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連續五年成為“五好戰士”

第三章 連續五年成為“五好戰士”

茄子,茄子!

老姑夫家又出事了。

在太陽錯午的時候,老姑夫家的三個蛋兒,被人用繩綁着,穿成一串,解到了公社派出所的門前。人是鄰近的鐵留村解來的,那會兒派出所還沒上班,就讓他們在門前蹲着。鐵留的治保主任已先一趟見過所長了,說是事兒雖然不大,但性質惡劣,要是往上說,就是“破壞生產罪”了。所長一句話,繩了。

於是就繩了。

這事本是老五引起的。老五最小,可老五跑了。剩下的這三個蛋兒,就讓人捆在了派出所的門前。起因是很小的,那天中午,放學后,老五孬蛋攛掇說:“河那邊有個園子。”老三狗蛋說:“這時候了,菜園裏有啥?”老五說:“有茄子!”老三說:“就茄子?”老五說:“快罷園了,就茄子。可大,一個就飽了。”老四瓜蛋不想去,老四說:“茄子啥吃頭呢?孜辣辣的,棉花套子樣。”老五就說:“看你那膽兒!你不去算了。那茄子,一個照一個,可大。”老二鐵蛋一直沒有吭聲,可他們肚裏都咕嚕嚕的。老三也不想吃茄子,就說:“叫你偵察偵察,操,你偵察的啥呢?”老五很委屈,老五說:“本來……可看得太緊了。”這時,老二說:“園裏有人嗎?”老五興沖沖地說:“一老頭,是個聾子。中午的時候,有一會兒,就回去了。”老三仍嘟噥說:“你偵察的啥?弄半天,是個茄子。”就這麼嘟嘟噥噥的,還是去了。過了河灣,趴在堤上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有人了,就溜進了鐵留的園子,果然有茄子,也果然大……就一人摘了兩個,餓了,啃得急,竟忘了四周的動靜。這時候,老五剛好到溝下撒尿去了,聽到喊聲的時候,他提上褲子就跑……餘下的三個蛋兒,一嘴的茄子,就讓人捉住了。

到了這份兒上,他們才知道,那茄子不是一般的茄子,那是特意留下的茄子種,是來年當種子用的!一個村的茄子種,都讓他們狗日的啃了,所以吃起來特別的“套子”,特別的“孜辣”!於是,每人挨了幾破鞋,就被送到公社來了。

老五是跑了,可老五並沒跑遠,就悄悄地哨着。待他看見,他的三個哥,被人捆着往公社送的時候,他這才慌了。於是“瓦竄”着往回跑,跑着找人去了。可找誰呢?爹也不在家,爹背了些破銅爛鐵,去縣城裏換鍋去了,也不知啥時候才能回來。想來想去,只有去找劉漢香了。

也巧了,劉漢香剛好在家。劉漢香高中畢業后,沒學上了,心裏悶悶的。本來,她是可以到縣城裏做事的,可她沒有去,暫時還在家裏窩着。當老五找到劉漢香的時候,“哇”的一聲,哭起來了。劉漢香看他光着脊樑,一臉黑灰一臉的汗,那淚道子把臉沖得花斑狗似的,就忙說:“蛋兒,別哭,別哭。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老五嚇壞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只是哭……

劉漢香就在他跟前蹲下來,給他擦了把臉,輕聲安慰他說:“蛋兒,你別怕,到底怎麼了?你給姐說。”

老五勾着頭,嘴一癟一癟的,小聲說:“……犯法了。”

劉漢香吃了一驚,忙問:“誰犯法了?犯啥法了?”

老五說:“我哥……他仨,都犯法了,讓人繩到公社去了。”

劉漢香又是一驚,說:“為啥?你給我說清楚,因為啥?”

老五的聲音更低了,他蚊樣地說:“偷,偷了人家的茄子……”

劉漢香說:“你再說一遍,偷什麼了?”

老五說:“茄子。”

劉漢香追問說:“就偷了茄子?”

老五說:“就茄子。”

到了這時,劉漢香才鬆了一口氣,她摸了一下老五的頭,愛撫地說:“這孩子,嚇我一跳!你給姐說說,怎麼就想起偷茄子了?”

老五說:“餓。”

劉漢香說:“你,中午吃飯了嗎?”

老五搖了搖頭。

劉漢香皺了一下眉頭,說:“怎麼就不做飯呢?”

老五說:“鍋漏了。”

劉漢香說:“鍋漏了?鍋怎麼就漏了?”

老五就告狀說:“老二跟老三打架,磚頭砸進去了……”

劉漢香嘆了一聲,含含糊糊地問:“你……爹呢?”

老五說:“進城換鍋去了。”

劉漢香又嘆了一聲,摸着他的頭說:“給姐說,常吃不上飯嗎?”

老五嘴就一癟一癟的,又哭起來了。

劉漢香就說:“別怕,沒事,沒事了。我現在就到公社去,把他們領回來……”說著,劉漢香先是給老五拿了一個饃,讓他先吃着,扭過身就到村裡找父親去了。她知道,父親跟派出所所長的關係一向很好。

在大隊部,劉漢香跟父親說了這事,而後就說:“……偷了幾個茄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去說說,讓他們回來吧。”國豆看了女兒一眼,對女兒,他一向是言聽計從的,可這事,他不想辦,他恨那一窩“狗雜種”!他說:“這事我不管,誰讓他偷人家茄子呢。”劉漢香氣了,說:“你是支書,你不管誰管?幾個孩子,都上了繩了,你能看着不管嗎?”國豆惱了,說:“咋跟你爸說話呢?叫我說,繩他不虧,誰讓他去偷人家呢!”劉漢香站在那裏,急得淚都快下來了,她說:“爸,我求你了,你去吧。”這時,國豆有些軟了,可他還是不想去,他說:“你別管了。不就幾個茄子嗎?頂多捆一繩,日罵幾句,日頭一落,人就放回來了。”劉漢香直直地看着父親,說:“你不去?!”劉國豆就憤憤地說:“王八蛋!實說吧,這一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話說了,又頂不住女兒的目光,就接著說,“你沒看我忙着的嗎?我正忙着呢。”劉漢香眼裏的淚“嘩”地就下來了,她嘆了一聲,說:“你不去我去。爸,我再求你這一次,你給我寫個條兒。”劉國豆看了看女兒,他知道女兒的脾性,這是個九頭牛也拉不回的主兒!於是,他嘴裏罵罵咧咧的,勾下頭,翻了翻抽屜,磨磨蹭蹭的,從裏邊扯出一張紙來,在舌頭上濕了一下,扯出二指寬的條子,匆匆地在上面寫了幾行字,很不情願地說:“給老胡。”

劉漢香拿了條兒,又借了輛自行車,帶着老五,騎上就到公社去了。在路上,老五用手挽着劉漢香的腰,悄悄地說:“漢香姐,你比媽還親呢。”劉漢香心裏一酸,說:“這孩兒,凈瞎說。”

進了公社大院,就見三個蛋兒在樹下掛着,脖上掛着咬了幾口的茄子。老二還行,老二眼紅着,總算沒哭。老三、老四一個個嚇得臉色蠟黃,淚流滿面,連聲求告說:“饒了俺吧。大叔大爺,饒了俺吧……”這時候,紙牌子也已經寫好了,靠樹放着,叫做“破壞生產犯”,就準備讓他們掛上去遊街呢!劉漢香慌忙扎了車子,幾步搶上前來,對鐵留的人說:“先等等!”說著,她快步走進了所長辦公室。

所長老胡在一把破藤椅里靠着。他國字臉,大鬍子,人胖,汗多,就大敞着懷,“肉展”一樣把身量攤開去。他中午剛喝了些小酒兒,這會兒還暈暈的,正泡了一缸醒酒的釅茶,滋滋潤潤地喝着,見劉漢香進來了,就慌忙把兩條腿從辦公桌上拿下來,笑着說:“喲,這可是喜從天降。大侄女,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坐坐坐。”劉漢香把那張寫了字的條子往所長面前一放,說:“胡叔,你也不上家去了?我爸讓我來領人呢。”胡所長放下手裏的大茶缸子,往紙條上瞟了一眼,也沒拿起來看,就說:“忙啊,成天瞎忙。你來就是了,還要那條兒幹啥?領人?領誰呀?”劉漢香往門外指了指,“俺村的幾個孩子……”胡所長頓了一下,說:“你也來得晚了點,都處理過了。”劉漢香急了,問:“咋處理的?”胡所長很嚴肅地說:“這事可大可小,往大處說,就是破壞生產,是犯了法了!往小說呢,幾個毛孩子,偷了茄子種,我讓他們繩了,拉出去游遊街算球了!”劉漢香就急急地說:“胡叔,你把他們放了吧,別讓他們遊街。都是孩子,遊了街,還咋見人呢?!”胡所長咂了咂嘴,似有些為難,說:“這、這、這,咋不早點來?都處理過了呀……”劉漢香說:“胡叔,老胡叔,你發句話,別讓他們遊街。千萬千萬!……”

這時候,只聽“咣”的一聲,院裏有人喊道:“所長,鑼找來了!走吧?”

劉漢香盯着胡所長,說:“胡叔,不就是幾個茄子嗎,就算是茄子種,能值幾個錢?要是需要茄子種,我去給他們找,這還不行嗎?!”胡所長遲疑了一下,朝門外喊了一嗓:“慌個啥?先等等!”接下來,胡所長獃獃地望着劉漢香,一個女娃,那鮮艷是很潤人的。況且,劉漢香一聲聲說:“胡叔,你把人放了吧?……”胡所長又咂了咂嘴,從兜里摸出了一根煙點上,吸着,睜睜眼,又閉了閉眼,終於說:“你爸寫了條兒,大侄女你又親自來了。人,我放。”劉漢香馬上說:“謝謝胡叔!”可胡所長接着又說:“有個事,你爸給你說了嗎?”劉漢香就問:“啥事?”胡所長說:“你老叔給你保了個媒,是縣局的蘇股長,咋樣啊?”劉漢香臉慢慢就紅了,沁紅,她頓了一下,說:“我現在還不想談這事,等等再說吧。”老胡就說:“大侄女,那可是個好人哪!一百層的好人!說不定哪天就提副局了。”劉漢香笑了笑說:“你看,我也沒說他是壞人……”老胡說:“那好,你回去跟家裏好好商量商量,商量好了給我個准信兒,我還等着喝這杯喜酒呢。”劉漢香紅着臉笑了笑,沒再說什麼。正是求人的時候,她能說什麼呢?

