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連續八年奮鬥,從未回家一次
誰家的喜鵲叫了
那是“上樑”的日子。
一掛重鞭響過之後,老姑夫家翻蓋的新房就算是落成了。
這些天,累是累了一點,但一家人都喜滋滋的。雖說是舊房翻新,卻也“里生外熟”。那土坯房的外層已換成了磚的,是紅磚。房頂呢,準備的是“金鑲玉”;那是一半的麥草,一半的小瓦呀,好歹也算是起了“龍脊”的。翻蓋房子時,村裡前來幫工的人很多,也都是自願來的,這對單門獨戶的馮家來說,已算是天大的體面了。
自然,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劉漢香的功勞。修房蓋屋不是簡單的事情,這說明,一個女人終於把一個家撐起來了。
偏晌午的時候,老姑夫正在給匠人們散煙呢。煙是本縣生產的“杏花牌”,一毛七一包,這對一般的人家來說,也說得過去。梁已放了正位,“龍脊”已坐穩,剩下的只是些碎活了。他把煙一支支扔過去,笑着說:“爺們,歇會兒,都歇會兒。”匠人們接了煙,趁着休息的時候,給老姑夫開些鹹鹹淡淡的玩笑。這些日子,老姑夫大約是喜昏了頭,不時會弄出些小差錯。比如,讓他送釘子的時候,他遞的是斧頭,讓他遞把瓦刀,他偏又送的是泥抹……於是就不斷地有匠人取笑他:“老姑夫,你聽,你聽,喜鵲叫了!”他迷迷瞪瞪地四下望去,說“喜鵲?”匠人就說:“可不,喜鵲。迷吧,很迷吧。是給兒子娶媳婦呢,還是想給自己娶呢?!”老姑夫慌忙朝灶屋裏看了一眼,說:“別亂。別亂。”
“轟!”眾人都笑了,大笑。
可笑着笑着,驀地,人們就不笑了,那笑散得很凈。這是因為院子裏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後邊還跟了一群人!
——支書來了。
論說,支書來了也沒什麼,如今不是已經“親戚”了嗎?可支書的臉色卻一點也不“親戚”,那臉是紫的,是漲出來的黑紫!那臉看上去黑麻麻、苦艾艾的,就像是剛剛撒上了一層炒熱的芝麻,或者說是讓人踩了一腳的紫茄子!他進得院來,渾身顫着,很突兀的,竟然下淚了!支書劉國豆站在那裏,滿眼都是淚水……頃刻間,他破口大罵,他像狼嗥一樣地高聲罵道:“那良心都讓狗吃了?!那是人嗎?屙的是人屎嗎?!乾的是人事嗎?!——豬!——狗!——王八!!”
院子靜了,那罵聲徜徉在秋日那溫煦的陽光里,就像是兜頭潑下的一泡狗尿,淋淋漓漓、哈哈辣辣地打灑在人們的臉上!有那麼一會兒工夫,人們懵懵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叫人想不到的是,支書也會下淚,這是從未看見過的……可是,分明的,那眼裏汪着的是恨。那恨是切齒的、是透了骨的!
有一刻,老姑夫磨磨地走上前去,賠着笑臉說:“國豆,你……這,這是咋啦?是娃們又惹你生氣了?”
國豆冷冷地哼了一聲,一臉麻坑炸着點點黑火,那牙咬得嘣嘣響,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重重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而後,他大聲對眾人說:“今天,我劉國豆不要臉了!我這臉也不是臉了,是破鞋底!是爛席片!是他娘的臭裹腳!是那千人踩、萬人跺的螃蟹窩!……”就這麼說著,他長嘆一聲,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說:“事已至此,不說了,啥也不說了……砸!給我砸!!”
一語未了,劉家的人就齊伙伙地擁上來了……
這當兒,正在灶屋裏做飯的劉漢香疾步搶上前來,當院一站,說:“慢着。”而後,她轉過身去,對氣瘋了的劉國豆說:“爸,你還講理不講理了?這院蓋房礙你的啥事了?你憑啥要砸?!誰敢砸?!”
看見女兒,國豆兩眼一閉,緊着又嘆了一聲,頃刻間撲嚕嚕熱淚長流……他說:“閨女呀,你還在鼓裏矇著哪,人家早把你晾在乾地里了,我的傻閨女呀!你上當了呀!人家是黑了心哪!人家……不要咱了呀!”
劉漢香的臉“刷”一下就白了,可她仍在那兒站着,輕聲說:“爸,你,咋說這話?說誰哪?——我不信。”
劉國豆跺着腳說:“閨女,我的傻閨女呀,事已至此,我也不瞞你了。那姓馮的小子,那王八蛋,那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東西,如今是提了營,當了官了!人家熱熱鬧鬧地娶了個城裏的姑娘,他他他……婚都結罷了呀!”
頃刻間,劉漢香覺得天旋地轉!她身子搖了搖,仍固執地說:“我不信。爸,你聽誰說的?我不信。”
這時候,大白桃撥開人群,從後面撲過來,哭着說:“我可憐的閨女呀!你爸他都打聽清楚了,真真白白呀!這是他戰友親口說的,人家才轉業,人家現在是咱縣武裝部的幹事。人家說,事已經辦過了,這還能有假嗎?!上天要是有眼,下個炸雷吧!……”
不料,劉漢香怔了一會兒,卻突兀地笑了,她慘然地一笑,說:“看來,是真的了?”
大白桃哭着說:“……真真白白!”
此時此刻,只聽房頂上“咕咚”一聲,有人把手裏的瓦刀摔了!緊接着,又聽領頭的匠人老槐氣呼呼地說:“收工,不幹了!”於是,呼啦啦的,匠人們全都從房上撤下來了。
可是,劉漢香卻上前一步,抓住了劉國豆的手,顫顫地說:“爸,閨女丟了你的臉了。我問一句,還要閨女嗎?”
劉國豆淚眼模糊,緊着長嘆一聲,說:“要。閨女啥時候都是我閨女。”
默默地,劉漢香眼裏有了淚。那淚含在眶里,盈盈滿滿地轉着,卻沒有掉下來。她緊抓着父親的手,輕聲說:“爸呀,斷就斷吧……人家要是執意不願,就算了。我不生氣,你……也別生氣。”
劉國豆的頭搖得像披毛狗一樣,那牙咬了再咬,恨不得立時把牙碎了!他說:“香呀,香,這口血——老難咽哪!”
禿嚕一下,劉漢香臉上掛着兩行冷淚,她說:“咽了吧,爸。你要是還要閨女,就咽了。”
就這麼說著,劉國豆突然抓住了閨女的手,往眾人面前一舉,說:“看看這雙手,要是有良心,看看這雙手吧!……”
是啊,那手已不像是姑娘的手了,那手已變了形了,那手上有血泡、有一層層的老繭,那手,如今還纏着塊破布呢……那就是一天天、一年年磨損的記錄!
劉漢香兩眼木獃獃地掃過整個院子,那一處一處啊,都留有她的印痕……劉漢香嘆了一聲,艱難地說:“爸呀,別砸。你要是砸了,那是砸你閨女的心哪!這個家,置起來不容易。咱既然沒有做過虧心事,你就讓我善始善終吧。”
返過身來,劉漢香又抓住了匠人老槐的手,說:“槐伯,坯,是我張羅着脫的。房,是我張羅着蓋的。這也算是我在馮家這些年來的一個見證。你老……就成全我吧。別走,求你了。”
一時,眾人都默默的,眾人臉上都像是下了霜!
這是多大的打擊呀!本是喜哈哈的,突然就……劉漢香的心都要碎了,她的臉慘白慘白。可她仍笑着對眾人說:“面都下鍋了,還讓豆腐嫂特意磨了一盤好豆腐,還是……把豆腐吃了吧!”
陽光很好,陽光就像是發麵蒸出來的熱饃頭,暄暄的,柔柔和和的。抬頭看去,房頂上“龍脊”已立起來了,東邊的“龍頭”已經扣好;西邊的“龍頭”也已裝上……“龍脊”上還插着三面小旗,小旗在微風中獵獵地飄動着,可人心很涼。院子裏,人們都默默地站着,該說些什麼呢?還能說什麼呢?!
“撲通”一聲,老姑夫跪下了,就在當院裏跪着!他伸出兩隻手來,左右開弓,一下一下地扇自己的臉……那巴掌重重地打在臉上,發出一種“撲嗒、撲嗒”的聲響,打得他自己滿嘴流血!
沒有誰動,也沒有誰說一句話……
劉漢香長嘆一聲,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說:“爹,這不怪你。你別這樣,起來吧……房,咱還要蓋呢。”
老姑夫跪在那裏,嘴哆哆嗦嗦地說:“作孽呀,這是作孽!……這事,要是真的,那畜生,要是真做下了這等傷天害理的勾當,我……無話可說。你們扒我的房,砸我的鍋,任憑老少爺兒們處置!要是還有個……轉換頭兒。爺兒們哪,我這就派人進城找他去,是死是活,把那娃子弄回來。當面鑼對面鼓,給我說個究竟,也給老少爺兒們有個交代!”
仍然沒有人說話,人們的眼就像是錐子、是繩套、是火藥罐……
終於,支書劉國豆說話了,劉國豆說:“……好,也好。雖說覆水難收,嗨,到了這一步了,仁至義盡吧。老姑夫,我給你三天的時間。三天以內,你那當了官的兒就還是官。三天之後……”劉國豆獰笑了一聲,咬牙切齒地說:“我這一罐熱血,可就摔上了!他那軍裝,咋穿上的,我咋給他扒下來!他縱有日天的本事,我還讓他回土裏刨食……不知你信還是不信?!”
日光亮亮的,可人們心裏很寒,很寒哪。
接着,劉國豆又說了一個字:“走!”說完,他帶着人走了。
院子裏靜了一會兒,匠人老槐默默地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重又上了房,他站在房角的架子上,高聲對徒弟們說:“幹活!活要做好,做細……不過,一口水都不能喝!”他的意思很明白,飯不吃,活要做。他要叫人看看,什麼叫仁義!
