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拉薩的十字架
作為江孜戰役的組成部分,卡諾拉山口之戰是最後一戰,也是這場西藏戰爭的最後一戰。《聖史》上說,這次戰役沒有西甲喇嘛指揮。西藏方面投入的兵力主要是奴馬代本從宗山城堡帶走的一部分人和林芝代本團。
林芝代本團在開往江孜的途中得到了西甲喇嘛要他們把卡諾拉山口當作前沿陣地的命令,也遇到了頓珠噶倫派去的拿着噶廈公文要求他們返回林芝的人。在兩個互相矛盾的命令面前,嘎古代本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西甲喇嘛的命令,因為他覺得這個西甲喇嘛說的話要比噶廈公文上的話好聽:“林芝代本團聽着,我前線總管西甲大人把重中之重交給你啦,你可不能泥菩薩一樣對誰都慈眉善目。怒目金剛的要哩,吃人喝血的要哩。”西甲喇嘛是信任他的,都把“重中之重”交給他了。而噶廈是不信任他的,好像他帶着藏兵是去搗亂的,緊催不舍地要他們回家去。再說離開林芝時,出征的人和送別的人都氣吞山河地說了許多豪言壯語,結果連洋魔的毛都沒見着,回去怎麼給父老鄉親們吹牛啊?連喜歡你的姑娘都要失望了。
嘎古代本和奴馬代本聯手,在卡諾拉山口堅守了整整五天。這是不可思議的,誰都沒想到。連奴馬代本都驚呼:“要是西甲喇嘛在這裏,靠了他的戰略戰術,說不定我們會贏的。”冰天雪地,海拔近五千米,缺氧和寒冷,以及從冰川上撬下來的冰塊,都成了西藏打擊十字精兵的武器。
但最終還是失敗了。達思牧師帶着菩媸姑娘和一隊十字精兵,從雜昌峽谷直插卡諾拉山口,在西藏人的背後形成了威脅。
更重要的是,在西藏方面,江孜之戰已經拼盡全力,人員財物消耗殆盡,沒有增援,也沒有後勤保障,彈盡糧絕之後,唯一的選擇只能是放棄抵抗。
菩媸姑娘說:“達思,你別堵住他們好吧,你讓他們往拉薩跑吧。”
達思牧師便說服十字精兵給嘎古代本和奴馬代本讓開了退路。
戈藍上校佔領卡諾拉山口之後,立刻向西藏腹地的拉薩進軍。漫長的道路上,十字精兵長驅直入,幾乎沒有再遇到任何需要重兵攻打的阻力。
公元0年月日,英國十字精兵佔領拉薩。
這裏是拉薩以西的次松塘,是英國十字精兵軍營所在地。戰敗方的西藏主動奉獻了這個地方,因為他們知道,如果來犯者沒有地方駐紮,就又會動槍動炮,搶奪民房,受害的還是西藏百姓。次松塘有一些村莊,有一座十分闊氣的莊園。莊園的主人和村莊裏的老百姓,全都主動撤離了。戈藍上校對此很滿意,心說西藏人終於學會明智地對待現實了。
安營紮寨后的當天,駐藏大臣否太來到了次松塘軍營。他是來犒勞十字精兵的,帶來了許多米面和剛剛宰殺的牛羊肉。還周到地帶了一些風乾肉、酸奶、奶酪、青稞酒等西藏特產,希望大家嘗一嘗。戈藍上校高興地說:“我們的華爾森公使會通過清朝政府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傳達大英帝國對駐藏大臣的滿意。如果都像你這樣通情達理,我們在西藏就不會有太多麻煩了。”否太表示,他今天拜謁十字精兵,帶來了大清朝對待英國的八字方略:敦睦邦交,親善友好。以後是不會再有麻煩了。戈藍上校也沒讓達思牧師把那“八字方略”翻譯一下,只覺得酸甜滑口的青稞酒格外好喝,喝了一杯又一杯,很快就醉得酣然睡去了。
第二天,拉薩黎明的曙光照耀在了戈藍上校身上。他感到舒服極了。他走向兵營外面,站在拉薩河邊的台地上,向東眺望,不禁讚歎了一句:“上帝啊,我不會是打到了天堂吧?”偉大的布達拉宮就在眼界之內,是城堡,也是宮殿,有着高不可及的挺拔。他想起倫敦的白金漢宮和溫莎城堡。白金漢宮是豪華精緻的典範,卻沒有布達拉宮的古樸和神秘。溫莎城堡也坐落在一個山頭上,有王室的宮殿、教堂和駐兵防守的兵營,卻沒有布達拉宮作為信仰中心的神聖威嚴。他心說只有上帝才配住在這裏。如果基督的信徒都在布達拉宮腳下祈禱和懺悔,那一定會增加他們的虔誠和信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拉薩河邊楊柳味濃郁的空氣,告訴自己:下一步就是佔領布達拉宮了。我要見到達賴喇嘛,和他商量簽訂條約的事,西藏必須屬於英國,布達拉宮——這座讓人不得不渺小的全世界最高的宮殿,必須在基督教的控制之下。
佔領布達拉宮比戈藍上校想像得要容易得多。他帶去了一隊全副武裝的英國人,卻發現那兒根本沒有人阻攔。進進出出的喇嘛倒是不少,但沒有人理睬他們,既看不到歡迎的臉色,也看不到仇恨的眼光。他們走上長長的之字形石階,來到布達拉宮彭措多朗大門前,打聽達賴喇嘛在哪裏,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擔當翻譯的達思牧師說:“上校,他們不是不知道,是不想告訴你。”戈藍上校說:“那沒關係,我們可以一個宮殿一個宮殿地找。”他的確這樣做了,花了整整一天,幾乎走遍了布達拉宮所有的殿室,結果是出乎意料的:沒有達賴喇嘛的蹤跡。
戈藍上校意識到,達賴喇嘛或許藏匿在某個他肉眼發現不了的殿堂里,或許就混同在殿堂里那些念經的喇嘛中,只要他不想露面,你就是經過他面前,也發現不了他。十字精兵里,沒有人認識達賴喇嘛。
退出布達拉宮時已是傍晚,戈藍上校騎馬行走在前往次松塘軍營的路上,看着拉薩河谷的楊柳上到處懸挂着五彩的經幡,風吹出的呼啦啦的響聲,就像他一陣天在布達拉宮聽到的經聲佛語。他有點不可思議:西藏的喇嘛怎麼可以發出風一樣鼓動的誦經聲,而河谷里的風怎麼能吹出齊聲誦經的聲音呢?
更使他難以預料的是,那經聲和風聲不分的聲音侵佔了他的耳朵,讓他從布達拉宮回來以後,頭腦昏沉,徹夜難眠。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中了魔咒。當他穿行在布達拉宮裏,從這個殿堂走進那個殿堂時,他聽到的是同一種聲音,當時就納悶:怎麼喇嘛們只會念一種經?上帝啊,這可不是大炮和來複槍能夠對付的。對付魔咒的,恐怕也應該是魔咒。那麼我們的魔咒呢?我們用十字架信仰組成了精兵,也應該有十字架信仰創造的魔咒。他把達思牧師叫來,問他上帝的魔咒是什麼?
達思牧師說:“上帝通過聖子和聖靈傳達給我們的只有福音、箴言、聖訓、詩篇,沒有魔咒。”
戈藍上校說:“上帝既然已經預言了異教魔咒的存在,就一定有對付異教魔咒的魔咒,只是你不知道罷了。”他嘆息道,“馬翁牧師一定知道,可惜我們現在找不到他,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活着還是死了?”
