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來的火車在古陵站停了。
睡眼惺忪的旅客帶着來自京都繁華的印象貼着車窗玻璃看着這偏僻的小縣城、簡陋的小站,臉上露出一種恍惚。空間的跨度給他們帶來了時間上的隔世之感。這兒的文明比北京可能落後一個世紀。
不多的一二十個人下車,不多的七八個人上車。下車的人在清晨的涼風中打個冷戰,清醒了一夜的瞌睡,在冷清的站台上左右張望着一下。或有人接,或沒人接。三三兩兩提着旅行袋、網兜、大包小包,從歪歪斜斜的綠柵欄小門中出站。車站門外有棵據說是東周時期的古柏,傳聞孟子曾在這棵老態蒼蒼的柏樹下坐過,所以又叫“留孟柏”。下面寥落地擺着幾個賣瓜子的小攤,一個油鍋正吱吱地炸着油條。
剛從古塔下來的李向南正背着手和圍個白圍裙炸油條的胖老頭隨便說話。
他扭頭掃了一下最先出站的人,一下愣住了。
是她。雖然十幾年沒見了,雖然她的穿着打扮與十幾年前迥然不同了,雖然年華與風霜使她改變了神態氣質,然而,她還是她。天下萬物,沒有比人更具有易變性的,也沒有比人更具有穩定性的了。
她第一個走出站口,立住,掠了一下頭髮,往這兒的小攤掃了一眼,很禮貌地對一個提着籃子招攬着賣花生的小孩搖了搖頭,就繼續朝前走。她依然很美。黑亮的眼睛含着淡淡的憂鬱,苗條的身材顯出柔和的曲線,這都讓人想到“年輕”、“姑娘”、“愛情”這些詞彙,想到二十歲這樣的年齡。然而,她那種中年知識女性才採用的嚴肅不苟的裝束,樸素的白襯衫,灰的確良褲,梳到後面挽起的頭髮,沒留一綹劉海的額頭,還有那種什麼都看透的淡然,都使人感到她是個有曲折經歷、不容隨便親近的成熟女性。年齡又像有三十多歲。
她今年二十八歲了吧?
她,應該說林虹,在黎明中走了。她沒有看見李向南。她離開古陵一個月了,還不知道他來古陵。如果看見他,而且知道他來這裏擔任縣委書記,她會是什麼反應?自己和她面對面時又會是什麼心情?
看着她遠去的背影,李向南微微搖了搖頭。一切都還無法想像,未知數太多。但她畢竟回來了,而她的回來對於他是一件重大事情。她不僅將糾葛起自己的感情,還將在自己這個縣委書記面臨的政治局勢中糾葛起政治風波。
這位古陵縣陳村中學的語文教師林虹,是當前全縣政治衝突中的焦點人物之一。
“喂,你是古陵的嗎?”一個氣喘吁吁的女孩子的爽朗聲音。李向南轉過頭。眼前是個挺拔精幹的姑娘。二十齣頭的樣子,梳着運動頭。她滿額是汗地提着兩個沉甸甸的大旅行袋,挎着書包網兜。
“是啊。”李向南微微笑着答道。他感到很有意思,古陵縣的縣委書記能不是古陵的人嗎?
“那你幫我個忙吧。”姑娘說。
“可以。”
“幫我提一件,你沒看我提不動了。”她被所負的重量墜得身子有些歪斜。
“好。”李向南伸手接過兩個旅行袋。
“噯,幫我提一個就行了。你提兩個,我倒空手了,那多不像話啊。”
“你不是還背着書包網兜嗎?拿在手裏,就不空手了。”
“你這個人還挺有幽默感。”姑娘邊走邊口齒脆利地說。李向南笑而不語。“你知道我說的‘幽默’是啥意思嗎?”姑娘轉頭打量了一下李向南。
“可能知道點吧。”李向南覺得很有趣。
“越說你幽默,你越幽默了。你真是古陵的嗎?”
“還能是假的?”
“是不是來出差的,怎麼看你這麼面生?”
“這麼大一個縣,你都認識?”
“大什麼呀?芝麻大一點。縣城裏的人我差不多都面熟。”
“我要是農村的呢?”
“不會。古陵人有古陵味,一看就能感覺出來。”
“你有特異功能?”
“很可能。你是新調來的?”
“可以這麼說吧。”
“你來幹什麼,農機廠?”
“你怎麼知道我是農機廠的?”
