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蝶衣依舊不願意回到龍王水晶宮。
住在竹屋她可以得到心靈上的平靜,回到龍王水晶宮后,太多人的服侍、關心反倒讓她倍感壓力。
還是竹屋生活愜意簡單,不需要勞煩太多人,也不會聽到太多人的嘆息。
就算真的難逃一死,她也不願太多人為她難過。
遨玉沒有辦法說服她,只好平時處理完海務公事後,抽空到竹屋來照顧她。
珊瑚依舊在這兒伺候着,到藥師齋取過的葯也在灶下熬煮,每日新鮮滾燙地送進卧房裏。
這一日,遨玉滿面深思地走了進來,看到手執繡花針、正摸索着慢慢縫補物事的蝶衣時,他先是眼前一亮,被她這般嫻靜溫雅的模樣迷懾住,隨即大驚失色。
‘當心手,萬一被針刺着怎麼辦?'他緊張的半跪在她面前,想拿開地手上的針,又怕一不小心會弄傷她。
蝶衣坐在竹椅上,停下手上的動作,幽靜甜美的微笑,‘我不會有事的,雖然眼睛看不見了,做做女紅還是可以的,你瞧,這塊雪綢可好看?我打算在邊緣綉上金線,做個小小的盤扣,底下再穿條大紅色的穗子......以前眼力行,還可綉龍、綉鳳,現在不行了,只能綉綉一些小玩意兒。'
遨玉看着完成了一半的雪綢荷包,裁的樣式雖然並不十分完美,可是縫製的綉工卻紮實緊緻,忍不住感觸良多地道:‘很漂亮,完成之後想必更好看,只是你缺荷包嗎?我讓珊瑚幫你準備去。'
她微笑,‘不,我怎麼會缺荷包呢?我沒有出門也不需要用錢,這個荷包是做給你的。'
他大大驚喜感動,不可思議地盯着尚未完成的荷包,沙啞夢幻地道:‘是......做給我的?'
她點點頭,有些困擾,‘我做得很難看,綉工想必是歪七扭八了。'
‘不不,非常好看。'他握住她的手,激動得亂七八糟,‘這是我見過最美的荷包,我一定會永遠帶着它!'
她的嘴角浮起一抹小小的、美麗的笑意,‘真的嗎?'
‘當然!'他感動得要命,‘從沒有人做荷包給我,我......我已經高興到不知該說什麼了。'
她輕輕地偎入他張開的懷抱,笑了,‘既是如此,以後我天天幫你做荷包,做十段錦的、攢梅花的、綉飛龍的、黃金方勝的......'
‘可是......太危險了,'他提心弔膽,‘我不能讓你把自己弄傷。'
‘我哪有那樣脆弱呢?'
‘有。'
雖看不見他緊張擔心的表情,但蝶衣還是聽得出隱藏在他聲音里的憂慮。
她微笑承諾,‘好,那我只做這個,等到......等到我眼睛好了之後,我再幫你做其他的。'
遨玉的眸光一亮,歡然道:‘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想出去走走嗎?'
‘到哪兒去?'
‘我帶你到......一個充滿楊柳、陽光,有柳絮漫天飛舞的地方。'
‘有楊柳、有陽光,還有柳絮漫天飛舞的地方?'她嚮往極了。
他牽起她的手,溫柔道:‘閉上眼睛,什麼都不要問,也不要想。'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悠然地道:‘你和珊瑚一樣呢!'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錯口,心下一歉,‘對不住,我忘了你......'
她展顏一笑,嫣然道:‘不要緊,我保證,我一定不會偷看的。'
她的寬容和豁達深深地扣人心弦,遨玉感動地環緊她,沙啞道:‘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眼睛,讓你可以重新看見這個世界。'
蝶衣只是笑笑。
世上有這樣一個男人待她如此深情、待她如此小心憐惜,心疼她的傷、她的痛,這輩子她還有什麼遺憾呢?
