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如此褥暑,縱然是貓也受不住的。聽說英國有個叫什麼錫德尼①的,他叫苦說:“恨不能剝了皮、挖了肉,只剩骨頭透透涼。”其實,即使不只剩骨頭也行,總覺得哪怕把咱家這身淺灰色帶花紋的皮毛拆洗一下,或是暫且送進當鋪也好嘛。
①錫德尼:(一七七一——一八四五)美國牧師、作家。
在人類眼裏,也許以為我們貓一年到頭總是一副臉色,春夏秋冬同是一張皮,過着最簡陋、最平靜、最不需金錢的生活。不過,縱然是貓,也大體知冷知熱。倒不是不想偶爾去洗洗澡。可是,怎奈這身皮毛一旦用水來洗,想晒乾可就不容易,這才忍受着一身的汗腥味兒,長這麼大,還沒進過澡塘子的門。
有時,不是不想扇扇扇子,可是握不住扇把,有什麼辦法!想起這些,覺得人類可太鋪張浪費。本來應該生吃的東西,偏要特意的煮呀、燒呀,添醋加醬的,甘願費些手腳,這才皆大歡喜。
衣着也是如此。對於生來就有許多缺陷的人類來說,要求他們像貓那樣一年四季不換裝,也許有點過分。但是,他們又何必非把那些亂糟糟的玩藝兒都套在身上度日不可呢?至於他們靠羊的搭救,受蠶的照拂,甚至承蒙棉田之恩等等,幾乎可以斷言:這種奢侈,正是無能的結果。
衣食么,姑且睜一眼閉一眼,高高手過去算啦。然而,就連那些與生存毫無直接利害關係的問題,也硬是照上述那麼干,這就令貓費解了。首先,頭髮是自然長起的,所以,咱家認為任其生長,大約是最簡便而又對本人最有利的辦法;但是,人類卻枉費心機,以梳成千奇百怪的髮式而洋洋得意。有一種髮式,人們自稱為光頭。任憑你什麼時候看見,腦袋總是青虛虛的。天一熱,就在頭上撐起傘來;天冷,就纏上頭巾。既然如此,又何必把頭皮颳得發白?豈非莫名其妙?這還不算,還有人用個無聊的玩藝兒,像根鋸條似的,叫做“梳子”,把頭髮左右兩分,美孜孜的。如不等分,則三七兩開,在天靈蓋上人為地劃出兩個區域。有人還讓這個分界線穿過發旋,一直通過腦後,活像一張偽造的芭蕉葉。其次,還有人把頭頂剃得溜平,左右兩側陡然直下;因為圓圓的頭上好像扣上個方盤,只能看成是一幅花匠栽植的杉木籬芭的寫生畫。另外,聽說還有留五分發①,三分發、一分發的。到頭來,說不定會流行起更新式的款式,往腦瓜骨里倒剃一分至三分哩。總而言之,人們那麼嘔盡心血,真不知想幹什麼。不說別的,本來有四隻腳,卻只用兩隻,這就是浪費!如果用四隻腳走路多麼方便!人們卻總是將將就就地只用兩隻腳,而另兩隻則像送禮的兩條鱈魚乾似的,空自懸着,太沒趣兒了。
①五分發:頭髮留下五分那麼長。
由此可見,人類比起貓來更是優哉優哉。他們太悶得慌,才想出這些主意來開心的。可笑的是,這幫閑人一見面就大肆聲張:“忙得很呀,忙得很呀!”看臉色,真的像是很忙。這些鼠肚雞腸的傢伙,弄不好,令人擔心會不會忙殺的。有的人見了咱家,常說什麼:“像貓那樣,多麼快活啊!”想快活就快活唄,誰也沒求你們那麼蠅營狗苟的呀!他們自找麻煩,幾乎窮於應付,卻又喊叫“苦啊,苦啊”。這好比自己燃起熊熊烈火,卻又喊叫“熱呀,熱呀”。即使貓,待發明二十多種髮式的那一天,也就不可能這樣逍遙自在了,若想自在,就該像咱家這樣,夏天也始終只穿一件毛衣,……可,話是這麼說,是有點熱。毛衣度夏,的確太熱了。
這麼熱,咱家的拿手好戲午睡也睡不成了。
沒有點什麼新聞嗎?咱家怠於觀察人世久矣。本想今天久違之後再去領略一番人們想入非非、奔波勞碌的樣子,偏偏主人在睡眠這一點,性情與咱家酷似。他貪於午睡不比咱家差,尤其放暑假以後,有點人樣的事他一點都不做,所以,再怎麼觀察,也總要掃興的。這時節,假如迷亭來,主人那消化不良影響下的皮膚也會有幾分反應,一時會遠離貓性的。正盼着迷亭先生現在來有多好,不知何人在澡塘里嘩嘩澆水。不僅澆水的聲音,還不時地傳來高聲的插話。“噢,很好!”、“太舒服啦!”、“再來一勺”等等,聲音響徹全宅。來到主人家,能夠這麼粗聲大氣、不管不顧的,沒有別人,肯定是迷亭。
他終於來臨。今日這個半天又好混了。正想着,迷亭先生已經擦完了汗,伸進了袖,照例大搖大擺地走進客廳。
“嫂夫人!苦沙彌兄幹什麼哪?”他邊大聲呼喊,邊把帽子扔到床席上。
女主人在隔壁,伏在針線盒旁睡得正香,忽聽哇啦啦一陣吵嚷,幾乎震破耳鼓。她大吃一驚,硬是睜大了惺忪的睡眼,來到客室。一瞧,原來是迷亭穿着薩摩產的上等麻布衫佔據着上座,不停地搖着小扇。
“噢,您來啦!”女主人說著,覺得有點尷尬,就說:“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呢。”她並不擦流到鼻尖上的汗珠便寒暄起來。
“沒什麼,我剛來一會兒。適才在澡塘里求女僕給澆點冷水,好歹算保住命啦……天太熱呀!”
“這兩三天,紋絲不動還冒汗呢。是太熱了……可,您好嗎?”女主人依然不擦鼻尖上的汗。
“噢,謝謝。熱個一星半點兒,身子倒不會出什麼毛病。不過,熱到這種程度可是例外。總是四肢無力呀。”
“我一向沒睡過午覺。可,這麼熱……”
“睡了吧?好哇!若是白天晚上都能睡,那可再好不過了。”
迷亭照例信口開河。可他又覺得不夠勁兒,便說:
“像我這號人就不睏,體質決定嘛。我每次來都看見苦沙彌兄酣睡,真叫人羨慕呀!當然,這麼熱,胃病患者是熬不住的。即使健康人,像今兒個這樣天氣,單是肩膀上扛着個腦袋都累得慌呢。可,話又說回來;既然長了這麼個腦袋,就不好把它擰掉呀!”迷亭不知不覺苦於無法處理人頭了。“像嫂夫人,頭上還頂着個東西,是要坐不住的。光是那個髮髻的份量,就叫人直想躺下睡呢。”
女主人以為迷亭之所以知道她一直在貪睡,就因為髮髻給露了馬腳,便邊說:“嘿嘿……嘴太刻薄!”邊擺弄她的髮髻。
迷亭可不在乎這些。
“嫂夫人!我昨天在房頂上進行過煎雞蛋的試驗哩!”說得夠離奇的。
“怎樣煎?”
“我看房瓦上大火燒得格外地旺,覺得白白浪費掉太可惜,就把牛油溶解,又打了雞蛋。”
“我的媽!”
“不過,太陽光並不那麼理想。連個半熟也煎不成。我從房頂下來,正在看報,有客人來,就把房瓦煎雞蛋的事給忘了。今天早晨忽然想起,心想煎得差不多了吧?上房一看……”
“怎麼樣?”
“哪裏半熟,全都流了。”
“唉呀呀!”女主人皺起眉頭,感慨不已。
“不過,三伏天那麼涼爽,從現在起又這麼熱,豈不怪哉?”