姑娘又看了李向南一眼:“你長得黑瘦,給我的感覺是。”她說著笑了,李向南也笑了。
“那我不應該是打鐵的搖煤球的嗎?”
“不,你一看就是知識分子,沒大知識,也起碼上過初中。”姑娘又看了看這個高瘦清癯的年輕人,“屬於那種勞動型的知識分子。”
“你眼光還挺尖銳啊。”李向南說,“還能看出什麼?”
“還能看出你個性很強。”
“是嗎?”李向南對這個姑娘越來越感興趣,她不像小縣城裏的女孩子。
“你是技術員,還是當小幹部?”
“嗯……說小幹部更準確些。”
“那你很可能是個小小的鐵腕人物。”
“這你也能看出來,憑什麼?”
“憑感覺和印象啊。”姑娘轉過頭問:“你聽說過我嗎?”
“沒有。”
“那你肯定剛調來。”
“你叫什麼名字?”李向南很感興趣地問,“古陵縣的知名人士?”
“我?……我叫小莉。”
“你父母在哪兒工作?”
“我父母?……”姑娘一笑,“他們不在古陵。”
“你一個人在古陵?”
“我叔叔在古陵。”
“你叔叔在古陵哪兒工作?”
“縣委。”
“縣委?他叫什麼?”
“他?”姑娘詭譎地一笑,“姓顧。”
“姓顧?叫什麼?”
姑娘又一笑:“顧榮。”
“你是顧小莉?”李向南一下站住了。
“是。”姑娘快活地眨着眼睛。
李向南凝視着她,微微點點頭:“這就有點複雜性啰。”
“有啥複雜性?”
李向南風趣地笑笑,沒有回答。眼前的這個姑娘就是省委第一書記顧恆的女兒。她本人是縣委宣傳部一個挂名的副部長。大學畢業后自己要來古陵縣,立志搞文學深入生活,已經在省級刊物上發表過一兩篇小說。她的叔叔顧榮則是古陵縣的縣委副書記兼縣長。在顧榮和李向南之間,正在展開着一場影響全縣的政治鬥爭。上級領導的女兒,政治對手的侄女,這雙層的關係是有些複雜。
這位省委書記的女兒將在古陵縣的這場鬥爭中扮演什麼角色呢?
複雜的關係必須要用複雜的態度對待。他決心爭取她,征服她。一個女孩子,當她處在一個特殊位置上時,常常會影響很多事情。
“你去北京了?”李向南邊走邊問,“有什麼收穫?”
“開闊開闊了思想。”
“北京思想是比較活躍。”
“哪像咱們古陵這土地方,閉塞保守土裏土氣的。是個人就頭腦簡單,思想僵化。”小莉一臉輕蔑,“從北京到這兒,一下火車聽着古陵人說話的口音都覺得刺耳。”
“你就這麼看不起古陵?”
“中國農民太愚昧。縣城裏的幹部也都是穿了幹部服的農民,保守狹隘。”
“那你叔叔呢?”李向南問。
“他?也好不了多少。”
這就是她對她叔叔顧榮的看法?李向南含笑打量了她一眼:“那你怎麼還要來古陵縣?”
“我有我的目的。”
“你不是寫小說的嗎?”
“你也聽說了?那你消息還挺靈通的。”小莉一笑,“我是要寫農村題材。寫城市有什麼啊?上海才有幾百年歷史?中國農村幾千年歷史。要寫出在世界上有影響的作品,就必須寫出中國幾千年的民族文化和民族個性。”
“野心還不小啊!”
“你看文藝刊物嗎?”
“看一點。”
“那上面有幾篇像樣的反映農村的小說?城裏的人一看,覺得還挺農村味,真正在農村待的人一看,味就不對。你從古陵一下車,在縣城街上一走,看着這兩邊的土山村堡,風一吹來,立刻就聞到一股黃河流域農村的味道。再到村裡跑跑,掏錢打上一斤白酒,和農民坐在炕上聊聊,喝一碗小米稀飯,就知道農村味是怎麼回事啦。”
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李向南心中寬厚地笑了笑,問:“你經常去農村跑?”
“那當然。哼,那些作家成天喊着寫農民,我看他們對農民就一點真情實感都沒有,連語言都不對勁。酸不溜溜,裝得挺土氣,其實都是從他們抽過濾嘴煙的嘴裏說出來的。”
“你思想夠偏激的。”李向南頗感有趣。
“我才不偏激呢,你看——”他們走的是火車站通往縣城的一條土馬路,兩邊拉開着間距的是城關公社、農機修配廠、農林局、畜牧局等半開不關的大門,一個個漆色模糊的木牌無精打采地拉着還沒睡醒的長臉。一個土院牆的大門上貼着兩個斗大的喜字,那是一家住宅。門口進出着喜慶的人們,東喊西吆喝地張羅着,院子裏冒起着騰騰蒸氣,五六個孩子在街上劈劈啪啪放鞭炮。
“看什麼,結婚?”
