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新學年從九月十一日開始。三四郎規規矩矩地於上午十點半到達學校,只見大
門口的佈告欄里貼着課程表,看不到一個學生。他把自已所要聽講的課目抄在筆記
本上,然後又來到辦公室。裏面只有一名工作人員。三四郎打聽什麼時候開始上課,
那人若無其事地告訴他九月十一號。三四郎問,他看過每間教室怎麼都沒有人上課。
那人回答說,因為沒有老師。三四郎恍然大悟。他走出了辦公室,轉到後面,站在
一棵大椎樹下,窺探着高高的天空。這時的天空比平素更加明凈。三四郎穿過山白
竹走向水池邊,來到那棵椎樹下,蹲了下來。他想,那女子再從這裏走一趟該有多
好。三四郎不時地向岡上望望,那裏沒有一個人影,他想這是當然的。不過,他還
是蹲着。這時,午炮響了,三四郎吃了一驚,便走回寓所。
第二天八點整他來到學校,進入大門就一眼看到大道兩旁栽着銀杏樹。這些銀
杏一直通向遠方,然後順着遠遠的斜坡低落下去,從三四郎站立的學校大門這裏望
過去,只能看到理科專業二樓的一部分。這座建築的後面,上野的樹林遠遠地輝映
在朝陽里。太陽是從正面照過來的。三四郎眺望着具有縱深感的景色,心情十分愉
快。
這邊一排銀杏樹的盡頭的右手,是法文科專業,左手稍稍靠後的地方是博物專
業的教室。兩座建築格局相同,細長的窗戶上矗立着三角形的尖屋頂。在這三角形
的邊緣,有一道石條組成的紅瓦和黑屋頂鄰接的細線。石條略帶藍色,為下面緊緊
相連的漂亮的紅瓦增添了別一種情趣。這些長長的窗戶和高高的三角形,橫着一連
排列下去。自從上次聽野野宮君講了那段話之後,三四郎早就覺得這些建築非常珍
貴。然而這天早晨,彷彿不是野野宮君的意見,倒象一開始就是自已的感想一樣,
博物教室和法文科沒有排在一條直線上,而是稍稍靠後了一點。他對這種不規則的
佈局感到非常奇妙。三四郎想,下回遇到野野宮君,就把這一點當成自已的新發現
告訴他。
圖書館突現在法文科右手五十多米遠的地方,他對此也十分佩服。雖然分辨不
清,但看起來是一種相同的建築。紅牆外邊長着五、六棵高大的棕櫚,環境寬敞,
優美。左手最後面的工科專業,似乎是模仿封建時代西洋的城堡建造起來的,整體
是正四邊形,窗戶也是方的,只有四個角落和入口是圓的。這大概是仿效塔樓式的
建築吧。這座城堡式建築非常堅固,不象法文科那般搖搖欲墜的樣子,宛如採取低
姿態的摔交手一樣。
三四郎縱目遠眺,估計尚有許多看不到的建築物,心中不由地產生了一種雄偉
之感。
“最高學府都必須是這副樣子。只有這樣的建築佈局才能搞研究工作。實在了
不起!”三四郎彷彿覺得自已是個大學者了。
可是走進教室一看,上課鈴雖然響過,但是先生還沒有來,也沒有學生。下一
堂仍然是這樣。三四郎氣乎乎地走出教室,為了慎重起見,他又繞池子轉了兩圈兒,
這才走回寓所。
又過了十多天光景,終於開始上課了。三四郎走進教室,第一次和其他學生一
起等待先生的到來,他這時候的心情實在不比往常。三四郎自己揣度自己,他彷彿
覺得正象一位神官裝束打扮整齊,眼下就要去參加祭典一般。到底是被學問的威勢
給震攝住了。鈴聲響過後又過了一刻鐘,一種預料之中的敬畏之情漸慚增長。不多
會兒,一位人品端正的老爺爺模樣的西洋人開門走了進來,用流利的英語開始講課。
三四郎這時才知道“answer”這個詞是從盎格魯撒克遜語and—Swarn這個詞兒化
用過來的。接着又記住了司名特曾經讀過小學的村莊的名字。他把這些詞兒都十分
仔細地寫到筆記本上。下一堂課上文學評論,這位先生走進教室,看了看黑板,那
上面寫着Geschehen和Nachbild①兩個詞,他笑了笑,說:“這是德語呀。”說罷
匆匆擦掉了。三四郎由此對德語多少失掉了一些敬意。然後先生對古代文學家下了
十多個定義,三四郎把這些全都一絲不苟地抄在筆記本上。下午來到大教室,裏面
大約坐着七、八十位聽講的人。因此先生使用演說的調子講課。他開頭說了一句
“炮聲一響驚破浦賀夢”②,三四郎覺得很有意思。最後說出了一大串德國哲學的
名字,甚是難懂。他向桌面上一看,有兩個雕刻得十分漂亮的字——“落第”。可
以想像刻字的人是那樣悠閑,他能在堅硬的梘木板上刻下整齊的刀紋,可見不是一
個生手,其功夫是相當深的。鄰座的男子正在用心記筆記,探頭一看,不是作筆記,
原來正衝著遠處的先生畫漫畫呢。三四郎一伸頭,鄰座的人就把筆記本推給他看。
畫畫得很出色,旁邊還寫有一行字:“天上子規自在鳴。”③不知是什麼意思。
①德語,分別為“事件”、“抄寫本”之意。
②1853年,德國人柏利乘“黑船”始抵橫須賀浦賀港,從而打破了日本幕
府的鎖國政策。
③幕府末期儒者安井息軒,青年時代曾寫過這樣的座右銘:“君不見岡上子
規不聞聲,總有一天鳴太空。”表露自己即將發跡的宏偉抱負。
下課了,三四郎顯得有些疲憊不堪。他站在樓上窗口雙手托腮,俯視着正門裏
邊的校園。那裏只有一條寬廣的大路,兩旁栽着高大的松樹和櫻樹,路面鋪着沙子,