徒弟們也都跟着齊刷刷地上房了,活做得很緊,很細,那是憋着一口氣做的……場面上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熱鬧,話極少,吐出的也是一字半字,像炮捻似的,有股子火藥味:“泥!”“瓦!”“灰!”……
在眾人面前,劉漢香表現出了超常的剛強!她的臉雖然白煞煞的,但沒有人能夠看透她的內心,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她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只見她執拗地甚至是武斷地把老姑夫從地上拉了起來。老姑夫仍在地上跪着,他像一堆泥似的癱在地上,死活就是不起來……有那麼一刻,兩人僵持着,可劉漢香還是把他拽起來了。她說:“爹,別讓人看笑話了,咱是蓋房呢。你要是再不起來,我就跪下了。”
而後,她仍像往常那樣指揮着蛋兒們,該上泥的時候上泥,該遞麥草的時候遞草,該拾掇的時候拾掇……她就像走馬燈似的屋裏屋外地忙活着,不給自己留一分鐘的空閑。她甚至知道人們都在偷眼看她呢。這時候,她不能倒下去。在這種時刻,她就這樣一血一血地挺着,挺着。
門外,男男女女的,不斷地有人走進來,借口拿一點什麼,或是送一點什麼……可她知道,那都是來看她的,看她的臉色,猜她的心思,看她究竟怎麼樣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頃刻間,人們都知道了她的事情……是的,人們同情她,人們的眼神彷彿在說:香啊,你哭吧,你大哭一場!那樣,心裏或許會好受些。
可是,她沒有哭,她就是不哭。
一直忙到日夕的時候,該忙的全都忙完了,體體面面地送走了匠人,搬搬挪挪、里裡外外也都拾掇了一遍……這時候,只見劉漢香站在空空的院子裏,神色怔怔地望着天空,突兀地說了一句:“誰家的喜鵲叫了?”
緊接着,一口熱血從她嘴裏噴了出來!……
蛋兒們“哇”一聲撲了上去,齊聲叫着:
“嫂啊,嫂!——”
城裏沒有星星
劉漢香一躺倒,馮家的天就塌了。
……那唾沫像海一樣,淹人哪!
於是,馮家那四個蛋兒,慌慌張張的,坐上火車,奔他們的大哥去了。
走的時候,老姑夫吩咐說,見了面,你們就問他,還要家不要了?他要是耍性子,你們就跪他!……還說,帶上繩,捆也要把他狗日的捆回來!
蛋兒們是第一次出遠門,下了火車,那眼就不夠使了,車站上熙熙攘攘的,有很多顏色,尤其是飯館裏那香味,勾魂哪!於是,你說往東,我說往西,誰也沒來過這麼大的城市,就迷迷瞪瞪地四下闖,走了一個電杆又一個電杆,走了一頭的汗,卻又迷了方向……就說,老天,地方這麼大,上哪兒找去呢?
老五說,信封呢?信封上有地址,問吧。
就這樣,東摸西摸的,問來問去,等找到軍區大門口的時候,已是午後了。四個後生,怯怯地湊在門旁,私語了一陣,剛壯好膽子要進,可哨兵卻不讓進,哨兵小旗一揮,說:“站住!”老五就帶着哭腔說:“找俺哥呢。俺來找俺哥呢。”哨兵很嚴肅地問:“你哥,你哥叫什麼?”老五吸溜了一下鼻子,說:“鋼蛋——”話沒說完,老二在後邊捅了他一下,他就忙改口說,“馮家昌。俺哥叫馮家昌,他……”哨兵聽了,說:“馮家昌?”兄弟四個一齊說:“馮家昌。”於是,哨兵就說:“站一邊等着吧。”說完,就扭身進那小亭子裏去了。老五悄聲說:“乖乖,那裏邊有電鈕,他一按,裏頭就知道了!”
四兄弟站在門旁,偷眼再看,那大門很“政府”啊。
於是就等。等啊等,等了大約有一頓飯的工夫,直等得喉嚨里冒煙的時候,才看見有一個軍人從裏邊走出來了……遠遠望去,那操場真叫大呀,院子真叫深哪,門是一進一進的,路也真叫長啊。那軍人,胳膊一甩一甩地走着,看着不大像是哥。待走得再近些,他們才看清,那是哥,那就是哥咧!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威風過,哥昂首挺胸,一鋼一鋼地走着,這可是“四個兜”的哥呀。哥的肩膀上還有星呢,一杠、兩杠。兩杠啊,嘖嘖!還有銀豆哪。當哥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哨兵雙腳一併,忽地就“立正”了,哨兵“啪”一下給哥敬了個禮,哥也只是晃了一下手……誰也想不到,哥一出面就把他們給鎮住了,那已經不是哥了,那是官。
哥站在大門口,看着他們弟兄四個,哥的眼很“官”……哥一準是看見了他們束在腰裏的繩,可那繩這會兒卻軟塌塌的,只剩下寒磣了。見了面他們才知道,其實,他們一直是怵着大哥的。他們怕他,從小就怕。哥的眼在他們身上“官”了一番,看了這個,又看那個,而後緩緩地吐出了三個字:“——先吃飯。”
在這裏,哥一句話就把他們俘虜了。哥這一句話壓住了他們心裏的千言萬語!本是十萬火急,本是興師問罪……可真到了見面的時候,這四個蛋兒,卻一個個蔫雞樣的,只好跟着走了。
這頓飯吃得很悶。早已過了午了,哥二話不說,把他們領到了軍區外邊的一個飯館裏。那是一個很乾凈的飯館,有桌有椅,那椅還是帶靠背的,坐的時候,屁股底下一軟……哥點了四個菜,八碗大米飯。那菜油汪汪的,有雞有肉……那個香啊,直衝鼻子!這時候,弟兄四個,餓是早就餓了,可一個個臉上愁慘慘的,誰也不拿筷子,也不說話。只有那老五,老五也僅只是打了個噴嚏、吸溜了一下鼻子……哥看了看他們,伸手一指,說:“吃吧。”這當兒,老二看了哥一眼,覺得該說點什麼了。來前,爹是有話的,再說,家裏那麼一個情況,不說行嗎?!於是,老二鼓足了勇氣,說:“哥,家裏……”可是,哥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哥目光一凜,說:“先吃!”接着,哥語氣緩了一下,又說:“吃吧,都餓了,吃了再說。”
——就吃。一個個閃着頭吃。桌上,只見筷子飛動,你一叼,我一叼,那大肉塊子肥肥的,汪着油水,出溜出溜,挺滑;那米攪了肉菜,吃得滿嘴流油……弟兄四個,從來沒吃過大米飯,就覺得很香,香得腌人,那香先先地就把腸胃給收買了!吃着吃着,老五快快地扒光了一碗,四下看了看,說:“哥,有饃嗎?”哥瞥了老五一眼,朝着服務員說:“再來四碗米飯。”這時候,老四突然下淚了,老四低低地勾着頭,用淚水拌着米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老四覺得自己很無恥。
……那個時刻終於來到了。
飯後,已是半下午了,哥把他們帶到了軍區的一個招待所里。進了那個招待所的門,就有一個軍人上前熱情地說:“馮參謀,你怎麼來了?”哥就說:“有房間嗎,給開一個,我弟弟來了。”那人說:“馮參謀來了,還能沒有?”立時就朝里吩咐說:“開一個單間。”於是就開了一個房間……進了屋,哥把門“啪”地一關,接着又快步走到窗前,一一拉上了窗帘。而後,他坐在床上,雙手抱着膀子,直直地望着他的四個兄弟:
“——說吧。”
四個蛋兒,真到了開口的時候,竟有些難以張嘴。就那麼悶了一會兒,他們還是說了:說了家裏的狀況,說了這些年“嫂子”做下的一切一切……你一嘴,我一嘴,訴說那日子的艱辛。說著說著,他們全都哭了,淚如雨下!弟們說,哥呀,人心都是肉長的,也不是螞蚱泥摔的,也不是兔子屎辮的,人得有良心哪!家裏可是全憑“嫂子”呢,那“嫂子”是一百層的好嫂子,論長相,論人品,論性情,論能力,方圓百里也是難找的呀!
……
哥坐在那裏,只默默地聽着,一句話也不說。而後他就開始抽煙,他從兜里掏出煙來,默默地點上,默默地吸着,一支接一支,一支接一支……哥的臉罩在一片煙霧裏,什麼也看不出來。幾年不見,哥顯得很陌生。
老二說:“哥,你說句話吧。”
老三說:“哥呀,一村都是唾沫呀!”
老四說:“哥呀,嫂子好人哪。咱咋能這樣呢?”
老五說:“哥,你是出來了,俺可咋辦呢?”
哥已吸到第十九支煙了,可他還是不說話。哥沉沉穩穩地坐在那裏,臉不陰也不晴,就像是廟裏的泥胎一樣,一字不吐……哥真是坐得住啊!
說也說了,哭也哭了,求也求了,怎麼辦呢?——於是,按爹的吩咐,跪吧。他們就跪下了。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齊刷刷地跪在了哥的面前……老二犟些,老二直杠杠地說:“哥,你請個假吧。家裏都亂成麻了,爹都快急瘋了!無論如何你得回去一趟。是長是圓,得有個交代!”
這時候,哥的身子動了一下,哥終於站起來了。哥站起身來,直直地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進了那個有水池的“耳房”,而後是一片“嘩、嘩”的水聲……片刻,哥緊着褲帶從裏邊走出來,哥站在他們身後,悶悶地說:“起來吧,吃飯。”接着,哥又說:“吃了飯再說。”說完,哥扭頭就走。
四個蛋兒,一下子就傻了。他們就那麼愣愣地在地上跪着,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是起來好,還是繼續跪……
不料,哥走了幾步,卻又退回來了。他重新走進了那個“耳房”,又是一片水聲,接着,哥手裏托着一個擰乾了的濕毛巾走出來。哥來到了他們跟前,蹲下身子,挨個擦去了他們臉上的淚痕……最後,他拍了拍老五,乾乾脆脆地說:“走。”
不知為什麼,四個蛋兒,就這麼軟兒巴嘰地站起身來,乖乖地跟着走。
——就接着吃。
晚飯吃的是燴面,羊肉燴面,一人一大碗,熱騰騰的,肉也多多,一層的辣子紅油……連着吃了這麼兩頓,吃得肚子裏滿滿脹脹的,連眼都醉了!而後,趁着夜色,哥把他們四個帶到了軍區的大操場上。這時候,操場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月光下,就踩着影子走,來到了盡北邊的一棵大楊樹下。在那棵大楊樹的陰影里,哥就地坐下了。哥坐在那裏,雙腿一盤,腰挺得就像是豎起來的案板,而後,哥沉着臉說:“腳上有鐵了?”
