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雨很大。李向南推着車出了縣委大院,迎面碰見穿着雨衣的小莉。小莉看見他,一下高興地笑了,問:“你去哪兒?”

“我去陳村。”

不知為什麼,小莉那樣打量了他一眼:“去幹什麼?”

“去看看干休所。”李向南答道。

“我陪你一起去吧?”

“這麼大雨,你去幹什麼?”李向南說。

小莉又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李向南笑笑,一抬手:“那我走了。”他一邁腿上了車,騎着走了。

大雨中的縣城街道空蕩蕩的,河一般地流着水。風夾着雨猛烈撲掃着水面,激起一片片白茫茫的水氣。

一出縣城便覺豁然開朗。一條林蔭道一路下坡彎轉着伸向前方,遠遠的在一片片村莊的團影上,西山像雲一樣若有若無,南邊北邊的山影也隱隱約約。大雨很有氣勢地籠罩着幾十里川地。沙石路面在車輪下滑軟地沙沙響着。風卷着雨迎面鞭打到臉上,麻麻地疼。路邊的楊樹一棵棵掠過,兩邊一塊塊梯形的麥田也飛快閃過。下了一個坡,過了一座石橋,混沌的河水在橋下喧響着,一個拐彎就扭過來和道路並肩往前奔着。往常鋪滿鵝卵石的河灘現在是滿蕩蕩的急流。雨霧中,那片灰濛濛的村子就是陳村了。遠遠地,他看見那棵老槐樹的影子了,像個手搭涼棚的老人。他心中湧起一種異常親切的情感。他出生在古陵,一直住在陳村,六歲才去了北京。那棵老槐樹是他童年記憶里的一個鮮明形象。

現在,陳村中學就在那裏,林虹就在陳村中學。

這一切,又很有些複雜地衝擊着他。

周末的黃昏,北京公園湖畔的林蔭道上,李向南和林虹散着步,談着那個時代年輕人最願意談的理想。

他們談到馬克思對女兒提問的回答。

你對幸福的理解是什麼?

馬克思:鬥爭。

你最喜歡的格言是什麼?

馬克思: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

…………

“那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林虹問。

“紅色。”李向南答道,又問,“你呢?”

“我喜歡紅色和白色。”

他奇怪地皺了一下眉:“為什麼?”

“我從小就喜歡這兩種顏色。白色純潔,紅色燃燒,是嗎?”他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紅色的裙子,白色的襯衣,對比鮮明,又很協調。他還想到了她畫的一幅國畫:《紅裝素裹,分外妖嬈》,茫茫雪原上懸着一輪紅日。

“你的理想是什麼?”林虹問。

“改造社會。”

“那你最喜歡的座右銘是什麼?”

“百折不撓。”

她沉思着不說話了。

“你不喜歡?”他問。

“不,我非常感動。”

他站住了,看着她;她也站住了,轉過來迎着他的目光。

被晚霞染紅的湖水在她身旁波粼粼地閃閃發光。

路邊幾棵榆樹下,閃過一間白灰牆的小房子,敞開的窗戶里一個年輕人正帶着一個小男孩在縫紉機上做活。這是兄弟倆開的小裁縫鋪。他們抬頭看見李向南,認出是縣委書記,朝他熱情地招招手。

到了陳村,雨小了,天上還陰霾密佈,幾股流雲像煙一樣在頭頂瀰漫著,還飄曳着極細的雨絲。路很泥濘。他推着車子來到陳村中學。走過一排排教室,在靠近操場的最後面有一排灰磚平房。問了問,最邊上一間就是林虹的宿舍。車在屋檐下靠住了,雨衣也脫下來搭在了上頭。他掏出手絹擦去滿臉的雨水,在台階上蹭掉腳上的泥濘,走上台階去敲門。不知為什麼,他居然有些緊張。

屋裏沒有聲音。門虛掩着,他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看空曠的操場,推門走了進去。

屋裏很乾凈。單人床上掛着白紗帳,靠窗的二屜桌上鋪着白桌布,桌上的玻璃杯里沖泡着麥乳精,杯里插着一隻不鏽鋼小勺,還微微冒着熱氣,想來她剛剛出去。屋裏飄散着一股幽香,一個成熟的未婚男子踏入年輕女性的房間,總難免有些異樣的飄蕩。他站着等了一會兒,平靜下來打量起整個房間來。

牆上掛着小提琴,還有一個琴盒,是琵琶。書架旁有個課桌,上邊擺着筆墨,鋪着宣紙,是正在畫的一幅國畫。他環視了一遍,發現房間裏的第一個特點,就是到處是白色:蚊帳是白的,床單是白的,攏卷在一邊的窗帘是白的,桌布是白的,就連書架上遮塵的帘布和小提琴盒外邊的布套也是白的。她還和過去一樣喜歡白色。可是紅色呢?只有一點點,就是靠窗檯的桌角立着一個穿着紅色衣褲的塑料娃娃。他沉思地走到那張鋪着宣紙的課桌前,正在畫的是雨中菩提七峰遠景,山影朦朧,一片令人惆悵的色調,近景的幾棵樹卻不甚協調地出現了一些凌亂的線條,好像畫者的目光一從遠景拉到近景,情緒突然變得煩躁起來。