終於,胡所長晃晃地從屋裏走出來,對鐵留的人說:“把人放了吧。”鐵留的治保主任是個大個兒,酒糟鼻子,他手裏掂一鑼,正興沖沖的,一下子就愣了。他怔怔地望着所長,說:“老胡,雞巴哩,不是說好了嗎?”老胡說:“茄子!我說放人就放人!雞巴哩,說來說去,不就幾個茄子嗎?捆也捆了,繩也繩了,你還想咋?!”鐵留的治保主任不服,往所長身後瞥了一眼,說:“……那不是茄子,那是茄子種,是種子!你也說了,這是搞破壞!”所長大喝一聲:“看啥看?那是我大侄女!我說了不算咋的?放人!……”這時,劉漢香趕忙說:“我就是上樑的。你要茄子種,我賠給你就是了。要多少,我賠多少,保證不耽誤你明年種。”鐵留的治保主任一連“噢”了幾聲,再也不說什麼了。

劉漢香走上前去,一一給蛋兒們解了繩子,再看那小手脖兒,一個個都勒出了青紫色的繩痕!解了繩,劉漢香低聲吩咐說:“走吧,快走。”待蛋兒們勾着頭溜溜地往外走時,劉漢香這才折回身來,再一次謝了所長。胡所長笑着說:“回去讓你爹好好熊他們一頓!狗日的,凈不幹好事!”接着,他又說:“大侄女,我說那事,你可記住啊?!”

蛋兒們大約是嚇壞了,出了公社大院,一個個像是破了膽的兔子,撒丫子就跑……劉漢香騎着車,整整追了半條街才趕上他們。劉漢香喊一聲:“都給我站住!”蛋兒們這才不跑了,一個個喘着,臉黃黃的。劉漢香把車子一拐,說:“跟我走。”於是,就乖乖地跟着她走。一邊走着,劉漢香一邊輕聲說:“聽着,以後再不要這樣了,多不好啊!……”蛋兒們短了理,也都老老實實地聽着。拐過了一個街口,來到一個臨街的飯鋪前,劉漢香把車子一紮,說:“來吧,都來。”說著,就從兜里掏出錢來,給四個蛋兒一人要了一碗胡辣湯,一盤荷葉包子,又一一端在緊靠路邊的木桌上,而後說:“吃吧。”

蛋兒們先是在那兒站着,眼裏饞饞,心裏仍怯怯,竟沒人敢坐。最後,還是那饞嘴的老五搶先坐了,他們也就一一跟着坐了,開初還有些忸怩,待拿了筷子,就埋下頭去,狼吃!劉漢香望着他們,怕他們不好意思,就說:“你們慢慢吃,我先走了。”

不料,劉漢香剛要走,老五卻扭過頭來,熱熱切切地叫了一聲:“姐,漢香姐!你你你,別走……”

劉漢香扭過頭來,詫異地說:“怎麼了?錢我已經付過了。吃吧,你們慢慢吃。”

老五放下筷子,蹭蹭地、小偷樣地順過來,一個小人兒,眼巴巴地望着她說:“姐,你能……晚些……要是鐵留的再碰上了……”

劉漢香明白了,說:“他敢?!放心吃吧。我不走,我就在這兒候着。”

日夕了,殘陽斜斜地照在鎮街上,照出了一片橘色的燦爛。天邊,那西燒一抹一抹地推着那半個沉沉紅日。劉漢香靜靜地立在那裏,一身都是金燦燦的霞輝。蛋兒們吃着、吃着,不由得勾過頭去看她,看着看着,竟有淚下來了,那淚就着辣湯一口口地喝下去……是呀,此時此刻,在蛋兒們的眼裏,她就像是一幅畫,一幅美麗的、母性的畫!

劉漢香也彷彿在想着什麼,一絲笑意在嘴角上扯動着。那目光錐錐的、痴痴的,神思在夕陽的霞輝里飛揚,像是飄了很遠很遠……

女人的宣言

這是一個“母雞打鳴”的早晨。

貴田家的母雞“澇抱”了,一天到晚“啯啯啯”亂叫。“澇抱”是鄉間的土話,是說母雞不下蛋,變態了,動不動學公雞聲,還光想做窩,那大約是雞們的愛情故事。可貴田家女人不管這些,只恨它不下蛋,就滿院子追着打它。待抓住了雞的翅膀,一邊打罵著:“賤,我叫你賤!”一邊提到河邊上,把它扔到河裏浸它!據說,把它扔在河水裏浸一浸,雞就“改”了。於是,那天早上,一河都是“啯啯啯啯”的叫聲!

就是這樣的一個早晨,劉漢香挎着一個小包袱,走過長長的村街,一步跨進了那個破舊的院落。那時候,村街里靜靜的¨,w,é,n,,r,é,n,,s,h,ū,,w,ū,¨,路人不多,槐樹下,也只有一個老女人在推碾。這老女人是瘸子長明的后娶,本就是個碎嘴,有個綽號叫“小廣播”。她躬着杆子腿,身子前傾着,一圈一圈圍着碾盤轉。推過來,忽地眼前一亮!那老女人心裏說,這不是漢香嗎?怎麼就……就什麼呢,她一時也說不清楚,就覺得有些異樣。後來,她拍着腿對人說,她把辮子剪了,辮子都剪了呀!

當劉漢香走進院子的時候,老姑夫家的“蛋兒們”正一個個捧着老海碗喝糊糊呢。驟然,那“哧溜”聲停下來了,一鼓兒一鼓兒地小眼兒從碗沿上翻出去,獃獃地望着她。獨老五機靈些,這狗日的,他把碗一推,歡歡地叫道:“漢香姐!”

劉漢香站在院子裏,臉先是紅了一下,布紅,透了底的紅。接着,她抬起頭來,望着蛋兒們,停了一會兒,深深地吸了口氣,低聲但又清晰地糾正說:“——叫嫂。”

蛋兒們的眼一下子就亮了,那突如其來的驚喜猶如炸窩的熱雀,四下紛飛!一隻只海碗落在了地上,手也像沒地方放了似的,就一個個傻傻地笑着。還是老五孬蛋搶先叫道:“嫂,嫂!”

當劉漢香的目光望過去的時候,老三狗蛋舔了一下嘴唇,說:“嫂。”

老四瓜蛋自己先羞了,靦腆地輕聲說:“嫂。”

老二鐵蛋頭勾得低低的,嗯哼了一聲……

這時候,劉漢香擺了擺手,說:“孬蛋,你過來。”

老五喜壞了。他顛顛地跑到了劉漢香跟前,劉漢香憐惜地摸了一下他的頭,接着,蹲下身來,解開了她隨身帶來的包袱,從裏邊一雙一雙地往外掏,她一連掏出了五雙鞋,五雙黑面白底的布鞋。她把最小的那雙給孬蛋穿上,說:“小弟,合腳嗎?”孬蛋彈了一下舌兒,說:“正得。”而後,她依次叫着蛋兒們的名字,一雙雙都給他們穿在腳上……一直到了最後,她才掂着那雙鞋來到了老姑夫的跟前,她把鞋放在老人面前的地上,靜靜地說:“爹,一個家,不能沒有女人。我這就算過來了。”

老姑夫蹲在那裏,兩隻手仍是傻傻地捧着那隻海碗,一句話也不說。過了片刻,他抬起頭來,竟然滿臉都是淚水!那老淚浸在皺摺里,縱橫交錯,一行行地流淌着……他嗚咽着說:“孩子,實在是……委屈你了。”

劉漢香靜靜地說:“這是我願的。”

陡然間,院子亮了。男人們也有了生氣。在這個破舊的院落里,彷彿飛來了一道霞光,雀兒跳着,房頂上的衰草彈彈地活了,那狼拉了一般的柴火垛頃刻間整裝了許多,門框上那早已褪了色的舊紅彷彿就洇了些鮮艷,連撂荒在窗檯旁的老鐮也有了些許的生動,門楣上方,“軍屬光榮”的牌子一時間就分外醒目。院子已很久不掃了,臟還是臟,但臟里蘊潤着熱熱的氣息。是啊,女人當院一站,一切都活泛了。

上午,劉漢香領着蛋兒們打掃了院落,拾掇了屋子。她頂着一塊鄉下女人常用的藍布格格汗巾,像統帥一樣屋裏屋外地忙活着,指揮蛋兒們掃去了一處處的陳年老灰……這會兒,蛋兒們一個個都成了叫喳喳的麻雀,那歡愉是可以想見的!老五說:“嫂,樑上也掃嗎?”劉漢香說:“掃。”老四說:“嫂,木桌要動嗎?”劉漢香說:“動。先抬到西邊去。”老三說:“嫂,這床缺一腿。是老五蹦斷的……”老五說:“胡說!哪是我蹦斷的?”劉漢香說:“沒事,掉個個兒,朝里放,回頭用磚支上。”老二鐵蛋力大,是幹活最多的,可他大多時間不說什麼,就看劉漢香的眼色,劉漢香的眼風掃到哪裏,他的手就伸到哪裏……

老姑夫家有四間草房,一個灶屋。在那四間草房裏,有三間是通的;單隔的那一間,本是冬日裏存放柴火和糧食的地方,現在劉漢香把它收拾出來,半間放柴草糧食(所謂的糧食已經沒有多少了,只有半瓮玉米糝子,半瓮紅薯乾麵,一堆紅薯),這半間就成了她住的地方。一時沒有床,就在地上鋪了些穀草,一張席,搭了一個地鋪。當一切都歸置好的時候,已時近中午了。這時,劉漢香先是燒了一大鍋熱水,讓蛋兒們一個個洗手洗臉,洗了還要一個個伸出手來讓她檢查一遍,沒洗好的,她就在他們手上輕輕地打一下,讓他們再洗。蛋兒們一個個臉洗得紅堂堂的,很久了,才幹凈了這麼一回!

自劉漢香進門之後,老姑夫就成了一台沒軸的老磨。人就像是喜傻了一樣,他就那麼屋裏屋外地跟着轉,“磨”得也很不成個樣子,處處都想插一手,可插手的時候,又總是礙了誰的事。蛋兒們呢,就像是舊軍隊有了可以擁戴的新領袖,鼻子裏哼哼的,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就那麼轉着轉着,看自己實在是無用,就喜喜地轉到村街上去了。

陽光很好。老姑夫暈暈騰騰地在村街上走着,他很想給人說點什麼,可他的眼被喜淚腌了,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有一隻狗在牆根處卧着,他彎着腰湊上前去,說:“東升,是東升嗎?”那狗哼了一聲,他說:“娘那腳,咋成大洋驢了?”往下,他又低了低身子,說:“是廣才?”

這時候,只聽身後有人說:“老姑夫,你那眼也忒瞎了,那是廣才家的狗!”

