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1
“周末英國要放開英鎊了。”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說,“至今英鎊都只是在官方範圍內交易,但這一界限早已跟英鎊的實際價值不合了,要加入歐共體了。現在倫敦聰明地放開了英鎊,好在浮動中找到真正的價值,為加入歐共體打下一個有利的基礎。”
“這是不是講,英鎊會貶值呢?”
“當然,”勃蘭登伯格說,“而且我聽說是要貶百分之八。”
“聽誰說?”
“我有我的人。”
“不,你到底從哪兒聽說這放開的事的?這種事一向都是在周末做,今天才星期五。”我說。這一天是一九七二年五月十二日,星期五,此刻是早晨九點剛過一會兒。杜塞爾多夫淫雨霏霏,勁風颼颼。今天天氣晴朗不起來了,涼絲絲的,對這個季節來講幾乎太涼了。“既然他們周末放開英鎊,你怎麼今天就知道了?”我問,“這種事沒人事先知道。”
“我知道。”勃蘭登伯格說,“我對你講過,我在倫敦有人。”
“那必定是非同尋常的人物。”
“他們是非同尋常。花了我一大筆錢。但我必須知道它。我得什麼都先於他人知道。公司會對我感恩戴德。你以為,我們在倫敦的分公司今天會幹什麼呀!不然我們的損失會有多大啊!我可以為這信息支付三倍的錢。十倍的錢!無所謂。董事會裏的人高興。”
“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傢伙。”我說。
“我知道。”勃蘭登伯格說,繼續咀嚼一支哈瓦那粗雪茄,那樣子令人倒胃。他只是中等身高,矮而敦實,頭顱碩大,光禿禿的。這個頭架在他肩上,就像一顆色子,那麼笨拙,那麼肥寬。幾乎一點也看不到脖子。勃蘭登伯格顎骨厚大,鼻子肉嘟嘟的,小眼睛靈活狡黠。豬眼睛。他在辦公室里基本上不穿西服的上裝,襯衫袖子高高挽起。他愛穿彩色條紋的襯衫,尤其是紫色和綠色的,從來不穿白襯衫。他的領帶不時髦,皺巴巴的,有些甚至抽絲了。他不注重外表。他穿着同一件皺巴巴的休閑服跑來跑去,連續數星期不換。他的鞋也常是破破舊舊的。他吃起來像一頭豬。看他吃飯是一種折磨。他大嚼大咽,碎片從他嘴裏掉落。他舔個不停,舔檯布和餐巾布。他多數時候手指甲太長不幹凈。他是我所認識的最不修邊幅、最聰明的男人,六十一歲,未婚,他真是我們公司的無價之寶。
勃蘭登伯格是損失保險部的負責人。環球保險公司大廈坐落在柏林大街上,他的辦公室在八樓。環球保險公司不是全世界最大的保險公司,但肯定是最大的幾家之一。我們保險一切,遍佈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生命、汽車、飛機、輪船、電影產品、地產、首飾、人、人的一部分、乳房、眼睛、女演員們的腿——沒有什麼我們不保的東西。但還是有。對,有一次我驚愕地發現,我們不保險男性生殖器。女性的生殖器官是保險的,但不保陰莖。當然,我們對性無能提供保險,但不保險陰莖受到傷害或失去。這非常罕見。我到處打聽過,沒人能解釋。
環球保險公司總公司在杜塞爾多夫,在比利時、英國、法國、荷蘭、奧地利、葡萄牙、瑞士和西班牙設有分公司,在澳大利亞、巴哈馬群島、巴西、哥斯達黎加、厄瓜多爾、薩爾瓦多、危地馬拉、洪都拉斯、日本、哥倫比亞、墨西哥、新西蘭、尼加拉瓜、巴拿馬、巴拉圭、秘魯、烏拉圭、美國和委內瑞拉設有辦事處。根據它最近一次公佈的賬目,資產負債表總計為一百二十億馬克,擁有三億馬克的資產和儲備。杜塞爾多夫總公司有員工兩千五百名左右。全世界有三萬人為環球保險公司工作。十九年來我一直在損失保險部工作。
損失保險當然是最重要的部門之一。邋遢的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他跟我一樣,職業上是個律師。他是公司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如果發生了一例損害案,只要它略有一點諱莫如深,勃蘭登伯格就會插手。此人嗅覺靈敏。他頂風一百米就能嗅出是否有什麼不對頭,是否散發出欺騙或罪行的濁氣。他是環球保險公司里最不信任、最多疑的人。他什麼也不信,誰也不信。對於他來說,所有的人一開始都是有罪的,除非他們能證明自己無辜。或者是等我們證明出他們有罪。我們總共是四十多人,內有律師、前警官,全都效勞於勃蘭登柏格。當他那肥嘟嘟的鼻子作癢,他嗅出了蹊蹺時,他就將他們派出去。