由於沒有進行太大的人工修飾,看上去令人心情舒暢。聽野野宮君說,過去這兒不
象現在這般漂亮,野野宮君的一位老師,學生時代曾經在這兒騎馬巡遊。馬不聽話,
大發脾氣故意從樹底下通過。老師的帽子掛到樹枝上,木屐齒夾在了馬鐙里。當他
正在感到困窘的時候,正門外“喜多”理髮店的理髮師傅一齊跑出來嘻嘻哈哈地看
熱鬧。當時的有志之士集資在校園內建造了馬廄,飼養三頭馬,僱用一名教授騎術
的師傅。誰知這位師傅是個大酒鬼,到頭來將三匹馬當中最好的一匹自馬賣掉沽酒
喝了。聽說那是拿破崙三世時代的老馬,恐怕未必是拿破崙三世那個時代吧。不過
他想那種悠然自適的年代總是有的。這時,那個在課堂上畫漫畫的男子走了過來。
“大學的課程真沒意思。”那人說。
三四郎隨便應和了一下。其實究竟有沒有意思,三四郎一點也不知道。從此以
后,他們兩個開始交談起來。
那天,三四郎有些悶悶不樂,他覺得無聊,沒有象往常一樣到水池轉轉,便直
接回去了。晚飯後,他反覆閱讀筆記,談不上有什麼愉快或不愉快的感覺。他又用
言文一致的文體給家裏寫了封信——開學了。每天都去上學。學校是個寬闊的好地
方。建築物非常美麗。校園中有個水池。到池子周圍散步是一大樂事。近來乘電車
也習慣了。本想給母親買點什麼,可又不知買什麼好,終於沒有買。要想買什麼請
寫信告訴一聲。今年的大米要漲價,最好不要馬上賣掉,放一些時候有利。對待三
輪田家的阿光始娘不要太熱心,來東京以後發現到處都是人,男人多,女人也多……
寫的儘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
寫完信,他翻開英語書讀了七、八頁,又厭了。三四郎想,這種書成本地讀下
去也沒有用,隨後鋪床就寢。又不能馬上入睡,他想要是患了失眠症,得趕快到醫
院治療,想着想着就睡著了。
第二天照例到學校上課。課間休息時,他聽人家談起今年的畢業生在什麼地方
有多少人找到了什麼出路,誰和誰還留在這兒,互相爭奪官辦學校的地位。三四郎
漠然地感到未來的一種鈍重的壓迫從遙遠的地方湧向眼前,但很快又忘卻了。有人
談起了升之助的故事,三四郎覺得這些聽起來更有意思。於是,三四郎在走廊里抓
住熊本來的同學,問起升之助是誰。那人回答說是一位說書的姑娘。接着又告訴他
說書的招脾是什麼樣的,設在本鄉的某個地方,並且邀請三四郎星期六一起去書場。
三四郎想,這位同學知道得真清楚。原來這人昨天晚上還去過書場哩。三四郎不由
地也想去書場看一看那位升之助。
三四郎打算回寓所吃午飯,這時,昨天那個畫漫畫的人走來,“喂,喂”地喊
住他,拉着他到本鄉街淀見軒吃咖喱飯。淀見軒是一家商店,出售水果,新近經過
整修。畫漫畫的男子指着這座建築告訴他,這是一種努弗式①。這時,三四郎才第
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努弗式建築。回來的路上又告訴他青木堂②在哪裏,據說那裏也
是大學生常去的地方。進了大紅門,兩人圍繞池子散步。這時,畫漫畫的男子講起
這樣的事,已去世的小泉八雲③先生不喜歡到教員室去,一上完課就在這座池子旁
邊徘徊。彷彿小泉先生教過他似的。三四郎問他,小泉先生為什麼不願意進教員室。
①法文“noureau”的音譯。二十世紀初時法國興起的圖案樣式,線條單調、
粗獷,缺乏人情味。人的態度、動作難以捉摸。
②西洋食品店。樓上設有小吃部。
③小泉八雲(1850—1904)本為英國文學家,后歸化日本,曾作為夏目漱
石的前任,在東京大學執教。
“這是當然的,首先你聽過他們的課還不明白嗎?沒有一個能夠暢談的人。”
這人平心靜氣地說出這種刻薄的話,倒使三四郎大吃一驚。
此人叫佐佐木與次郎,據說是專科學校的畢業生,今年又進了大學選修科。他
說自己住在東片町五號的廣田家裏,請三四郎去玩。三四郎問他是不是私人寓所,
他回答說是某某高中一位老師的家。
此後,三四郎每天定時到學校,認真地上課,有時還去聽必修以外的課目。即
便如此,他仍不滿足。有時甚至時常去聽和專修課目毫無關係的裸目。不過去了兩
三次也就算了,沒有一門是持續一個月的。這樣,每周平均上課四十個小時。對於
刻苦勤奮的三四郎來說,四十小時總是有點過分。三四郎不時地感到有一種壓力,
但他仍不滿足。三四郎變得緊張起來。
一天,他向佐佐木與次郎提起這件事。聽說他每周上四十小時課,與次郎把眼
睛瞪得溜圓。
“真傻!想想看吧,寓所里難以下咽的飯菜,一天讓你吃上十頓,厭不厭?”
與次郎突然用這句警辟的話語,給了三四郎當頭一棒。三四郎立即醒悟道,
“怎麼辦才好呢?”他同與次郎商量起來。
“去乘電車。”與次郎說。
三四郎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思忖了片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問道:
“你是說真正的電車嗎?”
這時與次郎咯咯地笑了。
“乘上電車,圍繞東京轉上十五、六趟,你自然會滿足的。”
“為什麼呢?”