就算死......她也會笑着合上眼的。
齊雲鳳的雪白玉頸間新掛了一條瑩然滾圓的珍珠串,顆顆飽滿無瑕的珠子價值連城,單單是這麼一串就是尋常人家好幾輩子的吃穿用度費。
趁着天氣涼爽,她嬌滴滴地偎在婢女身邊,緩緩地踱出園子來游賞。
正巧楚老夫子剛幫溫庭青上完‘中庸',正搋着厚厚的書本打書房走了出來,兩人巧極在長廊下碰着了。
‘郡主?'楚老夫子滿臉堆歡,想都想不到這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
齊雲鳳輕掩面容,輕蔑地睨了他一眼,不溫不涼地道:‘夫子。'她瞥了婢子一眼,舉步就要離開。
楚老夫子連忙躬身道:‘郡主......小人、小人有要事啟稟。'
齊雲鳳的眸光閃過一絲厭惡之情,‘夫子有何要事?'
‘郡主,還請您摒退左右......'他賊兮兮地瞥了婢女一眼,神神秘秘的。
婢女一挑眉,嬌斥道:‘大膽!竟敢這樣對郡主說話?'
楚老夫子一揚下巴,似笑非笑,‘小玉姑娘,我和郡主有些私事要談,還請小玉姑娘先退下去吧!'
齊雲鳳嬌顏一沉,低低道:‘小玉,你先下去吧。'
‘是。'小玉欠身。
偌大長廊再無旁人,齊雲鳳輕輕地煽動團扇,高傲地道:‘是什麼事兒呢?'
‘郡主應當沒忘記上回許我的事吧?'他涎着臉。
‘什麼事兒?'她好整以暇地煽扇兒,哼了一聲。
楚老夫子急了,‘郡主,您不能這樣過河拆橋啊,您上回答應我事成之後就要給我允個官兒的。'
‘有嗎?'她冷笑,‘官職是朝廷的,我哪有權拿來做人情呢?'
楚老夫子愕然,結結巴巴地道:‘可是......可是郡主您當初答應過我的呀!'
‘我忘了,'她瞥了他一眼,無比嫌惡地道:‘我說夫子,你若想在溫府好好吃口安樂飯,就乖乖盡本分做事,嘴巴閉緊一點,別老是貪圖這些有的沒的,好了,這回本郡主就不與你計較,若下次再胡言亂語,奉郡主就不依了。'
楚老夫子急得快哭出來,‘郡主......您不能這樣貴人多忘事呀,當初若不是小老兒向您稟告我家閨女兒和郡馬的事,若不是小老兒聽了您的話在我家閨女兒的湯里下毒......'他的老淚潸潸而下,‘郡主,我一個如花似玉的好閨女兒變成了半死不活的樣兒,現在又跳海自盡......我這個做爹的不是心狠,而是一番心血計較,都是想為我楚家光耀門楣,讓小老兒一家好過日子呀!郡族,你怎麼能夠忘了這回事兒呢?嗚嗚嗚......'
齊雲鳳臉色大變,尖聲嬌斥道:‘你別含血噴人,是你自個兒上我家門央求我給你葯毒死你女兒,現在反倒把什麼事兒都推到我頭上來了,你這刁奴好大的膽子!'
楚老夫子驚縮了縮,可不知道是狗急跳牆豁出去了還是怎地,他一個衝動,拉住齊雲鳳的衣袖,連聲喊冤,‘郡主,您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呢?明明當初是您應允我的......您是金枝玉葉,說話不能不算話呀!'
她嬌顏一怒,痛斥道:‘你好大的狗膽!敢對本郡主動手動腳......來人啊!來人啊!給我擒下這老刁奴治罪!'
傭僕們聞聲統統奔了出來。
溫老爺看見寶貝媳婦兒發怒的樣子,萬分驚嚇,連聲喝道:‘楚夫子,你幹了什麼好事?你惹郡主生氣了嗎?'