達思牧師說:“上校,從明天開始,你也會這樣說我,那個達思牧師,活着還是死了?我就要離開你了。”
戈藍上校氣急敗壞地說:“沒用的牧師,要走就趕快走吧。”
那個亮麗尊貴又稍縱即逝的召喚又一次出現了:“達思快來,等你,等你。”達思牧師查看地圖,發現按照“吉凶善惡圖”的指引,他必須到達工布江達境內的尼洋河南岸,才能繼續修鍊時輪堪輿金剛大法,走向另一條神通之路。
達思牧師離開時,菩媸姑娘依然跟着他。
經聲和風聲不分的魔咒越來越放肆地佔領着戈藍上校的耳朵,他的聽覺被搞亂了,任何時候都覺得西藏人的千軍萬馬正在朝自己奔殺而來,讓他處在嘈雜恐懼之中無法睡眠,已經好幾夜了。他找來軍醫看病。軍醫說:“上校,你這是嚴重的神經耳鳴症,跟士兵們得的病一樣。有好幾個士兵除了西藏的咒語,別的任何聲音都聽不見了。你還好,還能聽清我的話。”他這才知道,進駐拉薩的十字精兵,許多人都中了魔咒。軍醫又說:“上校,我們不適應這個地方,不光我們英國人不適應,連雇傭軍的廓爾喀人、印度人和南麓藏人都不適應。”戈藍上校吼起來:“不要給我胡說,你是不是也中了魔咒?你的話就是魔咒。”
作為上帝的信徒,戈藍上校對抗魔咒的辦法就是帶領軍隊祈禱和樹起十字架。他說,祈禱是把我們的佔領告訴上帝;樹起十字架是把上帝的佔領告訴西藏的人和神。他讓士兵在拉薩河邊砍伐了幾十棵楊樹和松樹,製作了許多大小不一的十字架,樹立在了拉薩所有的寺院、所有的箭垛、所有的高地上。他說:“讓耶穌基督的標誌去戰勝西藏的魔咒吧。我就不信,一直保佑我們的上帝,在我們實現軍事目的、就要達到宗教和政治目的的時候,突然就不保佑我們了。”
拉薩的十字架如雨後春筍。樹立它們的時候,戈藍上校生怕和西藏人發生衝突,派了重兵保護。但西藏人似乎很麻木,不知道十字精兵在幹什麼,遠遠地看着,或者根本就不看。只有幾個農民做出很生氣的樣子,那是因為十字精兵砍斷了他們家院子裏的樹。所有十字架中,樹立在次松塘軍營里的最高最大,那是兩根原木的交叉,結實,沉重,光埋入地下的就有三米。
但是沒過幾天,所有的十字架都成了西藏人膜拜的對象。那些十字架上不僅掛起了經幡,還刻上了六字真言、文殊心咒、菩薩像和護法神像。處在路口和山包上的十字架,被西藏人當成了箭垛的骨架,他們自發地壘砌石頭,插上樹枝做的箭叢,裝填起柏香、青稞、經文、佛像、酥油、糌粑,拉起繩索,綴上一道道風馬旗,然後把喇嘛們請來,念着經繞上幾圈,就變成了山野神靈新起的宮殿。它們的作用自然不是戈藍上校希望的戰勝西藏的魔咒,而是保佑拉薩富裕平安和幫助西藏人鎮伏外道邪魔了。還有幾處十字架,成了嘛呢石經堆。西藏人尤其是婦女和孩子,帶着刻有六字真言的嘛呢石從遠方走來,一人丟幾塊,很快就掩埋了十字架。那些彩色的雕刻就像一個個舞蹈的人影,因了十字精兵的憤怒而歡天喜地。
只有次松塘軍營里的十字架,仍然是耶穌基督的十字架。
戈藍上校依舊處在西藏魔咒的折磨之中,嚴重的神經耳鳴症已經讓他連續幾天幾夜睡不着覺了。耳朵里時時刻刻都在颳風或者誦經。他握起拳頭,向上帝又是祈求又是發誓:找到達賴喇嘛,一定要找到達賴喇嘛。可是這樣的願望越迫切,就越找不到。派往哲蚌寺、色拉寺、******、大昭寺以及拉薩所有寺院搜尋達賴喇嘛的十字精兵都回來了,結果是一樣的:沒有人知道達賴喇嘛在哪裏,好像西藏根本就沒有一個叫達賴喇嘛的人。
戈藍上校也有點懷疑:達賴喇嘛是不是個虛構的神王呢?他帶兵來到噶廈辦公的大昭寺,問幾個值班的政府官員:“我們需要見到達賴喇嘛,請帶我們去。”回答是:“這得由達賴喇嘛決定。”戈藍上校又說:“我們需要一些糧食和牛奶,還有肉,希望你們儘快提供。”官員說:“這得由達賴喇嘛決定。”戈藍上校說:“我們已經佔領西藏,西藏必須聽從英國的。否則,我們將懲處那些對我們不利的人。”回答還是那句話:“這得由達賴喇嘛決定。”戈藍上校大叫起來:“我們不准你們用佛教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侮辱我們神聖的十字架,上帝必勝,知道嗎?”回答沒有改變:“這得由達賴喇嘛決定。”戈藍上校撕住一個官員,逼問道:“達賴喇嘛在哪裏?到底在哪裏?”那人搖頭道:“不知道。”
好在這時來了首席噶倫頓珠。他是唯一一個願意和英國人接觸的噶廈高級官員。他把戈藍上校帶到過去攝政王迪牧活佛理事、現在他辦公的文殊大殿裏,讓座上茶,態度懇切地回答了戈藍上校的所有問題。
“達賴喇嘛在哪裏?”戈藍上校覺得這個問題一再從自己嘴裏說出來,已經極其乏味了。
頓珠噶倫的回答和別人一樣,但表情是誠實的:“真的不知道。”
戈藍上校說:“也許達賴喇嘛只是一個虛構,根本就不存在。”
頓珠噶倫笑道:“達賴喇嘛當然也可以不存在。”
戈藍上校盯着對方狡黠的眼睛:“什麼意思?”
頓珠噶倫說:“這裏說話不方便,你還是去找找駐藏大臣否太吧。”
在駐藏大臣官邸,否太吸着冷氣說:“本大臣也是很長時間沒見過達賴喇嘛了,如果達賴喇嘛已經離開拉薩銷聲匿跡,那麼到底是誰在行使權力呢?看來不能說他避而不見,只能說他擅離職守,棄位而去。”他說著,興奮得跳起來,“不如我們藉機參奏,彈劾****,另立宗教權威,你我不是都方便了嗎?”
戈藍上校當即同意,說:“貴大臣此番舉動極見賢明,西藏的許多禍亂都是達賴喇嘛招致來的,今受處罰,罪有應得。快快草擬參奏電稿,交給我,我讓人迅速拍發。”
參劾十三世達賴喇嘛的奏摺當即由否太親筆草就:
戈藍上校抵藏,奴才當即往拜,並以牛、羊、米面犒其士卒,又以禮物酬應辦事諸員。該英員戈藍上校深念邦交,與奴才頗為融洽。
據查,達賴喇嘛已於日前昏夜潛逃,詢問僧俗番眾,皆雲不知去向。本年戰爭,該****實為罪魁,背旨喪師,拂諫違眾,及至事機逼迫,不思挽回,乃復遁跡遠颺,棄土地而不顧,究竟有無狡謀,實難揣測。自該****執掌西藏事務以來,天威有所不知,人言亦所不恤,驕奢淫侈,暴戾恣睢,無事則挑釁鄰封,有事則潛蹤遠遁,種種劣跡,民怨沸騰,蓋自有西藏以至於今,未有如該****之不肖者也。該****違例遠出,並未咨報,若不嚴行糾參,實無以謝鄰封而肅藩服。
乞代奏請旨,將達賴喇嘛名號,暫行褫革,並請旨飭令班禪額爾德尼暫來拉薩,主持黃教,兼辦交涉事務。
此時,俄國和日本為搶奪中國地盤正在北京和沿海糾纏,內外交困的清朝政府無力調查否太參奏的真假,匆匆忙忙複電,就按他說的辦了。複電云:
奉旨,否太電悉,着即將達賴喇嘛名號暫行革去,並着班禪額爾德尼暫攝。欽此。
否太立刻把朝廷複電抄寫成告示,貼滿了拉薩的各街各寺。又派人前往後藏日喀則扎什倫布寺延請班禪速來拉薩。但是班禪對教權和政權毫無興趣,也知道去了拉薩會造成達賴喇嘛對自己的誤解,借故推脫了,只捎來一封信:
欽奉恩命,自應謹遵,曷敢妄瀆,惟查后藏為緊要之區,
地方公事須人料理,且后藏距江孜僅二日程,英人出沒靡常,
尤宜嚴密防範,若分身前往前藏,恐有顧此失彼之虞。
似乎這是駐藏大臣否太早已估計到的,也不勉強班禪,而是前往次松塘軍營和戈藍上校商議,再上奏摺,保舉頓珠噶倫為新任西藏攝政王。電稿還是通過戈藍上校發給了大清朝總理衙門,但朝廷卻遲遲沒有回復。
就在戈藍上校懷疑達賴喇嘛的真實存在,而朝廷又革去達賴喇嘛名號之後,達賴喇嘛卻更加鐵腕地顯示了他的權力。一件件除了達賴喇嘛,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拉薩政教兩界,乃至駐藏大臣官邸,突然緊張起來。
一個秋雨霏霏的日子,一隊藏兵從曾任前線總管的俄爾噶倫家中,逮捕了前來拉薩避難的頗阿勒莊園的主人頗阿勒夫人,沒收了所有帶來拉薩的財物:金銀財寶、珍珠瑪瑙、毛織卡墊,還有幾百袋細糌粑、酥油、奶皮、紅糖、茶葉、鹽巴以及馱運的騾馬等。罪狀是不遵守噶廈頒佈的嚴禁外國人入境的法令,公然容留來歷不明的洋人牧師達思,並把達思介紹給班丹活佛,而正是這種施主身份的介紹,讓達思從班丹活佛那裏獲得了侵略西藏的“吉凶善惡圖”。更應該受到懲戒的是,明知達思是隨同十字精兵來犯的異教牧師,還允許自己的女兒菩媸姑娘隨他而行並想嫁給他。一個在西藏危難時刻,把洋魔牧師認作女婿的西藏莊園主,難道不應該受到懲罰嗎?受到牽連的還有俄爾噶倫,也被藏兵帶走了。
俄爾噶倫似乎知道會有這一天,也知道他還會回來,走的時候對頗阿勒夫人的大女兒央真說:“哪兒也不要去,就在家裏等着。你看,我連鋪蓋衣物飯碗也沒帶。”又對帶他走的藏兵首領說:“我不為難你們,你們也不要為難我。我雖然跟前攝政王迪牧活佛關係不錯,但我也是忠於達賴喇嘛的。過去我聽迪牧活佛的,因為他在我頭上,我還想把這個噶倫做好做久呢。現在達賴喇嘛到了我頭上,請告訴他,他就是太陽,我希望也能給我一點熱乎乎的光,我會誓死為他效勞的。”
他把這番話說給了從現在起,能見到的所有管用的人。可以想見他們肯定傳稟了達賴喇嘛,不久他就被放了出來。
這一個傍晚,俄爾噶倫快步回家,徑直走進了央真姑娘的卧房:“我回來了。”
“啊,回來了。”央真很高興,朝門外望去,想看到阿媽的影子。
俄爾噶倫二話不說,抱住就親:“現在,你可以是我的了。”
央真推搡着他:“阿媽呢?阿媽呢?”