老姑夫笑了,說:“你看這眼,你看這眼。”說著,他磨過身來,循聲說:“豆腐家,別走,我賒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說:“老姑夫,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老姑夫說:“正事,這可是正事。我賒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擔著挑子,一邊走一邊說:“老姑夫,你嘴鬆了?你就是再松,我也沒豆腐了,磨了一盤豆腐,都給董村了。董村有‘好’。”

老姑夫嘴裏嘟噥說:“這人,也不問問啥事,說走就走。”老人在陽光下蹲了一會兒,陽光暖霞霞的,曬得人身上發懶。可過路的人卻很少,就是有一個半個,也是匆匆忙忙,並不想跟他多說什麼。終於,有個騎車的過來了,他喊道:“哎,哎,老馬。是馬眼鏡吧?哎,別走,你聽我說呀……”可等他站起來的時候,那人騎車過去了,竟是個外路人。

而後,他佝僂着身子,就這麼一磨一磨的,又來到了代銷點的門前。飯場早散了,代銷點總是有人的。進去的時候,他的腰稍稍直了些,先是用袖子沾了沾眼,這才說:“東來,賒掛鞭!”東來眨了眨眼,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老姑夫,你不發燒吧?”這時候,趴在櫃枱前跟東來聊天的兩個老漢“吞兒”聲笑了。老姑夫也不介意,就說:“這孩,啥話。”東來用譏諷的口吻說:“不發燒啊?哼,我還以為你有病呢。不年不節的,你放的那門子炮啊?!”老姑夫說:“正事,這可是正事。你給我拿掛鞭!”東來本該問一問的,為什麼要“鞭”?可東來就是不問。東來說:“要掛火鞭,是不是?”老姑夫就說:“對了,拿掛火鞭!”東來鄙夷地說:“鞭是有,你帶錢了嗎?”老姑夫說:“我先賒你一掛,秋後算賬。”東來說:“那不行,我不賒賬。”老姑夫直了直腰,說:“東來,別人賒得,我為啥賒不得?我會賴你一掛鞭嗎?!”東來說:“別人是別人,你是你。別的可以賒,‘鞭’我不賒。”老姑夫又用袖子沾了沾眼,說:“拿吧,趕緊拿吧。別跟你姑夫亂了。”東來卻沒來由地火了:“誰跟你亂了?!要都像你這樣,這代銷點早就賠光了!”老姑夫怔怔地看着他,說:“不賒?”他說:“不賒!”

兀的,東來的身子從櫃枱里探出去,那笑像菊花一樣,紋紋道道的,說開就開了。他巴巴地笑着說:“喲,漢香來了?漢香是難得到我這小店裏來呀!”

劉漢香站在門口,靜靜地說:“火鞭多少錢一掛?”

東來怔了一下,說:“你,也要火鞭?”接着就說:“有哇,有!”

劉漢香說:“多少錢一掛?”

東來回身從柜上拿出了兩掛火鞭,說:“有五百頭的,有一千頭的,你要哪一種?叫我說,就一千的吧?”

劉漢香說:“我是問多少錢一掛?”

東來很巴結地說:“說啥錢哪?不說錢。你輕易不來,拿走吧。”

劉漢香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這是幹啥?不說錢我就不要了。”

東來的臉還在“笑”着,卻有些吃“味”,就賠着小心地說:“你看,要說就算了。再說吧?回頭再說。”可他看了看劉漢香,心裏一緊,很委屈地說:“要不,先記賬?記賬就行了。一塊八,進價是一塊八……”

劉漢香沒再說什麼,她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個手縫的花錢包,從裏邊拿出了一張五塊的紙票,放在了櫃枱上,而後說:“再稱斤鹽。”就這麼說著,她隨手拿起了那掛一千頭的火鞭,遞到了老姑夫的手裏,柔聲說:“爹,你先回去吧。”

老姑夫拿着那掛火鞭,淚眼模糊,手抖抖的,他什麼話也沒說,就扭身走出去了。

那一聲“爹”把屋裏的人都喊愣了!東來大張着嘴,屋裏的兩個老漢也都大張着嘴,猛然看去,就像是三座啞了的小廟!那眼,陡然間成了死玻璃珠子,一動也不動地白瞪着。有好大一會兒,代銷點裏鴉雀無聲!

劉漢香再一次說:“稱斤鹽。”

東來好半天才醒過神兒來,嘴裏喃喃地說:“鹽,噢鹽。”說著,他就像僵了的木偶一樣,緩慢地轉過身子,拿起秤盤去鹽櫃裏挖鹽。挖鹽的時候,他的神情十分的恍惚,秤盤吃進鹽里,那一聲“哧啦”悶塌塌的,就彷彿鹽粒腌了心一樣!

沒有人說什麼,再沒有人說什麼了。代銷點啞了……

中午,當那一掛“火鞭”在老姑夫家門前炸響的時候,一個村子都啞了!

那掛鞭是老五孬蛋挑出去放的。老五站在牆頭上,趾高氣揚地用竹竿挑着那掛火鞭,大聲說:“嫂,嫂啊!我點了,我可點了!”那一聲“嫂”是很脆火的,那一聲“嫂”也分外的招搖,那分明是喊給全村人的,聽上去操巴巴的!炮響的時候,孩子們哇哇地跑出來了,先是在一片硝煙中“咦咦、呀呀”地張望着……而後,就你擠我搡的,滿地去撿那炸飛了的散鞭。

可是,沒有多久,女人們的喊聲就起了!那帶有毒汁的日罵聲此起彼伏,就像是滿街滾動的驢糞,或是敲碎了的破鑼,一蛋蛋兒、一陣陣地在村街上空飄蕩:“拐,死哪兒去了?!”“片,片兒,殺你!沒看啥時候了,還不回來!”“玲兒,玲!搶孝帽哩?!”“二火!鑽你娘那屄里了?成天不着個家?!”“海,海子,再不回來,剝你的皮!”……那推碾的“小廣播”,把磨杠一扔,早就不推了,她四下里“串門”去了。是啊,頃刻間,一村人都知道了。劉漢香,那可是上樑的“畫兒”呀,那簡直就是上樑的“貴妃娘娘”!就這麼,這麼……啊?眼黑呀,這真讓人眼黑!!

女人們還是出來了,“小廣播”已把消息散遍了全村。女人們心裏有一萬個小蟲在拱,心癢難耐,就一個個走上村街,從西往東,而後是從東向西,有抱孩子的,有挑水桶的,有拿簸箕的……走過老姑夫家門前的時候,那身子趄趄的,目光探探的,似想“訪”出一點什麼。初時,還有人不大相信。可有人確乎是看見劉漢香了,真就是漢香啊!一晃,看見的僅是劉漢香的背影,劉漢香在院子裏扯了一根長繩,正在給“蛋兒們”曬被子呢……再走,往東直走,一直走下去,就是支書劉國豆的家。看見那個大門樓的時候,她們的腳步慢了些,也不敢靠得太近,就遠遠地從路那邊磨過去,瞥一眼,再瞥一眼,只見支書家的雙扇大門關得緊緊的!

看來看去,人們心裏不由犯嘀咕:國豆,他可是支書啊!那是個強人,硬性人,他會“認”嗎?他就這樣白白“認”了?!

待女人們接連看了兩三遭之後,突然之間,劉漢香就從院子裏走出來了。她站在院門口,面對着整個村街,面對着一個個借各種理由前來窺探的女人們,臉上仍是靜靜的,那靜里有些凜然,有些傲視,還有些出人意料的“宣告”意味。她腰裏束着一個圍裙,定定地站在那裏,彷彿說,看吧,好好看看吧,這就是我,劉漢香!

女人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在村街上,女人們訕訕地笑着,說:“漢香啊……借、借個簸箕。”

劉漢香笑一笑,說:“簸箕?”

那女人手指着,語無倫次地說:“錘家,上錘家,簸箕。”

再有女人走過來,又是那一套,說:“漢香啊,……桶,水桶。”

劉漢香就笑一笑,說:“還桶呢?”

那女人就扯扯地說:“魚兒家,桶,還漏,哩哩啦啦的……”

也有夾着孩子的,說:“漢香啊,你看看,一點也不爭氣,拉一褲兜……”

劉漢香就說:“去河上呢?”

那女人就慌慌地說:“嗯,河上。坐坐。”

女人們一個個走過去了,那“心”上卻偷偷地拴上了一頭叫驢,一個勁兒地撇嘴。掃過街角,就齊伙伙地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說:“老天哪,啥樣的找不來?啥樣的不能找?偏偏就去了他家?!”“原想着,是雲彩眼兒里的命,不知有多高勢呢,誰知道,一頭栽到了糞池裏!”“中邪了,這八成是中了邪了!等着瞧吧,要不了三天,一準得跑回去!”“可不,漢香是啥人?那是個貴氣人,從小在蜜糖罐兒里泡大的,一點屈沒受過。那過的是啥日子?這是啥日子……”“這閨女呀,真是看不透啊!咋就咋了呢?那國豆能依她?!……”“跑是一定要跑的,我要是看不透,把我的眼珠挖出來當尿泡踩!”“啥人家呀,一窩光棍,一窩虱!她咋就相中了呢?!”

不久之後,女人們終於打聽到了支書的態度。在一次村裏的幹部會上,當有人提到漢香的時候,支書劉國豆黑着臉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別提她!她不是我閨女。我沒有這樣的閨女!從今往後,我跟她斷親了!”

是呀,在上樑,在方圓百里的鄉村,劉漢香破了一個例:沒有嫁妝,沒有聘禮,沒有娘家人的陪同,甚至沒有男人的認可(男人還在部隊當兵呢),她就這麼一個人住到婆家去了!

圖的什麼呢?

字門兒與字背兒

那不過是一個字。

劉漢香正是被那個字迷住了。

鄉人說,那是個叫人懸心的字,那個字是蒙了“蓋頭”的。用鄉人的土話說,那像是“布袋買貓”,又叫“隔皮斷貨”。在鄉下,“布袋買貓”是日哄人的意思,“隔皮斷貨”就有點哈乎了,那唯一憑藉的,就是信譽和精神,這裏邊埋着的是一個“痴”。如若不“痴”,人總要想一想的。是啊,千年萬年,“心”一旦被網進了那個字裏,必然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所以,人們說,她是讀書讀“瞎”了,那字兒是很毀人的。

劉漢香是決絕的。由於那個字,劉漢香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

在這個村子裏,只有劉漢香是沒受過委屈的人。她生下來的時候,國豆已經是支書了。支書的女兒,在一個相對優越的環境中長大,她的心性是很驕傲的,再加上她讀了十年的書,正是這些書本使她成了一個敢於鋌而走險的人。

大白桃心疼閨女,大白桃為她哭了兩天三夜。大白桃說,閨女呀,你還小,你還不曉得這人間世事。日子就是日子,日子長着呢,不是憑你心想的。再等兩年不行嗎?你就不能再等等,再看看?等他在軍隊上提了干,你再過去,這多好呢。劉漢香說,不行。她現在就得過去。人是他的了,心也是他的了,看他家那個樣兒,她就得現在過去。大白桃說,那是啥樣的人家,你吃得了那苦嗎?劉漢香說,苦是人吃的,他家的人吃得,我為什麼吃不得?大白桃說,閨女呀,百樣都隨你,就這一樣,你再想想吧。你從小沒受過一點屈,他家五根棍,一進門都要你來侍候,你是圖個啥呢?!她說,我願意。我心甘情願。這時候,支書劉國豆說話了。他說,你想好了?她說,想好了。他說,非要過去?她說,嗯。國豆說,出了這個門,你就不是我的閨女了。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是就不是吧。劉國豆怔了一下,說你再想想。有三條路你可以選:一條,縣裏、鄉上的幹部,只要是年輕的,你隨意挑,不管挑上誰,我都同意。二條,你姨夫說了,在城裏給你找個工作,你先幹上幾年,把戶口轉了,往下,你想怎樣就怎樣。三條,你如果認準那狗日的了,我也依你,等他轉了干,熬上了營職,你跟他隨軍去,我眼不見心不煩……劉漢香說,路是人走的。是坑我跳,是河我蹚。我這輩子,就認定他了!劉國豆咬着牙說,我再說一遍,出了這個門,你就不是我閨女了,咱就斷親了!

漢香默默地說,斷就斷吧。

國豆家的“國豆”,上樑一枝花,就這樣白白地插在那泡“牛糞”上了!