“可不是么。前些天光穿單衣還覺得冷呢。從前天起突然就熱起來了。”
“正是螃蟹橫行的時候嘛。今年的天氣簡直是開倒車。說不定是在預言:‘倒行逆施,其無止境乎?’”
“你說什麼?”
“噢,沒什麼。是說氣候這麼反常,倒像赫拉克利斯①的牛呢。”
①赫拉克利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英雄。
迷亭得意忘形,越說起離奇。果然奏效,嫂夫人莫名其妙了。只因剛被“倒行逆施”那句話弄得尷尬,她這回才只“咦”的一聲,不再反問。既然她不再反問,迷亭特意說出口的那番話也就沒趣了。
“嫂夫人!你知道赫拉克利斯的那頭牛嗎?”
“我可不知道那是什麼牛。”
“不知道?給你講講吧?”
嫂夫人礙難拒絕,便“噯”的一聲。
“從前有個叫赫拉克利斯的,他牽了一頭牛。”
“莫非赫拉克利斯是個牛倌?”
“他可不是牛倌,也不是個不懂事的丈夫。那時候,希臘連一家牛肉鋪也還沒有哩。”
“喲,是希臘的故事?何妨不直說了呢!”女主人只知道有希臘這麼個國家。
“我不是告訴你赫拉克利斯了嗎?”
“赫拉克利斯就是希臘的意思嗎?”
“哪裏,赫拉克利斯是希臘的一位英雄。”
“難怪我不知道。那麼,他怎麼樣了。”
“他呀,像嫂夫人一樣睏得不行,呼呼大睡……”
“喲,不愛聽!”
“他正在酣睡,巴爾幹①的兒子來了。”
①巴爾幹:希臘神話中管火和鍛造的神。
“巴爾幹是什麼?”
“巴爾幹是個鐵匠呀。他兒子偷走了那頭牛。因為這小子是扯着牛尾巴往後拖的,赫拉克利斯睡醒之後,到處尋找:‘我的牛啊,我的牛啊’,就是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他即使順着牛蹄印往前找,可是偷兒不是牽着牛往前走,而是拉着牛倒退的呀!鐵匠的兒子可太精明啦。”迷亭已經忘了天熱,又說:
“苦沙彌老兄近來怎樣?照例睡午覺嗎?午睡出現在漢詩里,還蠻風流的哩。不過,像苦沙彌兄那麼天天按部就班地睡,可就有點俗氣了。每天無所事事,有時像個死人似的。嫂夫人,麻煩你,叫醒他不好嗎?”
這一催促,女主人也表示同感,便說:
“是啊,這樣的確不像話。不說別的,只怕會把身子搞壞呢,他剛剛吃過飯。”
女主人剛要走,迷亭說:
“嫂夫人!提起吃飯嘛,我還不曾用膳哩!”迷亭的臉不紅不白,不問自答。
“唉呀呀,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嘛。我怎麼忘得死死的。那麼,沒什麼好餚,將就吃點茶水泡飯吧?”
“不,若是茶水泡飯,就別吃啦。”
“可,反正沒有你可口的東西呀!”女主人話裏帶刺兒。迷亭恍然大悟:
“不,茶水泡飯也罷,開水泡飯也罷,全免。剛才路上,我順便在飯館叫了些飯菜,就在這兒享用了吧!”這話說的!外行人真是干不來。
女主人只啊的一聲。這一聲“啊”,將驚訝、不快和因免卻麻煩而謝天謝地等含意都統而兼之了。
然而,由於過分吵鬧,主人的睡意似乎一掃而光。不知什麼工夫,他踉踉蹌蹌地走出書房。
“你這個人總是那麼七吵八鬧的。好不容易要好好睡一覺可……”主人連連地打呵欠,哭喪着臉說。
“噢,你醒啦?驚破夙夢,十分愧對!不過,偶爾為之,尚且猶可吧!喂,坐下。”
如此寒暄,真叫人主客難分。主人默默地落坐,從各種材料拼成的煙盒裏抽出一支“朝日”牌香煙,開始吧嗒吧嗒地抽。忽而望着滾落在對面的迷亭的那頂草帽,說:
“你買了帽子?”
迷亭立刻將草帽舉在男女主人面前,炫耀地道:
“怎麼樣?”
“呀,漂亮!格很細,多柔軟!”女主人一再摩挲。
“嫂夫人!這頂帽子可是萬寶囊啊!你叫它怎樣,就會怎樣。”迷亭攢緊了拳頭,啪地一聲打在巴拿馬草帽的側面。果然不差,草帽遵旨,癟了拳頭那麼大個地方。
“喲!”女主人驚叫一聲。說時遲,那時快,迷亭又把拳頭伸進帽盔里,用力一拳,那帽盔又鼓了起來。接着,他又雙手捏住兩邊的帽檐,用力壓扁它。壓扁了的草帽活像用檊麵杖壓過的蕎麵餅似的,溜平。再把它像卷席子似的從一端一圈又一圈地卷了起來。
“瞧呀,就這樣。”說著,將捲成一團的草帽揣進懷裏。
女主人彷彿看了“歸天齋”的正一①變戲法,感嘆地說:“太神奇啦!”
①“歸天齋”的正一:生卒不詳,傳說是日本表演西方魔術的開山祖。
迷亭也就裝模作樣,將從右袖塞進懷裏的草帽又特意從左袖口掏出。
“哪兒也沒壞。”說著,使草帽恢復原狀,用二拇指頂住帽盔,讓草帽滴溜溜地轉。你以為他就此結束了嗎?沒有。最後一招,他又將草帽啪的一聲扔到身後,一屁股坐在帽子上。
“喂!沒事嗎?”連主人都顯得不安了。女主人不消說,更是擔心地警告他:
“好容易買一頂出奇的帽子,若是弄壞,那還了得!我看你還是見好就收吧!”
欣喜若狂的是草帽的主人。
“要知道,就因為不會弄壞,它才出奇哪!”說著,他把坐得七扭八歪的草帽從屁股下拽出,也不整理一下就戴在頭上。真出奇,那草帽竟立刻恢復了原狀。
“真是個結實的帽子。怎麼回事?”女主人越來越佩服。
“噢,沒什麼,本來就是這麼一種帽子嘛!”迷亭戴上帽子,回答女主人說。
“你也買那麼一頂帽子多好啊!”隔了一會兒,女主人勸丈夫說。
“不過,苦沙彌兄不是有一頂漂亮的草帽嗎?”
“可你聽呀,前些天孩子把它踩碎了。”
“喲,喲,那太可惜嘍!”
“因此才想,再買一頂像您那頂結實的帽子就好啦!”女主人不了解巴拿馬草帽的價錢,再三勸丈夫:
“就買這樣的吧!嗯?喂!”
接下來,迷亭又從右袖筒里掏出一個紅盒,盒裏裝着一把剪刀,拿給女主人看。
“嫂夫人,洋草帽嘛,就介紹到這裏。請看這把剪刀。這也是非常貴重的寶器,有十四種用途哩!”
假如這把剪刀不露面,主人必將為巴拿馬草帽而遭到妻子的呵責。咱家看得明明白白:幸虧妻子出於女人特有的好奇心,他才免去了一場浩劫。與其說這是由於迷亭的機智,莫如說純屬僥倖的走運。
“這把剪子為什麼會有十四種用途?”女主人的話音未落,迷亭君便洋洋得意地說:
“現在,我來一一加以說明,請聽我說下去。好吧!這裏有個月芽形的洞眼吧?把煙捲往這兒一放,戈登一聲就能切斷。其次,這刀根上有些裝飾吧?就在這兒卡卡地剪鐵絲。再次,把它弄平放在紙上,可以用它畫線。還有,刀背上有刻度表,可以當作格尺用。這面有小挫,可以用來磨指甲哪。好吧,把這個尖兒插進螺絲口,使勁一擰,還能代替一把小錘呢。把這一頭插進去一撬,一般鐵釘釘的木箱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箱蓋撬開。再看,這個刀尖可以當錐子用。這塊兒能把寫壞了的字擦掉。全都拆卸開,就是一把刀。最後,喂,嫂夫人,這最後一件可太有趣了。這兒有個蒼蠅眼珠那麼大的圓球吧?請您上眼。”
“不,您又該拿我開心了。”
“那麼不信任我可不好。你就權當再上一次當,請往裏邊瞧。嗯?不肯?只瞧一眼。”說著,把剪刀遞給了女主人。
女主人疑疑遲遲地接過剪刀,眼睛貼在蒼蠅眼珠的地方不住地往裏瞧。二人不斷地一問一答:
“看見了嗎?”