“為什麼?你想,一個活靈靈的腦袋被死板的課目纏住了,怎麼成?出去兜兜
風嘛。當然,讓你滿意的措施有的是,乘電車是最起碼最輕便的了。”
當天傍晚,與次郎拉着三四郎,從四條巷乘上電車到新橋,又從新橋折回日本
橋下車。
“怎麼樣?”他問。
接着,他倆從大街拐進狹窄的小巷,走進接着“平之家”招牌的飯館,吃了晚
飯,喝了酒。飯館的女侍都是一口京都腔,情意纏綿。與次郎出了飯館,紅着臉又
問:
“怎麼樣?”
與次郎說要帶三四郎到最好的書場去。他們又進入一條窄巷,來到一家名叫
“木原店”的書場,在這裏斷一位叫“阿小”的說書人講故事。十點鐘過後,他們
來到大街上。與次郎又問:
“怎麼樣?”
三四郎沒有回答“已經滿足了。”然而他覺得也沒有什麼不滿足的,於是,與
次郎便大肆談論起那位阿小來。
“阿小是個天才,象他那樣的藝術家不多見。不過由於隨時隨地都能來聽,便
不覺得有什麼可貴了,這實在有點可惜。和他生活在同時代的我們是很幸運的。生
得早一點聽不到阿小說書,生得晚了也是一樣。—一圓遊說得也不錯,但同阿小比
起來,趣味各異。圓游扮演的小丑,只是小丑式的圓游,頗逗人喜歡;而阿小扮演
的小丑,是遠遠脫離阿小的小丑,所以更加富有情趣。圓游飾演的人物要是掩蓋圓
游本人,人也就不存在了;阿小飾演的人物不論如何掩蓋阿小本人的特色,人物依
然活脫,生動。這正是阿小的高妙之處。”
與次郎說到這裏,再一次問道:
“怎麼樣?”
說實在的,三四郎並不理解阿小有什麼妙處,此外,他也從未看過圓游的表演,
所以很難判定與次郎的評價是否恰當。不過,三四郎十分佩服與次郎這種頗得要領
的富有文學意味的對比法。
兩人來到高級中學校前面。分手時,三四郎表示感謝。
“謝謝,我感到心滿意足啦。”
“看來,非得再到圖書館去一趟不會十分滿足哩。”
與次郎說罷拐進東片町方向去了。聽了他的話,三四郎這才想起要進圖書館去。
從第二天起,三四郎把四十個小時的課程幾乎減到一半,跑起圖書館來了。這
座建築寬大、敞亮,高高的天花板,左右開着許多扇窗戶。書庫只能看到入口,由
正面向里望去,似乎藏有數不清的圖書。停住腳望望,只見有人從書庫里走出門來
向左邊拐去,懷裏抱着兩三冊厚厚的書,那是去職工閱覽室。其中也有的從書架上
取下自已需要的書,在胸前攤開,站在那裏查閱。三四郎非常羨慕,他真想進去,
登上二樓,接着再登上三樓,來到比本鄉更高的地方,不同任何人接觸,坐在故紙
堆里讀個夠。至於讀些什麼好呢?他自己也沒有仔細考慮過。不先讀上幾本是無法
知道的。他只是覺得那裏頭有無數的書。
三四郎是一年級學生,無權進入書庫。沒辦法他只得去查大木箱子裏的目錄卡。
他弓着腰一張一張地翻檢着,新的書名接連不斷地出現,怎麼也翻不完。最後連肩
膀都酸疼了。三四郎抬起頭來,趁着休息的當兒,環顧一下館內,到底是圖書館,
安靜得很,人倒也不少。向對面望去,儘是黑壓壓的人頭,分不清眼睛和嘴巴。穿
過高高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面到處都是樹,只露出稍許的天空,喧鬧聲從遠處傳來。
三四郎站在那裏,心中想學者的生活是靜謐而又幽深的。當天,他就帶着這樣的心
情回去了。
第二天,三四郎不再想入非非,他走進圖書館,很快借了書。誰知搞錯了,馬
上又還回去。接着又借了一本,不巧太難,看不懂,又立即還了。就這樣,三四朗
每天總要借上八、九本書,當然也有一些可以看得懂的。使三四郎大為驚奇的是,
他發現不管借哪一本書,總是有人預先瀏覽過。因為書中隨處都用鉛筆標上了印記。
有一次,三四郎為了證實一下,借了一本作家阿弗拉·貝恩①的小說。他在打開之
前,心想,這本書不至於有人讀過吧,誰知翻開一看,依然有人仔細地用鉛筆畫著
記號。這下子三四郎只好死心了。這時一支樂隊從窗外經過。他想出去散散步,便
來到街上,最後進入青木堂。
①AphraBehn(1640—1689),英國女作家,少女時代在印度度過.后
同荷蘭富商貝恩結婚.丈夫死後,靠文筆生活成名。
三四郎進來一看,有兩組顧客都是學生。對面遠處的角落坐着一個男子,獨自
在喝茶。三四郎無意之中望望那人的側影,覺得很象自己來東京時在火車上碰到的
那個吃了許多水蜜桃的人。對方毫未覺察,喝一口茶,吸了一口煙,顯得十分悠然
自得。這男子今天沒有穿白色的單和服,而是穿着西服,但也決非什麼好料子,比
起測量光壓的野野宮君來,只是那件白襯衫顯得好些。三四郎望着那人的模樣,斷
定他就是那個吃水蜜桃的人。自從在大學裏聽課以來,三四郎忽然回想起火車上那
個男子說的話很有道理,他打算過去和那男子打打招呼。可是,對方一味瞧着外面,
喝茶,吸煙,吸煙,喝茶,實在沒辦法開口。
三四郎凝視着那男子的側影,忽然把杯子裏的葡萄酒喝乾,飛跑出去,然後回
到圖書館。
那天,藉著葡萄酒的威力,加上一種精神作用,三四郎大大地增長了學習興緻,
這是前所未有的,他感到非常高興。三四郎津津有味地讀了兩個多小時的書,這才
覺得時間不早了。他慢悠悠地收拾一下準備回去,一面將那本借來尚未閱讀的書翻