在婆家,劉漢香的日子是蹲在灶火里拍“餅子”開始的。一個高中生,在鄉下就是“知識分子”了,讀了十年書,也就讀成了那麼一個字,這一個字使她成了蹲在鏊子前拍餅子的女人。

那時,在平原的鄉下,有一種粗糧做成的食品,叫“黑麵餅子”。這“黑麵餅子”是由紅薯乾麵加少許玉米面在火鏊子上拍出來的。這種兩摻的雜合面,先是要用水在盆里攪和成雜麵塊,而後一小團兒一小團兒地托在手上,拍成餅狀,翻手貼在燒紅的鏊子上炕,炕一會兒翻翻,一直到翻熟為止。拍餅子是要技巧的,鏊子要熱,手要快,一眼看不到,那餅子就冒黑煙了!劉漢香學着拍餅子的那天早晨,她一大早就起來燒火,蹲在那裏拍了整整一個早晨,待小半盆面拍完的時候,卻發現她拍出來的餅子已是“場光地凈”了!那最後一塊餅子也已被快手老五搶去,咬了一個月牙形的小口……家裏早就沒有細糧可吃了,老少五根棍,一群嘴呀!

劉漢香在煙熏火燎的鏊子前蹲着,兩手濕漉漉的,指頭肚兒上竟還燙了倆燎泡!臉上呢,是一道一道的黑灰,她有點詫異地望着這些“嘴們”……這時候,老五把咬過一個月牙兒的餅子從嘴上拿下來,訕訕地說:“嫂,你吃?”

劉漢香默默地笑了笑,說:“你吃。你吃吧。”

不料,一會兒工夫,咕咕咚咚的,院子裏就打起來了。

在院子裏,先是狗蛋剜了孬蛋一眼,孬蛋說:“看啥看?我又沒問咱嫂要糖。”狗蛋瞪着他說:“雞巴孩,倆眼乒叉乒叉,咋不饞死你呢?!”說著,上去就跺了孬蛋一腳!孬蛋骨碌碌地打了幾個滾兒,一個狗吃屎趴在了地上……誰知,這廂鐵蛋也惱了,他兜手給了狗蛋一耳光!恨恨地說:“你不饞?!嘴張得小廟樣,烙一個你吃一個……”鐵蛋這一耳光打下去,頓時,狗蛋的鼻子出血了,他伸手抹了把臉,見血糊糊的,回過頭就跟鐵蛋抱着打成了一團!這時候,孬蛋從地上爬起來,跺着腳,嗷嗷地哭喊道:“我才吃八個,狗,狗吃了十二個?那鱉孫吃了十二個?!……”就這麼喊着,他衝過來,一頭抵在了狗蛋的后腰上!這邊,狗蛋正跟鐵蛋頭抵頭打架呢,身後又被孬蛋重撞這麼一下,一時火起,高喊着:“刀,給我拿刀!瓜蛋,刀啊,我跟他拼了!”瓜蛋膽小,先是在一旁縮着,聽到狗蛋叫他(平日裏,狗蛋跟他近些),就湊湊地上前去,拉拉這個,拽拽那個,忙亂中又不知被誰踢了一腳……於是,一家人在院子裏滾來滾去,頃刻間打成了一鍋米飯!

聽院裏亂糟糟的,一片響聲!劉漢香圍裙一解,趕忙從灶屋裏走出來了。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滿臉的訝然!院子裏,洗臉用的水盆已被踢翻了;雞們飛到了樹上;一隻鞋摔在了豬圈的牆頭;蛋兒們哭着、喊着、罵著,在地上滾來滾去,你拖着我、我揪着你,一個個泥母豬樣,扭成了一團麻花!……劉漢香獃獃地站在那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片刻,她輕聲,嘆嘆的,也彷彿自言自語地說:“……也不怕人笑話嗎?”

也就這麼一句,只一句,所有的蛋兒們都停住了手。他們躺的躺,坐的坐,歪的歪……一個個大蛤蟆樣,仍是忿忿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劉漢香站在院子裏,又氣又可憐他們。她望着破衣爛衫的蛋兒們,嘆了一聲,默默地說:“……怪我,這都怪我。是我沒把飯做好。都是長身體的時候,虧了你們了。要是還有氣,就來打我吧。”

蛋兒們一下子就蔫了。知道虧了理,一個個像勾頭大麥似的,誰也不說話。鐵蛋臊臊地從地上爬起來,勾着頭想往外溜……突然之間,老姑夫從屋檐下躥出來了!在蛋兒們打架的時候,他塌矇著眼,一聲不吭地在那兒蹲着。這會兒,不知怎的就長了氣力,手裏掂着一把銹了的老鐮,忽一下堵在了院門口,喝道:“狗日的,反了不成?哪個敢動,我裁他狗日的腿!給你嫂認個錯!”

一時,蛋兒們都啞了,有好大一會兒,誰也不說什麼。還是那老五,他最小,臉皮也厚些。他首先開了口,老五帶着哭腔說:“嫂,我錯了。我,我……再也不吃那麼多了。”

老四舔着嘴唇,羞羞地說:“嫂,忙到這會兒,你還沒吃飯呢。”

見老四這樣說,狗蛋也跟着說:“嫂,錯了。俺錯了。”

鐵蛋不吭,鐵蛋勾着頭,就那麼悶悶地在院門口死站着……

劉漢香聽了,心裏一酸,說:“是我錯了。正長身體的時候,吃還是要吃飽。別管了,我會想辦法。算了,都上學去吧。”

劉漢香的話,就像是大赦,蛋兒們從地上爬起來,一個個灰溜溜地逃出去了。

劉漢香仍站在那裏,心裏卻亂麻麻的。按說,到婆家來,她本是有思想準備的。她覺得,只要有那個字墊底,她是不怕吃苦的。可她沒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間,稀里糊塗的,她就成了一家之“主”了!這一家人的柴米油鹽,這一家的吃穿花用,都是要她來考慮的。頓時,彷彿一個天都壓在了她的頭上,很沉哪!

老姑夫懷裏抱着那把老鐮,袖手站在那裏,長長地嘆了一聲,喃喃地說:“他嫂,讓你受屈了。”

劉漢香就說:“爹,我沒事,你忙去吧。”

於是,劉漢香返身回到灶屋,又悄悄地和了一大盆紅薯乾麵,獨自一人繼續拍餅子。那鏊子火,一會兒涼了,一會兒又過熱了,加了柴,又忘了放餅,放上餅,又忘了添火,手要是貼鏊子近一些,“滋”的一下就把手燙了,總是弄得她手忙腳亂的,常常是一眼看不到,就冒起黑煙來了!就這麼拍着拍着,她忍不住掉淚了,一臉的淚,吧嗒、吧嗒往鏊子上掉。她就那麼哭着、拍着,拍着、哭着……她心裏一邊委屈着,還一個勁地罵自己,說你真笨哪,你難道連頓飯都做不好嗎?

誰料,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老五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了。這孩兒,鼻涕流到了嘴上,滿臉的喜色,竟然用表功的語氣說:“嫂,有好吃的了!”劉漢香開初沒聽明白,就笑着說:“這孩兒,鼻子真尖哪!”這時,只見老五把窩在懷裏的布衫往外那麼一展,像變戲法似的,笑嘻嘻地說:“你看!”

——只見懷裏邊鼓鼓囊囊地包着六塊熱騰騰的烤紅薯!

劉漢香看了,臉色慢慢就沉下來,仍輕聲問:“小弟,哪兒來的?”幾個蛋兒也都把眼逼上去:“偷人家的吧?!”老五忙說:“不是。——小拇指頭頂鍋排!”這是一句鄉間的咒語,也是誓言。可蛋兒們還是不信,又追着問:“說,哪兒弄的?!”老五說:“換的,我用‘上海’換的。”鐵蛋喝道:“胡日白,你哪兒就‘上海’了?!看我不錘你!”老五說:“真的,真的。我要誆你——小拇指頭頂鍋排!”劉漢香摸了摸他的頭,說:“小弟,你給我說實話,烤紅薯從哪兒弄的?”老五眨了眨眼,數着手指頭說:“你看吧,我先是用五張糖紙,玻璃糖紙,‘上海’的,跟小福子換了十二個彈蛋吧。又用十二個彈蛋跟二錘換了一盒‘哈德門’吧。二錘他爹是賣肉的,他家有的是煙。這包煙,我拿給了窯上的老徐,老徐煙癮大,饞煙。他那兒有一堆紅薯,就跟燒窯的老徐換成了烤紅薯……”待說完了,眾人都怔怔地望着他。誰也想不到,一個小小的人兒,就這麼倒騰來倒騰去,把熱乎乎的烤紅薯倒騰回來了。劉漢香嘆了口氣,說:“小弟,以後不要這樣了,好好上學吧。”老五就說:“嫂,我聽你的。”

當晚,劉漢香把她拍的一大摞子紅薯麵餅子全都端出來,放在了鍋排上,對蛋兒們說:“吃吧,敞開肚子吃,別餓着了。”

這頓晚飯,蛋兒們倒是吃得規矩了,一個個斯斯文文的,你拿過了我才去拿,也不再搶呀奪啦。吃完飯後,一個個又悄悄地溜出去了。老四瓜蛋心細些,見劉漢香沒有吃,就悄沒聲地走進灶房說:“嫂啊,你還沒吃哪。”

劉漢香看了他一眼,心裏一酸,感激地說:“好小弟,我吃過了。”

就這麼一個“好”,把老四的臉一下子就說紅了,飛紅。這孩兒,他扭頭就跑了。

可是,日子長着呢,日子總要一天天過的。劉漢香着實有些發愁了。她想,老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呀?就這麼,過門沒有多少日子,她很快就瘦下來了。那瘦是眼看得見的,先前臉上那暈紅,原是瓷瓷亮亮的;這會兒,先先就淡了許多,白還是白,就是蒼了些,只襯得眼大。沒有油水的日子是很寡的,就那麼頓頓紅薯饃紅薯湯的,涮來涮去,就把腸子涮薄了。劉漢香進門時還是帶了些“體己錢”的,可打不住一日日往裏貼,沒有多久就貼得差不多了。她每每出得門去,就有人說:“漢香,你瘦了。”她就笑着說:“瘦嗎?不瘦啊。”可她心裏想,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她總得把一個家撐起來才是。無論如何,她必須得把這個家撐起來。她既然來了,就沒有再回去的道理。她要讓人看看,她劉漢香是可以把一個家撐起來的!