他喜歡人家叫他“血犬”。他對這種表達感到驕傲。多年來,他的懷疑給環球保險公司節約了一大筆錢。雖然收入豐厚,這個未婚男人卻像個流浪漢似的,住在一家小旅館裏。他一生都住在旅館裏,憎恨那種有自己的住處或乾脆有一幢自己的房子的想法。他對爆玉米花有着無法遏止的嗜欲。他總是隨身帶着滿滿的袋子。一袋袋堆在辦公桌上。勃蘭登伯格不停地大聲咀嚼。他所坐所站的地方都落滿了碎屑。他每天抽十到十五支哈瓦那雪茄,厲害的傢伙。他憎恨每一種形式的肉體努力。十分鐘的路程他也會叫車。他沒有女友,沒有愛好,只有他的職業——日日夜夜。有無數次,他一大早就打電話把我從床上叫醒,讓我去他的辦公室,談一樁案子。這人似乎不需要睡眠。早晨八點鐘他就坐在他的辦公桌旁,它看上去跟他本人一樣令人倒胃,被爆玉米花弄得亂糟糟的,上面鋪滿紙張,紙張上散着煙屑和茶漬。子夜之前這人從不回家。除非例外,最早也要到子夜。這就是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
“誰要是現在有很多錢,就可以炒英鎊獲得厚利。”邋遢鬼勃蘭登伯格說。煙灰落到他的領帶上,他一點也沒覺察。他的下巴上粘着一塊早餐時的紅果醬。
“你不是有很多錢嗎?”我說。
“我是個窮人。”他說。這是他的一貫伎倆。他沒完沒了地哭窮,這個傢伙,就我所知,他的月收入為一萬八千馬克。他拿錢幹什麼了,我從沒問出來過。“另外,正經人不幹這種事。”他邊說邊剔牙縫。
“可是公司做。”
“那當然。”他說,說完就不出聲了,怏怏不樂地盯着剔牙的成果,又咬嚼他的哈瓦那雪茄。這持續了也許兩分鐘。
“聽我說,”我說,“是你讓人叫我來的。你說是一件要緊事,現在別睡著了。也許你該講講那件要緊事換換口味吧。”
他將手指上的東西彈進房間,抬頭望着我,嘴裏咬着雪茄說:
“赫伯特-赫爾曼死了。”
“不可能!”我說。
“就是死了。”他說。
“可他還十分健康。”
“他是十分健康地死去的,只是非常突兀。”
“事故?”
“也許吧,”勃蘭登伯格懶洋洋地說,“也許不是。”
“見鬼,古斯塔夫,講吧!別讓我發瘋!”我找香煙。當我點着一支時,他有點興奮起來。
“也許是自殺。”他說,將一大把爆玉米花扔進嘴裏。其中有幾粒又掉了出來,因為他講話時嘴裏總是包得滿滿的。“要是那樣就好了,自殺。這將是最理想的。那我們就不必付錢了。”
“誰付?”
“算在‘月華’的損失費上。”
“誰是‘月華’?”
“這是他的遊艇。”古斯塔夫說,“在我們這兒上了保險。”
“多高?”
“一千五百萬。”
“好極了,”我說,“太好了。”
“保的是船上起火、浪中沉沒、各種損壞,包括形形式式的爆炸、海盜、觸礁、撞船,各種形式的破壞或外來損害。只是沒有保自毀。只是沒保赫爾曼先生自己跟他的‘月華’一起升天。”
“啊哈。”我說。
“是的,”他說,“這沒有。”他重新從小袋子裏將爆玉米花倒在他的手上,“你也要點兒嗎?”
“不,謝謝。這麼說那遊艇毀掉了?”
“全毀了。他在艇上。”古斯塔夫細嚼慢咽,然後又吸雪茄,“他從康城起航,上面還有其他人。總共十三個人。七名船上員工,赫爾曼,兩對夫妻,另外還有一個人。它從科西嘉返回。昨天上午發生的,在康城和科西嘉之間爆炸了。我跟康城負責這種事的部門通過電話了。當這個消息通過德國新聞社傳來時,我還在,是凌晨一點鐘左右。昨天是基督升天節。赫爾曼給自己找了這麼一個合適的日子升到那天上去。遊客來來往往。”
在低一層樓的新聞中心有德國新聞社和另一家國際聯合新聞社的電傳打字機。我們是這兩家新聞社的長期用戶。
“康城的水上警察有個很長的名字,”他望着一張髒兮兮的紙條,“‘康城下城區地中海海軍水上事務部’。在舊碼頭,總部在尼斯。但是下城區調查此案。你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對不對?”
“對。”我說,我也能流利地講英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
“我的法語糟透了。但是,我至少聽懂了:上司去美國旅行了,他們稱他為‘行政負責人’。他的代理跟一大群人趕到了出事地點。他叫路易-拉克洛斯。後來我又打了一次電話。那必定是一次威力無比的爆炸。船體碎片飛出去數百米遠。只找到了一些頭顱、腿、胳膊和手指。漁民們把它們從水裏釣了上來。是啊,基督升天。”
“赫爾曼是不是擁有聯邦共和國最大的私人銀行?”我問。
“肯定是最大的之一。這人心地善良,處事穩重。也許,或許也不是。”
“此話怎講?”