四個蛋兒,勾勾頭,揚揚臉,你看我,我看你,就說:“……有鐵了。”
哥說:“臉呢?”
這麼問,四個蛋兒,都愣了……臉?!
哥就說:“我出外這麼多年,苦辣酸甜,也就不說了。有兩條經驗,現在告訴你們。出外行走,一是‘磨臉’,二是‘獻心’。先別瞪眼,聽我把話說完……”接下去,哥開始給他們上課了,哥說:“臉要‘磨’出來,心要‘獻’出去,並非一日之功。要發狠,窮人家的孩子,不發狠不行。我所說的發狠,是要你們‘狠’自己,並不是要你們‘狠’別人。我可以說,這麼多年,我的臉已經‘磨’出來了。現在,你們誰上來試試?”
四個蛋兒,都傻傻地看着他,心裏說,哥這是幹啥呢?
哥平心靜氣地說:“連這點勇氣都沒有,你們還能幹啥?上來,上來扇我——”
四個蛋仍然呆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哥說:“看你們這點出息?有膽量的,就站出來,扇我。”
老二倔,老二不服。於是,老二梗着脖子走上前來,硬硬地說:“哥,我這是替爹教訓你呢。爹說了……”
哥直直地看着他:“說得好。”
老二遲疑了片刻,而後一閉眼,左右開弓,“啪、啪、啪、啪!”一連扇了哥四個大耳刮子……老二心裏有氣,自然下手也重。
可是,哥仍是挺挺地坐在那裏,腰直杠杠的,雙腿大盤,紋絲不動。哥說:“老二行,老二還行。老三,你呢?”
老三很警惕,老三慢吞吞地說:“哥,是你讓打的。”
哥說:“不錯。是我讓打的。打吧,你是替爹行孝。”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老三找到了理由,也就敢下手了,他一連扇了八個耳光,打得手都麻了。
哥說:“老三也行。老四,你呢?”
老四站在那裏,嘴裏嚅嚅的,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終於,他哭着說:“哥呀,你還是回去一趟吧。求你了。”
哥望着老四,好一會兒才說:“老四,我就擔心你呀。這樣吧,你如果下不了手,你就吐我。吐吧,你們不是說了,一村都是唾沫!”
老四滿臉都是淚,期期艾艾地說:“哥呀,非要這樣嗎?”
哥就撇下了老四,看着老五,說:“老五,該你了。”
老五狡猾,老五就看着哥,說:“哥,真要我打呀?”
哥笑了,哥微微一笑,說:“我們老五是個大才。老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手小,力氣也小……這樣吧,你脫了鞋,用鞋底子扇。”
老五說:“哥,我不是這意思。”
哥說:“聽話,我知道,老五最聽話。”
於是,老五一鞋底下去,哥臉上就出血了……那鞋底是“嫂子”用麻線納的,很硬。況且,老五貪玩,整天在莊稼棵兒里跑來跑去的,鞋底子上扎的有蒺藜刺兒,那小刺兒在鞋底上扎了多日了,就藏在鞋底的縫隙里。
老五不由得“呀”了一聲。
哥從兜里掏出一個手絹,那手絹疊得方方正正的。哥拿着手絹在臉上擦了一下,感慨地說:“咱們弟兄五個,將來,老五是最精彩的呀。”
哥又說:“我告訴你們,這不叫血,這叫臉銹。臉磨得多了,就有了銹了。出門在外,臉上得有銹。現在你們都坐下,聽我說。”
弟兄四個,一個個老老實實地坐下了。
哥墨着臉,很嚴肅地說:“今天,你們已經替爹行孝了……我坦白地告訴你們,我的臉已經‘磨’出來了。我不要臉了。出外這些年,心都獻了,我還要臉幹什麼。臉這東西,也就是個面子。我問你們,爹是個很要臉的人,他在村裡那麼多年,有過面子嗎?我還要告訴你們,我之所以這樣,是有原因的。娘死的時候,對我是有交代的。娘臨死之前,把你們託付給了我,對咱馮家,我是負有責任的。我的責任就是,把你們一個一個全都拉巴出來。無論多麼難,無論是上天入地,我都要把你們拽出來……現在,我問你們,有不願出來的沒有?有誰不願意出來?”
四個蛋兒,心怦怦地跳着,沒有一個人吭聲……只有老四,鼻子哼了一下,似乎是想說一點什麼,可他沒有說。
哥說:“告訴你們,我不會回去了。不久的將來,你們也會離開那裏,一個個成為城裏人,這是我的當務之急,也是咱們馮家的大事。其他的,就顧不了那麼多了。當然,對她,咱們是欠了債的。我知道,欠債總是要還的,那就慢慢還吧……無論還多久,無論還多少年,都要還,等你們全都出來了,全都站住了,站穩了,咱們一塊還。”最後,哥又說:“你們回去之後,給我捎句話。你們告訴她,讓她放我們馮家一馬。馮家將會記住她的大恩大德,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當然,你們還可以告訴她,如果,她非要我脫了這身軍裝,要我回去種地,那,我就回去。我等她一句話——不過,那樣的話,咱就不欠她什麼了,從此之後,也就恩斷義絕了!”
操場上靜靜的,月光晦晦的,人陷在一片蒙昧之中。四個蛋兒,突然覺得身上冷了,骨子裏寒寒的……
這時候,老四大喊一聲,老四淚漣漣地說:“哥呀,咱……”
哥立時就把他的話頭截住了。哥果決地說:“不要再說了。什麼也不要說了。我什麼都知道。那罵名,我一人擔著。我這是為了咱們馮家……”
當天夜裏,哥重又把他們送上了北去的火車。在“道理”上,哥終於把他們說服了。可是,在去車站的路上,他們全都默默的,一句話也不說,已經是無話可說了。
要回去了,可他們心裏都怯怯的。甚至都有點不想(也不敢)回去了。他們害怕那一村街的唾沫,是真害怕呀……他們很想給哥說一句,說他們不走了。可是,誰也開不了這個口。他們也曾偷眼去看哥,他們發現,哥說話的聲音雖然不高,可一句一句,很“官”。動不動就“你們”了。出來這麼多年,哥的心磨硬了,哥的心是真硬啊!
路上的街燈亮了,那街燈是橘色的,是那種很暖人也很誘人的橘色。放眼望去,那一條條大街就像是一條條縱橫交錯的金色河流,那是很容易讓人迷失的河流……在燈光里,那些城裏人一個個金燦燦的,女人們也都色色的。老五突然說:“看那燈,凈燈!一盞一盞一盞一盞……咦,城裏沒有星星?!”
在站台上,哥再一次囑咐說:要堅強,沉住氣,別怕唾沫。
老五說:哥呀,你可要把我們“日弄”出來呀!
一直等弟弟們上了火車后,馮家昌眼裏才湧出了淚水。他心痛啊,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有多痛!……只有他自己清楚,從此以後,他再也回不去了!
一個牙印兒
應該說,對劉漢香,他是有過多次承諾的。
最早的,是一個牙印兒。那個牙印兒,刻骨銘心哪!
就在馮家昌臨走的那天晚上,月亮居然開花了!那時候,秋高氣爽,大地一片清明,“月亮花”一片一片地開在地上,把大自然的情義寫得足足的。是啊,就在月亮開花的那一刻,他跟她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到了河邊的小樹林。
穿針引線的,仍然是饞嘴老五。這天的傍晚,老五得到了一大包螺絲糖!於是,他槖槖槖一趟,槖槖槖又一趟(時間一改再改:開初是馮家昌在縣上還沒有回來,他是穿着軍裝回來的……),終於在月亮開花的時刻,把兩個人約到了小樹林裏。
月亮是很難開花的。只有天氣清爽的時候,且秋已伐過,大地上沒有了濕氣,冬季還尚未來臨,地這麼一曠,一展,天這麼一高,一朗,月亮才有可能開花。“月亮花”是氣候和季節的傑作——那是一幅幅水墨樣的天籟之意。它就像是銀兒做的墨書,花寫的潤致,淡淡,也水水。它一銀一銀、一染一染地渲在地上,漫出斑駁與燦爛,讓人不忍去踩。
在一片夜的光明裡,劉漢香也成了月兒的剪影。她一身月白,銀銀、素素的,那目光幽幽的,寫滿了悵然。是呀,她的人兒就要走了,這一走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她戀戀地牽着他的一個指頭,牽得緊,那心裏只想生出牙來,把他小心地含住。
在林子裏,她說:“昌,你走過月亮嗎?”
他笑了笑,說:“走月亮?”
她說:“走月亮。”
他說:“怎麼走?”
