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第十節

49

星期一早晨,一大早,裝有我的東西的兩隻箱子到了。傢具搬運工把它們搬進昂熱拉的房子裏。運輸快得驚人。搬運工打開箱子,就收起他們的小費走了。昂熱拉非常激動。

我們一起把所有的東西整理到昂熱拉為我騰出來的壁櫥里,她一邊歡笑唱歌。她看到我收集的象時大為興奮。在她自己的收藏櫥上還有空位,昂熱拉將我的象安放在那兒。

“它們得錯開來放,你的和我的,”她說,“因為它們現在全屬於我們了。咱們是一個家庭,咱們倆和咱們的象。”

那隻西里西亞小馬在書架上也找到了一個位置。終於把一切都整理好了,昂熱拉突然迸出淚來,我嚇了一跳。

“什麼事?昂熱拉,親愛的,你怎麼了?”我把她貼在我身上。

“沒事兒……”

“你怎麼了?請你告訴我!”

“我……我只不過是太高興了。”她抽泣道,“你終於真的來到我身邊了!”

“對。”我說,越過她的肩頭望出去,從平台上眺望燈火照亮的海洋。“終於真的到了你身邊。”

50

“您叫人打電話給我,赫爾曼夫人?”

“我寫完了。這兒就是。”鑽石伊爾德說。她跟平時一樣躺在她的洛可可床上。今天她沒戴首飾,看上去筋疲力盡。這是星期一下午,很早。她指着床邊的一疊紙。我坐下,非常仔細地閱讀鑽石伊爾德的招供,一個字一個字,一行又一行。她果然承認了一切,說出了地點、時間和姓名。她只是沒有說出那個受雇的職業殺手的名字。她似乎真的不認識他。基爾伍德死了,他不可能再講出來,薩岡塔也肯定拒絕了這麼做。

“滿意嗎?”伊爾德恨得牙痒痒地問。

“是的。”

“您索要的其它錢怎麼辦,那每月的特殊費用?您希望怎麼得到它?”

“這我還會通知您。”

“何時?”

“很快,赫爾曼夫人。”我說。

我拿着伊爾德的招供,坐車到了公證員查爾斯-黎貝勒處。我們將這些紙封進一隻大馬尼拉信封里,隨後前往巴黎國家銀行,把信封存放進租用的保險櫃裏。然後我告別黎貝勒,穿過城市,直逛到十字架路。我在河濱大道上佇立了很長時間,看着遠方那兩艘航空母艦。我想,我現在並不比所有那些對赫爾曼之死負有責任的人好多少,但是我覺得,我做得符合邏輯,是正確的。我又看到了那個年輕畫家,他正在這裏展出他的畫作。他馬上也認出了我,非常禮貌地打招呼。我走向他,他告訴我,我帶給了他運氣。這期間他已經賣出了四幅畫。

“太好了。”我說。

他發覺我在眺望海,也跟着我眺望。

“這麼一艘航空母艦大得不可思議,對不?”

“對,”我說,“真是大得不可思議。”

51

跟“保安警”相反,“棕櫚海灘”賭場是一座現代化建築,寬寬的、長長的,房間很大。七月四日晚,它的正面被燈光照耀着,一輛又一輛的車向大門口駛來。警方封鎖了“棕櫚海灘”前面的整個廣場。昂熱拉和我坐着克勞德-特拉博的勞斯萊斯趕來。賭場裏的服務員攙扶帕斯卡勒和昂熱拉下車。一個人將勞斯萊斯開到了停車場上。克勞德和我穿着白色的晚禮服馬甲。帕斯卡勒穿着一身紫色的晚禮服。昂熱拉則穿着那件橘黃色的麥斯林紗的晚禮服,有許多鐘形的褶兒;那是她在胡安派恩斯的“老英格蘭”買的。她戴着我送給她的耳環和結婚戒指,還有一隻大鑽戒和一根鑽石項鏈——這是她工作掙得的首飾。

一塊紅地毯一直鋪到門口。我們踩着它,走進“棕櫚海灘”長長的迴廊。左邊,一動不動地站着法國警察,身穿藍色制服,白綁腿、白手套和白警帽。右側,同樣一動不動地站着一身白的美國水兵。燈光照向我們。閃光燈不停地閃爍,照相機咯嚓咯嚓地響。我們從那些一動不動的男人們中間穿過,穿過室內來到外面的大平台上。這裏,最前面,挨着主席台,是酒店老闆領着我們去的那張桌子。平台一直伸到水面,檯子後面是大海,它在無數燈光下波光粼粼。兩根木支架上安裝了電視攝像機。三名工作人員扛着小型攝像機在桌子之間穿來穿去。還有攝像師,肯定有二十幾個。