俄爾噶倫說:“別問你阿媽了,幾個月前,在你用鞭子抽打公牛的時候,我心裏就只想着你了。你不是說,你自己想知道我是不是男人嗎?現在你就會知道了。”
“啊噓,啊噓,俄爾叔叔,你不能這樣。”
“別叫我叔叔,從今以後我就不再是你叔叔了。我是頗阿勒莊園的主人,你是主人的老婆。”
但是俄爾噶倫想佔有頗阿勒莊園並娶央真為妻的企圖並沒有實現,就在這天晚上,拉薩發生了一件西藏人殺西藏人的血案:兇手是頗阿勒夫人的兒子鵲跋,他在央真卧房的門口,殺死了俄爾噶倫。
對鵲跋來說,恨俄爾噶倫早已超過了恨英國十字精兵,所以殺人後他逃向了次松塘軍營,一路喊着:“洋魔救我,洋魔救我。”
發生俄爾噶倫事件的同時,一隊藏兵在大昭寺文殊大殿內逮捕了頓珠噶倫。
頓珠噶倫問他們是誰派來的。他們說是******赤巴(法台)岩措堅贊大活佛派來的。等見到了岩措堅贊大活佛,頓珠問道:“誰給你了權力,居然要逮捕噶廈的首席噶倫?”大活佛說:“達賴喇嘛給的權力。”頓珠問:“達賴喇嘛呢?我有話當面要稟告他。”大活佛望着天空自問自答:“達賴喇嘛呢?不知道。”
岩措堅贊大活佛在把頓珠噶倫投入布達拉宮夏欽角牢房的同時,向各大寺院以及拉薩市民宣佈了頓珠噶倫的罪狀。
據四品俗官民兵總管曲哲丹諾稟報,噶廈緊急組建的三個藏軍代本團,只有林芝代本團到達江孜戰場,昌都代本團和藏北代本團遭到噶廈派員的阻攔而半途返回。經查實,此派員是頓珠噶倫的私人親信,而非噶廈公務人員。由於頓珠噶倫陽奉陰違,傾心向敵,致使卡諾拉山口之戰一敗塗地。
頓珠噶倫始終不知道,民兵總管曲哲丹諾是達賴喇嘛的親戚,在他準備把兩個藏軍代本團沒有到達江孜戰場的責任推卸給曲哲丹諾之前,曲哲丹諾就已經向達賴喇嘛告知了真相。
這是最主要的罪狀。還有他在擔任民兵總管期間,滯留拉薩,不上前線,拖延徵兵,遲遲不去參戰,基本沒有籌集武器彈藥的罪狀;有在作為“特別會議”召集人負責審訊謀害達賴喇嘛案件時,挾仇報復,濫用私刑,逼死人命的罪狀;有異教英人來犯拉薩之後,諛媚逢迎,出賣西藏利益,喪失佛教尊嚴的罪狀。
但在駐藏大臣否太看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上奏朝廷保舉頓珠噶倫為新任西藏攝政王,雖然朝廷迄今沒有批複,但達賴喇嘛已經敏感地意識到頓珠噶倫威脅到了自己。同時也是做給他駐藏大臣看的:如果你想把一個藉著英國入侵實現野心的人扶上台,他就決不會有好下場。
接着,一隊布達拉宮喇嘛潛往江孜,以甘丹赤巴岩措堅贊大活佛的名義,把日囊旺欽、當周活佛、江孜宗本岩措,從日囊莊園誘騙到白居寺,在宣佈逃離戰場、屯兵不戰、親近洋魔異教、私藏兵力、圖謀暴亂的罪狀之後,當即逮捕。被逮捕的人沒有絲毫申辯,他們知道馬崗武裝的存在已經引起了達賴喇嘛和噶廈的高度警惕,結果只能是悲慘的:一個寺院或一個莊園的武裝壯大到足以影響整個抗英戰爭的局面,那它就遠遠超出了保護自己、避免侵吞的範圍,很可能已經成為一支對抗甚至推翻****政權的力量。
考慮到日囊庄園裏還駐紮着屬於馬崗武裝的當周代本團和一些私人武裝,路上很容易出事,布達拉宮喇嘛就沒往拉薩押送,逮捕之後審訊了兩個時辰,就把三個人拉上宗山,在城堡的廢墟上一陣亂棒打死了。
當周代本團得知音訊后前往營救,只搶到了三具矇著頭臉的屍體。他們迅速把屍體抬下宗山,投進了年楚河。
消息傳到拉薩,駐藏大臣否太心驚肉跳。他心知肚明:這樣的舉措,僅靠******赤巴岩措堅贊大活佛是辦不到的。達賴喇嘛就在拉薩,而且就在象徵最高權力的布達拉宮。他想到自己的處境,駐藏大臣官邸只有幾十個清兵侍衛,萬一達賴喇嘛借口他跟英國人關係密切而懲罰他,他沒有任何能力反抗,只能受死。他死後噶廈只需這樣報奏朝廷:藏眾因恨英人而累及否太,群情激憤,無法攔阻,一俟查清兇犯,定當嚴懲不貸云云。天高皇帝遠,朝廷就是知道了究竟,也毫無辦法。
這麼想着,否太便起轎前往次松塘軍營,想住在那裏,得到十字精兵的保護。但是他離開官邸沒多遠,就被前駐藏大臣文碩攔住了。
文碩站在大轎前面,叉腰而立,大聲道:“前面就是拉薩河,莫非否太大人想去跳河?跳河是應該的。你和英國人內外勾結,丟了大清朝的臉面,是個死有餘辜之人,早就該死了。”他舉起右手說,“你看,老夫剁掉了自己的指頭,逢人就說,就是這個手指,蘸着印色戳在了條約上。你呢,應該剁掉自己的頭。”
否太讓隨從的清兵驅趕,看驅趕不走,又命令清兵把文碩抓起來。立刻跑來一些西藏人,圍住了那些清兵。要求把文碩放了。
否太只好又命令清兵放人,趕緊繞開那裏,奔逃而去。
文碩指在轎子大罵不休:“蟊賊,蟊賊,大蟊賊,竟然有膽坐轎,在西藏人面前耀武揚威。打死他。”
定居拉薩的文碩已是一個平民百姓,整天呆在雪村姑娘家裏,很少出現在拉薩街頭。但是今天他出現了,他聽說達賴喇嘛已經下達了不準迪牧活佛轉世的命令,就想去丹吉林看看這位老朋友。到了丹吉林才知道,噶廈已經沒收了丹吉林和迪牧本人的全部財產,這些財產的價值超過了拉薩所有寺院,被稱為全藏之冠。財產中一切金銀財寶都集中在了布達拉宮倉庫中,其他物品則由拉薩各大寺院平均瓜分。同時噶廈還沒收了丹吉林分佈在全藏各地的大小五十多座莊園和牧場,這些莊園和牧場將由噶廈派人管理,作為親政后的達賴喇嘛賞賜臣屬的儲備。而迪牧活佛本人,不僅僅是不能轉世了,連他這一世也將一命歸西了。
迪牧活佛告訴文碩,有人已經送來了黑白兩種藥丸,都是毒藥,區別在於黑藥丸讓你五內如焚,吐血而死;白藥丸讓你頭疼如裂,七竅流膿而死。之所以都送來,是想讓他自己有個選擇:吃了黑藥丸,他的靈魂可能還會飛升而去,但死前相當痛苦;吃了白藥丸,靈魂就失去了離開軀體的通道,就會憋死在肉身里,但人眨眼就會失去知覺,死前的痛苦少些。迪牧活佛托起手掌中的黑白藥丸給文碩看。
文碩問:“誰送來的?”
迪牧活佛說:“我不認識。”
文碩又問:“那麼他代表誰?”
迪牧活佛搖搖頭,無奈地表示:這難道還用問嗎?
丹吉林院內,專門為卸任攝政王迪牧活佛修造的牢房坐落在大自在佛殿的西側。獄卒也知道今天是迪牧活佛最後的日子,便也願意讓文碩用一顆成色幾近完美的珊瑚賄賂自己的慈悲,允許對方來到牢門前跟迪牧活佛說話。一門之隔,兩個人可以從遞送食物的窗口看到對方。
文碩問:“你打算吃黑的,還是吃白的?”
迪牧活佛淡然一笑:“我都不吃。他們低估了我的修鍊,還不知道我已經是一個說走就走的人了。只要我進入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就會有人來幫助我。”說著,手一傾,任憑黑白兩粒藥丸滾落到地上。
文碩詫異道:“可是我聽說西甲喇嘛破壞了你的閉關靜修,你跟四菩薩大法已經無緣了。”
迪牧活佛收斂了笑容說:“也許西甲喇嘛把我從密境地宮裏叫醒,正是對修鍊的幫助呢。我已經不恨這個弟子了,我天天都在感激他。如果他不叫醒我,我就不會把戰爭當作修鍊的過程,不會把從攝政王的位置上下來看成是修鍊的一部分,也不會有這個一步見方、只能坐不能睡的牢房成為我最後的閉關之地。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是一線單傳的,同時代里不會有成就此法的第二個人,別人有果,我只能不果,但如果別人放棄修鍊,願意把他的成就傳輸給我呢?那我就成了得到法統的人,我就來去自由了。”
文碩還是沒搞懂,四下里看看:誰會幫助迪牧活佛呢?
迪牧活佛說:“你看,我已經半個月沒有吃飯了。半個月前他們不給我碗,像喂狗一樣把糌粑團隨便扔到地上,想氣死我。我想我已經是狗了我還生什麼氣?狗是不在乎吃多吃少、吃好吃壞的,只要給吃的,就搖尾巴。我天天搖着尾巴,從此不說‘加巴索’了。後來給了碗,而且是銀碗,你看看就是這個。”他把一個鋥亮的銀碗從遞送食物的窗口扔了出來,咣當一聲落在文碩腳前的石頭地上。“給了銀碗,我卻不吃飯了。我天天晚上都能見到釋迦牟尼,我為什麼還要吃飯呢?佛祖還是那樣,背襯着金色,足踏綠雲紅蓮,光環燦爛,花帶繞身,跣足袒肩,面帶無上微笑。佛祖的法力加持着我,只要我按照關我的人的要求早中晚口誦一百遍《懺悔經》,我就像吃了最好的飯喝了最好的茶一樣。你看看我的臉色,好不好啊?”