“英鎊放開,羅伯特。因此我就由此着手了。我在法蘭克福也打聽到了一點消息。在銀行家圈子裏,讓人到處打聽。這些該死的銀行家比任何該死的牡蠣還嘴緊。但有一件事我還是打聽出來了:幾天以來,赫爾曼魂不守舍。一個幽靈,有一個人講。上星期,星期三,他突然飛去了康城,據說看上去像死神一樣。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令他如此惴惴不安。”
“什麼事?你是說,他也得知了英鎊放開的事?”
“他知道也許不知道。但通過無休止的罷工和發生的一切,他能算計到。也許他算計錯了。也許他害怕,如果英鎊現在貶值,會輸得頭破血流。”
“赫爾曼這麼一個人是不會這麼輕易就輸的。”
“你這麼說!這可是我們這裏可以炫耀的人物,聯邦共和國銀行家的佼佼者,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搶眼人物。”這是對的。赫伯特-赫爾曼在國際上享有模範銀行家的一流聲譽。“好吧,要是他拿英鎊做了一樁骯髒交易呢?別這麼看着我!他們全都干骯髒事。有些人,像赫爾曼,只不過沒讓逮住而已。現在也許是逮住他了。他玷污了他的馬甲,那美麗的白馬甲。”古斯塔夫講話時噴出的爆米花弄髒了他的衣服。他弄髒了他的紫色和橙色條紋的難看的襯衫。“那就意味着他完了,是不是?”
“嗯。”
“別‘嗯’。他完了,對極了!這人神經過敏,講話結巴,好頭暈,飛走前處於一種極度的不安狀態。”
“這你是從哪兒知道的?”
“你以為我昨天夜裏睡大覺來着?你不清楚,小僱員們都能講什麼,根本不必花太多的錢賄賂。”
“可他在康城想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那裏有一幢房子,這你和我一樣知道。他的妹妹常住在那裏。那位鑽石希爾德。我牙齒間老是塞東西。”古斯塔夫又將一根手指伸進嘴裏。我就着我的煙屁股重新點燃了一支。
“他總不至於去他妹妹那裏痛哭一場吧。”我說,“你老剔牙齒真令人噁心。”
“是嗎?那又怎樣?要是這樣的話,你別看好了。他去那裏當然不光是痛哭一場。”
“那是為什麼?”
“我不清楚。我告訴你,這事情臭烘烘。我不僅僅是嗅到,我在尿里就感覺到。”
“如果他想自殺,他會坐上他的遊艇,駛往科西嘉,帶上客人——一起去死嗎?”
“正因為如此才不像是自殺。”
“不顧廉恥。”
“什麼?”
“自己想完蛋,卻讓其他十二人也一道跟着上大。”
“哪位銀行家能靠廉恥做生意?另外,除了他之外,喪生的不是十二個人,而是十一個人。”
“可你講過,船上有十三個人。”
“我是講去的時候。返回時只有十二個人。”
“那第十三個人在哪裏呢?”
“那第十三個是個女人。”
“那女人在哪兒?”
“留在了科西嘉。”古斯塔夫在紙張里翻找,“她名叫黛爾菲婭。昂熱拉-黛爾菲婭。”
“這位黛爾菲婭為何留在了科西嘉?”
“我不清楚。我已經全訂好了,飛機票,酒店房間。你住‘莊嚴’酒店。你在十四點三十分乘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經由巴黎,十七點四十五分你就到達尼斯了。”
“要我……”
“你說說,你當我是個傻瓜嗎?不然的話我幹嗎要告訴你這些?當然是要你去。你已經跟船打過兩回交道。休息十四天可是足夠了。或者你想呆在你那甜蜜的小女人身旁?”
他將那裝有飛機票的小簿子從辦公桌上推給我。所有這些預訂都是通過一家旅行社辦理的,環球保險公司從沒公開預訂過或者買過一張旅行票證。誰也用不着知道飛走、到達和住下來的那個人是誰。
我說:“你跟我一樣清楚,我不可能獨自一個人調查此事。”
他當然知道這個。您瞧,在這種情況下,總有一位獨立的專家受警方委託開始偵查。一位保險公司代理人理所當然可以跟着這位專家進行他的調查。
“法國人已經安排了一位專家,前海軍軍官。你會認識他的。你幹嗎這麼盯着我?”這位專橫的大胖子忽然狡猾起來了。他的豬眼睛眯細了。我非常了解他。他就是這樣。“你是不想,還是不能,羅伯特?你無法對付嗎?這工作超出了你的能力嗎?你再也不能勝任了嗎?要我把你換去干內勤嗎?或者你純粹是干膩了?你干這個已經十九年。時間很長了。你若是干膩了,可以理解。”
這我當然不能容忍。我痛苦極了,強迫自己演戲。我佯裝吃驚地說:“不是,你瞧瞧,有效果了!”