她說,“就這樣。你跟着我,來呀,就這樣……”他就跟着她走了,踩着銀粉粉的“月亮花”走。“月亮花”是千姿百態的:有一錢兒一錢兒的,一牙兒一牙兒的,一蔓兒一蔓兒的,一虯一虯的;有蜂窩樣的,鳥巢狀的,瓣狀的,蕊狀的;有飽飽的一圓,有瘦瘦的一潤,有曼妙的一舒,有蒼勁的一卷……那真是鬼斧神工,渾然天成!劉漢香就這麼牽着他,還一走一跳的。她跳,他也得跟着跳,就像孩子一樣,傻呵呵的。
這就是走月亮?平生第一次,他跟她走了一回月亮。
在林子的中央,在清風朗月下,她忽然貼近他,細聲說:“我想咬你。我想咬你一口。”他說:“咬吧。”她就說:“真的呀?我咬了?”他說:“你咬。”她再一次說:“我咬了,我可咬了。”他卻不再說了,就立在那兒,靜靜地看着她……看得她不好意思了,就抬起頭來,尋着話說:“天太亮了,天怎麼這麼亮啊?你看那星星,多飽。哪個是牛郎,哪個是織女?哪兒又是天河?你給我說說,你說說嘛。”這麼說著,她趴在他的肩頭上,又說:“我真不想讓你走,我捨不得讓你走……”他隨口說:“那我就不走,不走啦。”說著,他笑了,不知怎麼,他笑得很緊。她說:“真的嗎?”他說:“真的。”她說:“你騙我。軍裝都穿上了,你還說不走?走就走吧,我不攔你。男人都是要干大事的,我知道不該攔你……”就這麼說著車軲轆話兒,親了又親,抱了又抱,呢呢喃喃的,她說:“我得咬一口,我得咬個能讓你記住我的地方。”而後,她看看這裏,又摸摸那裏,肩頭上、背上、胸口,一處處都很珍惜的樣子。忽然,她說:“我給你咬個‘表’吧?”他詫異地說:“表?”她說:“表。”說著,她捋開了他的袖口,小聲解釋說:“我就咬在手脖兒上,咬個你能看得見的地方……給你個‘表’。”他立時就明白了,說:“行。咬吧!”可這會兒,劉漢香卻顯得極為啰唆,她說:“你怕疼嗎?你可不能怕疼。”他很大度地笑了,那笑里含着一點輕視。她就說:“你別笑我,你笑我幹什麼?人家想你嘛。人家要你記着。”於是,她貼在他的手腕上,先是輕輕地親了一口,又親了一口,說:“就這地方好,一捋袖子就看見了。”接着,她又說:“要是別人看見了,不會笑話你吧?……不打緊,袖子剛好蓋住。你別讓人看就是了。”往下,她就咬了,先是輕輕地,邊咬邊問:“疼嗎,你疼嗎?”他說:“螞蟻樣。”再下,那嘴就下得重了,牙在手腕上一緊一緊的,很獰。那疼也開始有了感覺,一齒一齒的……鬆了嘴,她就趕着問:“疼嗎?”他說,“不疼。”她又貼上去,說:“你忍住吧,就快了。我得咬得圓一些……”最後那一牙,倒真是疼了,都痛到骨頭裏去了!當劉漢香抬起頭來的時候,滿眼都是淚水。
月亮開花的夜晚,蒼穹是那樣的明亮,大地上一片銀白,就像是鍍了光似的,一處一處都雪雪的。就連灰暗處也有花兒在綻放,那自然是影兒的花,墨墨斑斑,疏疏間間,詩動動、粉瑩瑩的。蟲意兒們也在齊聲鳴唱,這兒,那兒,有響兒,有應兒。戀戀的,話話兒的,綿綿的……這彷彿是秋愛的最後一搏,是難以放棄的不舍和戀意,是大獲之後的寧靜,更是一種無聲的嘹亮!
月光下,劉漢香牽着他的手看了又看,那“表”是半橢圓的,一齒一齒地痕着,月光下竟痕出了銀銀的青光!她心疼地從衣兜里掏出一方手帕來,說:“回頭你包上,誰也別讓看,我不讓別人看……都沁出血來了。”而後,她伸出手來,捋了捋袖子,說:“你也給我咬一個。”
他說:“別,太疼,別了。”
她說:“不,你有了,我也得有。”
他笑了,說:“你老說我‘狠’。我怕咬重了。”
她說:“‘狠’就‘狠’吧。這一次,我要你‘狠’!咬吧,我不怕。”
他說:“你可是支書的女兒……”
她突然覺得十分委屈,一下子哭了,滿臉都是淚,說:“你怎麼還說這話?你老說這話……”
他趕忙說:“好,好。我不說了。”
這時,她手腕兒一伸,說:“那你咬,你給我咬一個。”
他說:“別了,小孩家家的。”
她固執地說:“那不行。‘表’是一對兒,‘表’得是一對兒!——你得給我留個記號。”
他說:“你可別怕疼。”
於是,他就咬了,他咬得很重,那牙在手脖兒上不由得“獰”了一下,她也跟着不由得“噝”了一聲,沒動……而後,他抬起頭,看着她說:“好了。”
她抬起手來,看了看腕上的“表”,一個痕痕印印的“肉表”。她輕輕地貼上去親了一下,說:“還有玉米味呢。”
此後,兩人就那麼靜靜地站着,相互間也就那麼默默地相望着。看着看着,竟然生出了一點陌生……那是熟悉的陌生嗎?他心裏寒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了。
天上一盤,光燦燦的一盤,那一盤輝及萬物……她抬起頭來,望着月兒,說:“你看,月老看着我們呢。咱們對對‘表’吧。”
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竟遲疑了一下,說:“表?”
她大聲說:“——表啊!”
他低下頭去,“噢”了一聲……笑了。
於是。兩人伸出手脖兒,她給他解去了裹在手腕上的手帕……臉兒對着臉兒,手伸在一起,她說:“讓月老看看,這可是一對兒。”
他說:“是。”
她說:“你要記住這一天。”
他說:“我記住了。”
月光下,那“表”一大一小,一齒一齒地圓着,藍瑩瑩的……
他低下頭,說:“疼嗎,我咬得重了。”
她說:“不重。疼才好呢,疼了,那‘表’就刻到心裏去了。”
片刻,她突然抱住他,輕聲說:“你可要記住,我是你的人了。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一生一世都是你的人。”
他鄭重地“嗯”了一聲……
她說:“你放心去吧,家裏你就別管了。”
她還說:“我在學着做鞋呢。蘭嫂教的,剪鞋樣兒,納底子,我都會了,我已經會做鞋了。我要學的東西很多……”
她緊緊地抱着他,往下,話越說越多了,綿綿的、昵昵的、絮絮叨叨的……可就在這時,老五齣現了。遠遠地,老五就喊:“哥,哥呀,有人找你哪,等了好半天了,說是你的同學。”
於是,兩人就分開了,在老五趕過來之前……他們親了最後一下。臨分手的時候,她說:“要常看看你的‘表’!”
他回過身來,說:“啥?”
她指了指手腕兒,大聲說:“——‘表’!”
可是,誰能想得到呢,這竟成了一句讖語。
向螞蟻敬禮
劉漢香是被老喬的那支梅花針扎醒的。
扎第一針時,沒有反應;扎第二針,還是沒有反應;當第三支梅花針紮下去的時候,劉漢香嘴裏咕嚕了一聲,有一口血氣緩緩地吐了出來……老喬就說,醒了,醒了。
在上樑,老喬也算是單門獨戶,腿還不好,走路一撇一撇的。可村裡卻沒人笑話他,因為老喬會扎針,人送綽號“喬三針”,這就贏得了村人的尊重。一般的小病小災,老喬一針就過了,如果連扎三針還沒有反應,老喬就不治了。所以,在村裡,老喬是很“神”的。據說老喬年輕時曾在隊伍上干過什麼事,歷史上是有些“問題”的,可他會針,村裡人也就不多計較了。老喬也很有自知之明,不管村裡人誰請他,都去,而且分文不取。
在老喬給劉漢香扎針的時候,村裡人全都擁來了,屋裏屋外站的都是人……現在劉漢香的事已成了全村人的事!說起老姑夫家的為人,人們是一口一個“呸!”在人們的唾沫星子裏,老姑夫蹲在牆角處,一直塌矇著眼,他一句話也不說,他還能說什麼呢?
支書劉國豆則一直在村街對面的一個大石磙上蹲着,一口一口地吸煙。萬一女兒有個三長兩短,那麼……頭上就是樹,樹上有鍾!
屋裏,見劉漢香有了些反應,老喬抬起眼皮,悄聲對眾人說:“你們出去一下,都出去。有句話我跟漢香單獨說說。”
眾人聽了,也都識趣地退出門去,只是還不肯走,都在院外的村街里站着……待人們都一一退出去之後,老喬把門關上,說:“漢香啊,你已經死過一次了,如何?”
劉漢香不語。她先是獃獃地望着屋頂,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她嘴裏吐出了一個字:“輕。”
老喬說:“看見什麼了?”
劉漢香說:“……輕。”
老喬說:“聽見什麼了?”
劉漢香說:“……輕。”
接下去,老喬突然說:“走就走了,還回來幹什麼?”
劉漢香不語,漸漸地,眼角里有了淚。
老喬說:“漢香啊,你是氣血兩虧,憂憤交激,淤結在心,撐得太久了……哭吧,還是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
劉漢香不哭。眼角雖有淚,可她就是不哭。
老喬說:“漢香啊,走也好,不走也好,人不過就是一口氣。這口氣要是上不來,人也就去了。早年,我也‘走’過一回。‘走’的那一刻,人是很舒服的,那個輕啊,就像是羽毛一樣,在雲彩眼裏飄啊飄啊飄啊,無拘無束的。人要是一放下來,那可是真輕!後來就覺得有一陣黑風刮過來,一下子就墜落了,眼看着往下墜,黑洞洞的墜,萬丈深淵哪……‘嗡’的一下,就像夢裏一樣,醒了。是這樣嗎?”