文碩這才留意到迪牧的氣色,的確不錯,比他看到的任何時候都好。
迪牧活佛說:“雷一響,雲就爛了,人一恨,心就壞了。心壞就讓他壞去,生靈可不能壞。西藏的魔鬼太多啦。仇恨是魔鬼的媽媽,你恨我,我恨你。現在又來了異教洋魔。洋魔是遲早要去的。佛祖是這麼說的。佛祖叫來了洋魔的上帝,責問上帝為什麼要這樣?上帝說是為了後世之人的覺醒。現在,覺醒的種子已經種下了,就在這裏,看啊,就在這裏。”他從懷裏拿出一沓經文讓文碩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天國法音,我都記在這裏了。佛祖的話,上帝的話,還有我的話。佛祖說,這個晚上,是最後的對話。我一聽就知道我該走了。”
文碩沒想到迪牧活佛會這樣坦然,心裏很高興,就說:“還有什麼事情要我做嗎?”
迪牧活佛用誦經時才有的喜悅的聲音說:“看啊,幫助我的人來了。”
文碩扭頭一看,就見沱美活佛信步走來。他身後是西甲喇嘛。
“佛爺,佛爺。”西甲喇嘛在牢門前撲通跪下,眼淚止不住嘩啦啦流淌。
迪牧活佛面色冷峻地說:“哦,是前線總管西甲大人,我的弟子,現在官做得比我大了,有資格來給我送行了。我幾次想給你送行,結果反倒是你來給我送行。個人有個人的命,不管是佛的命,還是人的命,都得順從無法逆料的天意。”
西甲喇嘛用手掌擦着眼淚說:“佛爺,我是來救你的,我要去找達賴喇嘛。”
迪牧活佛嘆口氣說:“你救不了我,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小心,達賴喇嘛會殺了你。我的時間已經到了,沱美活佛,開始吧。”
這天,就在沱美活佛於牢房外面修起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后,迪牧活佛面帶微笑,圓寂而去。這就是說,沱美活佛放棄了修鍊,把自己獲得的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的成就傳輸給了迪牧活佛。迪牧的圓寂,意味着他已經完成了從世間肉身佛到神界法身佛的轉變,他就是天上的神靈了。
靈魂升天的瞬間,拉薩落下一場小雨,天空飛架起了巨大的彩虹。
當天晚上,迪牧活佛走進布達拉宮,扇滅了所有的酥油燈,又在喇嘛們驚慌失措的時候,同時點亮了所有的酥油燈。迪牧活佛顯靈了。
很多人懼怕着迪牧活佛的顯靈,不希望他再回來。
第二天,噶廈便派出數百藏兵,摧毀了丹吉林的大部分殿堂,因為它會讓迪牧活佛的靈魂藏身修養,然後跑出來恣肆妄為。那些跟迪牧活佛朝夕相伴的佛像也被徹底搗毀,因為它們給了迪牧活佛殊勝無比的加持。只留下了供奉着旦巴澤林銅刀護法的護法殿,這個護法神是任何人都不敢得罪的。《聖史》上說,“丹吉林”的意思是佛教興旺洲,西藏總是佛跟佛打架,怎麼能興旺呢?
戈藍上校和許多十字精兵看到了摧毀丹吉林的場面,痛惜得又是跺腳又是搖頭:可惜可惜,那麼多古老的珍寶都被毀掉了,要是能運到英國,那得建造多大一座博物館?女王和所有王室成員都得出席開工典禮。
痛惜之外便是恐懼:在西藏,誰有權力這麼做?神王達賴喇嘛,他就在這裏。就算你不承認他的存在,就算已經被大清朝革去了他的名號,但他沒有一刻消失在權力之外,反而在越來越神秘的氛圍里,更加明朗地顯示着無處不在的冷酷和威嚴。戈藍上校不禁打了個冷戰:達賴喇嘛,一定要找到達賴喇嘛。
西甲喇嘛被容鶴中尉和桑竹姑娘從宗山城堡的死屍堆里救下山後,一直在白居寺養傷。十字精兵搶走了所有的金銀珍寶,卻留下了曼巴扎倉里的所有藏葯。藏醫喇嘛就用這些葯,又是外敷又是內服地給他治療,還做了取出彈頭彈片的手術,總算漸漸好起來了。之後他在桑竹姑娘和容鶴中尉的陪伴下,回到了拉薩。桑竹姑娘要他住在桑竹莊園,他想了想,沒有答應。還不知道自己命運如何呢,怎麼能牽連桑竹姑娘?再說,中間還有容鶴中尉,他已經明白容鶴中尉的意思了。他住進了拆毀后的丹吉林。僅存的供奉旦巴澤林銅刀護法的護法神殿,成了他的棲居之地。
丹吉林摧毀后,僧人都被分流到拉薩三大寺嚴加看管,這裏再也沒有別人。西甲實際上成了守寺的喇嘛,每天除了點燈拜神,再就是掃地抹桌。一個在前線叱吒風雲的前線總管,回到拉薩后,竟然寂寞成枯,清凈得只有麻雀的嘰喳來打擾他。他當然並不意外,十字精兵開進了拉薩,抗英戰爭失敗,那麼多西藏人慘死在戰場,而他卻依然活着,能有這樣的結果就不錯了。他不會從政治、經濟的角度去考慮戰爭的失敗,只覺得是自己的問題:一個被達賴喇嘛任命的前線總管,做不到達賴喇嘛說的“寸步不讓,寸土必爭”,那就是對不起達賴喇嘛,就應該受到懲罰。
西甲喇嘛在旦巴澤林銅刀護法神面前說:“達賴喇嘛就像冬天寬容着牛糞火,沒有把一切凍僵。首席噶倫頓珠被逮捕了,日囊旺欽、當周活佛、江孜宗本岩措都被打死了,連前攝政王迪牧活佛也都在戰爭失敗之後圓寂了,而我卻好好的,不僅我的命長,還能這樣清凈地過日子。這日子也太清凈了。”似乎這句話剛說完,清凈的日子就結束了。
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還是穿着不僧不俗的紫色氆氌袍,雖爛卻乾淨,愈加濃烈地散發著陣陣原野的草香。不同的是光頭上長出了一層短粗密集的頭髮,黃黃的,如同灑了一層金粉,讓人覺得他好像又年輕了。一百多歲的年輕人,來到西甲喇嘛跟前,露出天生的頑皮,嘿嘿嘿地笑。
虛空王說:“喂,西甲喇嘛,你為什麼沒有把洋魔趕走?你不僅不趕走,還想方設法給他們提供方便。十字精兵是你放進來的吧?馬翁牧師是你請進來的吧?容鶴中尉是你帶進來的吧?沒有達思牧師的‘吉凶善惡圖’,洋魔說不定連春丕都到不了。誰獻出了‘吉凶善惡圖’?這個人和達思牧師走到一處了。”
西甲喇嘛說:“噢呀大師,佛給佛說話,佛才能聽得懂。我是一片黃泥臭水,照不出星星的光亮。春蠶能吐絲,那是生就的本領。我辦了些蠢事,那是偶爾的巧合。大師,你能不能說幾句讓我高興的話?”
虛空王說:“不能,西甲喇嘛。你違背了一個修法人的二十五禁行,沒有守住佛性,你要付出代價。西藏是佛地,誰來了都得信佛,要是不信,他就待不住了;要是待住了,說明人家信了,多一些佛教徒豈不更好?你呀,打什麼仗。戰爭不是上帝和佛陀發動的,更不是上帝之徒和佛陀之徒能夠參與的。死了那麼多人,西藏的天空到處都是冤屈的靈魂,你是要承擔責任的。西甲喇嘛,趕快離開這裏,去看看容鶴中尉和桑竹姑娘還在不在桑竹莊園,我要在丹吉林……”他看看不遠處,突然壓低聲音說,“我要在這裏給英國人造一尊神像。”
西甲喇嘛這才發現,不遠處站着一些人,為首的是金匠大頭領巴傑布。
這支齊全龐大的修廟塑像隊伍,一直跟着虛空王,從朗熱高地到拉薩,沿途造了好幾座廟、塑了幾十尊佛像,規模雖然都不大,卻讓工匠們忙得不亦樂乎。塑像中除了馬頭、牛頭、豬首、鴉首四大退敵金剛,最主要的是一尊誰也不認識的神像。神像以虛空王的藍圖為依據,藍圖就在他腦子裏,所以叫意圖更準確。胖瘦程度,高矮尺寸,眼睛多大,鼻子多高,頭髮如何披紛,嘴巴如何冷峻,腿腳如何彎曲等等,都由虛空王說了算。最初幾尊塑得很艱難,虛空王怎麼也不滿意。後來工匠們熟練了,也就麻利快捷起來。但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神的塑像,只覺得怎麼看都不像西藏人,也不像印度人。請教虛空王,虛空王深沉地不回答。
西甲喇嘛打了愣怔,吃驚虛空王居然要給英國人造一尊神像,這不是叛變西藏是什麼?但他來不及質問虛空王,就被虛空王推走了:“快去,快去。”
西甲喇嘛疾步走去,焦急地想:容鶴中尉和桑竹姑娘怎麼啦,為什麼不在桑竹莊園?
塑像的材料都帶來了,那麼多工匠七手八腳,一尊站在高高的祭台上的神像很快立了起來。就在丹吉林的廢墟中央,一片清理出來的平地上。工匠們塑像的時候,虛空王去了一趟次松塘軍營,邀請戈藍上校前來參觀。
戈藍上校一見他就驚叫起來:“我認識你,你能在燃燒中升天。你還想讓我踩踏你的身子嗎?”