‘老奴......老奴......'楚老夫子這才發覺事情的嚴重性,手一松,跪了下來,伏身顫抖,‘我、我、我沒有......我不是存心的。老爺,郡主......冤枉啊,小老兒只是一時情急......胡塗了,我......'
齊雲鳳怕他嘴裏又攀帶出自己的事兒來,惡向膽邊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嘴兒一憋哭了出來。
‘公公,媳婦兒今日不要活了,竟被他動手動腳的......嗚嗚嗚,我要回去告訴我爹親和娘親......'
溫老爺驚顫得頻頻發抖,急急地安撫道:‘郡主,你千萬別這麼想,不用回去了,這事兒有公公為你作主,你說,究竟想怎麼懲治這老刁奴?'
楚老夫子的頭伏得更低,劇烈地顫抖着,‘小人該死、該死......請恕罪啊!'
齊雲鳳的眸中閃過一抹殺機,‘論法理,其罪當株連九族......'
所有人的心臟不約而同停跳了一拍,面色恐懼害怕起來。
‘不過......既然是公公家的夫子,又是相公的授業老師,我可以網開一面,就......打個一百大板算數吧!'她懶洋洋地煽着團扇。
一百大板?就算精壯漢子被打一百大板都得斷氣了,更何況楚老夫子這個老態龍鍾、手軟腳軟的讀書人呢。
眾人吸了一口涼氣,可誰也不敢再出面求情,只打一百大板而不株連旁人就已經算是無上恩澤了,誰還敢再討沒趣,又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活太長。
‘你們還愣着做什麼?沒聽到少夫人的話嗎?快快拖下去打呀!'溫老爺大喝一聲,驚醒了眾人。
家丁七手八腳地拖着嚇得快厥過去的楚老夫子往外走。
楚老夫子被拖出園子拱門外才驚醒過來,凄聲大叫道:‘郡主、郡主,你想殺人滅口......我、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蝶衣呀,女兒呀,都是爹鬼迷心竅害了你呀......'他的聲音越離越遠、越來越小。
齊雲鳳又驚又怒,氣得臉色鐵青。
溫老爺雖然心中有疑惑,可是哪敢多問句什麼呢。‘郡主,你受驚了,'他哈腰道:‘這楚夫子以後不會再打攪你了,你快快回房休息去吧,我侍會兒讓膳房幫你燉盅安神的老參母雞湯......'
齊雲鳳的嬌顏恢復了笑意,甜甜地道:‘多謝公公。'
憑那個死老頭子也想跟她斗?哼!那種死老百姓就算多死幾百個也無關緊要,搞不清楚狀況,竟然敢來威脅她?
她一擺水袖,嬌嬌貴貴地往回走。
溫老爺抹着汗,低聲吩咐身邊的下人,‘快叫秦嬤嬤燉盅老參母雞湯送過去給郡主,還有,到帳房支一百兩銀子送去給楚大娘......唉!就說楚夫子得罪了郡主,罪無可恕,要她拿着這筆錢好好幫楚夫子準備副好棺木......唉!快去、快去!'
‘是!'
楚老夫子被打得血肉模糊、皮開肉綻,被扛回家時只剩下半口氣了。
楚大娘凄厲的伏在他的身邊哭喊着,‘老頭子呀,你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怎麼會弄成這樣子,女兒走了,現在連你也變成這樣......你要我怎麼活啊?'
楚老夫子慘白的嘴唇微動,‘郡......郡主要......殺......滅......口......她拿了......五毒斷......腸......下......蝶衣......我對......對不起......女......兒......'他掙扎着,斷斷續續地悲懺懊悔,老眼睜得好大。‘對......不......起你......和蝶......蝶衣......我鬼迷......心......'他頭一偏,登時咽下最後一口氣。
楚大娘從頭到尾聽得真切,她不敢置信地瞪着丈夫,驀地爆出一聲凄絕痛喊,‘老頭子!'