了翻,只見扉頁的空白處用鉛筆潦草地寫着這樣一段文字:
黑格爾於柏林大學講授哲學時,他毫無兜售哲學的意思。黑格爾的講演不是事
物真髓的說教,而是體現這種真髓的人的講演。不是口舌的雄辯,而是言為心聲。
當真髓和人相互融合醇化為一體時,其所說,所云,不單是為講演而講演,而是為
道義而講演,哲學講演惟此方可聆聽。只憑口舌奢談真髓,猶如用無生命之墨在無
生命之紙上留下空洞的筆記,有何意義可言?……爾今,我為應付考試,亦即為了
麵包,飲恨含淚閱讀此書。要記住,強忍着疼痛的腦袋,永遠詛咒這樣的考試製度。
當然沒有署名。三四郎不覺微笑了。他感到似乎受到了一種啟示。他想,不光
哲學,文學也是如此。他又翻過一頁,下面還有呢。“黑格爾的……”看來,這人
對黑格爾很感興趣。
為了聽黑格爾的講演,學生們從四百八方彙集柏林。他們不是抱着聽此講演可
以換取衣食之資的野心而來,他們只是前來聆聽哲人黑格爾站在講壇上傳授無上普
遍的真髓的。他們向上求道心切,常懷有疑念,欲前來壇下尋求解答,以保持清凈
無垢之心。因此,他們聽了黑格爾的講演便可決定自己的未來,改選自己的命運。
倘若把他們同你們這些呆然若痴、充耳不聞、渾渾噩噩畢業而去的日本大學生相比,
他們簡直是得天獨厚了。你們只不過是打字機,而且是慾壑難填的打字機。你們的
所為,所思,所云,最終同現實社會的機運無關。抑或至死都處於茫然無知,至死
都處於茫然無知的狀態之中吧?
“茫然無知”這句話連連重複了兩遍。三四郎默默然陷入沉思。這時,有人從
背後拍拍他的肩膀,原來是那位與次郎。在圖書館裏碰到他,真是難得。與次郎認
為上課沒有用,跑圖書館最重要。然而他很少按照自己的主張到圖書館裏來。
“喂,野野宮宗八君在找你哩。”他說。
三四郎沒想到與次郎認識野野宮君,為慎重起見,叮問了一句:“是理科專業
的野野宮君嗎?”回答說:“是的。”三四郎立即放下書本,來到門口閱報處,卻
不見野野宮君的影子。再走到大門口,仍然沒有人。三四郎下了台階,伸長脖子四
處張望,看不到一個人影,只好回去了。他來到原來的座位上,只見與次郎指點着
那段評價黑格爾的文字,正在低聲發議論。
“真是大言不慚,肯定是往屆畢業生乾的。以前那些傢伙雖然喜歡胡鬧,可也
挺有趣。他們確實是這樣啊!”
與次郎似乎入了神,他獨自笑着。
“野野宮君不在呀。”三四郎說道。
“他剛才還在門口呢。”
“他找我有什麼事嗎?”
“好象有事。”
兩人一道走出圖書館。這時,與次郎說,野野宮君原是自已所寄寓的那位廣田
先生的門生,他經常到廣田先生家裏去。野野宮君非常好問,肯於鑽研,凡是搞他
那一行的人,連西洋人都熟知野野宮君的名字。
提起野野宮君的老師,三四郎又想起從前那位夜校門口吃過馬的苦頭的人。他
想,那也許就是廣田先生吧?三四郎把這事告訴了與次郎,與次郎說:“這麼說,
正是房東先生,他會幹出那種事來的。”他說罷笑了笑。
第二天正逢禮拜天,在學校里見不到野野宮君。可是他昨天來找過三四郎,三
四郎一直記掛着這件事。正好自己不曾訪問過他的新居,三四郎決定親自去一趟,
問問他到底有些什麼事。
早晨拿定這個主意之後,看看報紙,磨蹭到了中午。吃罷午飯,正想出門時,
一位闊別已久的朋友打熊本來看他。等到好容易打發走朋友之後,已經過四點鐘了。
雖然遲了些,三四郎還是按預定計劃出發了。
野野宮的家住得很遠。他在四、五天前搬到大久保去了,不過乘電車很快就到。
聽說靠近車站,所以很容易找到。說實在話,三四郎上次從“平之家”飯館出來,
曾經吃過很大的苦頭。他原打算到神田的高等商業學校去,從本鄉的四條巷上車,
結果乘過了站,來到了九段,後來又被帶到飯田橋。他在那裏好容易換上外濠線①
的電車,從茶之水來到神田橋,這時仍然沒有覺察,電車載着他沿鎌倉河岸向數寄
屋橋方向急馳而去。打那以後,三四郎看見電車就煩躁不安。他聽說甲武線②是一
條直線,才敢放心地乘坐。
①圍繞原江戶城護城河環行的東京市內電車。
②連接飯田町和八王子的鐵道。
三四郎從大久保車站下車,沒有沿仲百人大街走向戶山學校,而是直接由交叉
口處拐向旁邊,順着三尺寬的小路前行。他緩緩地爬上一段斜坡,看見一片稀疏的
竹林。竹林附近和前邊各住着一戶人家,野野宮君的家就在前面。小巧的門面開向
路邊,兀自座落在一個毫無關係的位置上。一走進去,房子又建在另外的方位上,
大門和房子的入口完全象是後來裝配上去的一般。
廚房近旁是一線生機勃勃的花牆。院子裏卻沒有隔擋的東西。只有長得比人還
高的胡枝子,微微遮住了客廳的迴廊。野野宮君把椅子搬到迴廊上,坐下來閱讀西
洋雜誌。他看到三四郎進來,說道:
“這邊請。”
他在理科專業的地窖中也是這樣招呼三四郎的。應該從院子進去還是應該從大
門繞過來呢?三四郎稍稍犯起了躊躇。
“這邊請。”
又是一聲催促。三四郎決心從院子進去。客廳兼書房,有八鋪席寬,擺着許多
西洋書籍。野野宮離開椅子坐在地上。三四郎隨心所欲地閑扯了一陣,什麼這裏很
安靜啦,到茶之水去很方便啦,那項望遠鏡實驗怎麼樣啦,等等。
“聽說你昨天找我去了,有什麼事嗎?”