劉漢香說:“是。”
老喬嘆一聲,說:“其實,走了也就走了。”
劉漢香默默地說:“走了也就走了。”
老喬就說:“漢香啊,閨女。不瞞你說,早年,我是殺過人的。這話,一村人我都沒說過,今天就給你說了吧。當年,我的確是在西北馬步芳的隊伍上干過事。那時候,我是個馬醫,是給馬看病的。馬通人性,在軍隊裏,終年行伍,馬跟人一樣,也是憂憂憤憤,七老八傷的。當年,我曾親眼看見一匹高頭大馬,好好的,突然就死了,是站着死的,它害的是‘崩症’,就那麼站着,‘訇’的就倒下了!人也一樣,要是淤積過久,總有一天就倒下了……說起來,我這一手針,還是跟我師傅學的。當年,我師傅曾經有一個名揚西北馬家軍的綽號,叫‘一針寒’。在給馬醫病的這個行當里,我師傅可以說是頂尖的高手,人稱馬爺。那時候,馬爺一針下去,無論多烈、多犟的馬,都會通身大汗,抖動不止……可馬爺有個不好的毛病,說句打嘴的話吧,他是個採花賊。我這師傅,他不管走到哪裏,就採到哪裏。他腰裏常揣着一條汗巾,大凡他搶了人家的姑娘出來,翻身上馬,帶到野外,一針下去,那姑娘就不動了,然後就把那條汗巾鋪在姑娘的身下……他告訴我這叫‘采梅’,說是潤針用的。那時候,對這方面的事情,我並不懂。既然師傅說是潤針用的,也就認為是潤針用的。後來,慢慢地也就知曉了一些事情,終於有一天,我跟師傅翻臉了——是因為一個女人。那女人原是跟我好的,好了三年,突然有一天,她竟然跟師傅跑了。那時候我師傅已經六十多歲,可以說是心力、眼力都不如我了,可是,他竟然拐跑了我的女人!這叫我萬分仇恨。於是,我在祁連山裡追了他們七天,終於追上了他們。那一刻,當我端槍對準師傅的時候,萬萬想不到的是,那女子卻突然護在了師傅的身前!這時候,我就看着那女子,一時百感交集,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了……於是,我就問她:為啥?!那女子就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是我終身難忘的,那女子說,活兒好!這時候槍就響了,是師傅先開的槍,我后開的槍,我一槍穿透了他們兩個!師傅槍法很好,可他畢竟老了,手有些抖,但還是打中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師傅和那女人全都死了,兩人死時還抱得緊緊的。那時我已萬念俱灰,滿身是血,躺在地上,那心裏一個是空,一個是輕……就覺得這人活着實在是沒有多大意思,死就死吧。你想,人在等死的時候心裏是啥滋味?人只要一松下來,比屁還輕。可就在這時,你猜我看見了什麼?——螞蟻,是一隻紅螞蟻。那螞蟻就趴在我的袖子上。也說不清楚到底為什麼,當我看到這隻螞蟻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哭了,我是痛哭失聲哇。那時候,螞蟻看着我,我看着螞蟻,我們就這樣對視着,不知道看了多久……藍天白雲,四周寂無人聲。在沙漠裏,在這麼一片連草都不怎麼長的窪地上,怎麼會有螞蟻呢?況且還只有這麼一隻螞蟻?我就覺得這是上天賜給我的螞蟻。古人云,螻蟻尚且,何況人乎?於是,我就帶着這隻螞蟻往外爬。我受的是重傷,那子彈就打在離心臟很近的地方……我把那隻螞蟻放在一個鋪了沙子的小藥盒裏,每爬上一段,我就把它放出來看一看,而後再爬。每次把那隻螞蟻放出來,它就開始拚命地往前爬,從來沒有停止過。當我爬到第三天的時候,我真是不想爬了,就覺得再也爬不動了,我就把那隻螞蟻放出來,心裏說,螞蟻呀螞蟻,你死了吧,我不想再爬了。而後,我伸出手來,想捏死那隻螞蟻,你想,一個萬念俱灰的人,捏死一隻螞蟻也不算什麼。可是,手伸出來了,螞蟻卻一點也不懼,它仍然在爬,從容不迫地、一點一點地爬……這時候,我的手抖了,它是我唯一的伴兒呀!我知道早晚也是個死,可有了這隻螞蟻,也就不那麼孤獨了。於是,我突然決定要跟這隻螞蟻賭一賭,如果螞蟻死了,我就不再爬了,如果螞蟻一直活着,我就一直爬。就這樣,一次一次的,一直爬到了第七天,也是我命不該絕,終於碰到了一支駱駝隊……後來,我就跟那隻螞蟻分手了。分手的時候,我給那隻螞蟻敬了個禮,那時我還算是個軍人,行的是軍中大禮。我有幸能活下來,憑的就是這隻螞蟻呀!今生今世,有兩件事是我不清楚的,一是那螞蟻來自何處?二是那女人的話,那女人嘴裏說的,到底是‘活兒好’還是‘好兒活’……”
接着,老喬又說:“漢香啊,在村裡,我走路時,是不是常惹人笑話?我知道,他們背後都說我走路像‘跳大神’。也有人叫我‘喬撇子’,這我都知道。可沒人知道那是我怕踩了螞蟻,今生今世,我唯一不敢踩的就是螞蟻。螞蟻是我的恩人,是螞蟻點化了我。說起來,那女人我也是不該殺的。走了就走了,殺她幹什麼?俗話說,人不知輕重。其實,只有死過一次的人,才知道什麼是輕,什麼是重……”
人都有歷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那歷史就藏在各自的心裏,如果他不說,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他曾經歷了怎樣的活……活,好一個活!那一個字裏又藏了多少玄機?!
話是這樣說,可劉漢香心裏仍然很痛。八年的等待、八年的心血、八年的勞作,就像是一腔熱血潑在了狗糞上!那些等待的日子,一年年,一天天,歷歷在目……忽然之間,那個字就碎了,碎得是那樣徹底!那痛,一脈一脈,一芒兒一芒兒,刺到了極處,也細微到了極處。你不能想,無論你睜眼還是閉眼,都是一片一片的碎,那碎成了一道道記憶的裂紋,那裂紋里撒滿了鹽粒,撒滿了碾碎了的胡椒;那痛,是用胡椒拌了又用鹽漬出來的。在槐林里,在麥秸垛里,在高粱地,在玉米田,曾是那樣那樣好過……好的時候,人為什麼就那麼痴?為什麼就那麼信?遍想,遍想,也想不到會有今天的結局?!
劉漢香大睜着兩眼看着自己。她看見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結局在這兒等着呢,結局就是這樣等待着她!一年一年,她是那樣地信他,她的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他。她是自己走來的。她也在悄悄地給自己置辦着嫁妝。那是憑着心思一點一點積累的,今天存一小塊布,明天留一小股絲線,後天找到了一個新式的圖樣,連一個綉了鴛鴦的枕套也要積上很久……最初,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她在牆上畫了多少個道兒啊,暗暗地又流了多少淚,也有耐不住的時候,可她就這麼一點一點地挺着,一日一日地熬着。憑她,能是嫁不出去的女人嗎?她的心氣有多高啊,她多麼想讓人看一看她來日的幸福,活上一份讓人羨慕不已的驕傲和自豪!那五年,他要是早早說上一聲,說他不願了,她也不會就這麼死等。他是寫了字的呀!前五年,一年一年的,他都在獎狀的背面寫上那三個字:等着我。等着我。等着我。等着我。等着我——他是個男人哪,男人就這麼不可信嗎?!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過眼的煙雲,成了狗屎做成的夢!唉,她編了那麼多年的席,一日一日地編織着自己的夢想,可編到最後,卻成了一張沒人要的破席片。這都是自己作下的呀!自己割的葦,自己推的碾,自己破的篾,自己花的工夫搭的心血……這就叫做自碾自,這就叫做自碎自,你又怪得了誰呢?!
螞蟻,實在是該問一問螞蟻,路程是那樣短,活又是這樣艱辛,你為什麼還要活?螞蟻要臉嗎?螞蟻要不要臉?喉嚨里總是很腥,血一陣一陣地湧上來,壓下去,再湧上來,再壓下去,頭漲得像斗一樣,那氣力真是用盡了!人到了這份兒上,無論是死還是活,都是恥辱的,你將洗不掉這份恥辱!就在大門外邊,一村人都看着你呢。有那麼多人看着你,一村唾沫,你怎麼就斷定,不會濺到你的身上?!
久久,久久……劉漢香睜開了眼,木木地說:“喬伯,你去吧。我沒事了。”
老喬說:“閨女呀,有句話,我還要說,人還是要見些世面才好。”
劉漢香說:“世面?”
老喬說:“出了門,就知道鍋是鐵打的了。”
劉漢香沉默了一會兒,說:“喬伯,你去吧。我想獨自躺一會兒。”
老喬嘆一聲,走了。屋子裏頓時靜下來,那是一種很孤寂的靜,那靜里透着一種空曠,是心靈的空曠。那空就像是蟲子一樣,一點一點地蠶食着人的意識……
過了片刻,只聽得門輕輕地“吱”了一聲,又有人進來了,那是老姑夫。老姑夫閃身進得門來,二話不說,“撲通”往地上一跪,顫着聲說:“漢香啊,你可不能死呀。無論如何,你都不能死。你可千萬不能有那種念頭,不管那狗日的如何,你都不能走那條路。閨女呀,恩人哪,聽我一句話,你就可憐可憐我吧……”就這麼說著,他的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磕得“咚咚”響!
磕着磕着,老姑夫猛一抬頭,居然嚇了一跳!不知道什麼時候,劉漢香竟然坐起來了。臉色刷白的劉漢香靠牆坐着,輕聲說:“爹,你這是幹啥?我說過要死嗎?”
老姑夫怔了一下,忙說:“那就好,那就好。我已經打發他們進城去了,捆也要把他狗日的捆回來。”
劉漢香笑了,劉漢香慘笑了一聲,輕聲說:“回來又如何呢?”
老姑夫遲疑了一下,說:“回來,回來就讓他……圓房。他,他要是敢不從,就扒了他那身軍衣!”
劉漢香喃喃地說:“扒了又如何呢?”
老姑夫張口結舌地說:“那,那,那按你的心思……咋樣才好呢?”
劉漢香沉默了片刻,突然說:“爹,我餓了。你去給我打一碗雞蛋吧。”
老姑夫連聲說:“那好,那好。你等着,等着……”說著,他一邊往門外走,一邊還不放心地回頭看了劉漢香一眼。
劉漢香說:“去吧。真的,我餓了。”
那碗雞蛋茶端過來之後,劉漢香一口都沒有吃,她實在是吃不下,一聞到那股味她就想吐,她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夜半時分,當人們睡熟的時候,院子裏突然有了些動靜。那聲音碎碎拌拌、斷斷續續,就像是在喉嚨里塞了一些豬毛,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那氣息是一線一線往外擠的。接下去,那咯嘰、咯嘰的聲音又像是老鼠們在打架,聽上去嘁嘁喳喳……
這時候,屋裏的劉漢香說話了,劉漢香說:“都進來吧。”
四個蛋兒,一個一個的,垂頭進了屋。而後,又一個一個,在劉漢香面前跪下了……其實,他們早就回來了,半上午的時候,就已經到了縣城了。只是他們不敢進村,他們怕那海一樣的唾沫!他們在外邊遊盪了整整一大晌,一直熬到連狗都不再叫的時候,才悄悄地摸回村來。可是,又該怎麼說呢?
劉漢香望着他們,厲聲說:“膝蓋就那麼軟嗎?站起來。”
於是,四個蛋兒,一個個都很聽話地站起身來,可他們的頭還是勾着的。
這時,劉漢香輕聲說:“見着你哥了?”
四個蛋兒,見“嫂子”憔悴成了這個樣子,一個個淚流滿面,誰也不敢說了。
劉漢香再一次問:“老五,見了嗎?”
老五流着淚說:“見了。”
劉漢香突然笑起來,她放聲大笑!笑着笑着,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又有一口鮮血從她嘴裏噴了出來……幾個蛋兒,驚慌失措地圍上前去,一個個叫着:“嫂啊,嫂……”
劉漢香喘了口氣,喃喃地說:“你哥也真沒出息,不就是一個戶口嗎?”