牆上的鐵夾子還夾着幾十張畫稿。他拿下來一張張翻看着,都是她畫的。有一幅畫,他一看便停住了。這是林虹的自畫像,神情憂鬱淡然。再一幅,是古陵雪景。山川,田野,遠處的樹林,近處的村莊,都被白雪籠罩着,一片雪白和為了襯托雪白而有的幾筆黑蒼蒼的線條。他想起了她過去畫的《紅裝素裹,分外妖嬈》,他發現,林虹所喜歡的紅色已經從她的畫中消失了。

他突然感到惆悵。十幾年過去了。生活給她帶來的變化想必是巨大的。再往下看,又是幾幅雪景,一片迷惘,又含着一絲凄涼。接着有幾幅怪石,又是那種凌亂而強烈的線條,他注意到其中一幅小畫,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大睜着天真的眼睛,在她的臉蛋上,終於看到了罕見的紅顏色。

他站了一會兒,回到桌前坐下了。房間裏的佈置,畫稿中的色調,使他走進了林虹的世界。她此刻的心境怎麼樣已經大致浮現出來了。他發現窗戶上幾塊玻璃被打碎的,用白宣紙貼着。

他眼前浮現起1966年冬天的情景。

西伯利亞寒流正襲擊着北京城。呼嘯的西北風中,北京街道兩邊牆上的大字報紙嘩嘩響着。林虹像影子一樣一聲不響地出現在他面前。

“這麼長時間你到哪兒去了?找你也找不見。”他生氣地問,已經幾個月沒見到林虹了。她低着頭雙手插在棉大衣口袋裏,沉默着。

“林伯伯怎麼樣了?”

“他死了……”

一張碎大字報紙被西北風卷着在他腳旁疾速滾過。

“伯母呢?”好一會兒,他才又問了一句。

“也死了……”

他一句話說不上來。這才發現林虹變得消瘦憔悴。

“你們能要我嗎?”她低聲問。

李向南鼻子一酸:“來吧。”他正在組織一支不到二十人的隊伍,準備步行去延安。

從那時起,林虹就變得沉默寡言。一路去延安,她和高中的男生一樣每天步行八九十里,腳上打滿了血泡也一聲不響。每次李向南想幫她拿背包,她都默默地抓住背包帶不鬆手。當遠遠看到寶塔山,大家一起歡呼着奔跑時,她也露出了笑容。在回來的路上,他們二十來個人在一個只有三十戶人家的山村裡留下了,在那裏整整勞動了十個月。

一年過去了。1968年秋天,李向南因為有對“文化大革命”懷疑的言論,被工宣隊隔離審查了四個月後,剛剛出學習班。夜晚,他獨自在學校雜草叢生的操場上散步。月色很冷。林虹從黑魆魆的樓影里出現了。

“你怎麼來了?工宣隊會注意你的。”他說。

“我早就要來了,”她扭頭看了他一眼,“我才不會不相信你呢。”

倆人並肩緩緩走着,沉默了許久。“我已經報名了……”她低着頭說道。畢業分配已經開始,初中都是去內蒙古兵團。

“去兵團挺好的,都是北京學生,各方面條件也穩定一些。”他說。

“不,我……想和你一起去插隊。”她急急地說著,扭頭看着李向南。

“你不要和我在一起。”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以後怎麼樣。”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保護你,還可能給你帶來麻煩。”

“我不怕。”

“那也不好。等我在村裡扎住根,情況好一點了,你如果想來,再轉來,好嗎?”

她低着頭慢慢走着,沒說話。

“你在想什麼?”李向南問。

“我在想你最喜歡的格言。”半晌,她才說道。

“百折不撓?”

“你以後會灰心嗎?”

“不會。百折不撓後面還要加上四個字:愈挫愈奮。”

她抬起頭,轉向他:“我也覺得你永遠不會灰心的。”

“是。一個人的知識、經驗可以增加,熱情磨滅了就很難再獲得了。”

“一個人的生命就體現在他的奮鬥上。”

“而且,奮鬥不是抽象的。離開了為理想的社會奮鬥,奮鬥就失去了最大的意義。”李向南說。

她沉默了許久,然後看着他問道:“可現在的社會理想嗎?”

他沉默着,過了一會兒,說道:“我們會有一個理想的社會的。”

“通過我們的奮鬥,是嗎?”

在月光下,他們的目光相遇了。

他當時為什麼不帶她一起插隊呢?多少年來他一直後悔這件事。他沒想到一下鄉就再也沒有見面,甚至連音訊也斷了。現在,林虹是找到了,但十幾年過去了。

門推開了,是學校傳達室的老頭:“林老師不在?她的信。”

“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你到學校後面找找她,河邊老槐樹下。”

老傳達走了。李向南拉門出了房間。

一出學校後門,就看到了嘩嘩流淌的小河。因為下雨漲水,黃濁的水面漂流着樹枝草葉。踏着石子路轉了幾個彎,就來到了大槐樹下。林虹正墊着膠袋坐在水邊的一塊青石上,眼睛恍惚地看着湍流的河水。渾濁的河水沖刷着岸邊,在她腳下翻卷着小小的浪頭。一縷煙雲從槐樹上垂下來,在她頭頂上繚繞着。

他朝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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