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摩斯路上一片混亂,交通幾近斷絕。許多擠不進交易大廳的人都涌在街面上,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為“新遠東”,更為自己的命運嗡嗡議論着。不論是說的還是聽的,幾乎全都滿臉愁雲。
頭上的天卻出奇的晴好,麗日高懸,陽光燦美,天空像被水洗過似的,一片明凈。
可終是冬日了,雖是無風無雨的好天氣,仍是很冷的,有錢的老爺、太太們被裘衣棉袍包裹着,一個個變得臃腫起來;短裝布衣者也大都縮着脖子袖着手……
其時,白牡丹也穿着件軟緞絲棉小紅襖,圍着白圍巾站在摩斯路上,注視着事態的發展。
不同的是,她的心境和街上的人不一樣,不僅僅是來捕尋這最後的機會,更是放心不下朱明安。昨夜雖說掛了電話,和朱明安談過了,卻仍是憂心忡忡,怕朱明安會出事,才趕來了。趕來后,交易大廳進不去,就一直立在街上向四樓寫字間的窗口看。
朱明安的身影出現在窗口時,白牡丹嚇白了臉。那當兒,朱明安還是背對着窗外的,可白牡丹一下子就認出了朱明安——朱明安的身影她是熟悉的,身上穿着的那套米色西裝她更熟悉。
白牡丹只一愣,便帶着哭腔大聲對朱明安喊:“明安,別……別這樣!”
街面上已是一片驚呼聲,她的叫喊被淹沒在人們的驚呼聲中,顯得那麼弱小。站在窗台上的朱明安顯然沒聽到她的喊聲,也沒看到她,一邊向寫字間房裏叫着什麼,一邊轉過了身子。
這時,白牡丹還不知道寫字間裏發生的事,以為朱明安只要看到自己,或許會打消這輕生的念頭,又推開面前擋着她的人,哭着往窗下跑,邊跑邊叫:“明安!明安!你千萬別……別這樣做……”
然而,未待她跑到窗下,一團黃光閃過,朱明安已跳下了樓。
白牡丹眼前一黑,覺得整個摩斯路都為之震顫了,在那震顫中,她腿腳軟了,身不由己地要往地上倒……
一個穿裘衣的年輕太太扶住了她。
她偎依着那個年輕太太,站了一會兒,透過淚眼看到,聚在街面上的人正往朱明安跌下的地方涌,便定了定神,離了那年輕太太,跟了過去。
撞入眼帘的情形令白牡丹極為震驚:到這地步了,一些絕望的人們仍不放過朱明安。如同一群餓瘋了的狼,正對朱明安進行最後的索取。
他們有的在扒朱明安身上沾着鮮血的西裝上衣,有在拽朱明安已跌破的西裝褲子;毛衣、領帶、皮鞋自然也被快手們麻利地扒走了——就連貼身穿的襯衣也被扒走了。
白牡丹掛着滿面淚水,推搡着面前阻擋她的人,嘶聲大叫道:“快住手!你們還……還是不是人呀?他……他都跳樓了,你……你們還這麼對他……”
沒人理睬她的哭叫,這時刻,人們已喪失了理智。
白牡丹只得不顧一切地往人叢中擠,好不容易撥開人群擠到朱明安面前時,朱明安身上的衣物已被扒光了,上身赤裸着,可還沒最後咽氣,嘴唇和眼皮還在動。
白牡丹撲倒在冰冷的地上,托起朱明安滿是鮮血的腦袋,眼淚汪汪地抬頭看着眾人說:“他……他還沒死,求求你們幫個忙,把……把他送到醫院……”
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太太“哼”了一聲問:“你究竟是他的什麼人?”
白牡丹說:“我……我是他的朋友,求……求你們了……”
中年太太手裏提着朱明安的白皮鞋,把白皮鞋在白牡丹面前一晃,又問:“你能替他買回我的股票么?”
白牡丹近乎絕望地訥訥着:“先……先要救人……”
另一個紳士模樣的老者認出了她:“你不是大舞台的白牡丹么?”
白牡丹點點頭,把一臉淚水灑到了朱明安身上。
老者嘆了口氣道:“好吧,今日衝著你白小姐,我去醫院叫人!”
老者走了,白牡丹才撫着朱明安的臉膛,哽咽着說:“明安,你這沒良心的東西,竟……竟真走到了這一步!”
朱明安糊滿血水的臉膛抽顫着,艱難地對她笑,手還試想往她面前伸,口中喃喃地叫她:“白……白小姐……白小姐……”
白牡丹一面寸腸萬斷地連連應着,一面脫下自己的軟緞小紅襖,想給朱明安穿上——這麼冷的天,她怕朱明安會在醫院來人前凍死。
她的襖卻太小,朱明安根本沒法穿。她只好把它蓋到了朱明安赤裸的身上。
然而,襖剛蓋好,朱明安竟死了,至死兩隻英俊的眼睛還大睜着,愣愣地看着白牡丹和白牡丹身邊這個不可理喻的瘋狂世界……
這不可理喻的世界真是瘋了——
朱明安剛咽氣,樓上交易市場的窗口,又有一個穿藍棉袍拖小辮的男人跳將下來,“轟然”一聲落在距白牡丹和朱明安的屍體不到十步開外的地方,當場殞命。又有幾個人撲上去扒那男人的藍棉袍,偏巧,警笛響了,一伙食屍動物才拔腿逃跑。
警笛越響越凶,轉眼間便在摩斯路上響成一片。伴着警笛的,還有英國巡捕、印度巡捕“咔咔”的腳步聲和嘰里呱啦的叫喊聲。街面上的人知道西洋鬼子要抓人了,開始四處逃散。
白牡丹沒跑,緊緊抱住朱明安的屍身,像是抱着那個永難釋懷的中午。
那個中午,這個小男孩一般可愛的男人曾真實地屬於她,現在終於又屬於她了,依然那麼真實。一時間,精神便恍惚起來,且於恍惚之中見到,剛才那個滿臉橫肉的中年太太被一個英國巡捕抓住了,被抓住時手上還提着朱明安的白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