祖上下看了看窯洞,對李向南討好地附和了一句。見了領導對別人發怒就想討好,這是他的本能。
“是太黑暗了點。”李向南厲聲說道,聲音也高了起來。
馮耀祖沒想到李向南反而火了,他尷尬地笑了笑,又訕訕地說:“不過,總還是個別地方。”
“當然是個別地方。要都這樣,整個社會就太黑暗了。”李向南的憤怒發作了。
馮耀祖涎着臉堆着奉迎的笑,心中罵著自己:真是拍馬屁拍到蹄子上了。
“肖婷婷同志,”李向南轉向肖婷婷,聲音放平緩說,“你的信,我看到了。聽說,你還有許多個人的委屈。你現在願意談談嗎?”
婷婷低下頭輕輕咬住下唇。
“你如果覺得現在講不合適,我們換個場合個別談好嗎?”李向南繼續說道。
她微微地搖了搖頭。她說什麼呢?為了學生、教室,她有勇氣談,可講自己的委屈,她的勇氣就小多了。她更怕連累了宋安生。
“今天讓你談,我們就是要解決問題的。這不是,縣委常委們都來了。”李向南鼓勵着婷婷。
婷婷張了張嘴又閉上。她為自己的怯懦難過得要掉淚了。她終於抬起臉,看見了縣委書記和藹的目光,也看到了宋安生在人群中緊張的關注。她看了潘苟世一眼,低下頭說道:“潘書記他……”
“你說吧。”李向南說。
“他要我嫁給他侄子。”婷婷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你同意嗎?”
“我不同意……他就說要讓我一個人上山看林子。”她聲音更低了。
“還有呢?”
“我如果同意,他說提拔我到公社供銷社當售貨員。”
“提拔你當售貨員?”李向南簡直被潘苟世這種專橫霸道氣得怒不可遏了。他轉過頭,目光慢慢盯住了潘苟世:“是這樣嗎?”
潘苟世惶恐地來回扭着頭,好像左右尋求救援似的,一道道汗水從頭上流下來。
“肖婷婷同志沒捏造吧?”
“沒、沒、沒有。”
李向南又轉過頭對婷婷說:“肖婷婷同志,你放心。誰要打擊報復,我們就給他挪挪地方。”他停了一下又說道,“後天我們就回縣裏。從後天起,你每天打個電話到縣裏,把情況告訴我。”
婷婷看了看潘苟世,囁嚅着,想說什麼,沒說。
李向南也瞥了潘苟世一眼,對婷婷說:“沒人敢攔你打電話。”他轉過臉對康樂說:“回到縣裏,如果一天接不到婷婷的電話,就請公社書記負責。”他又對潘苟世嚴肅地說:“肖婷婷這件事,你哪兒觸犯了黨紀國法,我們下面再研究。你這公社書記是不是稱職,你自己也可以先考慮考慮。現在,”他指了指漏水的窯頂,有的地方已經在掉濕塊,“先解決這教室問題。你們打算怎麼辦?”
“我們盡、盡、儘快想、想、想辦法解決。”
“儘快到什麼時候?”李向南又指了指窯洞的一道道裂縫,“這窯洞一天也不能呆了。很危險,要立刻搬。”
“窯洞裂縫不一定要緊,”潘來發在一旁小心地賠了下笑,討好地介紹道,“有的裂幾十年也不怕。”
李向南一下火了:“不怕橫裂,還怕豎裂。不怕乾裂,還怕濕爛呢。這是窯洞的規律,你不知道?”