今天晚上在這裏聚會的是人們稱為藍色海岸邊的社交界的頭面人物。想到我坐在這個位置多麼不合適,而對於昂熱拉和我,我們坐在這裏又是多麼必要,在這裏,在許多非常富有的人們當中,在非常著名的人們和非常有權勢、非常美麗的人們當中,想到這裏我就頭暈。昂熱拉和特拉博夫婦把他們看到的一一告訴我:康城和尼斯的市長,法國南部地區的政治家、許多部門的負責人、貴族、畫家、音樂家、科學家、企業家和銀行家——當然有泰奈多斯夫婦、法比安夫婦、薩岡塔納夫婦、澤貝格和托威爾。先後到達的還有很多法國和美國的高級軍官。婦女們穿着晚禮服,男人們穿着燕尾服,軍官們身穿制服,胸佩勳章。我在這裏看到的首飾,加在一起肯定價值有一億。

當我們被帶到我們的桌上時,在尋常的嘈雜聲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間歇。我看到,很多人驚訝地朝我們望過來,就好像他們全都暫時屏住了呼吸似的。一位攝影師後退着,拍攝我們。我知道,這聽起來愚蠢和先入為主,但並不是先入為主,而是事實:今晚彙集在這裏的所有美輪美美的女人們中,昂熱拉是最美的。她的紅髮金光閃閃,她的臉容光煥發,棕色皮膚上的黃衣服合身極了。燈柱上射,照亮了兩面旗幟。它們掛在一起,美國的和法國的。一艘航空母艦的樂隊在演奏《馬賽曲》。所有的人站起來。緊接着法國國歌之後是美國國歌。我們也站着聽完,穿便裝和軍裝的美國人將右手放在心口上。後來一支樂隊出現在台上。它先是演奏歌劇樂曲,然後是常演不衰的爵士樂。電視的光線從我們頭上掃過,總是有一位拍攝人員在拍我們這一桌。

“這樣就行了,對不?”帕斯卡勒問。

“是的,”我說,“謝謝,帕斯卡勒。”

空氣很暖,沒有一絲風,大旗子軟軟地垂着。上菜時,鄰桌的一位夫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戴着齊肘的手套,也不脫去,手指伸在手套里,吃着黃油小白麵包,等下一道菜。那手套本是白色的。現在它們退色變灰了。這個人看上去讓人沒胃口。帕斯卡勒覺察了我的目光。

“那一桌坐的全是我們這裏的高雅貴族中最高雅的。”她說,“你關注的那位戴手套的夫人是女伯爵……”她報出一個名字。

“她總是這樣吃飯嗎?”

“對,”帕斯卡勒說,“這在伯爵中似乎很普遍。至少在她的伯爵家庭里。這位夫人也總是戴着這副手套玩輪盤賭,每天晚上。”

“戴着同一雙?”

“戴着同一雙!也許她迷信。”

“不管怎麼樣,她非常重視衛生。”克勞德說,“她老是向眾人講,光着手指摸籌碼是多麼不衛生。”

飯後,一個芭蕾舞團上台翩翩起舞。賭場的屋頂上打下不同顏色的燈光。它們將圖像變成一會兒藍色、一會兒紅色、一會兒黃色、一會兒綠色。今晚的明星已預報過了:艾斯特爾-奧法里姆。她唱美國的、法國的和以色列的歌曲,得到了很多掌聲。後來大檯子空了,供大家跳舞。

先是特拉博跟昂熱拉走上前去,又是被一些攝像機跟蹤着,又是被許多目光跟蹤着。我帶着帕斯卡勒。我們跳舞,被拍照。檯子滿了。這下平靜終於結束了。我們幾乎到不了我們的桌子。緊接着特拉博,那位全權總代表澤貝格跟昂熱拉跳舞。他過分禮貌地、幾乎是謙卑地請她跳一曲。在他之後是泰奈多斯、法比安、托威爾、薩岡塔納、康城的警察局長、美國大使和一些軍官。有一會兒,我單獨坐在桌旁,這時比安卡-法比安突然站到了我面前。她的衣服又幾乎露出乳房來。

“您不會再生我的氣了吧,盧卡斯先生?”

“為什麼生氣?”我站起來。

“您知道為什麼。我行為失禮,真抱歉。我請求原諒,請您接受我的道歉。”

“那當然,”我說,“這種事誰都會碰上的。”

“這麼說您不再生我的氣了?”

“一點也不!”