“呃?”古斯塔夫茫然地問。
“我給了一位老巫師很多錢,讓他把你變成一隻難看的癩蛤蟆。他果真做成了!”
“哈,”古斯塔夫說,“哈哈,不勞你費心。”他猥褻地、假裝親熱地向我俯過身來,當場報復了我,壓低聲音說,“你看上去面無血色。你說說,羅伯特,你總不會是病了吧?”
我的大腦里警鐘尖鳴。
豬。豬玀。你控制着我,控制得緊緊的。你知道可以如何抓牢我。我四十八歲,是你的手下中最老的一位。我給你解決了許多案子,使得環球保險公司不必付錢。但是這不管用。付過我錢了。付了高薪,付了很高的薪水。但是我,尤其是最近,也弄糟了幾件案子。你說,豬玀。這裏沒什麼好弄糟的,我們只需要付錢就行了!可一旦發生了這種事,錯的就總是派出去的那個人,你這個倒霉鬼!
“你要是真的感覺不太好,我當然尊重,羅伯特。那我至少還可以派貝特朗或霍爾格去。你比這兩個人加起來都能幹,因此我要你去。可是,如果你講,你不能……”
“我能!”生存的恐懼在我心裏躥升。貝特朗-霍爾格,所有的其他人。比我年輕,比我精力充沛。跟他們相比我已經是個老人了。如果我真的承認我多麼不舒服,請求把此案交給其他人呢?古斯塔夫是我的朋友,他總這麼講。我的好朋友,他強調說。好朋友,狗屁!我的好朋友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會冷冰冰地、無動於衷地給經理室寫他的報告,建議把我解僱。
那位顧問大夫呢?
這席談話后我還得去找我們的顧問大夫。今天是每年的例行體檢日。幾個月以來,許多個月以來,這一體檢就令我惶惶不安。因為大夫當然會診斷出我怎麼了。
然後呢?然後呢?
對此我苦思冥想了許久。只有一條出路:扯謊。全盤否認。我是健康的。大夫完全誤解了他所發現的、必然會發現的癥狀。我沒有疼痛,壓根兒沒有,不!這是唯一的出路。這樣他們就不能拿我怎麼樣?但願不能,偉大的上帝。如果大夫還是堅持他的觀點,說我病了呢?如果他們儘管如此還是相信他而不相信我呢?
這會讓古斯塔夫心碎,我想。這條狗,他拿他的手下像橙子似的榨。當他們空了、壞了和擠光了之後,就把他們扔掉,扔掉,扔掉,只想甩掉他們!
“我沒病。”我說。
“我很高興。真的,羅伯特,這讓我很高興。不管怎麼說,你面色難看。你怎麼了?不安?”
我沉默。
“家裏的事?”
“嗯。”
“卡琳?”
“嗯。”
“卡琳怎麼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說,“只不過是老一套。”
2
“今天夜裏你又喊叫了。”我妻子說。
“我夜夜喊叫。”我說。
“但不像今夜這麼高聲。”我妻子卡琳說,“今天夜裏是那麼厲害,我都想過來喊醒你了,因為哈特維希夫婦肯定又聽到了。有可能連塔勒爾夫婦和諾特巴赫夫婦都聽到了。”這是我們這幢樓里的鄰居,分別住在我們樓上和樓下。“這種喊叫令我毛骨悚然,你就不能理解嗎?”卡琳說。這是一個半小時前發生的事。我們坐在早飯桌旁,卡琳手拿一小塊麵包,邊講邊塗黃油。她早飯吃得很多,喝濃咖啡。我啥都不吃,只喝茶。“太可怕了,因為哈特維希夫人總是要我注意那些喊叫聲。她不停地問,你會不會是病了。早就沒有人相信噩夢了。他們全都相信,你病得很重。在大腦里。哈特維希夫人昨天說,你得去看心理大夫。你以為我聽了會怎麼想?”
“是啊,這對你一定很嚴重。”我說,喝茶。卡琳滿嘴含着食物說:“我也相信,你得去看看大夫。去看一位心理大夫。一個男人夜夜在睡眠中喊叫,整整兩年了,這不正常。哈特維希夫人說,這不正常。你出門在外也這樣嗎——在酒店裏?”
“我不清楚,”我說,點燃一支煙,“我想不是吧。”
“那就是說光是在我身邊,光是當你在家時。”我妻子說。
我一聲不吭。
“我丈夫在我身邊喊叫。外出時,當他把隨便一個婊子拉上床時,他從不喊叫。那就是我有錯了。我總是有錯。什麼都是我錯。你這可憐的人兒。我會讓你進瘋人院,是不是?跟我一起非常可怕,是嗎?我令你作嘔,對吧?說呀,說呀,說我令你作嘔。”
我一聲不吭。
“你還是膽小啊,”卡琳說,“從事一种放盪的職業,滿世界遊盪,讓他的妻子數月之久獨守空房,回到家后,看都不看她,不再跟她說說話,也不聽她講話。你在聽我講嗎?”