虛空王說:“不了。我來告訴你,我是一個歡迎十字精兵佔領拉薩的喇嘛。不相信嗎?跟我去看看就相信了。”
戈藍上校說:“歡迎十字精兵?達賴喇嘛會處死你的。”
虛空王說:“達賴喇嘛?他敢處死我?我早已是一個死去的人啦。”
戈藍上校生怕有詐,帶了許多全副武裝的英國人來到丹吉林,恰好神像剛剛竣工。戈藍上校愣住了,所有的英國人都愣住了:耶穌基督?即使在英國也沒有這麼神似這麼高大的耶穌受難塑像。“上帝啊。”戈藍上校看看虛空王,再看看那些工匠,緊張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沒想到,真有歡迎我們來拉薩的喇嘛。這尊耶穌基督的聖像就是證明。你為什麼不背棄佛教,穿上道袍,做我們的牧師呢?”
虛空王哈哈大笑:“做喇嘛和做牧師有什麼區別?”
戈藍上校說:“耶穌基督帶給世界上帝的福音,它讓我們強壯文明,所向無敵,死後進入天國。”
虛空王說:“活佛喇嘛帶給世界佛陀的福音,它讓我們修心向善,生死度外,脫離輪迴。”
戈藍上校說:“也許佛陀有福音,卻只能讓西藏逢戰必敗。”
虛空王吹口氣,像是要把對方的話吹散:“不說這個了。你們覺得這裏還缺少什麼,我非常願意效勞。”
戈藍上校說:“教堂,在耶穌聖像的上面,應該有一座教堂。”
虛空王指着身後齊全龐大的修廟塑像隊伍說:“這裏有西藏最好的工匠。我們現在就可以動工,就用拆除丹吉林的木料和石頭修建教堂吧?如果你能再派一些挖地基,搬石頭的士兵,教堂明天就能起來。”
戈藍上校說:“看樣子達賴喇嘛做了件好事,他摧毀了丹吉林,卻成全了一座教堂。”
教堂蓋起來了,雖然只是一高一矮兩間房子,卻修得有模有樣,尖塔、坡頂、門廊、橢圓的窗戶、牧師講台、懺悔室,靠里正中就是那尊耶穌基督受難塑像。
戈藍上校高興得都忘了失眠帶給他的痛苦,連連讚歎,對虛空王說:“喇嘛你真了不起,你好像很熟悉教堂。”又轉向身後的十字精兵,大聲宣佈道,“這是一個重要開端,甚至比十字精兵佔領拉薩都重要。我們將從今天開始,把上帝的福音傳遍西藏。這個教堂,就叫拉薩教堂。”
唯一缺少的,就是主持教堂的牧師。
戈藍上校說:“本來我們是有牧師的,有馬翁牧師和達思牧師,一個不知去了哪裏,總也找不見;一個離開拉薩去了工布江達。看來,在真正的牧師入住之前,必須由我來代理牧師了。”這麼說著,他就走向講台,開始佈道。
虛空王悄悄走了,所有的工匠都跟他走了。等戈藍上校佈道完時,拉薩教堂里就只剩下了十字精兵。而在教堂外面,簇擁着不少西藏人。他們好奇而虔誠,觀察着,議論着,紛紛把額頭碰在教堂的牆壁上,以示膜拜。恍惚之間,戈藍上校覺得他已經擁有了第一批西藏教民。西藏人以無以倫比的熱情,正在自發地皈依耶穌基督。
此後的兩天,拉薩教堂十分熱鬧。更多的西藏人來到了這座新起的建筑前。等戈藍上校帶着十字精兵,再次走進拉薩教堂,要跟部下佈道時,發現拉薩教堂已經消失了。不,不是教堂消失,建築還是原先的建築,聖像還是原先的聖像,但作為上帝福音堂的意義卻一點也沒有了。聖像披上了彩鍛、哈達和珠寶,祭台前擺着一溜兒酥油燈和七珍八寶的佛供。教堂的牆上,掛上了佛祖功德故事和蓮花生大師降魔故事的唐卡,樑上懸挂着經幡。經幡綿延到門外,把整座建築都裝飾起來了。很多西藏人簇擁在門內門外,念着經,搖着嘛呢輪,或者跪下磕頭。幾個喇嘛盤腿坐在祭台前他們自己帶來的卡墊上,每人腿上放着一沓長條經文,抑揚頓挫地念着,不時地搖晃着金剛鈴:噹啷,噹啷。一切都是心照不宣的,佛法僧三寶轉眼就齊全了。
戈藍上校讓翻譯問問這些西藏人為什麼來這裏。
一個西藏人興奮地說:“野蘇吉度,野蘇吉度,大大的護法神,多多地保佑哩。帽子抹掉,趕快跪下,你們不跪下,護法神就不高興了。”聽他的口氣好像這個叫野蘇吉度的護法神,本來就是屬於西藏、屬於丹吉林的,丹吉林一摧毀,他就仗義地站出來,要造廟護法,恢復丹吉林的威嚴了。是的,在西藏人眼裏,這拉薩教堂不是人蓋的,是野蘇吉度大護法神自己蓋的。
野蘇吉度,上帝的兒子成了佛的護法神?
戈藍上校呆愣着,突然聽到一陣如風如雨的經聲猛然響起,魔咒出現了,多少日子一眼未合的痛苦鋒利地切開了麻木的神經,一陣尖銳的疼痛出現在腦子裏。他眼前一片空洞,什麼也沒有,沒有耶穌基督、拉薩教堂,也沒有西藏,只有一股強大的氣旋,旋走了他心中的上帝。他在無邊落寞中挺立,他成了荒涼本身,一任靈魂飛去,滿目空曠。他突然意識到,佛的包容超過了一百個上帝。西藏是一個有能力改造一切的地方,任何外來的神,不管有益無益、有害無害,最終都會變成佛的護法神。他轉身就走,沒走幾步,一頭栽倒在地。
十字精兵抬起戈藍上校,朝次松塘軍營飛奔而去。
在野蘇吉度大護法神和他的護法神殿聳立起來沒多久,就從西藏的民間藝人那裏產生了關於野蘇吉度的古老傳說:很久很久以前,觀世音菩薩第一次來到雪域上空,看到野蘇吉度山的山神稱霸一方,為非作歹,就讓蓮花生大師從印度烏仗那趕來雪域收服此惡霸山神。蓮花生大師風馳電掣而來,經過七七四十九天的搏鬥,終於降服了野蘇吉度山神,讓他變成了佛教在西藏的大護法神、善良有益的化身。
要問野蘇吉度山在哪裏?有人會十分肯定地回答:在雅魯藏布江的源頭、岡底斯山的懷抱里。
在西藏,傳說是最牢固的歷史和最確鑿的證據,誰也抹不去了。
讓西藏人略感遺憾的是,這個護法神腦袋耷拉着,瘦骨嶙峋,精神不振,一點怒髮衝冠、威震三界的樣子都沒有。大概是餓了,好長時間沒吃東西了。所以在祭台上又增加了許多糌粑、酸奶、奶皮、油炸的麵食和大塊的牛羊肉。他們希望突然降臨這裏的野蘇吉度護法神,多多地吃喝,儘快肥胖壯實起來。
雖然西甲喇嘛已經想到,容鶴中尉不可能永遠平靜寂寞地待在桑竹莊園,總會有人過問他的事情,但沒想到過問的不是容鶴中尉幫助西藏人的功勞,而是他的罪狀。西甲喇嘛聽桑竹姑娘說,抓走容鶴中尉的既有喇嘛也有藏兵,口口聲聲說著“噶廈”,便直奔大昭寺噶廈成員辦公的地方。
但在這裏,他根本找不到一個能夠做主或者願意聽他說話的人。他喊起來:“我是前線總管西甲喇嘛,知道嗎?你們抓走的英國人在哪裏,我要見他。”
有幾個喇嘛笑了:“什麼前線總管。前線在哪裏?前線都沒有了,還要什麼總管?”
西甲說:“不管前線有沒有,達賴喇嘛的黃絹旨命不會沒有吧?”
幾個喇嘛都說:“那你就去找達賴喇嘛,我們沒看到過什麼黃絹旨命。”
西甲喇嘛沒了辦法,罵罵咧咧走出大昭寺,帶着等在門口的桑竹姑娘,去策墨林找尊師沱美活佛想辦法。
沱美活佛聽了后長嘆一聲說:“西甲喇嘛,災難離你越來越近了。還有姑娘,看來你誰也不能跟了,跟誰都是災難。趕快走吧,遠遠地離開拉薩。”
西甲說:“尊師啊,你就說容鶴中尉的事,不要說我們的事。”
沱美生氣地說:“現在的噶廈,沒有一個管事的,你去大昭寺幹什麼?”
西甲說:“我不給容鶴中尉說情,還有誰能給他說情?”
沱美讓人拉來兩匹馬,帶着西甲喇嘛要去布達拉宮,看到桑竹姑娘跟在後面,慈祥地說:“你不要去了,布達拉宮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布達拉宮彭措多朗大門口,守門的喇嘛也不認他這個前線總管,死活不讓進。沱美活佛只好自己進去,囑咐西甲喇嘛在門外台階上耐心等待。
很長時間沱美活佛才出來,臉色陰沉地說:“容鶴中尉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他作為戰爭罪犯,是殺了不少西藏人的,從戰場回來的人都知道。”
西甲說:“我不能不管,他一趟趟往宗山城堡送水,命都豁出來了。他救了桑竹姑娘,是桑竹姑娘的恩人。他背叛了洋魔,就是我們的人啦。”
沱美說:“這些我都說啦。但功和罪互相一抵消,他又不是我們的人了。容鶴中尉必須離開西藏。現在的問題是,誰能給他做保人,沒有保人,他還是要被關起來的。”
西甲說:“我呀,我就是保人。”
沱美說:“你不能做保人。你是迪牧活佛的人;你作為前線總管沒有打敗洋魔,讓洋魔牛羊似的一群一群開到了拉薩;你讓那麼多西藏人死在了洋魔的槍炮底下;你擅自燒毀了村舍、頗阿勒莊園、青稞地;你慫恿賤民搶砸官府和莊園;你還有放跑敵首之罪,本來戈藍上校已經落入網中,你卻慈悲得超過了菩薩,結果讓他們捲土重來。這些賬還沒跟你算呢,你又想做洋魔的保人了。想收拾你的人就等着你有多多的把柄呢。西藏的規矩是,保人承擔被保人的所有罪責。就算容鶴中尉聽話地離開西藏,他也會把自己過去的罪過全部留給你。恨你的人想什麼時候收拾你就什麼時候收拾你,你知道嗎?”