“是。你一看就能感到中國農民的性格。”
“什麼性格?”
“一雙長滿干皮粗繭和裂紋的大手,一手慢慢搓着一把黃土,一手高興地捏着把嗩吶。“
“好一個比喻!”李向南不禁讚歎起這個姑娘的藝術氣質來,“這到底是什麼性格啊?“
“勤苦耐勞,喜慶豁達。”
“這是你總結的八個字?評價很高啊。”李向南說,“這和你剛才說農民愚昧保守可是完全矛盾的。”
“這有什麼矛盾,”小莉不在意地揚了一下臉,不加解釋地接着往下說,“中國農民最苦,可他們苦慣了,他們的性格最穩定、最豁達了。他們每個人都比卓別林偉大,比卓別林的性格更成熟。”
“這個評價就更高了。”
“農村的姑娘失戀了,頂多哭兩個晚上,第三天照樣扛着鋤頭下地,拿着針線坐門口。家裏死了人,哭是哭,可還要擺席,唱戲,吹嗩吶,放鞭炮。中國管婚喪叫紅白喜事,你看,他們多豁達。他們才不哼哼唧唧、纏纏綿綿呢,他們都用喜劇的態度來對待悲劇。”
“因為他們受的苦最多,所以他們的心就有了忍耐力。”李向南贊同道,“幾千年來,他們經歷的悲劇大概是最多的,如牛負重,所以他們也就鍛造出了用喜劇態度對待悲劇的性格。就是你剛才說的豁達喜慶。是吧?”
“嗬,看不出你還有點思想呢。”小莉閃亮着羚羊一樣的眼睛看着李向南,興奮地笑道,“考考你,你看那邊過來的一男一女是不是一塊的,他們什麼關係?”
路上是三三兩兩去縣城趕集的農民,有的騎着自行車馱着輕聲哼唧的豬崽,有的顫悠着扁擔擔著蔬菜,有的吱吱咯咯拉着平車裝滿着西瓜,還有揚着鞭子的驢車馬車。稀疏的人流中,一前一後走着兩個年輕人。前面是個後生,留着分頭,穿一身有些不合體的新滌卡衣服,神情不安地慢慢走路;後面是個女子,像姑娘又像小媳婦,穿着件花褂子,挎着籃子低着頭。兩個人相隔總有十幾步遠,各走各的,誰也不看誰。“他倆相干嗎?”李向南問道。
“你連這個都不能確定?”
李向南搖了搖頭。
“他倆肯定是一路的,而且,他們肯定是只訂了婚還沒結婚的關係。”
“這能看出來?”李向南驚訝道。
“不信你去問問。”
李向南點點頭和那個後生走到了並肩,問道:“你是哪個村的?”
“孫堡的。”後生答道。
“去縣城?幹啥?”
後生臉紅了,支吾了一下,回頭朝那個女子瞥了一眼,“去照個相。”
“照相?”
“剛訂了婚。”
李向南不禁為小莉的判斷力驚嘆了。“你是怎麼看出來的?”他又和小莉走到一起時,問道。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一眼看去的感覺。”
“這可是藝術家的天賦。”李向南說,“來,我也考考你,你看看這換豆腐的,能看出什麼?”他們路過的這家門前台階下,正停着一副豆腐挑子,拿毛巾擦汗的老漢正和站在門口打聽價錢的主婦對答。
“拿什麼換哪?”
“黃豆黑豆都行,一斤換一斤半。”
“要小米、玉米嗎?”
“不要。”
“拿錢買呢?”
“兩毛六一斤。”
“拿糧票換行不?”
“行,兩斤糧票換一斤。”
“你等着。”女人轉身進門了。
“一看,這賣豆腐老頭就是個光棍漢。”小莉說道,“那位大嫂肯定兒女都大了,不在身邊。”
“你能看出這些來?”李向南又驚訝了,“好,這些先不說,你從他們剛才的對話中能知道什麼有關農業生產和經濟方面的情況嗎?”
“你問這?”小莉費解地看着李向南,搖了搖頭,“不知道。”
“我告訴你好嗎?”