“一片漆黑呀!”
“漆黑還了得!您再稍微面向紙格門,別把剪子放倒……對啦,對啦,這就看見了吧?”
“啊,是照片呀!怎麼能把這麼小的照片貼上了呢?”
“妙就妙在這裏。”
主人一直默默無言。這時,似乎想看一眼那張照片。
“喂,讓我也看看!”
女主人卻仍舊將剪子貼在臉上,壓根兒不肯交出去。
“太漂亮了!是裸體美人哪!”
“喂,不是叫你給我看看嗎?”
“等等。頭髮多美呀,搭到腰部呢。微微揚起臉來,身材太高了。不過,是個美人喲。”
“喂,叫你給我看看!不大離兒就拿給我看看得了唄。”主人急不可耐,教訓起妻子來。
“哎,讓您久候了。就請瞧個夠吧!”
當妻子將剪刀遞給主人時,女僕從廚房走來說:客人預約的飯菜送到了。她將兩籠蕎麵條端進客廳。
“嫂夫人!這裏我自備的伙食。對不起,就在這兒吞下了吧!”迷亭畢恭畢敬地客套幾句。
聽起來,又像真事兒,又像開玩笑,弄得女主人無言以對,只低聲說:“噢,您請!”然後眼看着他吃。
主人終於目光從照片上移開,說:
“迷亭,大熱的天,吃蕎面可傷胃喲!”
“唉——沒事兒!愛吃的東西輕易不會做病的。”說著,他揭開籠屜蓋。
“好面!幸運,幸運。蕎麵條切得太長,人活得太蠢,從來都是沒有出息喲!”說著,把佐料放進湯里,胡亂地攪了一通。
“你放那麼多薑末,可要辣喲!”主人擔心地提醒他。
“蕎面嘛,就是蘸汁拌山姜吃的嘛。你不愛吃蕎麵條吧?”
“我愛吃餛飩。”
“餛飩是馬伏吃的玩藝兒。再也沒有比不知蕎面味的人更可憐的了。”說著,把杉木筷子隨隨便便地往籠里一插,夾了不能再多的蕎麵條,挑起二寸多高,說:
“嫂夫人,吃蕎麵條也有各種派頭呢。初次吃面的人,一味地蘸汁,吃到嘴裏吧嗒吧嗒不住地嚼。這樣,就吃不出蕎面味兒了。總得這樣挑起一筷子吃嘛!”他邊說邊舉起筷子,將一大團長長的麵條被挑起一尺多高。約摸差不多了。可是往下一瞧,只見還有十二三根麵條的尾巴留在籠屜里,正和竹簾纏綿多情哩。
“這傢伙可真長!怎麼樣,嫂夫人!這麼長!”迷亭又找女主人作談話對手。
“是夠長的。”女主人顯得十分欽佩的樣子答道。
“把這根長麵條的三分之一蘸上汁,再一口吞下去。不能嚼,一嚼,蕎面就走味了。突嚕嚕一口吞下,那才帶勁兒哪!”
他心一橫,把筷子高高舉起,麵條好歹才算離開了籠屜。將麵條往左手拿着的碗裏稍微一放,麵條尾部逐漸沾上了汁。按阿基米德①原理,蕎面放進多少,汁就漲起多高。然而,碗裏原本就裝了八分,還不等迷亭手裏的麵條放進四分之一,碗裏的汁已經滿了。迷亭的筷子舉到離碗五寸的地方突然停下,一動不動。不動,自有道理,因為再放進一點,汗就要漾出來。這時,迷亭似乎也表現得猶豫,但見他以野兔脫險之勢將嘴湊進筷子,不容思索,竟哧嘍一聲,喉頭硬是上下動了兩下,筷頭上的蕎面已經一掃而光了。但見迷亭君從眼角淌下一兩滴淚水,向面頰流去。到底是薑汁所致?還是狼吞虎咽過累的結果?這,尚且不知。
①阿基米得:古希臘學者,生於敘拉古、曾發現槓桿定律和阿基米得定律,確定許多物體的面積和體積的計算方法,並設計了多種機械和建築物。
“佩服!竟然一口吞下。”主人服氣地說。
“真帶勁兒!”女主人也讚揚迷亭的絕技。
迷亭卻一言不發,放下筷子,拍拍胸脯,說:
“嫂夫人!一籠大約三口半或是四口就下肚。細嚼爛咽的,就沒味道了。”說罷,用手絹擦擦嘴,聊事歇息。
這時,不知為什麼,天這麼熱,寒月君卻戴着棉帽,兩隻腳泥乎乎的,不辭辛苦地跑來。
“啊,美男子駕到!我正在用餐,暫且失陪!”迷亭在眾人環座之中,毫不臉紅地蕩平了另一籠蕎面。這回他不僅沒有像剛才那樣狼吞虎咽,而且也沒有那麼不成體統地用手絹擦嘴,中途歇氣兒,而是把兩籠養面輕鬆地吃掉,表現還算不錯。
“寒月君,博士論文已經脫稿了吧?”主人問罷,迷亭緊跟着說:
“金田小姐已經等急了,快些交卷吧!”
寒月照例有些膽怯地說:“罪過!我也想早些交稿,叫她安心。怎奈,問題總歸是問題,要費很大的心血進行研究哩。”本是違心的話,卻說得很像肺腑之言。
“是呀,問題總歸是問題,事情不能以‘鼻子’的意志為轉移。當然,好大的鼻子嘛,倒也值得仰其鼻息的喲!”迷亭也以和寒月用同樣的腔調搭訕着。說得比較認真的還是主人。他問道:
“你的論文題目是什麼?”
“是《紫外線對於青蛙眼球電動作用的影響》。”
“妙啊!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這很離奇!怎麼樣?苦沙彌兄!在論文脫稿以前,先把這件發明報告給金田公館吧?”主人卻不理睬迷亭的動議,問寒月道:
“你的研究,很苦吧?”
“是的。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最大的難題是,青蛙眼球上的晶體構造並不那麼簡單。因此,必須進行種種實驗。首先,要做一個玻璃球,然後才能進行研究。”
“做玻璃球還不容易!到玻璃店去一趟就完事嘛!”主人說。
“不,不!”寒月挺起胸膛說。
“原來,圓呀,直線呀,都是些幾何學上的術語。至於完全符合定義的理想的圓與直線,在現實世界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又何必苦追求?”迷亭插嘴說。
“所以我想,先試製一個可以對付搞試驗的玻璃球,前些天已經開始了。”
“做成了嗎?”主人問得可倒輕鬆。
“怎麼能做成呢?”寒月說完,又覺得前言不搭后語,便說:“十分困難。要一點一點地磨喲。剛覺得這邊的半徑過長,就稍稍磨去一點兒。呀,不得了!另一邊的直徑又變得長了。再費九牛二虎之力,好好歹歹磨去了一塊,這下子,整個變成橢圓形了。好容易把橢圓矯正過來,直徑又不對了。開始磨的時候,那圓球足有蘋果那麼大,可是越磨越小,最後只剩楊梅果那麼小了。我仍然堅持磨下去,磨得像個豆粒。即使小得像豆粒,也磨不成純粹的圓。可我還是熱心地磨……從今年正月,已經磨廢了大小六個玻璃球。”這些話真假莫辨,而寒月卻在喋喋不休。
“你在哪兒磨了那麼多呀?”主人問。
“依舊是在學校的實驗室。清早就開磨,吃午飯時休息一會兒,再一直磨到天黑。很不輕鬆喲!”