西甲說:“這個嘛,不知道,但現在知道啦。尊師,這樣不好。一百個麻雀看起來一樣,但這個拉屎的麻雀不是那個拉屎的麻雀,那個拉屎的麻雀現在正在吃食呢。啊噓,那麼多的事情都放在了我身上,我成達賴喇嘛啦。我是迪牧活佛的人,但他圓寂的時候沒有帶我上天,我就是尊師你的人啦。我是前線總管,達賴喇嘛的黃絹旨命不會不算數了吧?這次沒有打敗洋魔,下次就打敗啦,他們要是不信,就讓我再打一次試試。那麼多西藏人死啦,我也想死啦。燒毀村莊和頗阿勒莊園是我的戰略戰術,沒有戰略戰術怎麼打洋魔?搶砸官府和莊園是因為官府寧肯把糧食送給洋魔也不發給賤民,賤民要打仗,不能一仗沒打就先餓死吧?放跑戈藍上校不對嗎?要是不對下次就不會放跑啦。慈悲超過了菩薩就是大菩薩。尊師,我還是想當保人。”
在西甲喇嘛的一再要求下,沱美活佛返回布達拉宮,也不知他見到了誰,出來時身後跟着七八個精壯喇嘛。為首的胖喇嘛恭敬地讓他們師徒在之字形的石階下面等着,他們去布達拉宮下面的夏欽角牢房提出了容鶴中尉。
胖喇嘛邊走邊用英語說:“我再說一遍,你必須馬上離開西藏,現在就離開,哪兒也不能去,就從布達拉宮走,往你們英國走。”
容鶴中尉說:“我要是不離開呢?”
胖喇嘛說:“我們接到的命令是驅逐出境,你不走是不行的。你對我們來說活在西藏就是麻煩。我們會派人一直跟着你。快走吧,萬一命令有變化,你會死在這裏的。到那個時候我們就不好說話了。”
容鶴中尉又問:“誰在下命令?”
胖喇嘛說:“這個我們也說不清,我們的頭頂有太陽有月亮還有滿天的星星,哪個的命令我們都得聽。”
在兩個喇嘛的押送下,容鶴中尉只能走了。他跟西甲喇嘛告了別,又詢問桑竹姑娘在哪裏。剛問完,就看到桑竹姑娘正在不遠處的雪村巷道里朝這邊張望,便大步走了過去。西甲喇嘛也想跟過去,卻被胖喇嘛攔住了。胖喇嘛面上帶笑,口氣卻是不容置辯的:“西甲保人,你得跟我們去夏欽角牢房。”幾個精壯喇嘛立刻過來,撕住了西甲喇嘛。
桑竹姑娘看見了,跑過來喊道:“西甲,西甲。”
西甲揮手道:“桑珠啊,你快快跟他去。”
桑竹姑娘說:“西甲你什麼時候出來?我等你。”突然又想到,她已經沒有資格也沒有心情等他了。已是一個被十字精兵污髒的人,她絕不想再去污髒心愛的男人、乾淨的喇嘛。
西甲似乎看懂了她的心,笑着說:“我已經是保人啦,我保佑你們吉祥。忘了我吧桑竹姑娘,我到底是個喇嘛,不能跟你在一起。”他突然感到胸腔里一陣酸澀和潮濕,眼淚嘩啦啦流下來。不期而至的悲傷讓他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己很可能再也見不着桑竹姑娘了。
幾個喇嘛推搡着西甲。桑竹姑娘想說什麼,又把話咽了回去。
沱美活佛催促道:“姑娘,你趕快離開這裏,千萬不要跟着那個英國人走。”
桑竹姑娘沒有聽沱美活佛的,她跟上了容鶴中尉。
容鶴中尉知道她心裏惦記着西甲喇嘛,直截了當地說:“我們必須放棄西甲喇嘛,不然我們走不了。”
桑竹姑娘說:“我們走了,他會死的。”
容鶴中尉說:“是因為我們而死,還是西藏方面本來就想處死一個打了敗仗的前線總管?”
桑竹姑娘搖搖頭,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太複雜了。
容鶴中尉說:“我看是後者,我們就是不離開西藏,西甲喇嘛也會受到懲罰。”
桑竹姑娘不說了。一行人默默走着。
押送容鶴中尉出境的是幾個喇嘛而不是全副武裝的藏兵。說明西藏方面沒有把他當作敵人對待,也不想引起十字精兵的警惕和激烈反應。但喇嘛的思維里沒有世俗的情分,當他們決定把這個死心塌地跟着英國人的姑娘抓起來時,絲毫沒有顧及容鶴中尉的感情,更沒有想到,如果桑竹姑娘不跟着容鶴中尉,容鶴中尉就只能不走。
功德林到了。喇嘛們提出休息。一個喇嘛跑進功德林,對管家說:“太難看了,一個西藏女人,跟着一個英國人,而且在西藏的土地上。真是丟臉啊,她丟的不是她的臉,是西藏的臉。抓起來吧。”
功德林管家說:“抓起來?放到哪裏?”
喇嘛說:“交給藏兵。洋魔霸佔了多少西藏女人,我們的藏兵卻常常是輪不上的。把這個瞎狗一樣跟着英國人跑的女人交給藏兵去收拾。”他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心說一個喇嘛居然有這樣的想法,真是罪過。但這樣的想法也許才是最解恨的想法。
功德林管家恨死了英國十字精兵,對一個西藏女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追隨英國軍官,更是氣上加氣,咬牙切齒地說:“好主意。我們收拾不了洋魔,還收拾不了一個討好洋魔的西藏女人?”立刻派了幾個喇嘛,跑出去,把桑竹姑娘綁了起來。
桑竹姑娘沒有驚慌,幾個氣勢洶洶的喇嘛一到跟前,她就想起了沱美活佛的話:“看來你誰也不能跟了,跟誰都是災難。”
容鶴中尉吃了一驚:“不不不,你們不能這樣。不是因為她我怎麼會幫助西藏人?她要送我走出西藏,沒有她我一路上怎麼辦?”
桑竹姑娘似乎意識到這就是永別,凄涼地喊起來:“容鶴先生,中尉,中尉,你走吧,一個人走吧,我在心裏給你念‘嘛呢’,我用所有的‘唵嘛呢唄咪吽’祝願你。”說著就哭起來,被淚水浸透了的濕漉漉的“唵嘛呢唄咪吽”就像悲歌一樣飄然而出、隨風而逝。
容鶴中尉也哭了。桑竹姑娘的話里有英語也有藏語,但是他全懂了。他喊着:“桑竹,桑竹,上帝啊,佛啊,救救這個姑娘。”
他跟桑竹學藏語,桑竹跟他學英語,似乎就是為了最後的告別。
沒有人理睬他喊什麼。容鶴中尉看到桑竹姑娘被抓進了功德林,便不顧一起地追了過去。喇嘛們攔的攔,抱的抱,把他摔倒在地。
容鶴中尉爬起來,瘋了似的吼叫着,突然轉身,朝前狂奔而去。
押送的喇嘛們沒想到,容鶴中尉居然會朝次松塘軍營跑去。他們沒有帶槍,只能靠雙腿追攆。可是寬大的袈裟拖拽着他們,他們越跑越慢,眼看着容鶴中尉消失在了軍營里。他們喘着粗氣停下來。“怎麼辦?怎麼辦?”為首的喇嘛自己給自己說,“讓這個英國人去吧。他已經背叛了十字精兵,現在跑回去,不死也沒有好活的。”
容鶴中尉的到來,讓戈藍上校因失眠出現的頭痛和眩暈減緩了許多,彷彿西藏的魔咒認識容鶴中尉,看到他跟戈藍上校很熟悉,也就給了中魔者一個面子。
戈藍上校不是驚訝而是警惕地問道:“你回來幹什麼?不怕我槍斃了你?”
容鶴中尉焦急地說:“不怕,為了桑竹姑娘,我什麼也不怕。桑竹姑娘被喇嘛們抓走了。救她,上校,請幫我救她。”
這是一座三層樓的民居,他們說話的地方在二層陽台,從這裏可以看到整個次松塘軍營的佈局。容鶴中尉發現,不遠處高大厚重的十字架下,卡奇大佐正帶着一幫人朝這邊觀望。他注意到那些人都是拿着槍的,如臨大敵一般。他知道自己很危險,但是他不怕,怕就不來了。而戈藍上校卻沒有意識到,容鶴中尉的到來給卡奇大佐提供了一個明目張胆接近這座房子也就是十字精兵指揮部的理由。他想到的僅僅是,卡奇大佐仇恨容鶴中尉,這裏的所有人都仇恨容鶴中尉,恨不得立刻殺了他。此刻,只有卡奇大佐知道,他的目的可不僅僅是幹掉容鶴中尉。
戈藍上校說:“我怎麼能救她?這是他們西藏人自己的事情。”
容鶴中尉說:“上校,我求你了,我們都是英國人。你不能看着你的同胞因為束手無策而去自殺吧?”
戈藍上校說:“你會為她自殺?”