這時候,老姑夫急煎煎地說:“我去!我連夜去。他要是再不回來,我就弔死在他的大門上!”
四個蛋兒,又一個個惶然地望着父親,不知該如何是好……劉漢香搖搖頭,說:“不用了,不用去了。我知道他的心思……就行了。”
一百六十步
這是一條回頭路。
來的時候,是挎着一個小包袱來的。走的時候,也挎着一個小包袱走。來的時候,是大天白日,昂昂之氣;走的時候,是啟明星做伴,五更雞相隨……來的時候,僅用了八十步。走的時候,卻用了一百六十步,那路真長啊!
夜氣還未散盡,那黑也層層疊疊。老槐樹墨着一片影影綽綽的小錢兒,睡去的能是那槐蔭樹的靈性嗎?碾盤還在,風也清,門洞裏那一團溫溫氳氳,能是條卧狗?寒氣又是哪裏來的,身後那小小碎碎的搖曳,鬼拍拍的,還有那濕重,久久一滴,久久一滴,把日子逼仄着,好短!啟明星還亮着,瓦屋的獸頭斑駁着一片猙獰,檐草萋萋,灰出一縷縷憐人的蓬勃。地光了,莊稼盡了,風送來了場院裏的熟腥,一季之中,等來等去,等到了收穫的一天,那熟和死又有什麼分別。誰家的老牛還在倒沫?那喃喃呢呢的,又是些什麼?豆腐家的灰驢一踏一踏地走着,磨聲緩緩,淋水瀝瀝,它怎的就走不出那磨道呢?哦,它戴着“礙眼”呢。人的路,許也是戴着“礙眼”么,不然,怎就走得這麼瞎?
按說,人是不能走回頭路的。早知如今,何必當初?那麼,有誰願走這回頭路?你是不能不走。那時候你是一往無前,你舉着那個字,舉着心走過去,你眼前是那樣亮堂,五光十色,你一廂情願地在心裏拉起了一道彩虹,你的腳步是那麼輕盈!你沒有想到,有一天,你會走回頭的路。這就是人生啊!回頭,回頭。走這種回頭路,你又是多麼傷心。記住吧,記住這一天,你走的是回頭路。
黎明前的這一陣黑很重。那黑就像是霧化了似的,一卷一卷、一瓢一飄地濃着,那黑也像是在作怪,竟撲臉而來,就像是要把你推倒似的。路在哪裏?那樹,朦朦朧朧的,就像是霧在濃黑里的墨花,層層卷卷、雜雜亂亂地灰着、黑着、墨着。人既無語,樹也無語。那黑污污的一片就是樹的疤痕嗎,許就是東來家那棵有疤的老榆樹吧。那深重的黑疤上怎麼就汪着這一亮?那潑黑中的一亮突然間就擊中了什麼,叫人不由得想,這黑中怎麼有白,那又是什麼呢?
很久了,有一種東西是你所恐懼的。說恐懼並不准確,你只是有些不安,略微的不安。那是什麼呢?是他眼中汪着的那一點東西嗎。那時候,你沒有認真想過,那時候你還在痴迷之中,是不可能想的。你甚至欣賞他眼中的那點東西,但是現在,當你走在回頭路上的時候,你就不能不想那當初……是的,第一次約會,你就注意到了,那眼神里是有一點什麼,那是一種極強的亮光!你幾乎無法形容你面對那亮光的感受,也很難形容,不是嗎?那是什麼,仔細想一想,那會是什麼。也許,你在螞蟻窩裏看出了這點意思,那不是一隻螞蟻,那必是成千上萬隻螞蟻密密麻麻地疊加在一起,才能產生的那點意思;或者是成千上萬隻的黃蜂,把那肚尾上的毒刺一起取下來,密密麻麻地疊加在一起蠕動,效果就出來了。正是這樣,那光蜇人!也不僅僅是蜇人的問題,那光里還有些什麼?是了,寒。那光很寒,正因為寒才有了力量。那就像是千年古井裏的水,井深不可測,黑污污的,而這時候你俯下身去看,就會看到旋渦中心的那一刺亮光,那是黑亮中突然跳出的一白!……留意的話,那是何等的觸目驚心!就是這樣了,你終於明白,你在他眼裏看到了什麼,那是寒氣和毒意。
你過去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這樣的念頭甚至嚇了你一跳!你曾經以為那就是骨氣,那就是血氣方剛,那就是堅強。可你錯了。只要想一想,你就會發現,在鄉村,有這種眼神的人很多。當他們蹲在牆根處曬暖兒的時候,只要你留意,你就會發現,那光的亮點,那突然閃現的一白……只是程度不同罷了。那麼,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寒氣和毒意,是什麼滋養出來的呢?同樣吃的是五穀雜糧,同樣要經四季的寒暑,怎麼就……突然之間,彷彿電石火花般地一閃,你明白了,那是“仇恨”。想一想他的童年,想一想他在鄉村裡度過的那些日子……你就會發現,那樣的眼神是和牙齒相配合的。有時候,那眼神中極亮的一閃與咯咯作響的牙齒配合是那樣的默契!是的,正是“仇恨”一天天地滋養了這寒氣和毒意。在貧賤里,在屈辱里,那“仇恨”就成了生長的液體,活的汁水,營養的缽。這“仇恨”既是廣義的,就像是那個無所不包的“日”或者是“操”!那是對天、對地,甚至是對整個社會的一種反叛;但它也是狹義的,它陷在具體的日子裏,陷在一天一天的屈辱里,陷在對某一個人、某一件事的詛咒之中。鄉村有自己的詞彙,在鄉村裡,那一個“受”實在是最好的註解。那裏邊包含着多少忍耐,包含着多少迫不得已,那裏邊又凝結了多少“仇恨”?!這當然不是對與錯的問題,這是一種畸形,是生長中的畸形……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個被“仇恨”包裹着的人,他一旦離開了屈辱,還會回來嗎?那麼,假如說,有人擋住了他人生的攀登之路,他又會怎樣呢?你明白了。對他,在很早的時候,你是用過一個形容詞的。你說,他狠。那時候,你就是這樣說的,可你竟然把這話當成了玩笑!是的,那時候,你一點也不在意,你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說了。在語氣里,你甚至還有些讚賞!那就是你對他的第一感覺……可是,晚了,你明白得似乎是太晚了一點。如果你早一天讀懂了他的眼神,那麼,你還會愛上他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
是的,你說不清楚。那個字也叫人無法說清楚。不錯,恨是當然恨的,想起來的時候,也恨不得殺了他!可是,你恨得又是那麼的不徹底……你是一個將心比心的人。想一想,在童年裏,你受過那樣的屈辱嗎?你被人呵斥過嗎?沒有,好像沒有。那時候,你已是支書的女兒了,你外邊還有一些當了幹部的親戚,逢年過節的時候,他們總是帶一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到鄉下來。那時候,你看得見的,那些手裏沒有糖果的孩子,好羨慕呀!你看出來了,也不僅僅是羨慕,還有嫉恨。有的就扭過臉去,不看。記得,你曾把手裏的糖果遞給你最要好的一個女孩,可這女孩卻扭頭跑了。那時候,你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一九六二年,你親眼看見一個和你同樣大的孩子在樹上捋樹葉吃,很苦的槐葉,他一把一把地捋下來,塞在嘴裏,那情景,就像是一隻餓昏了的小狼!……記得,即使是在這樣生活最困難的時候,你還有羊奶喝。是的,你喝過羊奶,腥腥的、膻膻的,你不愛喝,你聞不慣那味。可是,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在羨慕你嗎?他們看見你的時候,眼裏會不會出現那一白?!
你被眼前的一陣黑包裹着,人在黑暗中竟然獲得了一種自由,那是心性的自由。黑,模糊中的黑竟是這樣的親切,它就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單單地把你給隔開了。這是多好的一種躲藏,一種天然的躲藏,那黑就像是一層繭,一層天然的黑繭,沒有人會看到你的臉色,也沒有人會對你猜測什麼,你真想化進這黑夜裏,變成一隻黑色的蝴蝶,再不要見任何一個人……黑也像是有氣味的,是腥腥甜甜的薄荷味,涼酥酥麻殺殺的,那氣味讓人安。這黑就像是一隻永遠不會背叛的老狗,由於熟悉反而叫你覺得倍感溫馨。
可是,在雞叫聲里,黑在慢慢地淡散。黑也在逃跑嗎,可你又能逃到哪裏去呢?你已看見了你的家,看見了那雙扇的門廊,看見了院中的那棵棗樹,這就是生你養你的地方啊。就是那棵棗樹,曾掛過他送你的蟈蟈籠子,還有十二隻叫得熱辣辣的蟈蟈!那叫聲猶在耳畔,你聽見那叫聲了嗎?你聽見的分明是: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回?一個“回”字叫你愁腸寸斷、痛不欲生。這裏雖說是你的家,可你回得去嗎,你還有何臉面回去?嫂子會怎麼說?就在前些日子,嫂子還對人說,人家漢香是留不住了,人家是早晚要走的人,人家要當軍官太太了!……是啊,走的時候,你是那樣的決絕,你連一分的餘地都沒有給自己留,你甚至不惜與家人斷親!結果卻是這樣的,就是這樣。
你的路又在哪裏?
那就是你的藏身之所嗎,那個小土屋,那個廢棄了的煙炕房。黎明在即,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你還能到哪裏去呢?
在離那個煙炕房幾步遠的地方,你站住了。你再一次地回望村莊,村莊仍在一片朦朧之中。在一片灰褐色的沉靜里,有一處炊煙在頑強地上升,那斜風中的炊煙,直直地飄散在霧靄之上。你知道,那是村裡起得最早的一戶人家,那是豆腐人家。豆腐哥是個聾子,一聾三分傻呀,他就跟着那驢,一圈一圈地在磨道里走,或是推着那風箱的把手,一推一拉地鼓盪,把火燒得旺旺的,熬出那一鍋一鍋的漿水,再壓出一盤一盤的豆腐;那豆腐嫂,也曾是清清亮亮的女人,就挑着兩隻水桶,一擔一擔走,那豆腐房裏的一排水缸,海大海大,像是永遠也挑不滿似的,人家也不就挑過來了?兩個人,就趕着這一盤磨,活了一雙兒女……一盤磨,就是一家人的好活兒!想一想,怎不讓人感動。風很涼,你心中抖了一下,竟有了凄涼之感,無比的凄涼。怎麼會有今天,怎麼會走到這一步?難道你的心還不夠誠嗎?你問天,問地,問那棵曾給人做過大媒的老槐樹,結果都是一樣的……你真想大哭一場,在沒有人的時候,在人們看不見你的時候,把自己關起來,好好地哭上一場!