“不,沒有什麼事。”野野宮君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唔。”三四郎隨口應了一聲。
“那麼你是特意為此而來的嗎?”
“哪裏,不是那麼回事。”
“是這樣的,你家裏的伯母給我寄來了高貴的禮品,說‘小兒要給你添麻煩
啦’。我想總該向你表示一下謝意才好……”
“哦,是嗎?都寄了些什麼呀?”
“是上好的糟紅魚呢。”
“那麼說是比賣知硬骨魚羅?”
三四郎心想,母親怎麼寄了這種鱉腳貨。然而野野宮卻不在意,他還就這種魚
提了各種各樣的問題。三四郎特別向野野宮介紹了這種魚的吃法。他告訴野野宮君,
要連酒糟一起燒,裝盤后立即除去酒糟,否則就跑味了。
他們兩個不住地談論着糟紅魚,不知不覺天已黑了。三四郎想起該回去了,正
要告別,這時突然來了一封電報。野野宮君拆讀了,嘴裏說了聲“糟啦”。
三四郎既不能裝出漠然不知的樣子,又不便冒冒失失地打聽,只是直楞楞地問
了一句:
“出什麼事了嗎?”
“不,沒什麼。”
野野宮君說罷把電報遞給三四郎看,上面寫着“速來”二字。
“你要去什麼地方嗎?”
“嗯,妹妹最近病了,住進了大學的醫院,她要我立即到她那兒去。”
野野宮君一直顯得不慌不忙,而三四郎卻吃了一驚。野野宮君的妹妹,這位妹
妹的病情,大學的醫院,再加上在池畔見到的那個女子,三者攪在一起,攪得他有
些不得安寧。
“那麼說,病很重嗎?”
“不會吧。我母親在看護她。——要是為了病的事,乘電車來一趟更快些。
——不過,這也許是妹妹惡作劇。這個傻丫頭常幹這種事兒。我來到這裏以後,還
未曾到她那兒去過。今天是星期日,說不定正盼着我去呢。”說罷,他歪着頭想了
想。
“我看還是跑一趟吧。萬千病情有變化就不好了。”
“是啊,雖說四、五天之內不至於惡化,還是去看看的好。”
“最好還是去一趟看看。”
野野宮君決定去。他打定主意之後,說有些事情要拜託三四郎:萬一是因為病
情變化打來的電報,今晚也就不能回來了。家中只留下一個女僕,這女人非常膽小,
附近又很不安寧。你來得正好,如果不耽擱明天上課,就請你住上一宿。當然,要
是普通的電報,我會馬上趕回來的。要是早知道有這事兒,就拜託給佐佐木辦了,
眼下是來不及了。只有一個晚上,現在不知道是否會在醫院裏留宿,事先就給毫無
關係的人增添麻煩,真是有點太冒昧了,所以不好太強求……當然,野野宮君沒有
直言相托,不過三四郎倒是個明白人,他不需要把話說到底,隨即一口就應承下來
了。
女僕來問晚飯的事,野野宮說“不吃了”,然後對三四郎說:“對不起,等會
兒你一個人吃吧。”說完,連飯也不吃就走出去了。剛一出門,又隔着昏暗的胡枝
子樹叢大聲說,
“我書齋里的書,你可以隨意閱讀,雖說沒有什麼特別有趣的,?nbsp;
了,今天他十分高興,然而米飯卻不怎麼好吃。三四郎望望侍候自己的那個女僕,
可不是嘛,小鼻子小眼睛,確實象個膽小鬼。
吃罷飯,女僕到廚房去了。只撇下三四郎一個人。當他獨自靜下心的時候,又
立即記掛起野野宮君的妹妹來了。心想,她可能病很重,又擔心野野宮君走得太慢。
三四郎彷彿覺得這個妹妹就是上回碰到的女子,越發不安起來。三四郎重新回顧了
那女子的面容、眼神和服飾,想像她正躺在病床上,旁邊站着野野宮君。他們談了
兩三句話,因為是哥哥,她還嫌不滿足。於是,三四郎不自覺地成了代理人,細心
而親切地照料着她。這時,火車一陣轟鳴,打孟宗竹林近旁通過,不知是因為地板
還是土質關係,整個房子稍微有些顫動。
三四郎停止了看護病人的幻想,環顧了一下室內。這是一座老式建築,柱子古
舊,隔扇也不嚴實,天花板黑糊糊的。只有明晃晃的電燈,才顯得有些新意。這就
如同野野宮君本是個新式學者,竟然獵奇般地租住這樣的房子,同封建時代的孟宗
竹為伍。喜歡獵奇,那倒是隨人所好,如果是迫不得巳,將自己放逐郊外,那就太
叫人同情了。據說,這位學者每月只能從大學領取五十五元的工資,所以不得不到
私立學校教書。妹妹一住院,就更受不了,他遷到大久保來,也許就是因為這種經
濟上的緣故……
雖然天剛黑,由於地方不同,這裏一片寧靜,院子裏蟲聲唧唧,一人獨自靜坐,
深感初秋時節的寂寥難耐。這時,遠處有人在說話。
“唉唉,不會很久了。”
這聲音象是從房子後面傳來的,因為距離遠,聽得不甚真切。而且沒有來得及
辨清方位就消失了。不過,三四郎的耳朵分明聽到了這句話,這是一個被一切所舍
棄的人發自內心的獨白,但並不期望會得到任何回答。三四郎有些害怕,這時遠處
又響起了火車的轟鳴。那響聲越來越近,打孟宗竹林邊呼嘯而過,比先前那列火車
的聲音還要高出一倍。三四郎茫然等待着房屋的輕微震動停下來,感到先前的嘆息
和列車的響聲猶如電光石火一般,是互為因果的關係。他一骨碌跳起來。這種因果
關係太可怕了。
三四郎發現再這樣呆坐下去已是極為困難的事了,從脊樑到腳底都感受到一種
疑懼的刺激,使他難以忍受,於是站起來到廁所去。他打窗戶向外邊一看,繁星布
滿天空,土堤下面的鐵路一片死寂。三四郎還是把臉貼在竹格子上瞅了瞅暗處。
車站方面有人提着燈籠沿鐵路向這裏走來。聽聲音似乎有三、四個人。那燈影
越過交叉口,消隱在土堤下面了。他們經過孟宗竹林旁邊時,只能聽到談話聲,不
過句句都聽得十分真切。
“再向前走一點。”
腳步聲漸去漸遠。三四郎來到院子裏,趿着木屐,穿過竹林,走下六尺多寬的
土堤,追隨着燈影而去。
走出三、四丈遠時,又有一人從土堤上飛跑下來。
“是軋死的嗎?”