“那麼請您跟我跳舞。”

於是我跟比安卡-法比安跳舞。這位從前的“麗島”女郎,她讓她的下身頂着我的下身。我們幾乎無法離開原地。電視攝像機嚶嚶地響,攝像師的閃光燈閃個不停。跳完舞,比安卡陪我回到泰奈多斯的桌子。我又跟梅麗娜-泰奈多斯跳,然後跟瑪麗婭-薩岡塔納跳。最後,我終於輪到跟昂熱拉跳了。這是一曲華爾茲,我說:“現在咱們要露一手給他們眾人看看。”

我緊緊地摟着昂熱拉,好像我們是一體似的。所有的電視攝像機都對着我們,閃光燈不停地閃爍。其他的舞伴一下子退後了。我們單獨在檯子上,在大旗子下面,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方。當華爾茲結束時,圍着我們的人都發出熱烈的掌聲。拍得最響的是比安卡-法比安和阿塔納西奧-泰奈多斯。

“好了,”昂熱拉說,“人們好像原諒了我們。”

“是的,”我說,“好像是這樣。”我細看他們,那些非常富有、非常有權勢、非常有名、非常美麗的人。我想起加斯東-迪爾曼和他的話。

“我們的世界是邪惡的。它還將邪惡下去……”

我們剛剛回到桌旁,所有的探照燈全熄了,在我們周圍煙火齊放。我們像是坐在一座噴發的火山中央。煙火不停地在我們頭頂爆炸,色彩紛呈的圖畫蓋住了夜色下的天空,星星、鮮花、谷穗和炸裂的灼熱的球。煙屑如雨,紛紛落下,落進海里,海里映出整個奇觀。

昂熱拉抱住我的胳膊,對着我的耳朵說:“聖誕節和復活節也是這樣的。咱們將一起經歷。我的上帝,羅伯特,我做夢都沒想到過,我這輩子還會有這種經歷,這種奇妙的事情。”她側身向前來吻我,煙花爆竹繼續在我們周圍爆炸。

52

大多數客人當然都還到大賭廳那邊去,裏面有比“保安警”多得多的賭枱——這才是個名副其實的夏日賭場。昂熱拉小賭賭,輸了。我不賭,坐在一張很長的吧枱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香檳。我一下子感覺到特別疲累和沮喪。我又要了一杯,發覺我醉了,感覺好些了,抬頭向收銀處和兌換櫃望過去。那後面是有鋼製自鎖保險箱的小房間。十三號屬於昂熱拉。現在,那個保險箱裏放着那隻信封,內有兩張蘇黎世銀行高達一千七百八十萬零五百瑞士法郎的付款收據。這是一個美好的想像,我不停地再三想像。

克勞德-特拉博向我走來。他贏了,還想賭,但是他口渴。

“我相信你非常成功。”他說。

“我真心感謝你們倆,克勞德。”

“快別講了。比安卡-法比安的這些朋友都是十足的無賴!”

“你這樣覺得嗎?”我問。

他皺眉望着我,然後笑了。

“聽我說,”他說,“你們還想跟我再上一回‘沙利馬’嗎?我們想後天開到海上去。帕斯卡勒說,我應該問問你們,想不想一起來。”

“很樂意。”我說。這時我想到了一個主意,就說:“咱們開船去‘岩石樂園’!我請你們吃午飯。”

“好,”克勞德說,“現在我又得去工作了。”他喝光他的杯子,走向一張輪盤賭枱。我遠遠地看到昂熱拉坐在另一張檯子邊。她向我招招手,我也向她招手。

當我們終於由特拉博夫婦送回家時,已是兩點鐘。我們穿上我們的晨服,坐到大窗戶前的沙發上。航空母艦燈火輝煌,像過節似的,它們裝飾着無數的長形花環。我對昂熱拉講,克勞德邀請了我們,後天——現在是明天了——坐遊艇出去。她說:“太好了。這是一個美妙的夜晚。明晚,電視裏的地方節目甚至主要節目裏都將播放出咱們倆,到時候這裏的所有人都會知道咱們是怎麼回事,沒有人會再講咱們的壞話、不理睬咱們或者說不該給我訂貨。沒有人講,這非常重要,你知道嗎?”她也有點醉了,“咱們的照片將出現在報紙上,攝影師們對我講的。真好,對不對?”

“非常好。”

“咱們跳舞時,所有的人都後退了。這真是太妙了,跟你這樣跳舞,只有咱們倆,羅伯特。”

“是的,妙極了。”我說,心想,我還有兩條腿,這是多大的幸福啊。

“羅伯特?”

“嗯?”

“我得問你點事。請不要客氣!請實事求是地回答。你到底愛不愛我?”