潘來發張口結舌了。他不知道這位年輕的縣委書記十幾年前插隊時就住過窯洞,還掏過窯洞。
“眼下確實沒房子,就是臨時解決一下,也沒有。”潘苟世說。
“房子沒有跟你們要。”李向南冒火道。他又對婷婷說:“你們做準備,今天教室就搬家。這窯洞,”他抬頭看了看,“很危險。”
婷婷像孩子般地聽從地點了下頭。
李向南蹲下身來,摸了摸坐在最前面幾個孩子裸露在捲起的褲腿外的冰涼的膝蓋,問道:“冷嗎?”孩子們有些怯生地看着他,在濕濘的地面上嘰咕嘰咕地挪着小腳丫,遲疑地搖了搖頭。他們並沒有完全弄懂剛才教室中發生的一切。
“怕下雨嗎?”李向南擦掉一個孩子膝蓋上的泥巴問道,他想起孩子們念的歌謠。
聽見這句問話,孩子們眼裏露出一絲活潑的笑意。他們都使勁搖了搖頭。一個梳着小刷子的女孩大膽地說:“不怕。”“我滑倒了,就把書包抱住,書沒掉泥里,肖老師說,學生要愛護書本。”一個圓頭圓腦的小男孩認真地對李向南說道。因為說得有些急,有點結巴。“教室黑我們也不怕。我們眼睛睜得大大的,就看見了。”孩子們活躍起來,搶着答道。
“你就是顧書記嗎?”一個小男孩閃着黑亮的眼睛看着李向南問。孩子們記得老師經常說的話。
“我是……是縣委書記。”
“你咋老不來呀?”那個小男孩又問。
面對這些天真的孩子,看見他們坐在黑暗濕濘的教室里天天盼等着縣委的“顧書記”,李向南心中感到一絲酸楚,他輕輕拍了拍孩子們的手背,說道:“今天,我們就是來看你們。我給你們講幾句話,好嗎?“
“好——。”
看着幾十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李向南慢慢說道:“第一,你們,不怕颳風,不怕下雨,學習齊努力,你們都是好孩子。”
孩子們靜靜地聽着。
“第二,你們會有一個很大很亮的好教室。”
孩子們高興地劈劈啪啪拍起小手來。
“第三,你們長大以後,不要忘記,你們現在有個最好最好的老師。”
“肖——老——師。”孩子們齊聲喊道。
李向南又拍了拍孩子們的小手,站起來。他握住婷婷的手,說:“肖老師,感謝你。我代表縣委感謝你。”
“不,我……”婷婷不知說什麼好。淚水在她眼睛裏一滴滴湧出來。
“在我們這個社會,老師是最應該受到尊重的,因為一切應該受尊重的人都是你們培養出來的。”李向南握着婷婷的手深情地說,“我們來得太晚了。請你和孩子們原諒縣委好嗎?”
婷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淚水流了下來。
李向南又和孩子們招招手,同常委們一起往教室外走。走到門口,他想起什麼,在窯洞環視了一下,目光尋到了林虹。林虹也在黑暗中看着他。李向南想說什麼,但是沒說,轉過身隨着人群走了。聽着院子裏一片雜沓的腳步聲遠去,林虹像在想什麼遙遠的事情,目光沉入恍惚。
外面的雨小了,飄着雨星。李向南同常委們一起出了院子。他目光沉鬱地看了看人群,說道:“我領大家再參觀一個地方。”隨即轉過頭,帶着隊伍往前走。整個隊伍也沉默地行進着。
一直順着來路往回走。傅老順窯門口搖着尾巴看着他們的狗,騾馬嚼着草料的牲口棚,拉着羊毛繩的獨木橋,修好台階的泥濘土坡,都一個一個過去了。泥水在沉重的步伐下嘩啦嘩啦濺響着。
李向南現在有的絕不只是對潘苟世的憤怒,也絕不只是對孩子們的憐愛歉疚,而是一種遠比這些更深刻更複雜的情緒。孩子們是純真活潑的,他們的處境則是可憐的;婷婷的信念是單純虔誠的,她的處境卻是複雜的。這些善良嫩弱的形象比任何成熟人物的言行更強烈鮮明地照射出一些角落的愚昧和黑暗。在政治上查處潘苟世這些人的專橫無能,打擊顧榮在古陵盤根錯節的勢力,統一全體縣委常委的思想,這原本是他下鄉之行處心積慮的事情,但現在不那麼強烈地吸引他的注意了。那只是他作為縣委書記現實忙忙碌碌時的最直接、最表層的思想和目的性。然而,任何一個人都還有他更深一層、更深兩層以至更深三層的思想。正是在那最深層的思想中,一個人才真正表現出他的個性,李向南才作為李向南存在着。或許,現在擠掉潘苟世這包膿的任務已沒大困難;或許,更主要是因為剛才教室的情景觸動了他深處的情感(那些情感甚至還凝聚着他少年時代的愛憎),使他從自己對歷史的探求、對社會的理想,也就是使他從自己畢生要為之奮鬥的事業來洞察現狀。他是很自信甚至還偶爾有些欣賞自己的幹練和政治手腕的,那是複雜的社會生活給予他的。