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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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吟誦真言的合唱里

一直想抵達目的地卻從未見過目的地的模樣。永遠都在路上的感覺讓我想到抵達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認為生活不僅僅是吃喝拉撒性,精神家園就會出來感召你。這又是為了什麼呢?我常常寫小說卻不知道為什麼寫小說,我屢屢去西藏卻不知道為什麼去西藏。我發現正是這種“不知道為什麼”,才讓我活到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的時候,我會寫得很勤很好,也會活得很踏實很快樂。

快樂的睡夢裏常常會出現我住過的某一頂帳房,那一定是黑色的牛毛褐子縫製的。我站在門口,一遍遍向草原發問:啊噓,我是什麼民族?

很小的時候我就對我的漢族身份感到失望,心說我生活在藏族地區為什麼不是藏族呢?我不能穿着光板的羊皮袍在馬背上竄上躥下,不能揚起凍紫的臉膛拉着鼻涕帶着藏狗朝着失群的牛羊追奔而去,我不能抱着羊羔睡覺、騎着氂牛走路、嚼着風乾肉嘎嘣嘎嘣磨牙。我只是一個來到草原的城裏娃在羨慕一種異陌而自由的生活。我的自卑由此而來。

有一次父親告訴我,我們也是游牧民的後代,我們的祖先曾是馳馬如風、投身疆場的蒙古人。由於戰爭,祖先把他的後代丟在了黃河以南的孟津渡;由於和平,後代便把攻城略地變作放馬南山又變作稼穡屯田。父親像是要找回祖先的影子那樣一路西去,到達青海草原多年後才知道有將近四百年的時間,這裏曾是蒙古人的牧場。那就是這裏了,我們被文字考證過的祖先最早的時候就生活在一座被征服的高原上。征服是互相的,蒙古人征服了藏族人的領地,藏族人征服了蒙古人的心靈。蒙古人一接觸西藏人,整個民族就都信仰了喇嘛教。當然,還有通婚,還有混血。

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待在草原。於是我就成了草原的常客。又因為母親是醫生,便常有牧區的藏民來看病。他們一來就住在我家,一住一大片。讓他們睡床,他們不肯,一定要睡在地上,也不要鋪蓋,裹着自己的皮袍就可以了。我知道這不是客氣,他們是真的睡不慣床。我於是很慚愧,我不僅沒有席地而卧的習慣,也沒有這方面的自由。但他們一來,我就自由了,我跟他們一起睡,如果他們帶着孩子的話。他們的許多病比如肝包蟲、胃包蟲、風濕病我母親是治不了的,就把他們帶到醫院別的醫生那裏。最終治好了沒有呢?在我幼小的心靈里,這是一個不小的牽挂。當然被牽挂的還有奶皮子,我永遠都記得飢荒年間藏民們送來的香醇無比的奶皮子。我常去草原,有時候就是為了吃一口記憶中的奶皮子。

後來我發現我的天性是那麼得牧民,那麼得具有地道的藏式人格。我發自內心地熱愛草原,熱愛牧民那種散淡緩慢的日子、那種所求不多而又異常艱辛的生活。我在不斷向自己證明:生活並沒有因為我在各種表格里填着“漢族”而讓我不是一個藏族。我在複雜人際、繁縟應酬方面的笨拙,我的簡單、耿直、虛靜、沉默的日常姿態,我對雪山、草原、帳房、牛羊近乎魔怔的迷戀,還有我的寫作——那種只要一觸及藏地就似乎永遠不會枯竭的表達,都讓我明白我其實一直沒有離開過單純而辛勞的游牧,只不過我把游牧變成了遊走或流浪。流浪是生活的,更是精神的。

我有着藏民的情懷、藏民的思維方式、藏民的信仰。我曾經這樣定位自己:我是一個頂着漢人名分的藏民。“藏民”這兩個字,是我一生永遠的情結。很多時候,只要想起這兩個字,我就會淚如泉湧。這是一個高寒民族最簡單的稱謂。擁有這個莊嚴稱謂的民族有多少苦難,就有多少面朝天空的祈求;有多少幻想,就有多少對着神靈的跪叩。它用無法抗拒的魅惑,讓我跳進了洗刷靈魂的河流,讓我加入了吟誦真言的合唱,讓我成為經幡部落的一員,匍匐在即將隕落的太陽燃燒而起的地平線,流水冰晶,地久天長。於是,我寫了我的“荒原小說系列”和“藏地小說系列”。《西藏的戰爭》是其中最新的一部。

面對這場發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戰爭,判定正義與非正義、侵略與反侵略並不困難,寫出戰爭的殘酷並在殘酷中發掘覆蓋敵我雙方的人性也不困難,困難的是再往前走一步。因為即使展示了赤裸裸的人性,作家也無法避免以暴易暴的循環,無法避免在血酬定律中盲目迷戀鮮血和死亡致使文學成為復仇殺戮的收藏器。而戰爭文學最大的忌諱便是陷入過於狹隘的民族主義立場而不能自拔。那麼再往前走一步又是什麼呢?這個困惑讓我一直漠視着這場我所熟知的着名戰爭,最初的激情也被置放在倉庫里漸漸冷卻了。直到00年我在寫作《伏藏》時無意中觸及到“佛光西漸”的事實——藏傳佛教寧瑪派和噶舉派在歐美多處建立禪坐中心以靜息煩躁焦慮的西方心情。與此同時,我在江孜白居寺看到了當年被英國人搶走後因為遭到(也可能僅僅是懼怕)報應又還回來的法器,讓我想到基督教的懺悔意識和佛教的果報思想在“還回法器”這件事情上的天然統一。一個曾經多次思考過的問題復燃在即:為什麼英國人在佔領拉薩七個星期後又主動撤離了呢?是信仰,是神與神的商議和妥協。信仰所結的果子就是仁愛、喜樂、和平、忍耐、善良、誠實。在信仰的頂端,既沒有基督教,也沒有佛教,只有愛與慈悲在飄蕩。信仰挽救了西藏,也挽救了作為侵略者的英國十字精兵,現在又挽救了已然進入死胡同的我對歷史和現實的認知。當歷史和現實告訴我們,人類的多數戰亂都與宗教有關而且還在無休無止時,我看到了西藏的戰爭對當下世界和人類和平以及所有信仰者的啟示。

寫作是順利的。投入就是回到從前。還原歷史和還原生活,對我並沒有太大的難度。西藏並不神秘,只要你有藏民的思維和信仰,一切都顯得稀鬆平常。

還是那種在路上的感覺,抵達是不可能的。《西藏的戰爭》並沒有讓我抵達什麼。在依然“不知道為什麼”的生活里,我還是越來越藏民地一邊寫一邊讀,一邊哭一邊笑,一邊行走一邊居住,一邊低賤地吃飯,一邊高尚地信仰。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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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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