三四郎本想回答點什麼,可一句也沒有說。這時走過一個黑黑的人影,三四郎
跟在他後面,心想,這位可能是住在野野宮君後面的那家的主人。走了十幾丈遠,
燈籠停住了,人也停住了。人影遮着燈影,默默無語。三四郎無言地望望燈下,只
見地上有具死屍,火車從右肩到乳下攔腰一碾而過,拋下斜切下來的半截身子飛馳
而去,臉面完好無損。原來是個年輕的女子。
三四郎現在還記得當時的心情。他想馬上回去,剛一轉過腳跟,兩腿僵直,再
也動彈不得了。三四郎爬上土堤,回到客廳,心口砰砰直跳。他想喝水,招呼女僕,
幸好女僕什麼也不知道。過了一會兒,後頭一家騷動起來。三四朗這才想起主人已
經到家了。不久土堤下也吵吵嚷嚷,過了一陣又歸於死寂,靜得叫人不堪忍受。
三四郎眼前清晰地浮現出剛才那個女子的面影。那面影以及那“唉、唉”的無
力的嘆息聲,深深地包容着一個悲慘的命運。把這兩者聯繫起來細加思索,就會發
現,生命這個似乎強韌的東西,不知不覺就會變得鬆弛下來,會隨時間黑暗漂流而
去。三四郎心灰意冷,他感到惶恐不安。那生命就毀於火車一瞬間的轟隆聲里,在
這之前,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三四郎此刻想起火車上那個給自己吃水蜜桃的男子的話來:“危險,危險,不
留神就會發生危險。”當時,那人嘴裏雖然說著“危險,危險”,可心情仍然顯得
十分平靜。換句話說,如果嘴裏叫着“危險,危險”,而自身並沒有置於危險的境
地,那麼就會變成和那男子同樣的心情。在這個世界上持冷眼旁觀的人,也許其興
味就在於此吧。那個在火車上吃水蜜桃,在青木堂喝茶又抽煙、抽煙又喝茶,一直
凝神注視着前方樣子的人,正屬於此類人物吧——評論家。三四郎使用了“評論家”
這個奇妙的字眼。他對選用這樣的詞十分滿意。不僅如此,他自己甚至將來也想當
一名評論家。看到那副死人相之後,他便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三四郎環顧了屋角的書桌,桌前的椅子,椅子旁的書櫥以及書櫥里排列整齊的
洋裝書籍,覺得這間寧靜的書齋的主人,同那位評論家一樣平安而幸福。——研究
光壓總不至於把一個女人軋死。主人的妹妹病了,但這並非當哥哥製造的,而是自
己染上的。三四郎一件件隨意想像着,不覺已到十一點鐘。開往中野的電車沒有了。
他又一陣不安起來,莫非病情危急,不回來了嗎?正在這時,野野宮君打來了電報,
說妹妹平安無事,他明晨即回。
三四郎安心上床睡了,但卻做了一個可怕的惡夢——那個卧軌身死的女人,原
來同野野宮君有聯繫,他知道此事不回家了,為了使三四郎放心才拍來了電報。他
說的妹妹平安無事是假造的。今夜當發生這起車禍時,他的妹妹也同時死了。而且,
這個妹妹就是三四郎在池畔遇到的那個女子。……
第二天,三四郎破例起得很早。
他打量着睡不習慣的床鋪,吸了一支香煙。昨夜的事一切都象夢境,他走到回
廊上,仰望着低低的套廊外面的天空。今天是個好天氣,眼前的世界變得一派明朗。
吃過飯喝了杯茶,端把椅子坐在套廊上讀報,這時,野野宮君如期地回來了。
“聽說昨夜火車在這裏軋死了人。”看來野野宮君在車站就聽說了。三四郎將
自己親眼看到的情景全都告訴了他。
“這事很少見,難得碰到一次,我要在家就好了。屍體已經入殆了嗎?現在去
也看不到了吧?”