“那麼,你近來總說忙啊忙啊的,連星期日也到學校去,就是為了磨玻璃球吧?”主人問道。
“完全正確!眼下,我從早到晚,整天地磨玻璃球。”
“正如那句台詞:磨球博士‘混進來了。’①不過,如果鼻子夫人聽說你那麼熱心,再怎麼了不起,也會感激的吧?老實說,前些天我有點事去圖書館。臨回來時,剛要跨出門,偶然遇見了老梅。此公畢業后還跑圖書館,我覺得非常出奇,便敬佩地說:‘真用功啊!’而他卻做了個怪臉,說:‘哪裏,我不是來看書的。剛才從門前路過,突然想小解,這才進來借地方方便一下。’說完哈哈大笑。老梅和你,恰是相反的例子,請無論如何收進新編《蒙求》②這本書里吧!”迷亭照例做了又臭又長的說明。
①混進了:指的是近松半二等創作的“凈琉璃”《本朝廿四孝》(明和三年上演)的第四場:戰國,安土時武將武田勝賴做菊花蓑偽充鎧甲潛入織田謙信公館,有一句台詞:“種花人混進了!”
②《蒙求》:唐李瀚著啟蒙課本。
主人有些嚴肅地問:“你着天每日地磨球,倒也可以。不過,到底想幾時磨成功呀?”
“按目前情況,要十年吧!”看樣子,寒月比主人更沉得住氣。
“十年?再快些磨成多好哇!”
“十年還是快的。弄不好,要二十年呢。”
“這還了得!那麼,很不容易當上博士嘍?”
“是的。但願早一天磨成,好叫金田小姐放心。可是,總而言之,不把玻璃球磨成功就不可能進行試驗……”寒月稍稍停了一會兒驕傲地說:“嗯?用不着那麼擔心。金田小姐也完全了解我在一心一意地磨球。老實說,兩三天前去的時候,已經把情況說清楚了。”
這時,干聽也聽不懂三人對話的女主人奇怪地問道:
“可,金田小姐不是從上個月就全家出動,去大磯了嗎?”
寒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但卻裝聾賣傻地說:
“那就怪了。怎麼回事?”
每當這時,迷亭就成了上等活寶。不論是談話間斷,還是羞於啟齒,打起瞌睡以及陷於僵局等任何情況下,他都會從旁衝殺出來。
“本來上個月去大磯,可是硬說兩三天前曾在東京相遇。夠神秘的,妙!這大約就是靈犀一點通吧!相思最苦的時候,常常出現這種情景。乍一聽來,好像是在做夢。但是,就算是夢,這夢境也遠比現實更真切。拿嫂夫人來說吧,竟然在嫁給了並沒有思念你、也不曾被你所思念的苦沙彌家,一輩子也不知道戀愛是怎麼回事,那麼,你不理解,是自然的嘍……”
“喲,你說這話有什麼根據?真把人瞧扁了。”女主人半路上給了迷亭一個突然襲擊。
“你,不是也沒有害過相思病嗎?”主人從正面助夫人一臂之力。
“唉,我的風流史嘛,不管有多少,無奈都已經是舊聞,也許在你們的記憶中已經蕩然弗存了……說真的,我這麼一把子年紀還過着獨身生活,這也是談戀愛的結果呀。”說著,迷亭依次察看每一張臉。
“嘿嘿……有意思!”女主人說。
“又尋開心啦!”主人向庭院望去。
只有寒月依然笑眯眯地說:“為了有助於後進,但願領教您的往日艷史!”
“我的故事,也都很神秘,如果說給已故的小泉八雲①聽,他一定會大加讚許。遺憾的是先生已經長眠了。老實說,我已經沒有興緻講它。不過,承蒙盛情,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有個條件,列位必須一直聽完。”他約法完畢,這才書歸正傳。
①小泉八云:(一八五○——一九○四)文學家。原是英國人,生於希臘,明治二十三年赴日。著有《心》、《怪談》、《靈的日本》等。
“回憶起來,距今……啊……那是幾年前啦……真麻煩,那就姑且定為十五六年前吧!”
“開玩笑!”主人嗤之以鼻。
“記性太壞了。”女主人奚落地說。
只有寒月嚴格守約,一言不發,似乎盼着儘快聽到最後一句。
“就算有那麼一年冬天吧!我在越后國,經過蒲原郡的筍谷,登上蛸壺嶺,眼看要到會津境內的時候……”
“真是個怪地方。”主人又在打岔。
“請你靜靜地聽着!蠻有意思呢。”女主人制止說。
“這時,天黑了,路不熟,肚子又餓,沒辦法,去敲了山腰一戶人家的門,說明情況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請求借宿一宵。只聽有人回話:‘這事不難,請進!’我一看,舉起蠟燭照着我的,是一張姑娘的臉,我可就哆嗦起來了。從這時起,我才切切實實體驗到戀愛這個妖怪的魔力。”
“唉呀,我不聽!那麼個半山腰,還會有美女?”女主人說。
“別管是山還是海,夫人,我真想讓那位姑娘給你看一眼。梳着高高的髮髻喲!”
“咦?”女主人聽得出神了。
“我進屋一瞧哇,八張床席的中間,橫着一個炕爐,爐旁圍坐着姑娘、姑娘的爹、媽和我四個人。他們問我:‘喂,大概餓了吧?’我就懇求說:‘什麼都行,請快些給我點東西吃吧!’於是,老人說:‘既然貴客臨門,就做一頓蛇飯吃吧!’喂,眼看到失戀的時候了,可要豎耳細聽喲!”
“先生,豎耳細聽倒是可以的。不過,那是越后國,恐怕冬天未必有蛇吧?”
“噢,言之有理!不過,這麼詩意盎然的故事,就不該死摳道理了。在泉鏡花①的小說里,不是說雪裏還有螃蟹嗎?”
①泉鏡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小說家,原名鏡太郎。作品《銀短冊》中敘述一人到暴風雪中的山上小屋尋找螃蟹,台詞中說:“這是尊貴的客人。螃蟹如有心,說不定會在雪中的。”
寒月只說了兩個字:“不錯!”便又恢復了洗耳恭聽的姿態。
“當時,我是個什麼都敢吃的大王。什麼蝗蟲啦,蚰蜒啦,蛤什螞啦,剛好都已經吃膩,吃頓蛇飯,倒也別有風味。我便回老人家的話說:‘那就速速品嘗吧!’於是,老人家把鍋放在爐膛上,倒些大米,咕嘟嘟地煮了起來。奇怪的是,一看鍋蓋,有大小十個窟窿,從窟窿眼裏呼呼地冒出熱氣來。竅門真棒!一個鄉下人,真叫人佩服!這時,老人家忽然起身,不知去到哪裏。過了一會兒他回來,腋下挾着個竹簍。他把竹簍隨手擱在爐旁。我往裏這麼一瞧哇,有貨!那些長長的傢伙,大概是太冷,扭成一堆,滾成一團喲!”
“這話請免,叫人聽了難受!”女主人眉峰倒豎地說。
“為什麼?這可是促成我失戀的最大原因,萬萬免不得的。不多時,老人家左手提着鍋蓋,右手將那些盤在一起的傢伙信手抓住,嗖地扔進鍋里,立刻蓋上鍋蓋。就連我,當時也嚇得喘不上氣來。”
“不要講下去了。怪瘆人的。”女主人一直害怕。
“眼看就到失戀那一段了,再忍着點兒。於是,不到一分鐘,突然從鍋蓋的窟窿眼裏鑽出個小細脖,把我嚇了一跳。我剛想,這不鑽出來了嗎?只見另一個窟窿里也突然鑽出個蛇頭來。我說:‘又鑽出一條!’話音未落,又一處也鑽了出來。終於鍋蓋上遍是鍋中蛇的蛇臉了!”
