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前言
首先,就書名的譯法交代幾句。
一九八五年我一動手翻譯這部作品,就為小說開頭第一句、也便是書名的譯法陷於深深的困惑。歷來,這本書都是被譯為《我是貓》的,然而,我不大讚同。因為,一、原書名不單純是一個普通的判斷句,就是說,它的題旨不在於求證“我是貓”,而是面對它眼裏的愚蠢人類誇耀:“咱是貓,不是人”;二、儘管自詡為上知天文、下請地理的聖貓、靈貓、神貓,本應大名鼎鼎,卻還沒有個名字,這矛盾的諷嘲、幽默的聲色,擴散為全書的風格。
問題在於原文的“吾輩”這個詞怎麼譯才好。它是以“我”為核心,但又不同於日文的“私”(ゎたくし)。原來“吾輩”這個詞,源於日本古代老臣在新帝面前的謙稱。不亢不卑,卻謙中有做,類似我國古代宦官口裏的“咱家”。明治前後,“吾輩”這個詞流於市井,類似我國評書中的“在下”,孫悟空口裏的“俺老孫”,還有自鳴得意的“咱”,以及“老敝”等等。“敝”,本是謙稱,如個“老”字,就不是等閑之輩了。
我曾寫信請教過一些日本朋友與國內作家、翻譯家、編輯,有的同意用“在下”,有的同意用“咱家”,還有的勸我不要費腦筋耍什麼花樣,就譯成“我是貓”蠻好。於是,我的譯文改來改去,忽而“在下”,忽而“咱家”,忽而“小可”,總是舉棋未定。直到劉德友先生和冷鐵錚先生髮表了學術性很強的論文,才膽子壯了,確定用“咱家”。當然,這是根據貓公心態和文章風格而定,並不是說“吾輩”只能譯成“咱家”,近讀日本一位已故公使留下的一篇與中國要人接觸的回憶錄中,也曾以謙虛的口氣用過“吾輩”一詞,我想,這就不宜譯成“咱家”,倒近乎“不才”、“小可”……
至於書名,因為至今日本文學史、甚至《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都譯為《我是貓》,已經深入人心,不便再改,所以,仍依舊譯。不過,書名是“我是貓”,文中卻譯為“咱家是貓”,總有點彆扭。但只好權且如此,敬候批評。
《我是貓》,夠得上日本的才子書之一,也是世界文學名著之一。
夏目漱石,一生才華橫溢,只搞十年創作,卻留下了一系列珍品。他的全部作品,大體反映了明治時期知識分子的一顆痛苦而不安的靈魂,反映了他在東方思維和西方文明、在虛幻理想與殘酷現實、在迂腐守舊與拜金大潮之間的艱辛求探與慘痛折磨。
作者早期曾提倡寫生文,將自然與人生當成一幅寫生畫來描繪。要求超脫莽莽紅塵的污風俗雨,寫“無我之境”的真實與美,反對自然主義在陰暗的現實中爬行。因此,他的前期作品固然以現實主義為基調,但浪漫氣氛濃烈,絢麗、激情,長於雄辯,妙趣橫生。到了中期,儘管曾提倡寫超俗空靈的寫生文,但寫來寫去,仍是擺脫不掉人世濃愁,心靈的悲苦凝於筆端,因此,文風趨實,有了新的深度。晚期,對物慾橫流、私心膨脹的現實社會厭惡已極,幻想“則天去私”成為人心準則。但那個烏托邦,連他自己也想像不出將是個什麼樣子。他晚期作品的文字風格,蒼涼、凝重,狀物喻事精微得出神入化。
每個民族或國家的文學,總體看來,無不是那一民族或國家的氣質、性格、智慧與感情的寫照,如同煙波浩渺的一川大江,是民族的歷史在思考……
《我是貓》,不知可否說是大和民族在明治時期精神反饋的“冥思錄”之一。
《貓》所處的時代恰是明治維新以後。一方面,資本主義思潮興起,人們學習西方,尋找個性,呼喚自由,自我意識和市場觀念形成大潮;另一方面,東方固有的價值觀、文化觀與風尚習俗,包容着陳腐與優異,在抗議中沉沒,在沉沒中掙扎……
一群窮酸潦倒的知識分子面臨新思潮,既順應,又嘲笑;既貶斥,又無奈,惶惶焉不知所措,只靠插科打諢、玩世不恭來消磨難捱的時光。他們時刻在嘲笑和捉弄別人,卻又時刻遭受命運與時代的捉弄與嘲笑。
主人公是貓。以貓的眼睛看世界,這在當時,在創作手法上有一定的突破。今天常有作品以外星人的視覺看地球人,同樣反映了人間積習,沒一副超越現實的視角就看不透徹。
貓公很富於哲理,精幹辭辯,對人類的弱點諷喻得十分透骨。例如:“世人褒貶,因時因地而不同,像我的眼珠一樣變化多端。我的眼珠不過忽大忽小,而人間的評說卻在顛倒黑白,顛倒黑白也無妨,因為事物本來就有兩面和兩頭。只要抓住兩頭,對同一事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是人類通權達變的拿手好戲。”他抨擊社會,也見地非凡:“……說不定整個社會便是瘋人的群體。瘋人們聚在一起,互相殘殺,互相爭吵,互相叫罵,互相角逐。莫非所謂社會,便是全體瘋子的集合體,像細胞之於生物一樣沉沉浮浮、浮浮沉沉地過活下去?說不定其中有些人略辨是非,通情達理,反而成為障礙,才創造了瘋人院,把那些人送了進去,不叫他們再見天日。如此說來,被幽禁在瘋人院裏的才是正常人,而留在瘋人院牆外的倒是些瘋子了。說不定當瘋人孤立時,到處都把他們看成瘋子;但是,當他們成為一個群體,有了力量之後,便成為健全的人了。大瘋子濫用金錢與權勢,役使眾多的小瘋子,逞其淫威,還要被誇為傑出的人物,這種事是不鮮其例的,真是把人搞糊塗了。”