“已經不行了。”三四郎回答了一句,他對野野宮君的平靜態度感到驚訝。三
四郎斷定,他的這種麻木的神經,完全是晝夜之差所造成的。三四郎根本沒有意識
到,測試光壓的人的癖性,即使碰到這樣的場合也是一如往常,決不動情的。也許
還因為他年輕吧。
三四郎轉換了話題,詢問病人的狀況。野野宮君說,果然未出自己所料,病人
沒有什麼變化,只因五、六天以來未曾去探望,妹妹有些不滿意,心情寂寥之餘硬
把哥哥誆了去。她很生氣,說今天星期日,不去看一下也太無情意了。野野宮君罵
妹妹是傻瓜,他好象把妹妹真的看成傻瓜了。說這樣忙,還要浪費人家寶貴的時間,
直是太愚蠢。三四郎卻不明白他的意思,妹妹既然特地打來電報,想見哥哥一面,
趁着星期日花上一兩個晚上陪陪她,又有什麼可惜的呢?按道理說,同妹妹見面的
時間是應該花的,鑽在地窖內測試光線所度過的歲月,那才是脫離人生的無聊生涯
哩。自己要是野野宮君,為了這樣的妹妹而妨礙了自己的學業反而會感到高興。想
到這裏,三四郎才忘掉了那個軋死的女子。
野野宮君說他昨夜沒睡好,所以頭腦昏沉,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又說,幸好今
天下午要到早稻田的學校去,大學裏不上課,所以想好好睡一個上午。
“昨天很晚才睡吧?”三四郎問道。
野野宮君說,因為高中時代的老師廣田先生前來探望妹妹,大家談着談着,末
班電車巳過,只得在那裏住了一宿。本來想住到廣田家裏,可妹妹不答應,非留他
住在醫院裏不可。因為地方狹窄,苦苦熬了一夜,始終未能睡安穩。妹妹真是個蠢
人。說著他又罵起妹妹來。三四郎覺得可笑,想為那個妹妹申辯幾句,但又不好開
口,只得作罷。
三四郎又轉而問起廣田先生,這位先生的名字在他耳里已經聽到三、四回了。
他曾經暗暗把廣田先生的名字加在“水蜜桃先生”和“青木堂先生”的頭上。他曾
以為那個在校門內被烈馬所困,遭到喜多理髮店的職工譏笑的是廣田先生。現在一
問,遭烈馬所困的果然是廣田先生。那麼水蜜桃也肯定是廣田先生了,不過細想起
來,總有些勉強。
回來的時候,野野宮君托他順路把一件夾襖於午前送到醫院去。三四郎格外高
興。
三四郎戴着簇新的方角帽,能夠戴着這樣的帽子跑醫院實在有些得意。他興高
采烈地走出了野野宮的家門。
從茶之水車站下了電車,立即換乘一輛人力車。三四郎此時的舉動,一反往常。
他威風凜凜地進了大紅門,這時法文專業的鈴聲響了。平時這正是拿着筆記本和墨
水瓶走入八號教室的時候。三四郎覺得少聽一兩堂課又算得了什麼,於是徑直乘車
到青山醫院內科的大門口。
三四郎在別人的指點下由大門向里走,從第二個拐角向右轉,走到盡頭再向左
拐,果然,看到東面有一個房間。門口掛着黑色的牌子,上面用拼音字母寫着“野
野宮良子”。三四郎念了念這個名字,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這個鄉下青年沒有想起
來要敲門,只是想,住在這裏的就是野野宮君的妹妹,一個名叫良子的女人。
三四郎站着思索了一陣子,他想打開門瞧瞧她的臉,又怕見了會使人失望。三
四郎覺得自己頭腦中那女子的面龐,總也不象野野宮宗八,他感到困惑不安。
身後響起了草鞋的聲音,一個護士走過來了。三四郎硬着頭皮把門推開一半,
正好同室內那女子打了照面。(他的一隻手仍然握着門把手。)
大眼睛,細鼻樑,薄嘴唇,前額寬闊,下巴額尖尖的,這女子就是這副長相。
然而她那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對三四郎來說,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蒼白的
前額,濃密的黑髮自然下垂,披到了肩上。朝陽透過東面窗戶,從她的後邊照射過
來,頭髮和日光相接處呈現出昏紫色,象背着—輪活靈活現的月暈,而臉部和前額
卻黑糊糊的,暗淡而蒼白。中間嵌着一雙毫無神採的眼睛。高空的雲朵不願流動,
而又不得不動時,便橫斜着飄過去。——那女子看着三四郎時,就是用的這副眼神。
三四郎從這副表情里,發現了一種倦怠的憂鬱和無法掩飾的快活相統一的東西。
這種統一體對三四郎來說,是最尊貴的人生的一瞬,也是一大發現。三四郎握着門
把手,半個臉孔伸進房裏,他完全沉浸在這一剎那的感受中了。
“請進。”
女子好象正在等着他的到來。她的語調十分安詳,這在初次見面的女子身上是
很難找到的。只有天真無邪的兒童或者接觸過各種男孩子的女人,才會有這樣的口
氣。她的語調不同於親昵,但有着一見如故的意味。女子翕動着不算豐腆的面頰淡
淡一笑,蒼白的神色里流露出幾分溫柔的親近感。三四郎的雙腳不由地跨進了屋子。
當時,這位青年的頭腦里閃現出遠在故鄉的母親的面影。
三四郎繞到門后,向對面望去,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正向他打招呼。看樣子,
這婦女在三四郎尚未走進屋子之前,就離開座位站起來等着他了。
“是小川先生嗎?”對方問道。她的面孔很象野野宮君,也很象這位姑娘。不
過也僅僅是相象罷了。
“請。”她接過包裹,道了謝,請客人坐到椅子上,自己隨後繞到了床的另一
邊。
三四郎看到床上鋪着潔白的單子,蓋被也是一色雪白。這被子有一半斜着捲起,
為了避開厚厚的另一頭,女子特地靠着窗戶坐着,雙腳夠不到地面。她手裏拿着編
針,毛線球滾到了床下,一根長長的紅線從她手裏拖下來。三四郎本想替她把毛線
球拾起,但發現這女子的心思全然不在毛線上,只好作罷。
這位母親面朝著三四郎一個勁兒道謝,說道:
“百忙之中,昨夜有勞你啦。”
三四郎回說:
“不客氣,反正閑着沒事幹。”兩個人交談時,良子沉默不語,剛一停下來,
她突然問道:
“昨夜軋死的那個人,您看到了嗎?”