容鶴中尉說:“我會為她去拚命,一個人去拚命就等於自殺。上校,我以一個上帝信徒的身份請求你親自出馬,要是不能,就借我一支軍隊,我要去救她,一定要去救她。”
戈藍上校冷冷一笑,他腦子裏過的可不是救一個雖然美麗卻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西藏姑娘,而是怎樣懲罰容鶴中尉:槍斃容鶴中尉,以示懲戒?好像不忍心動手,要忍心的話,早在宗山城堡中尉給西藏人背水的時候就開槍打死了。把他攆出軍營,告訴他,他已經跟十字精兵沒有任何關係?又覺得太便宜了他。抓起來,剝奪他的自由,那又得派兵看守,管吃管喝。十字精兵的食物來源越來越沒有保障了,管吃管喝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十字精兵進駐拉薩后,已不可能從遙遠的印度運送補給,吃喝必須從當地獲得。但西藏人拒絕供應糧草、肉食和柴火。這當然難不倒十字精兵,他們是佔領者,有槍有炮,搶就是了。搶劫發生在村莊寺院,最初是容易的,後來就不容易了,農民和喇嘛都把糧食藏了起來。十字精兵到處搜刮,經常發生糾紛,雖然糾紛總是在西藏人無奈的放棄中結束,卻能讓戈藍上校感到西藏人眼裏的仇恨變作火苗舔舐着自己的肌膚,火辣辣的疼痛。搜不到糧食,十字精兵就出動人馬搶奪拉薩周邊草場上的牛羊,搶了幾次,牛羊就沒有了,農民們把牧地轉移到了深山遠野。戈藍上校有些焦躁,僅靠搶奪能維持多久?就算十字精兵有槍炮做後盾,但如果他們想從佔領者過渡到統治者,就必須有不間斷的吃喝供應。更何況搶奪會增加仇恨,本來就是恨之入骨的,現在又要雪上加霜了。如果上帝的佔領始終都是槍炮的佔領,連上帝都會不高興的。仁慈,我們有的是仁慈,聖父、聖子、聖靈的組合本來就是一個龐大的仁慈宇宙。只要西藏人友好地對待我們,我們就會給他們所有的上帝之愛。可是西藏人,愚昧的西藏人並不知道什麼樣的交換是合算的。達賴喇嘛不見了,所有的西藏人不理我們,只有經聲隨風飄揚,利箭一樣穿心而過,讓你在毒咒的折磨中時時刻刻心驚肉跳。
戈藍上校說:“救她?救一個西藏女人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容鶴中尉喊起來:“上校,你不應該讓一個西藏姑娘給你什麼好處,而應該祈求上帝的光臨。上帝光臨了嗎,我是說在你的心裏?”
戈藍上校說:“這個不用你擔心。現在你走吧。一個背叛十字精兵的軍官,是不配談到上帝的。”他看到十字架下的卡奇大佐和他的部下正在迅速朝這邊靠近,又說,“為了桑竹姑娘,你居然敢來十字精兵軍營,這可是你自己安排的出路。你走吧,到了上帝那裏,千萬別說是我殺了你。”
容鶴中尉說:“當然,我並沒有看到你給卡奇大佐下命令。上校,你的部下為什麼沒有接到你的命令,就敢來包圍指揮部?”他一直注意着卡奇大佐的動靜,這時突然喊起來,“衛兵,你的衛兵呢?”
戈藍上校也感到了蹊蹺,剛喊了一聲“衛兵”,就聽到槍聲大作。卡奇大佐已經舉着手槍沿樓梯衝上來,邊沖邊向容鶴中尉開了一槍,又朝戈藍上校開了一槍。這真是不可思議的兩槍,容鶴中尉被打中的是右臂,戈藍上校被打中的也是右臂。卡奇大佐看看自己手中的槍,奇怪自己居然沒有打死對方。
戈藍上校大喊一聲:“上帝,這是為什麼?”
卡奇大佐想,原來沒打死他們是需要讓他們知道為什麼。他吼起來:“就等着這一天呢。我要報仇,為三個被你們槍殺的司恩巴人報仇,為所有戰死、毒死的司恩巴人報仇。”
卡奇大佐的司恩巴人已經死光,他現在率領的是哲孟雄雇傭軍。這些被他煽動起來哲孟雄人一直受到英國人的公開歧視,加上進駐拉薩后吃喝沒有保障,而戈藍上校又總是把搶來的大部分糧食和肉食留給英國人,打死英國人,然後撤離西藏回家鄉的念頭就越來越強烈了。
陽台下面,哲孟雄雇傭軍和戈藍上校的衛兵激烈交火。
卡奇大佐舉槍再次瞄準了戈藍上校。
戈藍上校說:“等等,你是個茶商,難道你不想佔領西藏以後,繼續經營你的茶葉?我可以保證你有最高的份額。”
卡奇大佐說:“我已經從西藏人的眼睛裏看到,他們決不會接受印度人的茶葉。去他媽的茶葉,我們是喝血的,西藏人是喝血的。”
戈藍上校又說:“我想請你回答,你打死了我,不怕英國人找你算賬?不光你,所有印度的司恩巴人都得付出代價。”
卡奇大佐瞪着眼睛唱起來,算是回答:
哦,司恩巴,司恩巴,美麗寧靜的故鄉,
清晨的薄霧裏,走來了背水的媽媽;
哦,媽媽拉,媽媽拉,石鍋里開滿桃花,
遠去的孩子,還有背着獵槍的爸爸。
唱着,卡奇大佐眼淚出來了。
容鶴中尉撲了過去。他覺得自己反正要死,不如一撲了之。也許眼淚遮住了卡奇大佐的眼睛,也許他沉入歌聲帶給他的悲傷太深太深,他居然沒有開槍。他被容鶴中尉撲倒了。幾乎同時,戈藍上校跳過去,一腳踩住了他的手腕。卡奇大佐的槍脫手掉在陽台上。
當卡奇大佐被擊斃,屍體被容鶴中尉從陽台上扔下去后,參加內訌的哲孟雄雇傭軍便一個個放下了武器。但槍聲並沒有停息,戈藍上校的衛兵和從軍營別處匆忙趕來增援的英國士兵,毫不留情地打死了所有已經放下武器的哲孟雄人。
在這場內訌中,容鶴中尉算是救了戈藍上校一命。作為報答,戈藍上校派給他一支軍隊,讓他帶着去營救桑竹姑娘。但是容鶴中尉畢竟右臂受了傷,失血過多,走出次松塘軍營不久,就從馬背上栽下來,昏過去了。
魔咒的威力持續着,戈藍上校還是沒有睡眠。派出去的軍隊不少,搜刮到的糧食卻越來越少。還有燃料和被服,馬上就要冬天了,萬里冰封的日子就要來到。戈藍上校日夜焦躁,卻無可奈何。更糟糕的是,右臂的槍傷發炎了,而軍醫卻告訴他,所有的藥品在江孜就已經用完。消炎只能用白酒,痛不說,到後來酒也用完了。也派人去寺院,想請一個藏醫喇嘛來給自己治病,起先沒有一個喇嘛承認自己是藏醫,後來色拉寺有個喇嘛承認了,但開價很高,不給拇指大的一塊金子他不去次松塘軍營治病。金子就金子吧,給你,反正十字精兵有的是搶來的金子。
那喇嘛來了,一見英國人就紅了眼,從靴子裏拔出腰刀,撲過去就是一陣猛刺亂砍,刺傷了好幾個英國人。他本來是要行刺戈藍上校的,結果沒有沉住氣,提前暴露了自己。他被英國人當場用槍打死。
喇嘛死後,拉薩街上出現了許多詛咒英國十字精兵和上帝耶教的標語。它讓戈藍上校意識到,反英情緒正在蔓延,武裝抵抗隨時都會爆發。
焦躁之中,戈藍上校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佔領布達拉宮,然後用布達拉宮和西藏方面交換糧食、燃料、被服和醫藥。
差不多就要集合部隊付諸實施了,卻見失蹤已久的馬翁牧師來到了次松塘軍營,正在虔誠地仰望兩根原木交叉的結實高大的十字架。
從江孜到拉薩,馬翁牧師一路順利。他勝利了,基督勝利了,一個西方牧師終於從印度平安抵達了拉薩。這是第一次,由一個被稱作“黑水白獸”的黑道袍的白人牧師,帶着上帝的福音,出現在神秘西藏的核心、世界佛教的制高點拉薩。
雖然馬翁牧師知道拉薩並不歡迎他這個異教徒,但不歡迎我就不來了嗎?耶穌和他的使徒所到之處,最初都是不受歡迎的。但是上帝之愛和基督之教就在這種不被歡迎的地方開始了最危險也是最有效的傳播。他彷彿聽到自己內心深處正在發出耶穌的聲音:“我是你們迫害致死的拿撒勒人耶穌,但是你們休想從馬蹄子上拔掉鐵釘,這是白日做夢。”馬翁牧師被感動得哭起來,也一遍遍地念叨着:“耶穌啊,我是保羅,我是彼得。”當年,保羅在羅馬建立了第一個歐洲基督教會後,被異教關進了監獄,備受磨難,還押到羅馬皇帝面前受審,最後憤然而死。彼得也是啊,也是在公元一世紀的羅馬,被敵視基督教的暴徒殺害。現在,是不是該輪到我了?但是我不怕,不怕。他悲壯起來,一想到自己為了基督的事業根本就不怕死,突然又覺得自己是死不了的。不是很順利嗎?順利到達了拉薩。
順利的原因固然是黃緞子綁着牧師,紅袈裟布條綁着二十個衛隊士兵,和霞瑪汝本以及他的部下的護送,但更重要的似乎是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的陪伴。
過了浪卡子宗,進入曲水宗不久,馬翁牧師一行就碰到了虛空王和他龐大的修廟塑像的隊伍。一開始他們不知道這個老喇嘛和他的人是幹什麼的,直到虛空王讓他們把綁在身上的黃鍛子和紅袈裟布條去掉,才敢問一句。
虛空王說:“我們是西藏的匠人,有金匠、銀匠、銅匠、石匠、木匠、鐵匠、泥匠、畫匠、木雕匠、金屬匠、鑄造匠、泥塑匠、縫紉匠、顏料匠。你要是原路返回,就能看到從江孜到朗熱高地,有許多新修的寺廟和新塑的神像。”
馬翁牧師尋思:“在西藏,匠人的地位很低賤,怎麼就敢讓我們去掉綁縛呢?”