貓公博學多識,通曉天地古今,他引證或褒貶了荷馬、畢達哥拉斯、笛卡兒、克萊爾、尼采、貝多芬、巴爾扎克、莎士比亞、孔子、老子、宋玉、韓愈、鮑照、晏殊、陶淵明,以及《詩經》、《論語》、《淮南子》、《左傳》、《史記》等等數不清的中外名人名言。他還很有點自由平等觀念。他說:“既不能零售空氣,又不能割據蒼天,那麼,土地私有,豈不也是不合理嗎?”貓公針砭時弊,道出了一串串永遠耐人尋味的警句名言,諸如:“咱家不清楚使地球旋轉的究竟是什麼力量,但是知道使社會動轉的確實是金錢……連太陽能夠平安地從東方升起,又平安地落在西方,也完全託了實業家的福。”“官吏本是人民的公僕、代理人,為了辦事方便,人民才給了他們一定的權力。但是,他們卻搖身一變,認為那權力是自身固有而不容人民置喙。”貓公批評大和魂說:“因為是魂,才常常恍恍惚惚。東鄉大將有大和魂,魚販子阿銀有大和魂、騙子、拐子、殺人犯也都有大和魂。‘大和魂!’日本人喊罷,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來,百米之外,吭的一聲。”貓公還敢於蔑視權貴,鼓勵創新。他描畫烏鴉在東鄉元帥的銅像上便溺,把伊藤博文的照片倒貼在牆上。他說:“不從胯下倒看莎士比亞,文學就會滅亡……”
貓公喜怒笑罵,皆成文章。悲痛幻化的笑聲,最令人難耐。
貓公如此神通廣大,才高識卓,又公正銳敏,當然是神貓、奇貓、聖貓了。以它的眼睛看世界,悲痛化為笑聲,怎能不尖酸苛薄!當然,它同時又是個俗貓,蠢貓。他自作聰明,假冒聖賢君子,誤了不少事,吃了不少苦頭,甚至不知酒桶會淹死貓,終於丟了性命。
小說儘管以“貓眼看世界”,但寫來寫去,創作主體還是人類中的一個“我”,或是人類的鄰居、地球上的另一個他(貓)。假如以全宇宙中的“我”或永恆中的“他”來觀察人類;更不知將寫出什麼樣的奇書了。
小說在結構上也有突破。它以貓的視覺為座軸,可長可短,忽東忽西,並沒有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也談不上情節進展的邏輯,讀來卻也津津有味。日本小說曾有散文化的趨勢,某些小說的散文化,是有欠充實的反映。而在《貓》,在當時,卻是一種具有魅力的創新。當然,老實說,作者最初並沒有想寫這麼長。由於首章轟動,編者要他續寫,他才鋪陳連載,這說明他並沒有通篇的完整構思,同時也說明如不是大家手筆,怎麼會寫得這麼左右逢源,隨心所欲。
在語言上,《貓》的格調既不全像《旅宿》那麼豪放空靈,也不儘是《明暗》那麼簡練凝重,更有別於《心》和《從此以後》那麼柔潤細膩。在這裏,剛柔兼用,雅俗並舉,變化多端,聲色俱艷。而且,將江戶文學的幽默與風趣、漢學的典實與鏗鏘,西方文學的酣暢與機智熔為一爐,以致在語言的海洋中任情游弋,出神入化。筆墨忽而精爍雋永,針針見血,富於哲理;忽而九曲十迴,浩浩大波,長於思辨。暫且摘引兩句景色和人物描寫的妙句。例如挖苦苦沙彌平庸的臉說:“假如春風總是吹拂這麼一張平滑的臉,料想那春風也太清閑了吧!”寫景:“給紅松林裝點過二三朱紅的楓葉已經凋零,宛如逝去的夢。”“這聲音毫不留情地震撼着初春恬靜的空氣,把個風軟樹靜的太平盛世徹底庸俗化了。”有的像諷刺詩,有的像寫意畫,各得其妙。總之,假如以一顆藝術的心靈去觸摸或感受他的作品,自然會體味到語言的色彩、聲韻,甚至字字都是個生命體。
我國目前也正處觀念轉換時期,說不定貓公的觀察,對我們也有一定的現實意義。不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只得任人評說了。
窗外正大雪紛飛。東北雪總是那麼魁偉、憨厚,卻又沉甸甸、醉醺醺的。但願這些披盔帶甲的天兵天將,把貓公所詛咒的人間不平統通打殺。筆者將陪同讀者,乘上瑞雪的幻舟,遨遊一個夢裏的清純世界,何其快哉。
那麼,讓貓愁貓怨見鬼去吧!
於雷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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