“為什麼都鑽出頭來?”主人問。
“因為鍋里熱,萬般無奈想鑽出去呀!不多時,老人家說:‘好了吧,開拽!’老媽媽說:‘知道了!’姑娘說:‘噯!’於是,一人抓住一個蛇頭,用力一拔。這一來,蛇肉都留在鍋里,只有蛇骨全都拔出,一拉蛇頭,骨架越來越長,十分有趣。”
“這就是剔蛇骨吧?”寒月笑着問。
“一點不錯,是剔蛇骨。幹得漂亮吧?然後揭開鍋蓋,用構子將米飯和蛇肉拌勻,對我說:‘喂,請啊!’”
“你吃了嗎?”主人冷冷地問道,女主人卻哭喪着臉牢哩牢騷地說:
“不要再講了。太噁心,什麼也不會吃得下的。”
“嫂夫人沒吃過蛇飯,因此才這麼說。你吃一回試試,那味道終生難忘呀!”
“唉,受不了,誰肯吃它?”
“於是,我吃得飽飽的,不覺得冷了,又不客氣地欣賞姑娘的芳容,已經沒有任何遺憾。這時,忽聽:‘請安歇吧!’只好客隨主便。也許由於旅途勞累,對不起,我一頭倒下,便睡得死死的。”
“後來又怎麼樣?”這回,女主人又催他講下去。
“後來,第二天清晨一醒,就開始失戀了。”
“怎麼回事?”
“噢,倒也沒有什麼。我清晨起來,吸着香煙,從窗戶往外一看,對面引水的竹管旁,有一個禿子在洗臉。”
“是老頭,還是老太婆?”女主人問。
“當時嘛,我也分辨不清。瞧了一陣子,待到禿頭扭過臉來面向我時,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正是我昨晚開始初戀的那位姑娘!”
“可你開頭不是說,這姑娘頭梳高高的髮髻嗎?”
“頭天晚上是梳的高高髮髻呀,而且是漂亮的島田髮式。①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竟然變成了禿子。”
①島田髮式:日本未婚女子或做新娘時梳的髮髻。有的說起源於靜岡縣島田市妓女的髮型;也有人說起源於寬永年間歌舞演員島田萬吉,故名。
“又是拿人開心吧?”主人照例把視線移向天棚。
“當時,我太意外,內心裏有點害怕。但我還是從旁觀察。只見禿子洗完了臉,將放在身旁一塊石頭上的島田式發套忙亂地扣在頭上,若無其事地走進屋來。我想:噢,原來如此!從此,我終於失戀,淪為徒嘆命途多舛的人。”
“竟有這樣無聊的失戀。是吧?寒月君!正因為無聊,他才雖然失戀,也依然這麼興高采烈、精力飽滿哪!”主人面對寒月評價迷亭的失戀。
寒月卻說:“不過,假如那位姑娘不是禿子,有幸帶她來到東京,迷亭是先生說不定更要神采煥發呢。總之,難得遇見了一位姑娘,卻是個禿子,真是遺恨千古啊!不過,那麼年輕的少女,怎麼會掉光了頭髮呢?”
“我也對這件事反覆捉摸。我想,一定是因為蛇飯吃得太多。蛇飯這玩藝兒毒火攻頭呀!”
“但是,你可哪兒都沒事,完整無缺。”
“我萬幸沒有禿頭。不過,從那以後變成了近視眼。”說著,他摘下金邊眼睛,用手絹小心擦了擦。隔了一會兒,主人猛然想起,提醒道:
“到底有什麼神秘可言?”
“那頂發套是從哪兒買來的?還是揀來的?我百思莫解,這一點就很神秘呀!”說著,迷亭又將眼鏡照舊架在鼻樑上。
“簡直像聽了一段單口相聲!”女主人評論說。
迷亭的胡謅八扯,到此告一段落。你以為他會住口嗎?不,按這位先生的稟性,只要不堵住他的嘴,他畢竟不甘於沉默的。他又聊起另一件事來,好像獨有高見似地說:
“我的失戀,雖然也是一段痛苦的經歷;但是,假如當時不知道她是個禿子就娶到家來,終究要成為一生礙眼的婆娘。不慎重考慮,那可危險喲!結婚這檔子事,到了關鍵時刻,常常會發現在意料不到的地方隱藏着傷口。因此,我奉勸寒月君不要那麼朝思暮想、神魂顛倒地折磨自己,還是趕快收心,磨你的玻璃球吧。”
寒月故作為難的樣子說:
“是啊,我也想只管磨玻璃球。可是對方不答應,真是糟透了。”
“是啊!你是由於對方糾纏。不過,也有的人很滑稽。提起跑進圖書館解手的那位老梅,那才真正出奇呢。”
“他幹了什麼?”主人聽得蠻起勁兒。
“唉呀呀,是這麼回事。這位先生從前曾經在靜岡縣的東西旅館住過一個晚上。只一夜。當天晚上立刻向一位女僕求婚。我就夠沒心沒肺的了,可也不到那種程度呀。是啊。那時候,旅館裏有個出名的美女叫阿夏。到老梅的房間來侍候的,恰好正是她。這就難怪了。”
“豈止難怪!這和你到什麼嶺去,不是一模一樣嗎?”
“有點相似。老實說,我和老梅不相上下。總之,老梅向阿夏求婚,不等回話,又想吃西瓜了。”
“怎麼?”
主人莫名其妙。不僅主人,連女主人和寒月,也不約而同地歪頭思量。迷亭卻滿不在乎,口若懸河地講了下去。
“老梅叫來阿夏,問她靜岡怕是沒有西瓜吧?阿夏卻說,靜岡再怎麼不好,西瓜還是有的。阿夏切了滿滿一大盤子西瓜端來,老梅吃了。他將一盤子西瓜一掃而光,等待阿夏的答覆。不等答覆,他肚子開始痛了。痛得哼呀呀地直叫喊,一點也不見好,便又叫來阿夏,問她靜岡有沒有醫生?阿夏照例說:‘靜岡再怎麼不好,醫生總還是有的。’於是,請來了德庫特爾醫生。這名字好像從天地玄黃的千字文里抄下來的。第二天早晨,謝天謝地,肚子不疼了。出發前十五分鐘叫來阿夏,詢問昨天求婚的事是否應允。阿夏邊笑邊說:‘我們靜岡,西瓜也有,醫生也有,就是沒有一夜成親的新媳婦!’姑娘說罷,拂袖而去,據說再也不見她的芳容。從此,老梅和我同樣失戀,除了解手,再也不到圖書館來了。思量起來,女人真是罪過!”
主人不同尋常,竟接受了這個觀點。
“一點不假。不久前讀繆塞①的劇本,書中人物引用羅馬詩人的一段話,說道:‘比鴻毛還輕的是灰塵,比灰塵還輕的是清風,比清風還輕的是女人,比女人還輕的是虛無……’說得十分精闢。女流之輩,真沒辦法。”
①繆塞:(一八一○——一八五七)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多寫鄙視資產階級社會卻又找不到出路的悲劇,如詩劇《酒杯與嘴唇》、長詩《羅拉》、自傳體小說《一個世紀兒的懺悔》。
主人竟在這怪裏怪氣的問題上大放厥詞。然而,洗耳恭聽的女主人,卻不肯饒過。
“你說女人輕了不好,請問,男人重了也不是件好事吧?”
“重,是什麼意思?”
“重就是重唄!像你那樣。”
“我怎麼重了?”
“你還不重嗎?”