種上麥的時候,有一天,劉漢香到村裏的小學校去了。她找了校長,校長姓馬,原是城裏人,當過右派,也曾是她的老師,由於近視,人稱“馬眼鏡”。她說:“馬老師,我能來學校代課嗎?”馬校長透着那纏了腿兒的眼鏡貼近了看,說:“漢香?是漢香。你想當民辦教師?”劉漢香說:“一月不是有十二塊錢嗎?”馬校長說:“那是,那倒是。”劉漢香說:“我能來嗎?”馬校長遲疑了片刻,說:“來是能來,高年級正缺人呢。不過,得讓你爹說句話。”劉漢香問:“不說不行嗎?”馬校長愣了一會兒,說:“我頭皮老薄呀。還是讓支書說句話吧。”劉漢香再沒說什麼,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出去了。馬校長從屋裏追出來,喊道:“漢香,別太拗了。讓你爹說句話,他總是你爹呀。”

走出學校門,劉漢香心裏悶悶的。她想,我不能求他,說破大天來,我也不能上門去求他!他已經不認我這個閨女了,我幹嗎要求他?!可走着走着,她的主意又變了。她覺得她不能再這樣任性了,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她要支撐一個家呢。再說,村裡本就沒有幾個高中生,她為什麼不能當民辦教師?這是正當的要求。於是,轉念一想,她不由得吞聲笑了。就這樣,她踅回婆家,用藍格汗巾兜了三個雞蛋(那是雞新下的),氣昂昂地到大隊部去了。

進了大隊部,劉漢香把兜來的雞蛋往桌上一放,故意說:“支書,我給你送禮來了。”這一聲“支書”把劉國豆給喊愣了,他抬起頭,囈囈怔怔地望着她,那可是他的親閨女呀!片刻,他驀地扭過頭去,一句話也不說,一口一口地吸煙。劉漢香說:“咋,你嫌禮薄?”劉國豆重重地“哼”了一聲,仍是什麼也不說。劉漢香說:“馬校長說了,按條件,我可以當民辦教師,就等你一句話了。”劉國豆突然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你別找我,你不是我閨女!”劉漢香說:“我不是來當你閨女的,我是來當民辦教師的。”劉國豆氣呼呼地說:“你,該找誰找誰去!”這時,屋裏突然就靜了。過了一會兒,劉漢香輕聲默默地說:“你是支書,你不願就算了。”說著,她扭身走出去了。劉國豆抬起頭,恨恨地望着女兒,牙咬了再咬,說:“你,你!……把你的雞蛋兜走!”劉漢香步子鬆了一下,卻沒有停,仍是往外走着。這時候,劉國豆心裏一濕,女兒瘦了,女兒瘦多了!那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呀……這麼想着,他趕忙伸腳去找鞋,一時心急,沒找到,就趴在桌上喊着說:“你,你你你……把雞蛋兜走,你不是我閨女!”

夜深的時候,劉漢香來到了那片槐樹林裏。那曾是她和他共同鑄造那個字的地方。字是鑄下了,在很多的時間裏,她僅是看到了字的正面,現在,她終於看到字的背面了……夜靜靜的,風像刀子一樣,一凜一凜地割人的臉。地上,那黃了的樹葉一焦一焦地炸着,每走一步都很瘮人!天空中,繁星閃爍。遠處,也只有遠處,天光是亮的。那天光發亮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嗎?這會兒,他在幹些什麼呢?想你……她心裏說,你哭吧。這會兒沒人,你哭哭就好些了。她站在那裏,默默地淌了一會兒眼淚,而後對自己說,你現在什麼也沒有,你只有那個字,你已經讀到了字的背面……你害怕嗎?片刻,她在心裏搖了搖頭,仍是自己對自己說,有那個字就足夠了。你還要什麼呢?

突然間,林子裏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那聲響嚇了她一跳!她回過頭來,失聲問:“誰?!”

慢慢地,林子裏一黑,一黑,人影就現了。是四個蛋兒。四個蛋兒,一個個手裏掂着棍子,像堵牆似的,齊齊地站在那裏。劉漢香心裏一熱,快步走上前去,摸了摸老五的頭,說:“回吧,咱回。”

回到家,只見老姑夫像驢一樣,正圍着一個人在院子裏轉圈呢。他半仰着臉,圍着那人轉一圈就說:“好人哪。馬眼鏡,你可是個大好人!”馬校長卻說:“漢香呢?漢香咋還沒回來?”老姑夫說:“快了,就快回來了。大好人哪!老馬。娃子們都得你的濟了,識那些個字,摞起來,比烙饃卷子還厚呢……”說話間,他乍一回頭,拍着腿說:“回來了,回來了,你看,這不回來了嘛。”這時候,馬校長扶了扶眼鏡,把腰挺直,說:“漢香啊,我已經等你多時了。”劉漢香說:“馬老師,你怎麼來了?”馬校長說:“我是給你報信兒來了。”劉漢香一喜,說:“啥信兒?有信嗎?”馬校長就說:“我好話說了一大籮!村裡總算吐口了。這不,支書發話了,你明天就去上課吧。”這時,劉漢香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不去了。”馬校長怔了怔說:“漢香啊,一月十二塊錢哪。干夠三年,一旦轉了正,就是三十八了!”劉漢香說:“我知道。可我不去了。”這時候,老右派馬校長說:“漢香啊,聽我一句話,你就低低頭吧。那是你爹呀!”

可是,劉漢香卻決絕地說:“我不去了。”

手是苦的,心是甜的

劉漢香變了。

變得人們認不出來了。

人們說,她的手能是捉虱的手嗎?可有人親眼看見,在河上洗衣裳的時候(自然是“蛋兒們”的衣裳),她在捉虱!在河上,她揉搓衣裳的時候,揉着揉着,就對着陽光捉起虱子來了,那指甲扁着指甲,一扣一扣,“咯嘣、咯嘣”地響,還笑呢,她竟然還笑?!那指甲,扣一下,“吞兒”就笑了。老天爺,上樑一枝花呀!早些年,乾淨的青菜兒樣,那手,蔥枝兒一般,走出來的時候,總是挎着書包,洋氣氣的,是一丁點兒土腥氣都不想沾的,怎麼就捉起虱子來了?!

還有,不知怎的,這人就平和了。往常,她人是很貴氣的,見了誰,是不大說話的,就是說了,也是有一句沒一句,愛答不理的。可是,自從她進了老姑夫家的門之後,人一下子就和氣多了,憑見了誰,就笑笑的,也說家常,柴米油鹽的,還多用請教的語氣。比如那鏊子的熱涼,餅子的薄厚,蒸饃時用小曲還是大酵,都還是問的,還知道謝人,動不動就謝了,很“甜還”的。“甜還”自然是鄉間的土話,那是一種長年在日子裏浸泡之後的生活用語,是背着日頭行路的一種人生感悟,是一種帶有暖意的理解。人們說,咦,她怎麼就知道“甜還”人呢?

還有,那眼神兒,就很迷離。看了什麼的時候,洇洇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錐樣的愛撫。一個糙糙的石碾,有什麼可看的?咦,她會看上一會兒,那神情切切的,還用手摸一下,似要摸出那涼中的熱?也不知道想什麼,就去摸上一摸,那凸凸凹凹的磙面,會開花嗎?雀兒她也看,一隻麻雀,在樹上跳跳,那目光就追着,也沒有飛多遠,她就看了,看了還笑,不知怎麼就笑了,那笑也是迷迷離離的,孩兒樣的,囈囈怔怔的。還有雨滴,房檐上的雨滴。下雨的時候,就立在房檐下,看那雨滴。那雨滴很亮,在麥草條上一泡兒一泡兒地飽着,倏爾一短,很肥地一短,就垂垂地落下來了,在門前的鋪石上砸出一個一個的小水臼兒。這有什麼可看的呢?就看,專專註注地看,像是當畫兒看了。院中的一株石榴,鐵虯虯的,也沒有開花呀,她也看,看那小芽兒,一縫兒一縫兒的小芽,貼近了去看,看了,臉上就詩化出一些笑意來,綿綿的。夕陽西下時,也常站在村口的大路上,看西天裏的火燒雲。那雲兒,霞霞的,一瓦一瓦地卷出來,飄出獅樣兒、牛樣兒、馬樣兒、驢樣兒,或是一階一階的海紅,天梯樣地走……這時候,人就迷離得厲害,像是魂兒被什麼帶走了似的。有時呢,走着走着,驀地,就轉過身來,好像有人跟着她似的,就好像有一個人一直在跟着她!轉過身,自己就先笑了,那笑,是洇化出來的,沒來由的,很不正常啊。常常,恍惚中,就又笑了,脈脈的,就像是有什麼附了體。

只有一樣是冷的,那是見了男人的時候。恁是怎樣的男人,無論是戴眼鏡的學校老師還是圍了圍巾的昔日同學,無論是公社的幹部還是縣上的什麼人物,只要是主動湊上來跟她搭話的,那神情就很漠然。眼帘兒半掩着,眉頭一蹙一蹙的,不看人,那眼裏根本就沒有人。彷彿是早就存了什麼,很警覺,也很距離。要是懷了什麼念頭的,就這麼看她一眼,你就會退上一步了。是啊,傲氣倒是沒有了,態度也很和藹,淡淡的,平心靜氣的,但還是讓你心涼,那和藹里藏着拒人的凜意,似乎也沒有說什麼,但什麼都說了。那個如今在縣上供銷社工作的銅錘,白白胖胖的,也算是半個城裏人了,很體面的。就常穿着一身括括的新制服,嘎嘎響的皮鞋,騎輛新的“飛鴿牌”自行車,“日兒、日兒”地在她身邊停住,湊湊地說:“漢香,進城嗎?城裏有新電影了,看嗎?”劉漢香就會扭過頭來說:“孬蛋,想不想看電影啊?”孬蛋說:“想啊,太想了!”劉漢香就對銅錘說:“好哇,我家孬蛋最好看電影了,你帶他去吧。”銅錘愣了一會兒,傻了一會兒,也只好訕訕地說:“噢,噢。那那那,改日吧。”

這人一變,就與日子近了,像是融在了日子裏。就見她在村裡颳起了一股旋風,是女人的旋風。她可是讀過書的人哪,怎的就這麼下身呢?冬天裏,就跟男人一樣下河灣里割葦子,用一條破圍巾包着頭,領着那四個蛋兒,褲腿一挽,就下河了。河水很涼的,有時候凍住了,就帶着一層冰碴子,那腿上被葦葉和冰碴割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也不知道痛,就那麼殺下身子,一鐮一鐮往前拱……割了,又一車一車地往家拉,一捆一捆地垛在院子裏,把院子裏堆得像葦山一樣!有風來的時候,院子上空涌動着飛雪一樣的蘆花,那蘆花隨着天色變幻,時而羽紅,時而米白,時而金黃,時而瓦灰,蕩蕩的,飛飛揚揚的,那苦苦淡淡的香氣把日子撐得很滿。