小莉點點頭。
“第一,現在糧食集市上,黃豆黑豆賣三角九、四角錢一斤,對嗎?”
小莉轉着腦子核算了一下,一斤豆子換一斤半豆腐,一斤豆腐賣兩角六,“對。”她點了一下頭。
“第二,這老頭家不缺口糧。他村裡其他人家也不富餘豆子。”
“嗯……是。”
“所以這老頭不是山上的,是這川地的。”
“這一眼能看出來。”
“第三,現在糧票在有些場合也起着鈔票的流通作用,合一角三一斤。第四,這一點結合上咱們縣城鎮居民糧食供應的比例和牌價——這供應比例和牌價你知道吧?”
“知道。”
“這結合著就能推算出,現在古陵糧食集市上,麥子三角八一斤,玉米一角四一斤,高粱一角三一斤,小米三角錢一斤。”
“你是不是打聽過?”
“不,我這是算出來的。”
“怎麼算?”
“這個算法稍有些複雜,有時間我給你細講。”
“那我去集市上核對一下。”
“不用,你問問這賣豆腐老頭,他肯定知道。”
小莉走到賣豆腐的老漢面前,問道:“大爺,您是哪個村的?”
“我宋庄的。”
“大爺,這會兒去集上稱點麥子、小米、玉米,您知道價嗎?”
“麥子,三毛八,好點的三毛九,差點的三毛六七。玉米一毛四,小米是三毛。你們這是打外地剛來的?”
“是。”李向南也走上來,他掏出煙遞給老漢一支,老漢慌不迭地推讓着,連連謝着接過來,李向南給他點着了火。
“大爺,您家幾口人啊?”李向南和氣地問。
“我是一個人吃了全家飽,光棍一人。”老漢噴出煙來笑呵呵說道。
李向南和小莉含笑對視了一下,都為對方的判斷驚嘆着。
“你們宋庄學校前面那段拐彎坡路修好了嗎?”李向南又問。
“修好了,修好了。”老漢連連點着頭說道,“壞了兩年也沒人修,一下雨就翻大車。前兩天縣裏來的李書記下了指示,不修好,就把公社大隊幹部都抹了,這不是都怕掉烏紗帽,才三天就修好了。昨兒早晨都走大車了。”
“咱們縣新調來縣委書記了?”小莉看着李向南驚異地問。
“……好像是。”李向南一笑。
“你還不知道?”賣豆腐老漢說道開了,“這可算個青天大人。”
“青天?這麼叫可不好,把他要叫垮了。”李向南說道。
“大伙兒現在都叫他李青天——連山上村子都這麼叫。我們村的海狗,老婆被公社幹部糟蹋上吊了,自個兒還被戴上壞分子帽子,冤了十幾年,告天告地告不準,這不是李書記剛來,就給他申了冤。”
買豆腐的大嫂拿着碗從院門走出來。李向南打量了她一下,沖老漢道了再見,提起旅行袋和小莉一起又往前走了。
“你怎麼不打問打問那個大嫂家的情況了?”小莉問。
“你的藝術直感我完全信得過,免驗了。”李向南風趣地答道。
“嗬,工業術語也上來了。”小莉說,“你是理智思維型的大腦。”
“咱們這不成了互相吹捧了?”李向南哈哈大笑。
小莉也被他的笑聲感染了,快活地笑起來。“哎,新調來的縣委書記啥樣?”
“平常樣吧。”李向南含着一絲幽默說道。
“是老的還是年輕的?”
“還算年輕的吧。三十一二歲。”
“結婚沒有?”
“結沒結婚有什麼關係?”
“這一點對判斷他很重要。”
“聽說他沒結婚。”
“三十歲了還沒結婚?那不是性格孤僻,就是事業家,要不就是野心家。”
“這麼絕對?”
“他能力強嗎?”
“別人說他可能有點吧。”
“那古陵就有麻煩了。”小莉自言自語道。
“怎麼有能力倒麻煩了?”李向南問。
“你不了解情況,別問了。”
李向南又打量了小莉一眼。這位省委書記的女兒很有意思,她對顧榮的態度也頗耐人尋味。
“小莉。”隨着一聲叫,一輛自行車在他們面前停住。
兩個人一抬頭,正是顧榮。
“叔叔,我可在站台等你了。怎麼也不見你來,東西又多,我又拿不了。”
“怪我,吉普車臨時出故障了,只好找個自行車。”顧榮那張刻滿有力皺紋的、有點虎相威嚴的大臉盤上堆滿了長輩的歉意。看見旁邊提着旅行袋的李向南,他怔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向南,怎麼叫你碰上了?”