三四郎發現屋角放着報紙,便說了聲“嗯”。
“挺怕人的吧?”良子說著,微微偏着頭望了三四郎一眼。這女子脖頸長長的,
和哥哥一樣。三四郎沒有回答“怕人”還是“不怕人”,只是望着那女子彎曲的頸
項。這問題有一半顯得太單純了,以至使人難於回答,而另一半又忘記回答了。女
子看來有所覺察,立即直起了腦袋,那白皙的面頰深處,泛起淺淺的紅暈。三四郎
想到自己應該回去了。
三四郎告辭走出屋子,來到大門口,向對面一望,只見長廊的盡頭呈現四角形,
外面的綠蔭清晰明麗地映着入口。那裏正站着池畔遇到的女子。三四郎猛地一驚,
腳步頓時慌亂了。當時,那女子猶如置身於空氣畫布中的一個暗影。她向前跨了一
步,三四郎也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兩人互相靠近了,命運使得雙方必須在這條長
廊上交肩而過。這時,女子突然轉過頭去。外面明凈的空氣里,浮動着一派初秋的
綠意。順着女子回頭看的方向望去,那四角形的盡頭沒有出現什麼東西,也沒有什
么在等待她回首一望。這當兒,女子的姿態和服飾映進了三四郎的頭腦。
和服不知叫什麼顏色,好象同池畔相遇時穿的一樣。三四郎還記得,那時候常
綠樹濃密的影子映在大學的水池裏。衣服上有着鮮艷的條紋,上下貫通一氣,而且
彎曲成波浪形,時離時合。忽而重疊成一根粗粗的紋路,忽而又分離為兩根細線。
上身的衣紋雖然有些不規則,卻也不算紊亂。三分之一處束着一條寬大的腰帶。帶
子呈現暖黃色,給人一種柔和的感覺。
當她轉過頭去的時候,右肩向後偏斜,左手向前伸出腰際,手裏拈着方帕,露
在手指外頭的那部分蓬鬆地張開着,大概是絹織的吧。下半身仍保持着端正的姿勢。
女子不久又轉回頭來,低眉向三四郎走近兩步,突然微微地抬起頭,瞥了瞥面
前的男人。一雙修長的雙眼皮,眼神顯得十分沉靜,在惹人注目的濃眉下閃閃發亮。
同時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在三四郎眼裏,這牙齒同她面容形成難忘的對照。
今天女子的臉上略略施了一層白粉,然而沒有掩蓋本來的風韻,細嫩的肌膚光
艷動人。為了抵擋強烈的陽光,再敷上極薄的白粉,而不顯得炫人眼目。
面額和下顎的肌肉緊繃繃的,筋骨上面並不顯得臃腫,因而整個臉型非常柔和。
這種柔和似乎並非來自肌肉,而是來自筋骨本身。這樣的臉型具有很強的縱深感。
女子彎了彎腰,三四郎為接受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禮儀感到吃驚,不,他也許
是為女子優美的姿勢而驚訝。她那腰部以上的肢體,宛若輕柔的紙張隨風飄落在他
的面前,而且那樣迅疾,當彎到一定程度時,又很輕快地停住了。顯然,這不是硬
性學到的一手。
“請問……”聲音從潔白的齒縫發出,語調急迫,但明朗而清晰。好比是在盛
夏的當兒,向人詢問椎樹是否結了果實。這當然是明知故問。不過三四郎卻無暇考
慮到這一點。
“唔,”他站住了。
“十五號房間在哪兒呀?”
十五號正是三四郎剛剛去過的房間。
“野野宮君小姐的房間吧?”
這回是女子“唔”了一聲。
“野野宮小姐的房間嘛,拐過那個牆角,走到底再向左一轉,右面第二個門就
是。”
“從那個牆角……”女子邊說邊用纖細的手指指着前面。
“哎,就是前邊那個牆角。”
“實在感謝。”
女子走過去了,三四郎站在那兒目送着她的背影。女子走到牆角,正要繞過去
時,突然回過頭來。三四郎面紅耳赤,十分狼狽。女子微微一笑,臉上的神情似乎
在問:是這裏嗎?三四郎不由地點點頭。於是,女子的身影轉向右側,消失在白粉
牆裏了。
三四郎大步流星地走出大門,心想,她大概錯把自己當作醫科大學的學生,才
來打聽病房的吧。走出五、六步遠,他突然意識到,女子向自己打聽十五號房間時,
應該為她引路,再陪她到良子的病房裏走一趟才是。想到這裏感到很是後悔。
三四郎眼下再沒有勇氣折返回去了,他不得已又向前走了五、六步,猛然停住
了腳。三四郎的腦海里浮現着那女子頭上扎的綵帶。那綵帶的顏色,質地同野野宮
君在兼安雜貨店買的一模一樣。想到這裏,三四郎的腳步驀地沉重起來。當他由圖
書館旁邊一步步挪向大門口的時候,不知從哪裏突然傳來與次郎的聲音。
“喂,怎麼缺課啦?今天講的是意大利人如何吃通心麵哪。”他說罷跑過來拍
拍三四郎的肩膀。
兩人一同走了一段路,來到校門口時,三四郎問道:
“你說,這時節還興不興扎綵帶,不是天熱時才扎嗎?”
與次郎哈哈大笑起來。
“你可去問問某某教授,他可是個萬事通啊。”與次郎根本沒有興趣。
兩人走到大門口,三四郎申明今天身體不適,所以不到學校去了。與次郎覺得
和三四郎白白走了一程,他默默無言地回教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