一場奇談怪論又開始了。迷亭聽得蠻有興緻。不多時,他開口了。
“這樣面紅耳赤地互相攻訐,正是夫妻關係的真實寫照吧!從前的夫妻,一定是索然無味的。”
他的話模稜兩可,不知是在奚落,還是讚賞。說到這裏,本應適可而止,可他又以那麼一種語調繼續發揮,說出下述一番話來:
“相傳古時候沒有一個女人跟丈夫頂嘴。果然如此,豈不等於娶了個啞巴媳婦?這我一向認為不足取。倒是巴不得像嫂夫人那樣訓斥幾句:‘你還不夠重的嗎?’同樣娶老婆如果不隔三差五吵上一兩架,會悶得要死的!拿我媽來說吧,在老爺子面前,只會唯唯諾諾。並且,老兩口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據說除了參拜神社,不曾一同跨出大門一步,豈不太慘了嗎?不錯,多虧媽媽,我全記住了列祖列宗的戒名。男女之間是這樣的:我們小時候畢竟不可能像寒月君那樣和意中人合奏一曲啦,靈犀相通啦,夢一般的朦朧中神會啦……”
“可憐!”寒月低下頭來。
“的確可憐!而且,那時候的女人未必就比現在的女人品行好。嫂夫人,近來盛傳女學生墮胎等等。這算得了什麼,早先年比這嚴重得多哩!”
“是嗎?”女主人很認真。
“是呀!我不是胡說。證據確鑿,有什麼辦法。苦沙彌兄:你也許記得,直到我們五六歲的時候,還有的女孩像茄子似的被裝進籠子裏,用扁擔挑着四處叫賣。是吧?老兄!”
“我可不記得那些事。”
“你的家鄉情況如何我不知道,靜岡可確實如此。”
“萬不曾想……”女主人小聲說。
“真的嗎?”寒月也言不由衷地問道。
“是真的。我爸爸就討價還價過。那時,我大約六歲上下。我和爸爸從油町去通町散步,迎面有人高聲大喊:‘誰買女孩嘍!誰買女孩嘍!’我們剛好走到二號街的拐角,在‘伊勢源’成衣鋪門口和他走了個碰頭。‘伊勢源’有十間門市,五個倉庫,是靜岡縣最大的服裝店。現在你去瞧啊,至今也還保持得完完整整,真是一所漂亮的門市。掌柜的叫甚兵衛。他坐在帳房裏,哭喪着臉,總像三天前死了娘似的。他身旁坐着一名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徒工,名叫阿初。這小子面色蒼白,活像雲照大師①的徒子徒孫、三七二十一天光喝蕎麥湯似的。阿初身旁是老長,活像昨天家裏失火被燒跑了似的。悵然倚在算盤旁。挨着老長的……”
①雲照大師:(一八二七——一九○九)日本真言宗的和尚。出雲國生人。姓渡邊。現東京有“月白僧園”。
“你到底是講服裝店的故事,還是講賣小孩的故事?”
“是的,是的,我是要講販賣人口的故事。說真的,‘伊熱源’成衣鋪也有好多奇聞哩。今天暫且割愛,只講販賣人口的故事吧!”
“為什麼?這對於二十世紀的今天和明治初年女人人格的對比研究,可是大有價值的參考資料,怎麼能輕易就不講呢……且說,我和爸爸來到‘伊勢源’門前,那個人販子見了我爸爸,說:‘老爺,這還有點貨底子,兩個女孩削價處理,你就買下吧!’說著,他放下扁擔,擦了擦汗。我展眼一瞧,前後兩個筐各裝一個小女孩,都兩歲上下。爸爸問他:‘如果便宜些,倒可以買下。只有這麼點貨?’人販子說:‘噯,趕巧今天都賣光,只剩這麼兩個。’人販子把兩個女孩都舉到爸爸眼前,像拿茄子似的,說:‘要哪個都行,盡你挑。’我爸爸啪啪敲了幾下兩個女孩子的腦袋;說:‘嗬,聲音很響呀!’接着,果然開始講價。大大殺價的結果,爸爸說:‘買下倒也可以。不過,貨,可地道?’人販子說:‘地道!前邊那個我始終看在眼裏,不會有問題。挑在後邊那個,因為我沒長后眼,往壞處想,也許有點毛病。這一個不保險,那就價錢少算①。’這一場對話,至今我也記憶猶新,所以,在幼小心靈中就有這樣的念頭:‘女人,真是不可慢待喲!’然而,到了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再也沒有人干這種蠢事:挑着女孩沿街叫賣;再也聽不到‘眼睛看不見,后筐里的女孩不保險’之類的故事了。因此,依我看來,多虧西方文明,女子的品格也有很大的提高,這是可以斷言的。同意嗎?寒月君!”
①語出法國作家拉伯雷,見《巨人傳》第十五章結尾。
寒月在回答之前,先大大方方地打掃一下喉嚨,然後以故做莊重的低音述說了如下所見:
“現代女性,在往返學校的途中,在音樂會、慈善會或逰園會上喊:‘請買下我吧!’‘啊?不喜歡?’……她們自己拍賣自己,再也沒有必要雇那些難纏的商販干那種下賤的寄售營生,喊什麼‘誰買女孩嘍!’人的獨立性一提高,自然會這樣的。老年人總是不必要地杞人憂天,說三道四。然而老實說,這是文明發展的趨勢,是我們萬分高興的好現象,都在偷偷地深表祝賀哩!像從前那樣,買主敲敲腦殼,問問貨色地道嗎?再也沒有人說這種蠢話,儘管放心。而且,身在萬般複雜的今日社會,如果手續那麼繁瑣,可就永無盡期了。女人恐怕五六十歲也找不到主、嫁不出門的吧!”
寒月不愧為二十世紀青年,大談其當代思潮,將“敷島”牌香煙的雲霧往迷亭的臉上直噴。迷亭可不是“敷島”牌就能夠嗆昏的。
“仁兄所論甚是。如今的女學生們、小姐們,從她們的自尊自信,直到她們的身體皮膚,處處不服男子漢,實在令人欽佩之至。拿我鄰近的女學生來說吧,很不簡單喲!穿件短袖和服,吊在鐵杠上,我算服啦。每當我從二樓的窗子看她們做體操,不免緬懷起希臘婦女。”
“又是希臘!”主人冷笑着信口說道。
“凡是給人以美感的,大抵都起源於希臘,有什麼辦法!美學家與希臘,畢竟是難分難解的嘛!尤其欣賞那位黑皮膚女學生專心致志地做體操,我總要憶起阿古娜底斯的趣聞。”迷亭以萬事通自居,又在胡聊。
“又提出一個古怪的名字!”寒月依然那麼笑眯眯地。
“阿古娜底斯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喲!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按當時雅典的法律,是禁止婦女當產婆的,這太不方便。阿吉娜底斯,不是也感到不方便嗎!”