我一聲不吭。
“你這頭豬,”卡琳說,“十年之後你煩我了,是不是?什麼叫十年以後?兩年來你沒再跟我睡過覺。外出或回家時,你不擁抱我。我想吻你時,你就把頭轉開。我的吻令你噁心。說呀,說它令你噁心。”
我一聲不吭。
“說啊,你這可憐的膽小鬼!”卡琳喊道。
我一聲不吭。
“你以為,你這樣就能躲過去,可你搞錯了。上帝會懲罰你,是的,他會的。”她這下講起話來又十分平靜了,“你這禽獸。你這下流的禽獸,對,你就是這樣。外表上假裝殷勤。”卡琳說,敲破蛋頭,“夫人們的情人。一個個都為你着迷了。您有個多麼迷人的丈夫啊,盧卡斯夫人。上帝,您丈夫多可愛啊,盧卡斯夫人。哎呀,您一定很幸福,盧卡斯夫人。您丈夫的職業多麼有趣啊。我怎麼回答?是的,我幸福。他真的很迷人,我的丈夫。他有魅力,真的,令人難以置信的魅力。這些女人要是知道就好了!要是她們像我認識你這樣認識你就好了。沒有面具。真實的羅伯特-盧卡斯。你這個虐待狂。這個心靈虐待狂。這個一有可能就欺騙和傷害妻子的男人。但願她們認識到藏在你體內的魔鬼。你聽見我講什麼了嗎,羅伯特?”
“是的。”我說。
“光講是的,是的。別的就再也無話好講了?跟婊子們在一起你一定口若懸河。自打兩年來就什麼也沒有了。沒有溫柔,沒有好話,沒有撫摸。當我們結婚時,你還掙不到這麼多時,你可不是這樣。那時候讓我迷戀上你,以你在床上的能幹令我發瘋,以你那令人噁心的性倒錯。那時你能說會道。你多麼能說會道啊。愛情!我的上帝,你那時是怎麼愛我啊!”
她拿勺挖蛋,嘮嘮叨叨。我已經穿好衣服準備走了。她穿着一件粉紅色的晨服,金黃色的頭髮上扎着一塊頭巾。好久以來,卡琳在家裏一直穿晨服。從前可不是這樣的。她臉孔漂亮,身材略顯豐滿,它曾經非常刺激我。她的眼睛灰色,乜斜着,整張臉有些貓的樣子。鼻子嬌小,嘴也一樣,嘴唇紅艷艷的。卡琳眉毛修長,為此她非常驕傲。她的髮型短短的,緊貼在頭上。她三十八歲,但是臉上沒有皺紋,一條也沒有,額頭上也沒有,笑的時候眼角也沒有。可是她很少笑,在我面前早就不笑了。常有人跟我講,卡琳那有點像布娃娃的俊臉上沒有一條皺紋。布娃娃也沒有皺紋。卡琳比我年輕十歲,她花數小時化妝,往臉上搽膏脂,讓它變得更滑潤。她的一直這麼年輕的臉和一直這麼年輕的身體也非常叫她驕傲。她常去洗桑拿,一個按摩師每周來家裏兩趟。
這是一套非常漂亮的房子,在一幢非常安靜漂亮的大樓里,每層樓只有兩家租戶。實際上這房子給兩個人住太大了。裏面有許多令我眷戀多年的東西,我曾經喜歡過的東西。比如說我廣泛收藏的畫。那些珍貴的古董傢具。那些大毯子。中國花瓶。客廳里的威尼斯鏡子。客廳里的壁爐。櫥櫃裏放着我從旅途中帶回家的許多珍稀物品。我收藏的唱片和音響設備。我的圖書室,裏面的書牆直達到屋頂。我的文藝復興風格的寫字枱。我的文藝復興風格的精雕細刻的高靠背椅。寫字枱上的東西:石頭裏的一隻昆蟲,是在科孕發現的。幸運神像,象牙雕刻,來自新加坡。一根曼德拉草,是在一座芬蘭的森林裏找到的。火奴魯魯附近太平洋里的一隻貝殼。銀色的高燭台。我們的美麗的英國餐具。我收藏的大量登喜路和薩維奈利煙斗。現在我不再吸煙斗,只抽香煙了。安裝在一隻柜子裏的小酒吧。桌子上電話機旁的西西里亞的小馬。它是那麼花花綠綠,那麼嬌小,紅色的馬鬃,白色的絲繩,紫色的馬鞍,用作馬鬃和馬尾的絲絨,以及許多叮噹作響的小金屬片。它拉着一輛雙輪小車,這隻玩具小馬……
我們的客廳非常大。有一塊地方高出兩級台階。我們將高出的那一塊佈置成了吃飯間。可摺疊的桌子,椅子,罩着綠色和銀色的布套。桌子可坐十二個人。只有我們倆時,卡琳只擺一個角。我們總是在這裏吃早飯。我也曾經愛過這個早飯位置,像愛我家裏的許多東西一樣。現在我什麼都不再喜歡了,一切我都無所謂了。只有我的象和那隻西西里亞的小馬除外。我還喜歡這些東西。如果人家把它們從我身邊拿走,我不會長時間地為它們傷心。我傷心另外的事情。沒人能把這些東西從我身邊拿走。可惜。