“可讓我賣苦力了。”李向南開玩笑地雙手把旅行袋提了提。
“來來,有功必賞,中午管飯。叫小莉幫着炒菜。”顧榮伸手把旅行袋接過來,放到自行車上。
“你和我叔叔認識?”小莉驚異地問。
“那當然啰。”李向南詼諧地一笑。
“從北京來一路上還順利吧?”三人一同走着,顧榮推着車順口問道。
“和那個林虹碰上了,還是面對面的座位。”小莉說。
“她去北京幹什麼?”顧榮又問,覺得失口,瞥了李向南一眼。
“誰知道她,可能是上訪告您狀去了吧?”
“你認識林虹?”李向南問小莉。
“她?哼,我早認識了。”
李向南看了看小莉。她對林虹的情緒怎麼這樣尖刻?只是因為林虹反對了她的叔叔顧榮嗎?“你對她什麼看法呀?”李向南不露聲色地問道。
“對她能有什麼看法?爛貨。”
這句惡毒而又刻薄的罵人話使李向南震驚了。這難道是剛才那個活潑可愛的姑娘嗎?
“算了,不說這些了。”顧榮岔開話題,“見到你爸爸了嗎?”
“沒有,我沒去省里,直接回來的。”小莉答道,又接着自己剛才的情緒說,“叔叔,林虹願意告狀就讓她告,你什麼也別在乎。關鍵是你把古陵的政局穩住就行了,主要是掌握住幹部,別在縣委內部出反對派。”
“好了,不談這些了。你搞你的文學,少摻和政治。”顧榮連忙揮手打岔。侄女這些話當著李向南的面說出來,使他極為尷尬。
李向南打量了一下小莉。這個姑娘遠不像剛才印象的那麼簡單。年紀輕輕還頗有權術。看來,這位省委書記的女兒將是整個古陵局勢中不可輕視的角色。
“叔叔,新來縣委書記了?他和你關係怎麼樣,融洽嗎?你現在一定要籠絡住他。”
“小莉你胡說些什麼呀。你還不知道嗎?”顧榮仰身大笑,連忙打斷她的出謀劃策。他指着李向南剛要介紹,又被小莉跳躍而出的新話題打斷了。
“叔叔,這是開什麼會啊?”小莉手一指,問道。
快進縣城了。路邊是縣招待所,大門口的人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在他們旁邊,一群兩腳露濕的農民正圍着一個農村幹部亂鬨哄說道:“我們天不亮三十里路趕來,就是為這事。一定把咱們意見帶上會去。千萬。”招待所門外好幾堆這樣的人群,都在鬧鬧嚷嚷說著什麼,嘈嘈亂亂地快擠上街來。
“那牆上不是寫着呢。”顧榮冷冷地一指。在招待所大院門兩邊的牆上貼着大幅標語:“熱烈歡迎參加提意見提建議大會的全縣各單位代表!”
“開了幾天啦?”小莉問。
“三天,今天是最後一天。”顧榮答道。
“怎麼叫提意見提建議大會啊,有這樣的名?”
“這個名不好?”李向南問。
“提什麼意見?”
“給縣委提意見嘛。”李向南笑着回答。
小莉疑惑地看看顧榮。
“說穿了,是給我提意見。”顧榮冷冷地說。
小莉愣了:“這像個整風會。”
“那還用說?”顧榮沒好氣地說。
“整你?這是新來的縣委書記搞的?”小莉說。
這時,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走過來,是縣科委主任庄文伊。“小莉回來了?”他看見了小莉。
“回來了。”小莉答道。
“李書記,這是你要的材料。”庄文伊把一卷材料遞給李向南。
“好。”李向南點頭收下。
小莉驚愣了,看着李向南。
“總結大會準時開嗎?”庄文伊問。
“還是准九點開吧?”李向南商量地轉頭問顧榮。
“可以。”顧榮表情冷淡地答道。
“那我走了,我正參加着小組討論呢。”庄文伊匆匆走了。
“你就是新調來的縣委書記?”小莉看着李向南問道。
“應該是吧。”李向南不失幽默地回答。
一米七八的高個子,黑而清瘦的臉,炯炯有神的眼睛,絡腮鬍,一身洗得發淡的深灰色確良衣服,褲腿挽到小腿肚,赤腳穿着一雙舊涼鞋。
新來的年輕縣委書記沉穩含笑地站在小莉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