“什麼?你剛才說……”
“女人唄!是個女人的名字。這個女人左思右想,女人不能當產婆實在可悲,極其不便。我太想當個產婆了。她一連三天三夜交臂沉思:難道就沒有個捷徑當上產婆嗎?恰是第三天的拂曉,她聽到鄰家出生的嬰兒哇的一聲哭叫,心想:啊,對!她恍然大悟。隨後她急忙剪掉長發,女扮男裝,去聽希洛菲勒斯講課。她從頭至尾聽完課,認為學得差不多,終於接生婆開業了。不過嫂夫人,當時生意可真興隆喲!東家嬰兒呱呱墜地,西家嬰兒哇的一聲降生,全都是托阿古娜底斯的福降生的。因此她發了一筆大財。然而,人間萬事,猶如塞翁失馬,福不雙至,禍不單行。終於秘密暴露,說她冒犯了官府法令,對她從嚴懲處了。”
“簡直像單口相聲!”女主人說。
“很動聽吧?不過,雅典的婦女們聯名請願,官長們又不便敷衍了事,才把這名女產婆無罪釋放,甚至發了佈告:從此女子也有選擇產婆職業的自由。幸哉,幸哉!一場風波,總算平息了。”
“你知道的事可真多,令人佩服!”女主人說。
“是的,一般事理,無所不知。不知道的,只有自己乾的那些蠢事。但是,連這也略有所知。”
“嘿嘿嘿……凈逗樂子!”女主人笑得前仰後合。這時,隔扇上的門鈴兒和新安裝時一樣,清脆地響了。
“啊,又來客人了。”女主人說著到飯廳去。和女主人腳前腳後走進客廳的你猜是誰?原來是列位熟識的越智東風。
連東風君也到場,那麼,出沒於苦沙彌家的怪物,雖然不敢說網羅殆盡,至少可以說頭數不少,足以慰我寂寥了。如果這樣還不滿足,那就要求太高。假如運氣不佳,我被飼養在別人家裏,到頭來,說不定畢生不知人類中竟有如此人物而一命嗚呼。幸而我成為苦沙彌先生門下的貓,朝夕服侍左右,因而不要說苦沙彌,就連偌大東京絕無僅有的迷亭、寒月乃至東風,都躺着就能夠欣賞這些以一當十的英雄豪傑們的舉止言談,這在貓兒我來說,實乃三生有幸!大熱的天,多虧他們,才使我忘卻了毛皮裹身之苦,得以開心地消磨了半日時光,真是不勝感激之至。既然群英雲集,決不會淡淡收場的。咱家不免從紙屏后肅然觀瞻了。
“久疏問候,少見了!”東風先生弓身一拜。只見他的頭仍然梳得明光嶄亮。如果單以人頭評價,他倒很像個唱小戲的戲子。但是,看他煞費苦心地穿着小倉布外褂那副裝腔作勢、道貌岸然的樣子,又不能不以為他是榊原健吉①家中的弟子呢。因此,東風的身體像點平常人的,只有肩頭到腰部。
①榊原健吉:(一八二九——一八九四)日本著名劍術家。
“噢,大熱的天,難得你來。喂,一直往裏進!”迷亭像在自己家裏似地打招呼。
“好久沒見迷亭先生了。”
“是呀,不錯,今年春天搞朗誦會以後再也沒見。提起朗誦會,近來也還熱鬧吧。其後你又扮演過宮小姐嗎?你演得真棒!我好一頓鼓掌。注意到了嗎?”
“是啊!蒙您捧場,我才鼓起很大的勇氣,一直演到最後。”
“下一次幾時公演?”主人插嘴說。
“七、八兩個月休息,九月份想大幹一場。有什麼好題材嗎?”
“這……”主人漫不經心地回答。
“東風君!把我的作品公演一下吧?”這時寒月搭話了。
“你的作品一定很有趣。不過,到底是什麼作品呀?”
“劇本!”寒月盡量加重語氣這麼一說,果然,全場人無不驚訝得目瞪口呆,不約而同地望着迷亭。
“劇本可了不起!是喜劇,還是悲劇?”對於東風君追問,寒月先生依然十分鎮靜地說:
“哪裏!既不是喜劇,也不悲劇。近來舊劇呀,新劇呀,好不熱鬧!我也想出個新花樣,寫了一出俳劇。”
“俳劇是什麼劇?”
“就是‘俳句風格的戲劇’,簡稱為‘俳劇’。”
連主人和迷亭都有點聽得入迷,亟待講解下去。
“那麼,請問是什麼風格?”還是東風君在問。
“因為源於俳風,如果冗長無聊就不好,所以,寫成了獨幕劇。”
“原來如此。”
“先從道具談起吧。最好也簡單些。在舞台中心插一棵柳樹,從樹榦向右方橫出一枝,枝頭上蹲着一隻烏鴉。”
“烏鴉一動不動才好呢。”主人不大放心,獨自喃喃地說。
“那不難。用線繩把烏鴉的腿綁在樹枝上。在樹下放一個澡盆,盆里側身坐着一位美人,正用毛巾搓澡。”
“這可有點近似於頹廢派。首先,誰來扮演那位女人?”迷亭問道。
“唉,馬到成功。雇一名美術學校的模特兒!”
“那,警察廳可要找麻煩了。”主人還在擔心。
“不過,只要不是公演那就沒關係。倘若計較這些,學校里的裸體寫生畫可就搞不成了。”
“然而,那是為了教學呀!那可不同於專供人們觀賞喲!”
“只要先生們這樣講一天,日本就一天不會好。繪畫也罷,演戲也罷,同樣都是藝術。”寒月君氣勢洶洶地說。
“好吧,不用爭論。且說接下去又怎麼樣?”東風君好像背不住就採用似的,很想了解一下劇情。
“這時,俳句詩人高濱虛子①手拿文明杖,頭戴防暑帽,身穿薄紗袍,足登短腰靴,薩摩②碎銀花的衣襟掖在腰間。就是這麼一副扮相,從觀眾席出場。看他的衣着,很像個陸軍的軍需商人。然而,因為他是個俳壇詩人,必須儘可能表現出從容不迫、一心推敲詩句的神態。當他穿過觀眾席,將要跨上舞台時,忽然抬起凝思妙句的雙目,朝前一看,有一棵巨柳;柳蔭下,一位潔白的美女在沐浴,他吃了一驚。再向上看,只見修長的柳枝上蹲着一隻烏鴉,正在俯視着美女沐浴。於是,虛子先生詩興大發,只沉思五十秒鐘,便高聲吟成一句:‘美人浴,呆了枝頭鴉不去。’以此為號,一聲梆子,大幕落了……怎麼樣?這樣風格,您還中意吧?東風君!你與其扮演宮小姐,莫如扮演高濱虛子好得多喲!”
①高濱虛子:(一八七四——一九五九)本名清,愛媛縣松山人,主編俳句刊物《杜鵑》,成為日本派俳句的中心人物。
②薩摩:即今鹿兒島。
看東風君的表情,似乎還有點不滿足,嚴肅地回答說:
“太簡單,好像有點不過癮。希望再穿插點富於人情味的情節才好哪。”
一直比較文靜的迷亭,他可不是個久久沉默的人。
“不過如此,俳劇可太不夠勁兒了。據說上田敏①先生認為所謂俳風啦,滑稽戲啦,都很消極,是亡國之音。不愧為上田敏,說得多好!那麼無聊的俳劇,你試試看,肯定要被上田先生取笑的。首先,正劇呀,鬧劇呀等等,豈不太消極、太莫名其妙嗎?對不起,寒月還是到實驗室去磨玻璃球的好。俳劇嘛,任憑你寫一百篇,二百篇,因為是亡國之音,沒用!”
①上田敏:(一八七四——一九一六)東京大學英語系畢業。搞文學評論,翻譯,也寫詩和小說。
寒月有點惱火:“真的那麼消極嗎?我可是想叫它發揮積極作用呢。”他在爭辯沒用的事。“那虛子先生說:‘美人浴,呆了枝頭鴉不去。’,然後捉住烏鴉,叫它別迷上女人,我想,這不是非常積極嗎?”
“此說倒很新鮮,務請詳論一番!”
“我站在理學士的立場考慮,烏鴉迷上了美女,這不大合乎情理吧?”
“對呀。”
“把這種不合理的事情信口道出,聽來卻又不覺得不合情理。”
“是嗎?”主人以不相信的語聲從旁插嘴。但是,迷亭卻根本不理。
“若問為什麼聽起來並不覺得不合情理,這從心理學的角度一說便知。老實說,是否迷得發獃,這都是詩人本身的感情,與烏鴉毫無關係。因此吟成‘美人浴,呆了枝頭鴉不去’。並不是說烏鴉如何如何,歸根結底,是詩人自己看呆。高濱虛子自己見了美女入浴,從驚喜的一剎那便一直鍾情。是啊,只因他以鍾情的眼睛觀看停在枝頭正在俯視的烏鴉,這才使他產生了錯覺:‘哈哈哈,烏鴉竟也和我一樣傾心了。’這無疑是一種錯覺;但也正是文學,而且有積極的意義。把自己的感受硬是按到烏鴉頭上而又佯裝不知,這,豈不是很大的積極精神嗎?如何?先生!”