回過身來,你看見了廣闊的田野,看見了無邊無際的黃土地,那久遠和悠長蘊含在一望無際的黑色之中,蘊含在那煙化了的夜氣里,絲絲縷縷的聲音在你耳畔鳴響,那是什麼,那就是生嗎?倘或說是活?各樣的蟲兒,無論是多麼的卑小,多麼的微不足道,季節來了,總要發出自己的聲音。那眾多的蟲兒,一絲絲地鳴唱,一縷縷地應和,混在夜的洪流中,也可以叫出一種響亮嗎。車轍的印痕在你面前蜿蜒地伸向遠方,那彎彎曲曲的車轍,那一痕一痕的腳印,說的是一個“走”?天邊已經出現了一線飛紅,脈脈的,那紅也好痛……要走嗎?人人都在逃離,只要有機會,只要逮住機會,能走的,遲早要走,你為什麼就不能走?土地仍然是貧瘠的,土地承載着人,給人糧食,給人住,給人踐踏,土地無語,土地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一年一年的,土地是否也有委屈的時候?這時候,在一腔悲憤里,你禁不住問自己,人,是不是該有點志氣?!
門是防人的,屋是藏人的,你總得有一個藏身的地方吧。這昔日的炕屋,門已被風雨蝕得不像個樣子了,吱吱啞啞的,得修一修才是。炕房裏依舊有一股陳舊的煙熏氣,那砌出來的“火龍”雖然拆掉了,土坯仍在地上雜亂地堆着,還有那些早已廢棄不用的煙稈,一捆一捆地在地上扔着,這些,你都要收拾出來,你還要在土牆上糊一些報紙,還要鋪上一張地鋪,從此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這時候,突然門外有了些動靜,是野狗嗎?你當然不怕狗,在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後,你還有什麼好怕的?也許,你怕的是人,在這種時候,你不想見任何人!當然,如果是歹人,如果有什麼歹意,你也是有準備的,你給自己準備了一把剪子,一把鋒利的剪刀!假如你不能對付他,你就可以對付自己!人已經把自己逼上了絕路,剩下的,就沒有什麼可怕了。
可是,你還是聽出來了,是蛋兒們。你知道是蛋兒們……八年了,他們的腳步聲你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蛋兒們一個個摸進門來,又重新在你的面前跪下,一個個說:“嫂,別走。哥不認你,我們認。”
你笑了,雖然有些凄楚,你還是笑了。你說:“蛋兒,起來吧。不用再多說什麼了,我不會回去了……各人頭上一方天,各自的路,各自走吧。衣服都在箱子裏呢,一人一個小木箱,別弄錯了。鑰匙還像以往那樣,放在屋檐下。有一頭豬不大吃食,是那頭黑豬,去給它灌灌腸吧……從今往後,不要再叫我嫂了,我也不是你們的嫂了。”
蛋兒們又哭了,蛋兒們流着淚說:“漢香姐,回去吧。我們就認你個親姐姐。從今往後,你就是姐了,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是我們的親姐!真的,我們要說一句假話,要是有半句不真,天打五雷轟!”
你說,行了,不要再說了。你們都回去吧。讓我靜一靜。
可是,他們還是不起來,他們就在那裏跪着……最後,老四淚流滿面地說:“嫂,我知道,無論我們再說什麼,你都不會信了。你再也不信我們了。”
你說,我信。走吧,我信。
這時候,老五說話了,老五勾着頭,吞吞吐吐地說:“漢香姐,那、那、那……”
他一連說了三個“那”,你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你知道,這老五心裏的精明。你說,回去吧。我不會讓人為難你們。告訴爹,不會再有什麼了……就這麼說著,你知道他們還是怕的。於是,你說:“老五,回去的時候,你把我爹叫來,你就說我要跟他說話。”
老五遲疑了一下,怯怯地說:“支書,他要是……不來呢?”
這時候,你就把懷裏的那把剪子掏出來了,你說:“告訴他,他要是不來,就讓他等着為我收屍吧!”
蛋兒們大約是嚇壞了,一個個獃獃地望着你。
氣做的骨頭
劉國豆是挎着一桿槍來的。
槍是好槍。這槍是上級獎給上樑村民兵營的,那是一支半自動步槍,槍上還有一把雪亮的刺刀。平日裏,這支槍就在倉庫里鎖着,偶爾,支書劉國豆親自帶民兵巡邏時,才會拿出來背一背。現在,當支書劉國豆挎着槍走過村街的時候,他身上背的已經不是槍了,那是——尊嚴!
在黎明時分,支書劉國豆打開了他們家的雙扇大門。他就這樣讓門大開着,而後,挎着槍大步走出了院子。支書家的門平時是不大開的,常常,開也是半扇。這一次,他大敞着院門,那是很有些用意的!
這晚,國豆也是一夜沒合眼哪。他當了二十多年的支書,這是最屈辱的一次了。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女兒是他的心尖呀!可女兒的事成了這個樣子,他覺得臉面已經喪盡了!夜裏,他一直在院中的那棵棗樹下蹲着,那煙頭一次次地燙在棗樹的樹身上,樹痛,他的心也痛。可以說,該思謀的,他都思謀過了……他覺得他不是一個孬種,更不能讓那個渾小子就這樣騎着他的脖子拉屎,他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已經是第四天了。按規矩,這已超過了最後的限期……
晨曦里,槍刺挑着那一抹陽光走過了整個村街。早起的村人們都看到了那支槍,看到了挑在槍上的“憤怒”。這“憤怒”很快就渲染了整個村街,點燃了人們心裏的那股有來由卻又說不出名堂的心火!掛在老槐樹上的鐘並沒有敲響,可人們還是不約而同地走出來了。人們的牙痒痒的,帶足了唾沫,也帶足了仇恨……這也不僅僅是對支書尊嚴的維護,這是“道”。那是千百年來掛在人們心上的一條“底線”,在一般的情況下,一旦有誰越過了那條線,那就是罪人了!在鄉村,物質上的犯罪,還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罪人”,那也只是偷和摸,是小的過失;而精神上的背叛,卻是十惡不赦,是永遠不能原諒的!況且,劉漢香是村中一枝花,是國豆家的“國豆”,有多少人眼饞是不必說的……八年來,她獻身一般的下嫁(她可是“下嫁”呀)已得到了全村人的認可(開初是勉強的,後來是真心的),她已經成了女人們心中的楷模。人生不就是一個“熬”嗎,“熬”是要結果的。不然,那苦撐苦熬為的又是什麼?眼看着,在苦盡甜來的時候——“苦盡”難道不應該“甜來”嗎?她卻被那樣一個豬狗不如的臭小子遺棄了,這是有悖天理的!這等於說,他污辱了全村人的眼光。一個人,竟然不尊“土地”,那麼,你還活什麼呢?!
那召喚是無形的。沒有人特意地組織,也不用誰去攛掇,支書也僅僅是背着那桿槍在村裡走了兩個來回……可人們的心思是一致的,就是潑上命,也要把那個單門獨姓的臭小子弄回來,一定要把他“日弄”回來!從土裏拱出來的光屁股娃兒,還讓他回到土裏去。狗日的,你當官了不是?你風光了不是?西坡那麼大,地岑那麼長,爬回來背那老日頭吧!這一次,你是犯了眾怒了,你惹惱的是一方百姓,是真真白白的“人民”哪……操,憑什麼呢?!於是,有人跑去找來了小學裏的老師,眾口一詞地說,蓋指印,我們都蓋指印,聯名控告他,告翻他個小舅!還有的說,乾脆,齊伙伙的,就帶上狀紙,背上乾糧,一干人今兒個就走縣、上省、到部隊裏去“抬”他……一趟就把他狗日的“嗡”回來了!
就這樣,村裡一下子就鬧嚷起來了。這就像是鄉村裏的節日,人們一個個興奮不已,奔走相告,議論着、評說著、叱罵著,滿世界都是飛舞的唾沫星子。更為熱切的是那些女人們,缺什麼就跑回去拿什麼,有催趕着寫狀子的,一趟一趟的找紙找筆找墨;有張羅着蓋手印的,就一家一家串着按指頭。不是嚷嚷着說要到部隊上去嗎,有的就趕快回去支鏊子烙油餅去了,就像當年“支前”一樣……還有那些特別牙癢的,也不用紅印泥,就當著眾人把中指咬了,蓋上的是血印,那狀子後邊,一連十幾張紙全都紅霞霞的血印……這就是全村人的態度!
緊接着,只聽得“咕咚——叭嚓”,街頭上響起了一連串的碎聲!立時,村子裏就颳起了一股股的臭風,那是有人把屎罐子、尿盆子迎面摔在了老姑夫家的門上,也有的就飛過院牆,扔到院子裏去了……那就像是全村人齊聲喊出的一個字:
屎!!
也就在這樣的時候,劉國豆來到了村西那個廢棄了的煙炕屋,推開了那扇歪歪斜斜、吱吱作響的小門。走在村街里的,是支書。支書臉上寫滿了威嚴,甚至可以說是帶有殺氣的!可站在門前的,已經不是支書了,這是一個父親。身材高大的父親,在這低矮的門前,也不得不低下頭來,側彎着身子,半推半拱地擠進門來。
乍一進來,裏邊有些黑,劉國豆就側身立在門口處,沉默了大約有一袋煙的工夫,而後,等他看清女兒的時候,嘆一聲,又嘆一聲,說:“香,回去吧。”
劉漢香默默地說:“爸,你看,我這個樣子,還有臉回去嗎?”
僅僅才幾天的時間,女兒就瘦成了這個樣子,女兒已憔悴得不像人形了,女兒心裏苦啊!女兒臉上干刮刮的,就剩下那雙眼睛了……做父親的,怎能不心疼哪?劉國豆心裏恨呢!可他卻是個特別能藏“恨”的人,心裏的“恨”越多,他臉上就越平靜。他搖了搖頭,平聲說:“回去吧,香。你媽天天哭,你媽想你呢。”這麼說著,他停了片刻,緊着牙,一字一頓地說:“你放心,沒人笑話你……我諒他們也不敢!”