卡琳的晨服開口很大,乳房露出許多。她有漂亮的乳房,展服底下什麼也沒穿。我是十四天前從香港回來的,離開了兩個月。卡琳雖有滿腹懷疑,但還是期待着溫柔的、小小的禮物,期待我講講我在香港辦的案子的情況。這是非常自然的,如果我給了她溫柔,帶了禮物,講得又多又長,這將是很自然的。但是我沒這麼做。責任不在她,責任肯定在我。但我壓根兒無法做那些卡琳有權期待的東西。我太累了,筋疲力盡,全無所謂了。月復一月,益發惡化了。連講話都讓我費勁。我完成我的使命回到家裏時,總是疲憊不堪,累壞了。一切全是我的責任,一切。我想,卡琳使我抱歉。我真的對她感到抱歉。她說得對,我是個流氓,膽小鬼,弱智,是一頭豬。但我只能做我能做的事,而這也就是好好地干我的工作。為此我需要付出我的全部的精力,我的理智和我的精明,我的勇氣和我的智慧。然後當我回到家裏時,就沒有什麼留下給卡琳了。這一切我已經經常想到過,也想過得把這一切告訴卡琳。我總是想了又想,但是從不講出來。我連講這些都覺得太累了。這一切為什麼會是這樣,這點我不想對她講,因為我不要同情。決不。不要任何人的同情。尤其不要卡琳的。
我突然覺察,她的唇在蠕動,她一直在講,但我再也聽不見她的話了。我剛剛想起香港的那一夜,那天夜裏頭一回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在子夜過去后很長時間,在“香港希爾頓”我的套房裏……
3
“噢!噢!我要死了!繼續!繼續來!好!現在!真舒服!我要瘋了!來了,來了,親愛的,你也來了,是的,我感覺到,你也來了……它現在真厲害……是的,是的,是的,來了!來了!”小個子女人在枕頭上將她的頭甩來甩去。我四個月沒碰女人了,非常衝動。我必須有個女人,迫切需要。
那天晚上我去了一家“水上飯店”,位於島上的銅鑼灣城區。這家漂浮的飯店看上去像美國的舊“花船”,停泊在很多帆船前面。它們船幫挨船幫地擠在碼頭裏。客人坐舢板劃到海里。划船的全是女人。這家飯店名叫“海鮮館”。周圍是人工水池,池裏群魚游弋。你可以指給侍者看你想要哪一條,把那條魚從水裏現捉出來烹制。
我挑了一條,正在吃時,一位美若天仙、非常年輕的姑娘走到我桌前,問我,她可不可以陪陪我。我邀請她吃飯,後來請她喝飲料。“海鮮館”里食客如雲,也有一大堆非常年輕的妓女。我的這一位說,她叫瀚園,翻譯過來就是“慷慨的花園”的意思。她的英語雖帶有濃重的口音,但是很流利。她全身上下都纖細窈窕,頭髮烏黑,像這裏的許多女孩一樣。“慷慨的花園”雙眼也動過手術,好讓它們顯得像歐洲女人的眼睛。
我在“海鮮館”里喝了許多。一位德國富商的妻子神秘地死去了。這位商人在我們公司給他的妻子買了一份人壽保險。妻子一死他就能得到兩百萬馬克,即使是自殺。然而那不是自殺,是謀殺,警方和我都掌握有證據。還不全。香港天氣燠熱,一年來我很難受得了熱。現在,我汗淋淋地躺在瀚園身旁,呼吸仍很粗重,感覺到我的左腳在抽痛,不是太厲害。我是開着租用的汽車把瀚園帶來“希爾頓”的,它坐落在寬闊的女王中路上。我告訴那個夜班門衛,一個華人,說這是我的女秘書,我還有急事要口授。我認識他,他叫齊默拉,戴一副眼鏡,鏡片很厚。他的右眼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他總是值夜班。
“當然了,先生。”齊默拉笑笑說,收起了那張相當大的票子,“只是您別勞累過度了。您工作太多了。”因此,將瀚園帶進我的房間一點也不困難。價錢我們事先就談妥了,我預先付了錢,瀚園表演得那麼逼真,突然一點兒也不因為快感和貪婪發狂了,而是愉快匆忙。她跑進浴室,沖澡,一邊唱着歌。我躺在床上吸煙,感到自已被掏空、被欺騙了。每當我找了女孩,事過之後,總是這樣。
“慷慨的花園”回來了。她麻利地穿上衣服。瀚園今天夜裏或許還有客人。我很高興她這麼快就走。我得到了我的放鬆,現在幾乎再也見不得她、聽不得她了。我也淋浴,穿上衣服,接連吸了第二支和第三支煙。我吸煙很多,有時一天多達六十支。
“請你送我下去,好嗎?我擔心,如果我單獨下去,門衛會兇巴巴的。”瀚園說。
“我帶你下去。”
“你真可愛,我愛你。”瀚園說。
“我也愛你。”我說。愛情原來是個多麼骯髒的詞啊,我想。啊哈,為什麼骯髒?不比其他單詞更骯髒。一個沒有意義的單詞。瀚園一天講它多少回?她肯定還不足二十歲。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親愛的?”