“的確是高見。假如高濱虛子聽見,他一定會吃驚的。你講得倒很積極,只怕實際表演這齣戲的時候,觀眾一定要變得消極的。是吧?東風君!”
“是啊,總覺得過於消極呢。”東風嚴肅地回答說。
主人似乎要把談話的範圍擴大一些。便說:
“怎麼樣?東風君,近日可有傑作?”
“哪裏。沒有什麼值得先生過目的。不過,近來想出一本詩集……幸而帶來了稿子,那就請多多指教吧!”東風從懷裏掏出一個紫絹包來,從中取出五六十頁詩稿,放在主人面前。主人裝得很正經,說:“那就拜讀了”。只見第一頁寫了兩行字:
莫效世人。應纖纖而讀。
獻給富子小姐!
主人流露出神秘的表情,把第一頁默默地看了多時。迷亭從旁說:
“什麼?是新體詩嗎?”說著,他把詩稿掃了一眼,滿口讚佩說:“噢,‘獻給’!東風君,橫下一條心獻給富子小姐,了不起!”
主人仍然納悶兒,問道:
“東風君,這個富子小姐,確有其人吧?”
“是的,就是前此我和迷亭先生邀請出席朗誦會的一位女士。就住在這附近。坦率地說,我本想給她看看詩集,到她家去過,偏偏她從上個月就去大磯避暑,不在家。”東風裝得一本正經地說。
“苦沙彌兄!如今是二十世紀啦,別那麼一副表情。快些朗讀傑作吧!不過,東風君,你‘獻給’的手法可不大高明。這文縐縐的‘纖纖’二字,究竟寓意何在呀?”迷亭問道。
“我想,是表示‘輕盈’和‘仔細’的詞。”寒月回答說。
“當然,不是不可以這麼講。但是,這個詞應該是岌岌可危的意思喲。因此,如果是我,不會這麼用的。”
“怎麼寫才能更富於詩意呢?”
“如果是我,就這麼寫:‘莫效世人。應岌岌而讀。獻給富子小姐鼻下。’出入只在於兩個字。但是,有沒有‘鼻下’二字,給人的感覺可不大相同喲。”
“不錯!”東風本是不解,卻硬裝明白。
主人一聲不響,總算掀過一頁,讀起卷頭第一詩章。
倦怠、郁香的煙霧裊裊,
有你的芳心與情絲繚繞。
啊,我喲,在這凄苦的塵寰。
惟有這猛吸時火熱的一吻最甘甜。
“這詩,我可有點不敢領教。”主人嘆息着將詩稿遞給迷亭。
“未免有點新穎過頭了。”迷亭又將詩稿遞給寒月。
“是有那麼點。”寒月又將詩稿還給東風。
“先生,您不懂這首詩是不奇怪的,因為今天的詩壇比起十年前,已經發展得面目一新了。現在的詩,畢竟不是躺在床上或是蹲在車站就可以讀得懂的。就連作者,如果受到質問,也常常窮於答辯。因為是全憑靈感而寫,此外,詩人不負任何責任。註釋和訓詁,那都是學者們的事,和我們詩人毫無關係。不久前我有個朋友叫送籍①,寫了《一夜》這麼個短篇小說。誰看都稀里糊塗,不得要領,便去見作者,盤問《一夜》的主題思想是什麼。作者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便未予理睬。的確,我想,這大概正是詩人的本色。”
①送籍:日文讀音與漱石同、並且夏目漱石確實寫過同名短篇小說。
“也許他是個詩人。不過,可是個特號怪物呢。”主人說。
“是個蠢材!”迷亭乾脆槍斃了送籍。
東風君覺得這麼幾句,還評得不夠周全,便說:
“送籍這個人,就連在我的夥伴當中也是不被理睬的。還是請諸位稍微細心些談談我的詩作吧!請特別注意的是‘凄苦的塵寰’和‘火熱的一吻’,採取了對仗的筆法,是我心血的結晶。”
“可以看得出,你煞費苦心了。”
“‘甘甜’與‘凄苦’反襯,簡直是‘十七香’①,有趣!這純屬東風君獨特的藝術技巧,佩服得五體投地!”迷亭專愛對老實人講話時沒完沒了地插科打諢。
①十七香:本是七香作料,因俳句十七個字,作者故意風趣地說成十七香。
主人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站起,去到書房,沒多大工夫,又拿着一張紙條走來。
“諸位已經看過東風君的大作。現在我來讀一段短文,請諸位指正。”他說得煞有介事。
“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志銘,我可已經恭聽兩三遍了。”
“喂,別多嘴!東風君,這絕非我的得意之作,不過是即興吟詠而已,有勞尊耳了。”
“一定領教。”
“寒月君也順便聽聽。”
“要聽的,何必‘順便’。不是長篇大論吧?”
“僅僅六十多個字。”
苦沙彌先生終於開始讀他那篇親筆名作了。
“大和魂!”日本人喊罷,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來。
“簡直是突兀而起!”寒月誇獎說。
“大和魂!”報販子在喊。“大和魂!”三隻手在喊。大和魂一躍而遠渡重洋!在英國做大和魂的演說;在德國演大和魂的戲劇。
“果然是勝過天然居士之作。”這時,迷亭先生挺起胸膛說。
東鄉大將有大和魂;魚鋪的阿銀有大和魂;騙子,拐子,殺人犯,也都有大和魂!
“先生,請補上一筆,我寒月也有大和魂。”
假如有人問:“何為大和魂?”回答說:“就是大和魂唄!”說罷便去。百米之外,只聽“哼”了一聲。
“這一句絕妙!你很有文采呀。下邊的句子呢?”
大和魂是三角形,還是四角形?大和魂實如其名,是魂。因為是魂,才常常恍恍惚惚的。
“先生,寫得蠻有意思。只是‘大和魂’這個字樣用得多了點吧?”東風提醒道。
“贊成。”喊這一口的,自然是迷亭。
沒有一個人不叨念它,但卻沒有一個人看見過它;沒有一個人沒聽說過它,但卻沒有一個人遇上過它。大和魂,恐怕是天狗之類吧!
主人讀完,本以為會餘韻綿綿;但因這奇文妙筆太短,主題何在也不清楚,三人便以為還有下文,等待主人讀下去。可是乾等,主人也不說個青紅皂白,最後寒月問道:
“就這些?”
“嗯。”主人低聲說,說得過於輕鬆。
奇怪的是,迷亭對於這篇妙文竟沒有像往常那樣胡謅八扯一氣。但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臉來問主人:
“你也把短篇收集成冊,然後奉獻給誰,如何?”
“那就獻給你吧?”主人信口說道。
“礙難從命!”迷亭說罷,拿起剛才對女主人吹噓的那把剪子剪指甲,弄得格吱吱的響。
寒月問東風:“你認識那位金田小姐嗎?”
“自從今年春天請她參加朗誦會,相處親密起來。其後一直交往。我一見了她,不知怎麼,總有一種感情衝動。相當長一個時期,不論是寫詩吟歌,都非常愉快,乘興揮就。這本詩集之所以愛情詩居多,我想,可能就是由於從異性朋友那裏得到靈感。因此,我必須對那位小姐誠誠懇懇地表示謝意,便藉此機會,獻上我的詩集。自古以來,沒有女性親友的人,大概是寫不出絕妙好詩的。”
“是呀!”寒月忍住笑答道。
不論是什麼樣的雄辯家盛會,也不會持續多久的。終於,談話的火勢不旺了。咱家可沒有義務必須逐天每日傾聽他們那些老生常談,便暗自失陪,到院子裏找螳螂去了。
夕陽從梧桐的綠葉間疏疏落落地灑下。樹榦上蟬兒在吱吱地嘶鳴。今夜說不定會有一番風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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