冷風凄凄,樹葉搖搖,好似也在同悲同泣着楚家凄慘的境遇。
大樹上,熟悉的夜黑色鷹隼驀地驚動了一下,陡然展翅飛起,迅速地飛向小山坡的方向。
蝶衣衰弱地偎在邀玉的胸膛里,握着他的手低低喘息。
已經過了半個月,她勉強撐了這許久,就是想再多陪陪他,而且她的荷包只剩下一點點就可以綉好了。
可是今天她一喝下新熬好的葯湯之後,立刻全嘔了出來,已經再也熬不下去了。
遨玉心痛如絞,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心愛的女子飽受劇毒煎熬,完全束手無策。
他痛不欲生,恨不能將此身換作彼身,代替她接受椎心刺骨的滋味。
如果可能,他甚至願意代替她而死!
只是生命中的無可奈何簡直可以把人逼到瀕臨崩潰的懸崖邊,把人逼死、逼瘋。
‘蝶衣!'他緊抱着她荏弱的身子,害怕稍稍放開,她就會像氣泡消失在空氣底。
他已鬆開手、失去過她一次,這次他絕對不會再放手了!
蝶衣虛弱憐惜地撫挲過他的臉頰,‘我......荷包兒快做好了,我綉了兩隻蝶兒,一隻是你、一隻是我......'
‘你別再虛耗元氣,噓,好好休息。'遨玉的淚水滾落,強自維持聲音的穩定,害怕一個忍不住,就會哽咽難言了,‘你不會有事的,只要好好躺着睡一會兒,你會覺得好過些的。'
‘我不......'她岔了氣,咳得好激烈,‘咳咳咳......'
‘蝶衣,我再輸入真氣給你!你等着。'他再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手掌一抵就要運氣。
她疲憊地抓住他的手,邊搖着頭邊掉淚,‘不需要了,遨玉,我的生命已到了燭滅魂斷的時候......你不要再為我浪費一絲一毫的心神。'
珊瑚在一旁嗚嗚哭泣,‘不可以,你不可以死掉,我照顧你這麼多天,你怎麼能屁股拍拍就想走人呢......你好壞,你都故意讓我哭啦......'
‘珊瑚,謝謝你這些日子照拂我......'蝶衣虛弱地轉往珊瑚的方向,落淚紛紛。
‘你自己要振作起來呀,公子還有很多好葯沒有讓你試試的,'珊瑚突然沖向前,拚命地拉扯着邀玉的手,‘公子,你幫她治呀,你的醫術這麼好,快幫她治病呀!'
他絕望極了,痛徹心扉地低吼,‘不知她中的是什麼毒,我沒法子正確下藥......我真是太沒用了,我還算什麼狗屁、算什麼龍王呢?'
倏然間,一隻夜黑色鷹隼飛入竹屋內,搖身一變化作天馬。
天馬低沉急促地叫道:‘大王,有壞消息,但是我已經知道蝶衣姑娘中的是什麼毒了!'
遨玉大大一震,驚喜萬分地低喊,‘當真?是什麼毒?'
‘五毒斷腸散。'
各種藥材種類名稱迅速在遨玉的腦中飛閃過,他的雙眸一亮,呼吸低促地道:‘五毒斷腸散?!我怎麼沒想到過。'
這五毒斷腸散並不算天下至毒,乃是皇室宮廷秘毒,是后妃專門用來對付不聽話的妃子或才人,讓礙路的眼中釘慢慢五骨筋軟、雙目失明,像身患怪病去世,連宮中太醫也找不出病因來。
青囊經上曾記錄過此種由太古時代就流傳下來的希罕之毒。
幸虧青囊經上頭亦載有解毒之方。
他狂喜急促地道:‘快!我們回龍王水晶宮!'
天馬好像想再說什麼,卻低低咽了回去。
珊瑚卻注意到天馬欲言又止的樣子,暗暗留上了心。
遨玉抱起虛弱得近乎昏迷的蝶衣,金色光影包裹住他們倆,身影一閃,瞬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