“我很快就要飛走了。”
“可我想再見你!我必須再見你。我一直在‘海鮮館’。你會來接我的,是不是?”
“是的。”我說。我肯定不會再去找她了。
我們離開房間,從我住的十一樓坐電梯下到大廳,夜班門衛齊默拉鞠躬,臉上堆着他那永恆的微笑。我跟瀚園來到女王中路上。這裏的霓虹燈廣告還在閃爍,路上人很多,汽車一大溜一大溜地行駛在寬闊的街上。這個城市從不睡覺。
“我可以叫輛出租車嗎?”瀚園問。我給了司機足夠的錢,對他講,無論這位夫人想要去哪裏,就送她去哪兒。瀚園踮起腳尖,吻我。
“你來‘海鮮館’,好不好?你真棒,是我有過的最棒的男人。你怎麼也得來,我為你發狂。”
“行,行。”我說。
“你什麼時候來?明天就來吧!明天,好不好?”
“明天,行。”我說,把她推進出租車的後座。我再也受不了她的-嗦了。我關上車門。出租車開走了。瀚園向我拋飛吻。
最近以來我一直呼吸困難,不能做深呼吸。我決定,再散一會兒步。在香港,夜裏也很熱,悶熱潮濕。我沿女王中路往下走,經過豪華商店燈火通明、富麗堂皇的櫥窗。珠寶店。時裝沙龍。毛皮裝。皮裝。花店。然後是一家大銀行。像這裏的所有銀行一樣,它大門前的台階上站着兩位像巨人似的錫克族人。他們長着絡腮鬍子,頭扎頭巾。這些印度人日日夜夜守衛着香港的銀行。他們總是端着雙統槍,看上去可怕威嚴得很。
在錫克族人之間,在通向銀行大門的台階上,躺着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國人。要麼他是在睡覺,要麼他死了。端着致命武器的錫克族人對他一點也不在意。他們獃獃地直視着燈光照耀的夜裏。香港街頭躺着許多人。有些人是餓死了,或者虛弱得再也起不來。幾乎沒人在意他們。有時一輛救護車運走他們,或者他們被警察驅逐,但這種事不經常有。在群蠅飛來前,一切均屬正常。屆時,這麼一堆肉就會迅速消失。
我向這個中國人彎下身去。周圍還沒有蒼蠅。他在輕喘。這麼說一切正常。我直起身,隨着這個動作,一陣劇痛掠過我的左胸側。那痛在左臂里擴散開來,一直傳到手指。又疼了一回。這我已經熟悉了。這疼痛我已經經歷過。只不過從來沒有這麼劇烈。某根肌肉,我想。我不會有心臟病,那位顧問大夫一年前做的心電圖檢查完全正常。也許是我對某種食物作出的不良反應。或是因為炎熱。有可能是我吸煙過多。我現在急着回“希爾頓”。我走得很快,跟路人撞到一起了。我左腳疼得更厲害了,腳越來越沉重,我感到它是鉛做的。我掙扎着,沿女王中路一米米地走回酒店。左胸側的疼痛也越來越劇烈。我喘不過氣來。我緊挨着牆和櫥窗走,用手往前摸索,因為我害怕跌倒。“希爾頓”!“希爾頓”!讓我趕到“希爾頓”和我的房間吧,上帝。我越越趄趄。我不得不停下來。空氣、空氣!我透不過氣。我像一條魚那樣張大嘴吸氣。沒人注意我。霓虹廣告彩燈閃爍,變個不停。人們似乎也一下子動得很快了。只有我前進得越來越慢。現在,我已經是真正地拖着我的左腳了。
沒什麼,根本沒什麼,我對自己說,這你已經經歷過多回了。你煙抽得太多,酒喝得太凶,那妓女剛剛累壞了你。傻瓜,太傻了。你應該把她趕出去,呆在你的床上。
女王中路2A號。
也許只剩一百米了。對於我那是一百公里。在大廳里我真的腳步踉蹌了。齊默拉嚇了一跳,這回他不再微笑了。
“您怎麼了,盧卡斯先生?”