到底是上過學的,也會算小賬了,一筆一筆的,門兒清。那時候正趕上“備戰、備荒”什麼的,有城裏人下來收購葦席:丈席(一丈長,五尺寬的大席)編一領一塊四毛;圈席(五尺長,三尺寬的小席)編一領六毛錢。劉漢香原不會編席,在一個點着油燈的夜晚,就拆了一條鋪床席,請鄰近的槐家女人做了點撥,一夜就學會了。而後從那天早上開始,就剝葦,破篾兒,碾篾兒,成了一個編葦席的女人了……開初時,還有人笑她,一個姑娘家,也像那些半老的女人一樣,站在村街里的石磙上碾篾子,那兩隻腳站不住似的,晃晃悠悠地在石磙上動着,有時“呀呀”着就掉下來了,掉下來她還笑!看的人也笑,就像玩猴一樣,說:“喲,漢香也會趕石磙呀?”可慢慢地,就沒人笑了,沒人敢笑了。就從剝葦、破篾兒、碾篾兒、編席這一整套活兒下來,她第一張席(當然是丈席了)用了七天,第二張席用了四天,第三張席僅用了兩天一夜(這是村裡女人最快的速度了),第四張席僅用了一天一夜!這時候,那手已經不是手了,那手血糊糊的,一處一處都纏着破布條子;那腰是彈弓做的嗎,彎下去的時候,就成晌成晌地貼在席面上……以後就好了,遊刃有餘了。那手,快得就像是游在水裏的魚兒,長長的篾條兒在她的手下成了翻動着的浪花,一趕一趕的,嘩嘩嘩嘩,就“浪”出一片來,女人們說,那真叫好看。這時,她竟一天編一領席,老天,還不耽誤做飯、餵豬!於是,她一下子就從集上買了四個小豬崽,直直腰的時候,就“樂樂樂”地餵豬去了。有很多編席的女人都吆喝着腰疼啊、手疼呀、累呀。在她,卻從未哼過一聲。勞作時,那快樂就從眉兒眼兒里漫出來,詩盈盈的。編席的時候,那量席的丈桿就在她身邊放着,一時量一量席的尺寸,是生怕錯了;一時就用那丈桿去攆雞,趕時猛,下手卻又極輕,嘴裏“噢哧、噢哧”的,趕是趕,卻與那雞很親,甜昵昵的。有時候,編着編着,就小聲哼唱着什麼,總是兩句兩句地重複,就像是一絲兒一絲兒的甜意從喉嚨里湧出來:“讓我們盪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讓我們盪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手是從不停的,手一直在動,篾條經經緯緯地在手下跳着,一片一片地織開去。在那些個漫長的冬夜裏,每當蛋兒們揉着睡眼從耳房裏跑出來撒尿的時候,總見牆面上印着一個灰灰的卧貓一樣的人影兒,那就是劉漢香:伴着一盞小小的油燈,在堂屋的地上,她還趴在那兒編席呢。數九寒天,門外風哨着,多冷啊!一更,二更,三更……

狗蛋說,嫂,睡吧。

她說,睡。

瓜蛋說,嫂啊,睡吧。你睡吧。

她抬抬頭說,就睡。

槖槖槖,鐵蛋披衣從外邊跑回來,哆哆嗦嗦地立在那裏,久立,也不說話……

劉漢香抬抬頭,就說,快睡去吧,別凍着了。沒多少了。

孬蛋光肚肚兒的,披一棉襖,往劉漢香跟前一蹲,打一個尿顫兒說,嫂,嫂,四更了,都快四更了!

劉漢香就說,完了完了,就剩個角了。

僅一個冬天,劉漢香那蔥枝一般的手就凍得不成樣子了。那手先是腫,一節一節地腫,而後是爛,手背上一處一處地長出了凍瘡,再加上篾條的刺兒一次次地掛持、碰扎的,那手啊,再伸出來的時候,就腫成了兩隻氣肚兒蛤蟆了!有一次,在村街上,大白桃迎面碰上了扛着一捆新席的劉漢香。她一見女兒就掉淚了,淚嘩嘩地就下來了,說漢香啊,你咋成了這樣了?!劉漢香卻笑着,我沒啥呀。娘,我挺好的。大白桃說你好個屁!你這是糟踐自己呢。劉漢香說,真的,我沒事,好着呢。大白桃說,看看你那手?腫成啥了?我的傻閨女呀,你沒看看,你那還叫手嗎?!劉漢香說,這也沒啥。三嬸說,用花椒水泡泡就好了。大白桃長長地嘆了一聲,流着淚走了。

趕着,趕着,眼看就是年關了。到了年二十六那天,等第二筆編席的錢結了,劉漢香借了輛自行車就到縣城裏去了。一直到天昏黑的時候,才從城裏趕回來。車上馱着一袋白面、四塊草綠布、一塊黑布;車把上還墜墜地掛着一個籃子,籃子裏放的是一大塊豬肉、幾副對聯和兩掛三千頭的火鞭……這是她置辦的年貨。蛋兒們齊伙迎上去,接的接,拿的拿,說:“嫂啊,你可回來了!”劉漢香哈着手,裹一身的寒氣,就從隨身挎着的兜子裏拿出來五個夾了牛肉的火燒,說:“吃吧,先給爹拿去,一人一個。”自然,還有糖,是一包螺絲糖,沒包糖紙的那種,便宜的,就給了孬蛋。他最小嘛。

第二天,劉漢香匆匆走過村街,當她走到支書家門前的時候,竟不由得遲疑了一下,躊躊躇躇的,像有些邁不動步了。恰恰,門“吱呀”一聲開了,大白桃從門裏走出來。大白桃看見閨女,淚忽地就下來了,哽咽說:“閨女呀,你還知道回來?回來吧。”劉漢香站在那裏,遲疑着說:“娘……我想借借你家的縫紉機。”大白桃哭了,她擦了一把淚說:“閨女,這叫啥話?!回來做吧,拿回來做。”劉漢香眼一紅,搖了搖頭,說:“娘啊,你要借,我就讓人來抬,用完再給你送回來。要是不借,我……去借國勝家的,國勝家也有一台。”大白桃嘆了一聲,說:“閨女呀,你就不進這個門了?……抬吧,抬。”

於是,劉漢香回到婆家,對蛋兒們說:“去吧,你們誰去都行。去支書家,把縫紉機抬回來咱用用。”可蛋兒們聽了,面面相覷,一個個遲疑着,都有些怕。劉漢香就說:“別怕,放膽去抬。我都說好了。記住,進了門,要是有一個人給你們臉色看,放下就走!咱不用他的。”話說到了這份兒上,蛋兒們就大着膽去了。當蛋兒們進門的時候,支書國豆是黑着臉的,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大白桃倒是和顏悅色地說:“抬吧,在裏邊呢。”可是,她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你爹那個老王八蛋,不知哪輩子燒了高香了!”

就這樣,三天三夜,劉漢香自己剪,自己裁,自己縫,那“咔咔咔咔……”的機器聲一響就是一夜!緊趕慢趕的,就到了年三十的晚上了。大年三十,是一個熬歲之夜,到了夜半時分,瑞雪紛紛,外邊的爆竹響了,一片一片地炸。孬蛋就說:“嫂,人家都放了,咱也放一掛?”劉漢香仍在縫紉機上坐着。“咔咔咔……”趕活兒,就抬抬頭說:“放一掛吧。”於是,幾個蛋兒就跑到門外,興沖沖地放了一掛,那是三千頭的,響的時間真長啊!放過了炮仗,就聽劉漢香在屋裏叫了:“回來,都回來。”待蛋兒們跑回屋的時候,劉漢香剛剛咬去了最後一個線頭……她喘了口氣,抬起頭說:“來,一人一身,穿上試試。”

給老姑夫做的那身是黑的,黑斜紋布,制服樣式。爹已睡了,就給他放在了床頭上。四個蛋兒,全是軍綠色,是仿了軍裝樣式的,還是四個兜的“官服”。蛋兒們一個個都穿上試了,都說合身,但劉漢香一個個看了,就覺得鐵蛋穿的那件短了點兒,就說:“鐵蛋,你這件瘦了,脫下來,我再改改。”鐵蛋是從不輕易說話的,這次卻說:“行了,嫂,我看行。”劉漢香就虎着臉說:“脫下來。出門讓人見了,丟我的臉!”於是,鐵蛋再沒二話,就乖乖地脫下來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蛋兒們起床時,就見枕頭邊上放着各自的新衣裳。待一個個穿上后,老五突然就“咦”了一聲,一掏兜,竟還有“壓歲錢”!於是就各自看了,錢是新嶄嶄的,一毛一張的,每個人十張。進了灶間,見餃子已經下熟了,肉餡的餃子,一碗一碗盛在那裏……在放餃子的鍋台上,還壓着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着:我睡了,不要叫我。

這時候,老姑夫竟也換了新制服,頭已剃過了,陡然就精神了許多。他正蹲在灶旁燒火呢,他一邊續着柴火,一邊壓低聲音說:“你嫂三天沒合眼了。吃了飯,都給我滾出去玩。誰敢咋呼一聲,我裁他狗日的腿!”

蛋兒們很聽話。吃了飯,就跑到街上去了,一個個穿得新括括的,排着走,就像是一支軍綠色的小隊。也是平生第一次,各自手裏都有了一塊錢!於是,就把那新嶄嶄的票子從兜里掏出來,在代銷點裏買了小掛的鞭炮,一路放着……那個美!有人見了,說:“喲,看一個個屌的,都是新衣裳啊?!”老五就揚揚得意地說:“我嫂、我嫂做的!咔咔咔咔,砸了一夜!”

到了初二,按平原上的規矩,是該走親戚的時候了。這個“親戚”是有所指的,主要是指女方的娘家。早上,老姑夫已備好了兩匣點心。那點心是新買的,就在桌上放着。這時候,劉漢香已足足地睡了一天一夜,頭還是有些暈,昏沉沉的,可她還是掙扎着起來了。老姑夫就小心翼翼地對她說:“他嫂,回去吧,回去看看。”劉漢香朝桌上瞥了一眼,淡淡地說:“不去。”老姑夫說:“他嫂,這是禮數呀。咱窮是窮,禮數不能少哇。”劉漢香沉默了一會兒,仍固執地說:“還是不去吧。人家也不缺這一口。”老姑夫張了張嘴,看了看她,就說:“這樣吧,他嫂,你要是真不想去,就讓蛋兒們去吧?”此時,老五自告奮勇地說:“我去,我去!”終於,劉漢香遲疑了一下,說:“爹既然說了,去也行。孬蛋,要是不收,你就掂回來。”可老姑夫仍用徵詢的口氣說:“他嫂,叫我說,要不,都去吧?蛋兒們都去。咋說……這,這也算是該的。去給那、那……支書拜個年。”見劉漢香沒再說什麼,這就算是默認了。老姑夫就吩咐說:“去吧。記住,可不能要人家的東西。”走的時候,劉漢香再一次交代說:“記住,要是不收,就給我掂回來!”