但是,如果他只是一個鐵腕的李向南,他會由衷地憎惡自己。他知道自己的追求。作為這一代人,他既對以往的全部優秀傳統有着天然的親切感和熟悉通曉,又對當代世界科學文明的全部新潮流有着敏銳感受和廣博借鑒;既有思想家的理智洞察,又有着理想主義的生動激情。他的全部理智和情感凝聚在一起,使他立志為一個儘可能(“盡”字不能丟,那是他的全部熱情想像,“可能”二字也不能丟,那是他的全部冷靜估計)理想的社會而奮鬥。剛才,在陰暗濕濘的窯洞中,看着那些泥濘中的小腳丫和天真閃亮的眼睛,看着像片綠葉一樣纖弱單純的婷婷,他很動感情。那是一個青年李向南的感情。婷婷、孩子們的純真可愛,激動着他對理想社會追求的情感。而在潘苟世的愚昧專橫中,卻能感覺到整個社會滯留的那股可怕的陳腐勢力。它過去造成過民族的悲劇,現在依然力圖窒息整個人民。在古陵,在橫嶺峪,在剛才黑暗教室中的那幕場景中,包含着決定整個歷史進程的根本的社會矛盾。要深刻地揭示它。這絕不只是改組一個領導班子的政治算術。
進了公社大院,李向南站住了。人們也都散在他身旁。李向南看了看潘苟世,環指了一下公社大院東南西三面的青磚瓦房,冷冷說道:“把房門都打開,請大家參觀一下。”
潘苟世立刻明白了什麼。他結結巴巴地想解釋幾句,卻什麼也沒敢說出來。
門一個一個被打開了。
“你領着參觀,一間一間的介紹。”李向南吩咐道。
潘苟世額頭流着汗,狼狽不堪。
第一間,二十多平米的大房間,正面一門一窗,綠漆油飾,玻璃透亮。走進去,對面是高大敞亮的四扇窗。牆壁四白落地,水泥地面。辦公桌、椅子、文件櫃、報架、綠色的鐵皮保險箱。屋裏擺設不多,略顯空蕩,傢具質地比較粗糙。房頂吊著日光燈。
“幹什麼用的?”李向南問道。
“這,這是潘來發的辦公室。”潘苟世介紹道。
第二間,與第一間完全一樣,不過當了卧室。有單人床、床頭櫃、臉盆架、桌子,很髒的被子散攤在床上,滿地的煙灰、糖紙、瓜子皮,一雙塞着臭襪子的鞋,一隻在床東,一隻在床西。床頭枕邊亂放着十幾本小人書。潘苟世看見李向南注意到了床頭的小人書,額頭又沁出一層汗珠來。“這是來、來、來發的宿舍。”他介紹道。
第三間、第四間還是同樣的房間。辦公桌上落滿了塵土。說不清楚過去是誰辦公,將來是幹什麼用。
第五間,規格不同了,比前面的房間大三倍。潘苟世說,“這是另、另外的一個會議室。”屋裏放着一個落滿塵土的乒乓球枱,牆角斜倚着幾十桿紅綠彩旗,地上堆放着鑼鼓鐃鑔等,也落滿了塵土。
一間一間地進去,一間一間地出來。潘苟世越介紹越汗水淋漓,特別是介紹到最後,他口吃得厲害:“這是、是、是我、我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規格高了一級。是裡外套間。每一間同公社其他負責人的辦公室都一樣大。牆上多了一個黑木貼金的古式大擺鐘。他還另有一間宿舍,比潘來發的更臟,相同的是床頭也有許多小人書,紅紅綠綠的,多是《三國演義》、《楊家將》之類。
“這是你看的?”李向南指着那些小人書問。
“啊,啊……”潘苟世惶亂不安地說不上來。
李向南從小人書里抽出幾個疊成寸半寬長條當書籤的紅頭中央文件來,打開看了看,抬頭看着潘苟世:“這都是些什麼文件,還記得嗎?”
潘苟世答不上來。李向南輕輕哼了一聲,放在了床頭柜上。
人群很快轉了一圈。七個公社幹部,大小二十五間房子,加上電話室、傳達室,是二十七間。
“有什麼感想啊?”李向南在院子裏站住,看着潘苟世問道。
“先把這兒的會議室騰、騰出一間來吧。”潘苟世察看着李向南的臉色,回答道。他用袖子擦了一下額頭的汗。
“什麼時候騰啊?”
“最近幾天。”
“不行,”李向南說道,“今天就讓學生們搬過來。那窯洞太危險。有困難嗎?”
“啊,沒有。”
“學生們暫時搬到這兒,可以每天提醒你們抓緊時間解決教室問題。”
“是是。”
“我剛才讓你考慮一下,自己這個公社書記當得稱職不稱職,考慮了嗎?”
“我……我我不稱職。”
“是真話嗎?”李向南打量着他,“對於不稱職的幹部,你知道應該怎麼辦嗎?”
“我……”潘苟世滿額流着大汗。
“好,你先一邊工作一邊檢查,聽候常委會回縣裏開會正式對你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