虛空王看着他笑道:“我給你造一尊像吧?”
馬翁牧師說:“我的像?不不。”
虛空王說:“當然不是你的像,是你的偶像。你們耶穌的宗教難道窮困得沒有一個偶像嗎?”
馬翁牧師果斷地回答:“有,那就是耶穌。”
休息的時候,虛空王讓手下很快捏造出了一尊一尺高的泥像。馬翁牧師驚訝得半張嘴不說話:泥像酷似倫敦聖保羅大教堂里着名的鍍金耶穌像。怎麼可能呢?土生土長的西藏人是沒有一個去過歐洲的。
馬翁牧師說:“誰?誰?誰?誰來了西藏,教會你們塑造耶穌的像?”他立刻想到了莎格迅。
虛空王說:“拜佛法所賜,我們是無所不知的。如果你需要,我們還可以塑造別的像,比如保羅和彼得,比如亞當和夏娃,還有聖母瑪利亞。”
馬翁牧師喊起來:“莎格迅,你一定見過莎格迅。英倫三島遙遠的孩子,長老會的精英。西藏的巴比倫之囚,穿着紫色袈裟等待我們的猶太莎格迅。”
虛空王一臉的呆怔,眼光閃閃地迸發著:?
馬翁牧師又說:“莎格迅是我爺爺。在我還不懂事的時候,拿着一枚金色十字架和一本《聖經》,去了西藏,一去不歸。”
虛空王搖搖頭,傻呵呵地問:“莎格迅也是偶像?是你爺爺?他也來了西藏?我怎麼不知道?難道佛法會向我保密?”
馬翁牧師嘆口氣,再次審視那尊泥像,捧在手裏,珍愛不已。
虛空王問道:“你認識你爺爺嗎?他長的什麼樣?”
馬翁牧師搖搖頭,又立刻否定了自己:“不,我認識。”
虛空王哼哼一笑:“他一定跟你一樣,有一雙很凹很凹的眼睛,一隻很高很高的鼻子。”
馬翁牧師說:“是的,一定跟我一樣。”
沒有人敢於阻擋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當他和馬翁牧師並肩而行的時候,沿途碰到的活佛喇嘛、農民牧人都是畢恭畢敬的。顯然也有狐疑:怎麼你跟這些洋魔異教的英國人在一起?但沒有人敢問,彷彿虛空王要做的都是該做的,只有他們不知道的原因,沒有虛空王做錯的事情。虛空王一直陪伴他們沿拉薩河逆流而上,走過了曲水,走進了拉薩,走到了色拉寺。
虛空王說:“你們是想活下去吧?那就只能待在這裏了。”
色拉寺僧人對英國人的仇恨從扭曲的表情中就能看出來,但礙於虛空王的面子沒有任何錶露。僧人們還算周到地接待了西藏和佛教的敵人,專門辟出一座獨門獨戶的僧院,讓他們起居住宿。
但是他們不能走出僧院,虛空王離開時叮囑馬翁牧師:“千萬不要隨便走動,離開色拉寺是危險的。”馬翁牧師說:“我這裏有一封前線總管西甲喇嘛寫給達賴喇嘛的信,也許達賴喇嘛不會把我們看成是侵略者。”虛空王看了看那信,笑道:“住在金山上的鳥兒,被人看成了金子。但鳥兒畢竟是鳥兒,不頂用的。”
馬翁牧師不怕危險,等虛空王離開后,就想走出去看看。一出門,便看到有許多喇嘛守在僧院門外的廣場上。他們攥着棍棒,對走出僧院大門的馬翁牧師本人和衛隊成員以及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一律對待,那就是亂棒趕進去。
馬翁牧師想:我被西藏人軟禁在這裏了。
好在虛空王不久便回來了。他把馬翁牧師一個人帶出了色拉寺。“牧師,西甲喇嘛被抓起來了,不多日子就會處死。你是一個能救他的人,去吧,去見見十字精兵的戈藍上校吧。你們都能救西甲喇嘛,如果你們能夠迅速撤離西藏的話。”
馬翁牧師沉重地說:“我試試看吧。”但他附加了一個條件,“如果我能說服戈藍上校撤軍,西藏人能否允許我留在西藏,並且給我行動的自由?”
虛空王說:“你留下?好啊,想留下就留下。”好像這件事情他就能決定。
馬翁牧師說:“順便問一個也許不該問的問題,你的鼻子,好像得過什麼病?”
虛空王說:“牧師好眼力啊,我的塌陷的鼻子,是不是看着就像掉了一塊肉?是啊,世界上最古老的疾病麻風病爛掉了我的鼻子,我的鼻子本來是很高很高的。還有眼睛,我原本有一對凹陷很深的眼睛,也是麻風病讓它凸了起來,就像金魚的眼睛。我得病的時候神靈就問我:要麼讓你死掉,要麼改變你的相貌,你選擇哪樣?我當時選擇了死亡。但是一個莊園主挽救了我,他說他知道一個名叫當周的活佛,能治好我的病。”
馬翁牧師愣住了:麻風病?西藏是不是流行麻風病?好像即使你意志堅定如鐵,麻風病也會把你同化為西藏人。
就在結實高大的十字架下面,戈藍上校不禁發出一陣怪裏怪氣的笑聲。他覺得馬翁牧師太可笑了,不僅要求他撤軍,還希望以撤軍為條件,救出西甲喇嘛。他喊起來:“不可能牧師,我沒有義務去救一個一直跟十字精兵作對的敵軍首領。”
馬翁牧師說:“可是我有義務,我請求你救他。”
戈藍上校說:“牧師,這是不行的,你應該向西藏方面提出請求,告訴他們,懲罰一個堅決抵抗我們的前線最高指揮官,是自己砍掉自己頭的愚蠢行為。”
馬翁牧師說:“由我出面請求,只能給西甲喇嘛增加麻煩。”
戈藍上校說:“那我可以派兵,去跟抓他的西藏人打仗,而不是撤兵。”
馬翁牧師說:“因為撤兵不光能營救西甲喇嘛,還有我、我的二十個衛隊士兵、我的西藏信徒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
戈藍上校說:“你?你不是好好的嗎?”
馬翁牧師說:“我沒有自由,我隨時都有可能被趕出西藏,或者死亡。十字精兵進攻西藏的目的是什麼?就是把上帝送到西藏,把耶穌基督的福音傳遍西藏。現在,上帝來了,耶穌基督來了,我們要做的就是讓基督留在西藏,永遠紮根西藏。而實現這個目標的唯一辦法,就是十字精兵撤出西藏。”
戈藍上校說:“又是一個撤軍的條件,讓我們的牧師留下?”
馬翁牧師說:“是的,因為你總是要撤軍的,十字精兵根本待不住。糧食呢?醫藥呢?過冬的裝備呢?還有你的槍傷、你的失眠呢?十字精兵所有人的安全和健康呢?十字精兵里,沒有人適應拉薩,英國人、廓爾喀人、印度人、南麓藏人,都不適應。更重要的是,上帝呢?上帝福音的傳播者被囚禁起來了,我們毫無辦法,就因為你不撤軍。”
戈藍上校說:“我要佔領布達拉宮,然後用布達拉宮和西藏方面交換糧食、燃料、被服、醫藥,還有安全和健康。至於適應,英國人在全世界佔領了那麼多地方,一開始都是不適應的。”
馬翁牧師說:“你以為你佔領了布達拉宮,布達拉宮就是你的了?西藏人不傻,他們會把你困死在那裏。沒有吃的喝的燒的用的,一句話,沒有上帝的關照,布達拉宮就是地獄。魔咒,魔咒,我看見魔咒就在你的腦子裏爬行,就像蛆蟲一樣。所有人都擺脫不了魔咒的折磨。我是牧師,我知道。上校,趕快主動撤軍吧,不然你和所有人都過不了這個冬天。”
戈藍上校說:“那麼你呢?你能安然無恙地度過在西藏的所有日子?”
馬翁牧師堅定地說:“我能。上帝會保佑一個愛一切人的人,而不保佑以他的名義進行槍炮佔領的人。你的惡化的傷勢,你的日益嚴重的病痛,就是上帝不保佑你的證明。上校,聽一個牧師的忠告是沒錯的,撤離吧。”
戈藍上校大呼小叫起來:“不,決不,讓撤軍見鬼去吧。牧師,請你滾開,你不是十字精兵的牧師。”
馬翁牧師說:“別忘了耶穌的話,凡動刀者,必死於刀下。”
戈藍上校說:“為了西藏的上帝之國,死就死了吧,耶穌必然會嘉獎我。”
馬翁牧師說:“你可以不聽我的,但你必須聽莎格迅的,我見到我爺爺莎格迅了,是莎格迅讓你這樣做的。”
戈藍上校說:“莎格迅?在哪裏?”
馬翁牧師說:“莎格迅來無蹤,去無影,他的西藏名字叫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世界上最古老也最普及的疾病麻風病毀壞了他的歐洲人的長相,讓他完全像個西藏人。”
戈藍上校愣了,眼光聚焦在對方的眸子裏,突然一陣渙散。他搖搖晃晃靠在十字架上,脊背蹭着粗碩的原木,倒了下去,喃喃地說:“莎格迅,莎格迅,我們是踩着他的身子走進西藏的。英倫三島遙遠的孩子,長老會的精英,西藏的‘巴比倫之囚’,穿着紫色袈裟等待我們的猶太。不會吧,不會讓我們撤退吧?”
“誰說不會,我就是莎格迅。”
聲音從次松塘軍營的北邊傳來,卻不見人影,好像在雲里風裏,又好像就在房屋和樹林裏。那聲音說著又唱起來:
為什麼稱頌基督的猶太,
穿起了紫色袈裟?
為什麼逃出巴比倫的囚徒,
戴起了西藏佛珠?
去吧,去吧,
英倫三島健壯的孩子,
愛人正在陽光下,
哦,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