於是,四個蛋兒,由老五提着那兩匣點心,就到支書家去了。到了支書家門前,不知怎的,蛋兒們竟有些怵,你推我我搡你,誰也不願頭一個進。最後,還是老五被推到了前邊,老五小聲說:“這是咱嫂家,這可是咱嫂家呀。怕啥?”說著,就被蛋兒們推進門去了。一進院子,老五就把手裏的點心匣子高高地舉起來,說:“白、白、白妗子,俺、俺、俺……拜年來了!”大白桃聞聲走出來,一看,先是怔了一下,就笑着說:“呀呀,這孩兒,這群孩兒,花花眼,都長成大小伙了……上屋吧,快上屋吧。”一時,四個蛋兒扭扭捏捏地走進了堂屋。在堂屋裏,就見支書劉國豆鐵着臉在椅子上坐着,翻了翻眼,仍是一句話也不說。大白桃把一個盛了糖果的盤子端出來,說:“吃糖吧,吃糖。”老五很饞的,可他看了支書的臉,也不敢拿了,徑直放下了點心匣子,緊了眼,低着頭,含含糊糊地說:“俺爹,還有,俺、俺俺嫂……叫俺來拜個年。”話雖說了,看支書的臉仍是黑風風的。蛋兒們見勢不妙,就捅了捅老五,老五結結巴巴地說:“那,那,那……走了,俺走了。”然而,就在這時,支書卻黑着臉說:“把點心提走!”此時此刻,四個蛋兒都愣住了,誰也不說什麼,就像釘住了似的。過了一會兒,只見那老五慢慢地伸出手,大約是想取那點心,嫂已經吩咐過了,要是不要,就提回去……這時,大白桃突然發火了,大白桃說:“誰說讓提回去?憑啥讓人提回去?這是閨女給我送的。你不要我要,放下,我收了!”說著,她狠狠地瞪了支書一眼,回過身,就淚眼模糊地笑着說:“禮我收了,你們回去吧。”可是,她剛把話說完,就又說:“等等……”說著,她從兜里掏出錢來,全是兩塊的,她數出四張,一人給了一張,說:“拿着吧,大過年的,都興。”四個蛋,卻沒一個人敢伸手。老五說:“不要不要,俺不要。”大白桃說:“敢?這是我替我閨女給的,誰敢不要,我就讓他把點心提回去!”

出了門,四個蛋兒大笑,一個個掏出錢來比,看誰的更新些。鐵蛋命令說:“拿回去,都交給咱嫂!”於是,走路也昂昂的,他們跟支書家成了“親戚”了!

初四,“叮鈴鈴鈴……”院門口陡然響起了一串車鈴聲!那是郵局的人來了。於是,一家人都跑出來看。只聽郵局的老秦喊一聲:“馮煥章,拿信!”老姑夫先是愣愣的,好一會兒才突然想起這是自己的大名,就說:“噢,噢……是哩,我就是。”這時,老五眼疾手快,跑上去把信接住,看了看,興奮地說:“‘三角章’!部隊的,一定是俺哥的。”老姑夫立馬就說:“給你嫂!”於是老五就把信遞給了站在門口的劉漢香,劉漢香臉微微地紅了一下,把信接過來,撕了一看,裏邊裝的是一張“五好戰士”的獎狀……劉漢香把那張獎狀遞過去,說:“爹,是家昌的獎狀,家昌評上‘五好戰士’了。”老姑夫不接,老姑夫說:“噢,放着吧,你放着。”劉漢香就說:“這是張獎狀,還是貼到堂屋吧。”老姑夫卻執意說:“孬蛋兒,去,拿到你嫂那屋!”

於是,劉漢香住的那半間房裏,就有了一張寫有“馮家昌”名字的獎狀。夜裏,獨自一人的時候,就着一盞油燈,劉漢香就捧着那張獎狀細細地看,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名字、那部隊的番號,是她多次用手撫摸過的,那就像是她心愛人的臉!有時候,她還把那獎狀揣在懷裏,就那麼一夜一夜地揣着睡去了,等醒來的時候,再接着看;有時候,她把嘴貼上去,去偷偷地親那名字……突然有一天,她發現,在那獎狀的背面,是有字的!那是用鋼筆寫上去的三個字:

——等着我。

當她看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她“呀”了一聲,又趕快把嘴捂上……這一刻,她是多麼幸福啊!在劉漢香眼裏,有了這三個字,她什麼都不怕了。那不僅僅是三個字,那是一片心,是一份摯愛,那……那就是她的整個世界!

嫂啊,嫂!

過了一個冬春……

又過了一個冬春,轉眼間就是夏天了。

對一個人的尊重,是需要時光培育的。在那個夏天裏,村人們對劉漢香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轉變。人們都說,她“家常”了。在鄉間,那“家常”並不是隨便用的。日子就像是一駕負重的轅車,能駕得起“轅”的人,才會有這樣一種大的常態;也是一種不要包裝、沒有架勢的隨和,這就是“家常”。那實在是一種透骨的稱讚,是一種純生活化的信任和褒揚,也是貼着日子的遊刃有餘。是啊,再沒有人把她當做“洋學生”了,再沒有人把她看做“國豆家的‘國豆’”了。在人們眼裏,她是一個勤勞、能幹的媳婦,是一個能治家、持家的女人。她就快要成為“鋼蛋家的”了!真的,在人們心裏,她就算是“鋼蛋家的”,或是“他嫂”。這就是鄉人的承認和尊重。那麼,在人們的目光里,時常流落出來的就不再是鄙夷和惋惜,而是一絲絲的羨慕和欽佩,是由衷的看重。常常,當人們路過老姑夫家門前的時候,就有人感嘆地說:“看看人家的院子!”

是啊,要是粗看,院子還是昔日的院子,只不過是爽利些罷了。但要是細訪訪,你就會發現,這院裏有一種幻化出來的東西,有一種滋滋潤潤的鮮活,有一種生髮在陽光里的昂然、祥和與葳蕤。到處都詩冉冉的,就像舊有的時光在一天天新。不是嗎?院子是掃過的,也灑了些水,沒有坑坑窪窪的地方,看那地面,是那麼一種很光很潤的新濕,乾淨也是角角落落都顧到的乾淨;柴火就偏垛在一個牆角,一根一根地碼在那裏,碼得很整齊;取時也很有規律,從一個小角兒開,一捆一捆的,一點也不亂;餵雞的瓦盆也不像往日那樣,就撂在院子的中央,而是放在緊貼着豬圈的一小塊地方,一碗清水,一個小瓦盆,也都乾乾淨淨的,是每天要刷的,沒有污跡;院牆的豁口是用“麻扎泥”補過的,削得很整齊,與舊牆很貼;正面的房牆上,新釘了一排木橛,門東掛的是鋤橿、套繩、老鐮、桑叉;門西掛的是辣椒、辮蒜、粗籮和切紅薯片的擦刀……一樣一樣,都清清爽爽。院子的中央,是一個新搭的絲瓜棚架,瓜秧兒枝枝蔓蔓地爬開去,遮出了一方蔭涼;棚架下,有一舊磨盤砌成的石桌,也是用清水刷出來的,很潔凈;桌下,還擺着幾個木製的小方凳。靠西的一邊,扯着一根長長的晾衣繩,也常有洗的衣裳掛出來,在陽光下晃着,小風吹來,那日子就顯得密匝匝的,既清爽又厚實。無論誰看了,都知道,這裏藏着一雙女人的手。

在灶屋裏,劉漢香不懂的,該問就問,該學就學。她也時常跑到穗兒奶奶那裏,請教擀烙饃的技藝;去廣勝媳婦家,看她做三合面(豆面、高粱面、紅薯面)的燙麵餃子;去貴田家,學做切面;木匠家女人會做菜合子,就也去瞅瞅……這樣一來,老姑夫家的飯食,一日日就有了花樣了。

春天裏,就讓蛋兒們去樹上摘些槐花,或是榆錢兒,先用水洗了,再用粗面拌了,上籠蒸一蒸,而後再澆上鹽水泡出來的香椿末、蒜泥、辣椒面、大茴粉,蛋兒們都說好吃。

夏日裏,就去地里拔些茼蒿、馬齒莧、薺薺菜什麼的,在渠上就洗了,而後切碎,拌上粉條末,加些作料,用細面一層層裹了,一“龍”一“龍”地盤在屜上,再上火一蒸,這就做成了“菜蟒”。蛋兒們饞得很,竟一人吃一“龍”!

入了秋,玉米下來了,豆子下來了,有時也會分少許的芝麻,那一點點芝麻是不夠榨油的,或是就在那玉米麵餅子上撒些芝麻,做成了焦酥的;或是用小擀杖擀一擀,做成芝麻鹽,吃麵條的時候,撒上一些,很香啊!那豆子,或是泡些豆芽,拌了夾着吃;或是就做了醬豆,醬豆就大蔥,卷着吃;或是去豆腐家,就換上二斤豆腐,上油煎了,加上白菜瓠瓜,做成大鍋的燴菜,多潑些辣子,一人盛上一大碗,就着焦黃的窩頭,吃得汗淋淋的,美!那時候,村裡整年不分一回油,腸子裏太寡了!過上一段,劉漢香就去鎮上,託人割二斤豬膘肉,在鍋里熬成豬油,倒在一個瓦盆里窘着,每每就鏟上一點放在鍋里,油花子就四起了。蛋兒們太饞的時候,就做一回“水油饃”。那“水油饃”就是把頭天剩下的干烙饃丟在水盆里濕一濕,而後放在火鏊子上,趁熱抹上豬油,撒上鹽末,然後兩張、兩張地扣在一起,再一折一折地疊起來,在鏊子上炕熱了,隨後再用刀切成一截一截的,分給蛋兒們吃。那吃了“水油饃”的老五,就時常對人說:聞聞,一嘴油。凈油兒!

一進冬天,菜就不多了,多的是紅薯、蘿蔔。那紅薯,烤的、燒的、蒸的、煮的,也都吃了;那紅薯面的湯,也都喝得夠夠的了,屁也多。為做這紅薯面,劉漢香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她先是把那紅薯面炒熟了,半煳不焦的,用滾水一澆,就做成了香甜可口的炒麵。按說,這並不稀罕,都會做的。稀罕的是,她擱了“糖精”!那時候,知道“糖精”的人還很少,她這麼一放“糖精”,神了,那就甜得了不得了!那老五是個“噴壺”,愛吹。每當老五把炒麵端出來的時候,就用筷子挑那麼一點,讓村裏的孩子排着隊嘗,說:“嘗嘗,俺嫂做的,比點心還甜呢,都嘗嘗!”嘗了,都覺得甜,真甜哪!於是,孩子們就有了一句順口溜,每日裏在村街喊:甜,甜,甜死驢屄不要錢!……於是,村裡人就紛紛擁上門來,從劉漢香那裏討上芝麻粒兒那麼大的一點點兒“糖精”,去做那“甜死驢屄不要錢”的炒麵!

突然有一天,劉漢香忽發奇想,就用一個廢了的壓井筒子,拿到縣上農機站的姨夫那裏焊了個蓋兒,而後再鑽上一個個細細的漏眼兒,固定在一個長凳上,試了幾次,咦,就做成了一個專軋紅薯面窩頭的機器!蒸出來的紅薯面窩頭,往這機器里一按,兩人推着杆子一絲一絲地往下軋,乖乖,那筋筋道道、長長條條的“黑驢面”(是鄉人這樣叫的)就從那漏孔里齊刷刷地軋出來了!那面,放在鍋里一煮一漂,用筷子挑出來,拌上蔥、姜、蒜,鹽,澆些豬油,或是羊湯,辣子寬寬濃濃的,盛那麼一大碗……“日他個姐,”漢子們說,“給碗黑驢面,拿命都不換!”於是,這家來借了,那家也來借,一村人都排着隊去借那能軋“黑驢面”的機器。有時候,幾家就爭起來了……劉漢香就讓老姑夫管着這事,一家一家地輪着使。一時,老姑夫就“興”了,把身上穿的那件黑制服一撣再撣,就扛了那帶着軋面機的長凳,一家一家地去巡迴“表演”。

女人在日子裏的能量是不可估量的。一旦她決意要做什麼的時候,就會煥發出男人不可比擬的激情。再看看那些個蛋兒吧,當他們從家裏走出來的時候,再不是破衣爛衫、鼻涕邋遢了。無論誰,出來一個都是整整齊齊的。縱是身上少了一個扣子,也是不讓出門的。那老五本是個“鼻涕蟲”,袖子上總是油哧麻花的,沾滿了黑乎乎的鼻涕渣兒。這會兒,劉漢香就專門給他做了兩個“袖頭”,像城裏人那樣套在袖口上,一臟就換下來洗了。那身上背的書包,雖是碎布做的,也是一人一個花樣,有的是綉出了一個“忠”字;有的就綉上了“為人民服務”;有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有的就是“愚公移山”。那時,這在鄉間是一種時髦,不是誰不誰都能做的,那幾乎是一種城裏人才配享有的“高級”了!