“沒什麼。我不太舒服。但我就會好的。”
“您不大好,先生,您的嘴唇……發紫。您病了,先生,我叫個大夫……”
“不!”我喊道,我一下子又能喊了,“不要大夫!我禁止您叫大夫!”我不能要大夫。這沒什麼。如果有什麼的話,那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因為一旦有人知道了,我的公司就會知道,那麼我會怎樣呢?“不要大夫,明白嗎?”我再一次嚷道。
“當然明白,先生,如果您不想要的話。如果您非常肯定,一切都好的話。我……我……我送您上去。”
他開電梯送我上去。我重重地靠在他身上。要是我隨身帶着葯就好了。往常我總是隨身帶在衣袋裏。這回我把它放在房間裏了。當我們來到十一樓時,我相信,我再也無法呼吸了,壓根兒走不動了。走廊的地面似乎在我腳下搖晃。齊默拉拖着我。我相當高大,體重七十六公斤。那位小個子中國人很吃力。終於到我的房間門外了。他打開門,送我進卧室。我倒在亂糟糟的床上,它還散發出瀚園的廉價香水的濁氣。齊默拉嚇壞了,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看着我扯下領帶和解開襯衫領子。
“我還是叫個大夫……”
“不要!”我吼道,他嚇了一跳,“對不起。那邊的那隻盒子,請您把它給我。”
他拿給我,那是滿滿一盒硝酸甘油片劑。一年來,每遇到這種情況,我就服用硝酸甘油。我在一次舞會上認識了一位魁北克的汽車銷售商,他跟我有同樣的癥狀。他說硝酸甘油始終有效。從此以後我也服用它。當我打開盒子時,我的手指抖得厲害。我把兩粒片劑倒在手心裏,張開嘴,把片劑扔進去,咬碎。真難吃。
“現在您走吧,”我對齊默拉說,“馬上就會好。過上幾分鐘,我知道。”
“如果不……”
“您走吧!”
“是,先生。當然,先生。五分鐘以後我打電話來,看看您怎麼樣了。無論如何我要這麼做。這是我的義務。”
“出去!”我喘息着說,“您快走!”
他走了,憂心忡忡,一臉嚴肅,連連地鞠躬。
他走得剛好及時,因為緊接着我一直在等待的癥狀就發生了。現在那巨大的鉗子來了。這是一隻可怕的鉗子。它使我的心緊縮。緊,緊,越鉗越緊。
“呃……呃……呃……”
那聽上去一定像是受酷刑虐待的痛苦萬分的呻吟。
那鉗子收縮得越來越緊。我額上汗流如注。我撕開襯衫。我的身體彎成一座橋,落回到床上。汗從我的後頸、頭髮根和全身淌出。
“呃……呃……呃……”
毀滅,徹底的毀滅。這是我現在的感覺。我應該被毀滅,現在,永遠。害怕像一道大潮那樣在我體內澎湃。怕得要命,我無法描述的害怕。這害怕我已經是如此熟悉,近一年來我一直是懷着它生活,它總是宣告着我的死亡,但是從來沒有這麼嚴重過,從來沒有過,沒有過。
“噢……”
我聽到自己在呻吟。我的雙手在心臟上方抓着皮膚,冰冷的、汗濕的雙手抓着冰冷的汗濕的皮膚。現在左手像火燒火燎似的。就這樣繼續着,一直繼續下去。我被碾碎、擠壓、壓迫、窒息和毀滅,是的,是的,是的,被一位正義的天使毀滅,因為我一生中做過的各種邪惡。世界上所有人都做過的邪惡。難以忍受,恐怖萬分。我感到,我的眼睛從頭顱里鼓突出來。鉗子痛不欲生地鉗着我。我的頭歪向一側。讓我死吧,上帝,讓我死吧,我想。對這一切來說死亡是一種解脫。死亡,上帝,求你了,死亡。
我沒死。害怕一下子退走了,毀滅感消失,鉗子鬆開了。我可以呼吸了,先是少量,逐漸增多,最終深呼吸,深深地呼吸。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我顫抖着坐到床沿上,發作結束了。我早就知道,它會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過去。我只需要少吸煙,該死的香煙。我胸口裏的痛楚漸漸減弱,接着是胳膊里和手裏的,隨後是左腳里的。我坐在床上,心想,很多跟我有相同職業的人都有這種癥狀。人們大概稱這為管理病吧。在我來說不僅僅因為香煙,還有我繁重的工作。還有家裏的折磨。休假也無濟於事,沒有大夫能幫得了。一切都是純植物性的,這點我堅信不疑。我得改變一切,全盤改變。可怎麼改?我常這麼打算,可是我沒改過一點點。因為我內心深處漠不關心,一點也不關心。多年來,無論什麼事、什麼人都無法再讓我開心,我不會讓任何人開心,肯定不會。
我床邊的電話響起來。
“我是夜班門衛,盧卡斯先生。您怎麼樣了?”
“很好,”我說,現在我又能呼吸,自由講話了,“好極了。”
“真的?當真?”
“當真,”我說,“我對您講過,齊默拉先生,一切都好了。”
“這讓我很高興,先生。我放心了。我祝您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謝謝。”我說完就掛斷了。兩分鐘后我睡著了,沒有夢,沉沉的。燈開着,我和衣而眠。我什麼也不知道了。直到次日上午十點我才醒過來。窗帘拉上了,我看到電燈和我的皺巴巴的西服,撕破的襯衫,那盤硝酸甘油。這真他媽的是一種好葯,總管用。我拿起電話聽筒,要通樓層服務員,訂了早飯——只是兩大壺茶。掛斷之後,我很快點燃了這一天的第一支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