劉漢香眼裏含着淚,說:“爸呀,我知道你會收留我。再怎麼,我也是你的女兒。可我……把你的臉都丟盡了,我實在是沒臉回去了。要是就這樣回去,我怎麼見人?見了人,我怎麼說?……爸,女兒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就不會再回去了。說句不孝順的話,今後的路,不管是長是短,就讓我自己走吧。”
劉國豆眼濕了,他站在那裏,久久不語,心裏卻翻江倒海……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他笑着說:“香,我槍里有子彈。你信嗎?”
劉漢香也笑了,說:“幾顆?”
劉國豆說:“六顆,是打靶剩下的。上回縣裏民兵搞訓練,老吳,就是武裝部的那個吳參謀,臨走時說,老哥,給你倆子兒玩玩。他還說,打狗可以,一穿一個眼兒,可別打人。”說著,他把子彈從槍匣里退了出來,拿在手裏,讓劉漢香看了看。
劉漢香說:“光溜溜的,挺亮。”
劉國豆說:“油紙包着呢。”
劉國豆撩起布衫,精心地把子彈擦了一遍,而後,又一顆一顆重新裝進了槍匣,關上保險。這時候,他再次抬起頭來,說:“香,你真不願回去?”
劉漢香堅定地搖了搖頭。
劉國豆從兜里掏出煙來,吸了兩口,長嘆一聲,說:“嗨,不聽話呀。既走到這一步了,行啊,不回去也行。香,那你……讓人給說個人家,就,嫁了吧。一定要嫁個好人家。香啊,剩下的事,我來做。”
劉漢香直直地望着父親:“你怎麼做?”
劉國豆很平靜地說:“香,相信你爸。剩下的,你就別管了。”就這麼說著,他突然做了一個舉槍瞄準的動作,嘴裏還戲謔般地“叭勾”了一聲。
劉漢香瞪着兩隻大眼,說:“爸,別,你可別……”
劉國豆笑了,劉國豆說:“香,你放心,我不會動槍的。這麼好的子彈,我不會輕易用的。你爸知道,動槍是犯法的事。我這條老命雖然不值錢,也不會就這麼輕易地兌上……我還留着抱孫子、外孫呢。放心吧,不到萬不得已,不到九分九厘上,我不會這樣做。你爸好歹也當過這麼多年的支書,我有辦法,我會做好,會給你一個交代。”
劉漢香望着父親,說:“那你……”
劉國豆在女兒面前蹲了下來,小聲地、親切地說:“香,我會好好待他的,我一定要好好待他。他對我女兒這麼好,我怎能不好好待他呢?我得先把他請回來。這會兒,一村人都在蓋指印呢,你看他多勢海呀,一村人都在為他忙呢。這也不用我多說什麼了,大夥眾口一詞,要把他請回來。別說一個小小的營官,就是再大些,我們也會把他請回來的,辦法有的是……他要八抬大轎,就給他‘八抬’,要‘十六抬’、‘二十四抬’都行,我們這裏可有的是樹啊!”
劉國豆這一番話說得很平和,很軟,但句句都是有含意的,說得又是那樣解氣!女兒被逗笑了。劉漢香笑得滿眼是淚,她說:“爸呀……”
劉國豆接著說:“主席不是說,三箭齊發嗎。我們也會三箭齊發,縣裏、省上、部隊甚至是北京,都要去說道說道。他是個啥樣的人,也要讓城裏的人知道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想想吧,集全村之力,三千百姓‘抬’一個人,那得運多少唾沫?到時候,他不回來也得回來……只要他回來,事情就好辦了。在這一畝三分地上,不用我多說什麼,大夥會好好待他的。他做的好事,也應該得到好報,你說是不是?再說了,不是要調地嗎,我一定要給他分一塊好地。真的,給他一塊好地,就東坡那塊地,一定要分給他。孩子乖,大約把芝麻、黍秫長什麼樣都忘了吧?忘了也不要緊,有苗不愁長,那就好好種吧!他最好把他那城裏的洋媳婦也帶回來,哼,只要人家願意跟他來,也是好事,東山日頭一大垛呢,就給我好好背那老日頭吧。當然了,要是人家城裏的女人不願意來,他家就是五條光棍了,那也好。他的事,我還是要管的,我還會張羅着給他娶一房媳婦,當然要給他找好的,真的,瞎的瘸的不要……”最後那句話,劉國豆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放心,我、會、善、待、他、的。總有一天,我要讓他知道,鍋是鐵打的!”
這時候,劉漢香有些突兀地插了一句:“爸,你注意過他的眼神嗎?”
劉國豆目光一凜,脫口說:“誰?”
“他。”
“——嗨,那王八羔子?!”
劉國豆沉吟了片刻,把煙在地上擰了,說:“香,我不怕他搗蛋。我怕的是他不搗蛋。他要是老實了,我怎麼治他呢?我跟派出所的老胡已經說好了,他不搗蛋倒還罷了,他搗蛋一回,就繩他一回!回回把他弄到派出所里,繩他個七八回,他就老實了。他不是硬氣嗎?那好,捆他個‘老婆看瓜’!一‘秋’把那狗日的‘秋’到房樑上,犟一回墊他一磚,犟一回墊他一磚,有三磚墊的,老胡說了,多硬氣的人都頂不住……”
劉漢香望着父親,有些沉重地說:“爸,你也有老的時候啊。”
劉國豆先是怔了一下,而後是久久不語,只見他臉上的肉一顫一顫地跳着,每一個麻坑都發出了烏紫色的亮光,那牙,不由得就咬起來了,咬出了一股一股的肉稜子……過了好一會兒,他說:“還是我女兒想得周全。是,我有老的時候。我這支書,也會有不幹的那一天……爸的歲數大了,萬一有這麼一天,孫猴子真的跳出了如來佛的手心,那我也不怕他。閨女呀,我還有這支槍哪,真到了那一步,我這一罐熱血就真的摔上了!到了我這把年紀,一命抵五命,值!”
這時候,劉漢香直起身來,久久地望着父親。她看到了父親的那份來自血脈的愛,看到了那滴血的真情,也看到了父親的蒼老……終於,她說:“爸,你說完了?”
劉國豆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劉漢香再一次追問:“就這些了?”
劉國豆說:“就這些了。”
劉漢香突然熱淚雙流,她哭着說:“爸呀,你都不能留一點嗎……”
劉國豆愣住了,他遲疑了一會兒,張口結舌地說:“留、留、留什麼?”
劉漢香說:“——志氣。爸,給女兒留一點志氣吧。”
屋子裏一下子靜了,劉國豆吃驚地望着女兒,竟然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沒有想到,他也真是想不到,女兒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在這一刻,劉國豆眼濕了,不知怎的,他心窩裏熱乎乎的。他說:“香啊,香,你……”
劉漢香懇切地、堅定地說:“爸,讓我來做,讓我自己做。”
劉國豆獃獃地望着女兒,他從女兒臉上看到了痛楚,看到了憂傷,那一脈一脈的痛都在臉上寫着呢。八年了,女兒受了多大的委屈呀!可他也看到了女兒眼裏的堅強。女兒大了,女兒竟變得如此堅韌……他彷彿不相信似的搖了搖頭,啞然地笑了。
劉漢香說:“爸呀,你雖是棵大樹,可我也不能靠你一輩子呀!讓我做吧,讓我自己做。該記住的,我不會忘,就讓我按自己的意願做吧。”
劉國豆當然清楚,馮家已不是過去的馮家了。馮家那些王八羔子,長好了,就是五架大梁!就是長不好,長匪了,也會是五根頂門的惡棍!……這當然是不可等閑視之的。於是他失聲說:“你、你、你……怎麼做?!”
劉漢香沉吟了很久,終於說:“我用自己的方法。”
劉國豆望着女兒,說:“恨他嗎?”
“……恨。”
劉國豆說:“你會原諒他嗎?”
劉漢香搖了搖頭,說:“永遠不會。”
劉國豆兩眼直盯盯地看着女兒,他還是有些擔心,他擔心哪!片刻,他說:“香,你是想讓我罷手?”
劉漢香點點頭,直白白地說:“是。”
“為啥?”
劉漢香說:“我自己的事情,我想自己做。”
劉國豆又續上一支煙,“說說看。”
劉漢香冷靜地、一字一頓地說:“爸,這件事,我要慢慢做,我有的是時間。首先,我要進城一趟,去見他一面。我等了他八年,我想,還是見一面好,當面做個了斷……爸,你放心吧。剩下的,我會處理的。”
可是,劉國豆遲疑了片刻,說:“我要是不依呢?”
女兒不語,女兒用眼睛看着父親……
在剩下的時間裏,是父親和女兒目光的對視,也彷彿是一種較量。煙炕屋由於長年的閑置,散發著一股很陳舊的土腥氣。那土味里含着一點煙辣,那辣浸含在土牆的縫隙里,因日久而淡、而甜,溫溫和和的,反倒有了一股日子的煙火氣。陽光從屋頂的煙道上斜進來那麼小小的一塊,補丁似的,卻也讓人心發燙……人是要淬火的,這是一個淬火的地方嗎?看來女兒是豁出來的,女兒有她的想法,她的目標。也許,從心力上說,她比老子要強,可她畢竟年輕啊!女兒從來都是任性的。她知道她失敗了一次,但她仍然決絕。女兒的眼睛告訴他,縱使你不答應,她也要走自己的路。女兒硬性,在這一點上,女兒很像自己。此時此刻,女兒的眼睛裏竟然發出了一種奇異的亮光!她是那樣有信心,彷彿想得很遠,目標也大。那麼,就讓她試試?!
劉漢香用眼神再一次地告訴父親,樹再高,也有放倒的一天;傘再大,也有撐爛的時候。我不能總讓你扶着走。一個人,只要她橫下心來,就沒有做不成的事情。有了這麼多年的磨礪,加上這一次的打擊,該懂的,我都懂了。父親哪,給我一次機會吧!跌倒了,自己爬起來。傷口的血,我自己舔。讓我做吧,就讓我自己做!
劉國豆終於說:“看來,我是老了。”
到了最後,劉漢香再一次叮囑說:“爸,在我從城裏回來之前,你什麼都不要做,答應我。”
人老先老腿,由於蹲的時間太久,劉國豆的腿有些麻了,他在腿上捶了幾下,一隻手撐着腰,一隻手扶着牆,艱難地站起身來,說:“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