於是,這樣的一個家,就有了“體面”了。在鄉村,那“體面”實在是很要緊的,那就像是張在日子上空的一張篷布,或是一把遮擋毒日頭的庇傘,它一日日過濾着蔑視和鄙夷,遮擋着那幾乎可以淹人的唾沫星子,扯出了絲絲縷縷的暖人的溫馨。人哪,就是這樣的,每當老姑夫或是蛋兒們走出院子的時候,就會十分突兀地看到一個點頭,或是一個友好的“問詢兒”,那一聲“哼”就換成了“嗯”,或是“這狗日的——呀”,就那麼一“呀”,就變了腔調,改換了情緒了,很暖人哪!這就有“臉”了,“臉”就是“精神”呀。鄉人的“精神”在日子裏瀰漫著,那差異是一點點、一點點讓人去品的……自然,這都是因了劉漢香的緣故。

這個夏天是劉漢香一生當中最快樂的一個夏天。劉漢香從來沒有這樣充實過。那日子真“滿”,過得也真快呀!夏日天長,一早,“吃杯茶”叫的時候,劉漢香就領着蛋兒們到地里去了。這時天還未亮,啟明星仍在天邊閃爍,那麥田像墨海一樣,一池一池地在微風中搖曳。地遠,一坡一坡走,麥雖熟了,早秋還在長呢,田野像液化了似的,波動着深深淺淺的老黑,那黑是甜的,一流一流的澀澀生生的漿甜,是孕育中的那種甜。四個小男人,各夾着一把老鐮,像衛隊一樣,隨在劉漢香的後邊。地里黑麻麻的,有時就喊一聲,東邊,西邊的,竟也有人應!一說:“——騾子!”一回:“上套了!”就“嘎嘎嘎”地笑。有時,蛋兒們前前後後地跑着,一跟頭一跟頭的,時不時就喊:“嫂啊,嫂……”一個個喊得極為順口,喊得熱辣辣的。劉漢香就甜甜地應着。真好啊,見蛋兒們是那樣的尊敬她,劉漢香心裏滿噹噹的,那份快樂也是常人所無法想像的。

進了地,先割出一個扇面,而後就分了工,割的割,捆的捆,一氣拱到地頭……這時候,天色慢慢地解了,那黑漫散着,成了一流一流的瓦灰,天邊漸漸會磨出一線紅,金黃的麥田一塊一塊在眼前亮起來,鐮聲“嚓嚓”,那飄動的草帽像黃了的荷葉,一圓一圓地在麥浪中浮動!待再割回來,天就大亮了。這時,老五會說,嫂,歇一氣?就歇一氣。劉漢香就拿過那盛了烙饃的籃子,一人分兩卷。那或是卷了黃瓜的,或是卷了蘸醬的辣蔥,或是卷了腌制的香椿葉……再捧着瓦罐喝上一氣水,這就算是先墊了飢。往下,割到大半晌的時候,劉漢香就先回了。這頓午飯是很要緊的,匆匆回了,先凈手,而後和面、盤面、擀麵、切面,再做出雞蛋鹵的澆頭,切出黃瓜絲的拌菜,搗好蒜泥辣子……蛋兒們嘴寬,自然不能做少了,一鍋一鍋下,再用溫水涼出來,讓老姑夫用桶挑到地里,挑一趟不夠,還要再挑上一趟,一人要三大碗呢!那時間是一氣跟着一氣,吃了刷了,到了下午,天一擦灰,就該往場裏拉了,拉拉,再垛垛,天就昏黑了。到了晚上,人就乏了,那骨頭就像酥了似的,渾身像是散了架,可劉漢香還是不能歇,也沒有歇的時候啊。

上燈的時候,劉漢香就把從娘家借來的那台縫紉機抬出來了。就是這年夏天,劉漢香私下裏接了一些鄉人的活計,先是給人縫件汗衣,或是做件布衫,或是姑娘出門時的陪嫁什麼的,可做着做着找的人就多了。那都是村裡人當急用的,是限了時刻的。劉漢香就一件一件趕着做,兩隻腳在機器的踏板上“咔咔咔……”一直蹬。累了的時候,就趴在機器上眯一會兒,而後再接着縫,一直忙到後半夜。這當然是收錢的(那是油鹽醬醋的錢,還有蛋兒們的學費什麼的)。劉漢香不便收錢,就讓老五去送,老五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這雖然有一些“資本主義”的嫌疑,但都是村裡人用的,是私下裏一家一家接的,又都礙了支書的面子,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那日子“縫”得又密又緊,緊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每天開了門,就有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冒出來。特別是那老五,真是個搗蛋貨呀!今兒個,碎了學校一塊玻璃;明兒,又把人家的鉛筆刀用壞了;後天,則是紅領巾被人偷去了,可不戴紅領巾,老師就不讓進教室!再不就是尿在了人家的白菜上……這都是些很碎的小事,也都是要劉漢香出面才能擺平的。於是就“突突突”一趟,“突突突”又一趟,該賠錢的賠人家錢;該道歉的就給人家道個歉……還有親戚,還有禮節,也不能就此斷了,該走的還要走,點心是定然要封兩匣!劉漢香說,我既然來了,就不能像過去那樣了。馮家的“出客人”現在成了饞嘴的老五,他倒是很“積極”,次次都爭着去。可劉漢香又老擔他的心,臨走的時候,給他穿好衣服,扣好扣子,再三地囑託。有一回,他走了有一頓飯的工夫,卻又大模大樣地回來了,兩隻手一手提着一包驢肉,說,嫂,嫂啊,我給你割了二斤驢肉!可他話音沒落,就有人追到家裏來了,說他騙了人家!當著劉漢香的面,老五說,我沒有騙你!你說說,我騙你了嗎?那人有五十多歲了,獨眼,人稱“老獨”,是個賣驢肉的。“老獨”一手掂着切刀,一手提着兩匣點心,一蹦一蹦地吼着說,這狗日的,他兩匣點心倒來倒去的,換我四斤驢肉,還讓我給他包成兩包,竟說沒有騙我?!老五就還嘴說,這是你願的呀,你要不願,我能給你換嗎?這點心是我串親戚用的,你非要換,我就給你換了,還賴我……那賣驢肉的瞪着那隻獨眼,張着大嘴竟哭起來了:我日他娘啊,叫誰說說,兩匣點心能換四斤驢肉嗎?我,我……我是活讓你這狗日的騙了!老五說,我騙你了?我咋騙你了?你想想,你當時是怎麼說的?我是怎麼說的?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你說要驢肉不要,熱的。這是你說的吧?我說,驢肉塞牙,我不吃驢肉。你說嘗嘗,我切一點你嘗嘗,香着呢……後來你就非要跟我換,你拉着我不讓走,非換不可。我說一斤換兩斤,你非說兩斤換一斤……“老獨”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這,是是是呀,這話不假呀,可我……沒翻過來勁呀,咋就說著說著,哎,兩匣點心就換了四斤驢肉哪?!……聽着聽着,劉漢香忍不住就笑了,大笑!這麼小的一個孩子,竟把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治住了。她笑過之後說,聽話,把驢肉退給人家,好好串親戚去吧。

然而,就是這個饞嘴的老五,剛從親戚家回來,突然就躺在院子裏打起滾來,一聲聲嚷着:疼啊,嫂,我疼啊,疼死我了!劉漢香趕忙跑上前去,把他抱在懷裏,連聲問:“小弟,怎麼了,你是怎麼了?”他“哇”的一聲就吐出來了,吐了劉漢香一身,一股子驢肉味!緊接着就是上吐下瀉,整個人眼看着就蔫了……劉漢香也顧不得什麼了,急忙把他送到鄉里衛生院,鄉衛生院的大夫也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毛病,給他打了一針,讓趕快往縣上送!於是就連夜趕到縣城,病終於查出來了,是急性闌尾炎。人家開口要二百元的押金,不給錢不讓進手術室。那時候二百塊錢已不是小數目了,劉漢香情急無奈,先是把借來的自行車押在了那裏,讓大夫先給他動手術,而後四下里跑着去找同學借錢……錢借來了,手術也做了,劉漢香又整整在醫院裏守了他三天三夜,待他病好的時候,他的第一句就是:“嫂,我聞到了一股驢肉味。”劉漢香忍不住就又笑了,笑了兩眼淚,說:“小弟,你差一點就沒命了呀!”

那看病借的二百塊錢,是劉漢香踏了一個夏天的縫紉機才慢慢還上的……

在那些個夏夜裏,那四個蛋兒總是一人拉一張舊席,一拉溜地躺在院子裏(過去他們不是這樣的。過去他們喜歡拉張席去場裏睡,場裏人多,場也光啊),就躺在離劉漢香不遠的地方。這裏邊自然有衛護的意思,也有依戀哪。那是一種心照不宣的依戀。也是扯心掛肺的守候啊。在這個家裏,不知不覺地,女人成了男人的膽,成了男人的魂,成了男人們唯一的憑藉。那“咔咔咔……”的機器聲像催眠曲一樣,伴着他們入睡。常常,睡着睡着,一睜眼就看見劉漢香了,看見了心裏就分外踏實。有時,蛋兒們還會偷偷地流淚,特別是那老四,人靦腆的,睡着睡着,一睜眼就偷着看她,看了,竟淚嘩嘩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夜半時分,劉漢香也會起身給他們蓋上單子,掖一掖被角,生怕他們受了涼。這時候,她心裏就湧出很多的母性,很多的呵護和關愛,很甜很甜!尤其是,當蛋兒們在夜夢中一聲聲呢喃着什麼的時候,仰望滿天的星斗,劉漢香就覺得她無比的幸福!

是的,她聽見了。縱使在夢中,蛋兒們仍在一聲聲地叫:“……嫂啊,嫂。”她知道,那幾乎是把她當做“母親”來喚的,她就是他們的“嫂娘”啊!

還有,最讓她心安的,是郵局老秦送來的東西……眨眼的工夫就五年了,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每年歲尾的時候,老秦都會給她送來一封信,那信里裝着一張“五好戰士”的獎狀。在獎狀的背面,也總有那三個字:

——等着我。

這三個字,在劉漢香心裏,就是“前定”,就是命中的緣分,就是永生永世的……多好啊,劉漢香心裏說,這有多好!

你想,一年一年的,秋來春去,有這三個字硬實實地墊着,心裏滿噹噹的,紅霞滿天,時間又算什麼?那日子就像飛一樣快!

可是,誰能想得到呢?有的時候,也不由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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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連續五年成為“五好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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