“不。”我說。

“這樣好。”昂熱拉說,“這就對了。畢竟還有一個誠實的答案。”

“請便。”

“你以為,儘管如此你還是能跟我上床嗎?”

“我相信,這是可以設法的。”我說。

然後,我大睜着雙眼躺到睡覺的昂熱拉身旁,特別清醒,過度清醒,我聽到列車在城市和海洋之間滾動。

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流氓……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流氓,鐵軌上列車的匆匆車輪對我說。

您瞧,當我在十字架路碰上這位年輕的畫家時,我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非常符合邏輯。可那時是大白天,亮亮堂堂。現在是夜晚,一片黑暗。在黑暗和夜裏事情看上去就不一樣了,噢,我的上帝,是的,完全兩樣。

我混蛋。我流氓。

我流氓。我混蛋。

我混蛋。我流氓。

53

“你好,馬賽爾。”那隻會講話的鸚鵡在它的鳥籠里說,籠子掛在路旁,是那條從遊艇的小船的停泊地通往“岩石樂園”飯店的小路。我的腳疼得很厲害,在一九七二年七月六日這個午後,天氣酷熱,熱得發瘋。

昂熱拉和我站在馬賽爾面前。我們下面的海灣里泊着很多遊艇。克勞德和帕斯卡勒正在往小船里跨。它先送我們上岸,又返回“沙利馬”了。小狗納芙塔利在甲板上激動地跑來跑去。沒有一絲風。透過陽光的朦朦霧巒,越過大海,我依稀看到康城的老碼頭和新碼頭、十字架路兩側的棕櫚樹和它們後面的白色酒店。但一切都是隱隱約約的,整座城市、它的大樓、許多別墅和豪華住宅區,它們處在山坡上的花園裏,山坡向上延伸至康城上區。加利福尼亞區在右邊鋪展開,昂熱拉就住在那裏。我想,我看到了我的家,我的家鄉就在眼前。這個家和瑞士銀行里的一千五百萬馬克。現在還會有更多的錢送來。

“已經是兩點零三分,”昂熱拉說,“那人遲到了。”

“是的,”我說,“可是他會來。他肯定會來。勃蘭登伯格親口通知我的。勃蘭登伯格親自為我將這個新指示譯成了密碼,給了這個人錢,好讓我能支付我的線人。”

這是我讓昂熱拉相信的說法。昨天,我又一次去了鑽石伊爾德家。

“明天,星期四,十四點,您的一位親信把我的終生退休金的第一筆送給我,”我對那個患白化病的女人說,“而且他要來安提伯斯海岬上的‘岩石樂園’。我在那裏等他,在那隻會講話的鸚鵡的籠子前。我要頭六個月的數目——三十萬法郎。”

“您去死吧!”鑽石伊爾德說。

“肯定的,尊敬的夫人,”我說,“但我還會等些時日。您知道,如果這位使者不來或者他試圖把我幹掉,會發生什麼事。”

她點頭。

“不光是點頭,”我說,“您講!”

她說:“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您放心吧,您這頭豬,使者會來的。”

“帶着三十萬。”

“帶着三十萬。”昨天鑽石伊爾德戴的是藍寶石首飾。

現在我站在鸚鵡籠前,已經是兩點零三分了,可是我心情平靜,非常平靜。使者會來的,因為他必須來。

“你為什麼偏偏要在這裏跟此人碰頭?”昂熱拉問,有些不安。

“這我已經對你講過了,昂熱拉。在已經發生過的一切之後,咱們要避免一切冒險。這裏,在大白天,那邊有許多人,是不可能行兇的。勃蘭登伯格想穩妥。我也是。”

“這人要給你帶許多錢來嗎?”

“是的,”我說,“非常多的錢。那些了解情況的人要求它。”

這下我又在騙她了。我別無選擇。在馬賽爾鳥籠前這次約會的真相昂熱拉絕不可以知道。現在,也許再過幾天,我準備很快告訴她,他們取消了我辦這個案子,因為保險公司已看出來,他們必須付錢給鑽石伊爾德。再晚些時候,我打算,我也要告訴伊爾德,我要求退休,拿一份非常好的退休工資,這下我可以永遠呆在康城了。然後,也就快要截肢了。我還沒完全想好,該如何向昂熱拉詳細地講明白。至今事情很順利,我想。它也會繼續順利下去。我不再是兩個月前的那個我了。我現在等同於那些人,我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在這個骯髒的世界上,只有惟一的一個人算數——昂熱拉。

“特拉博夫婦來了。”她說。“沙利馬”的小船果然划個大弧接近了停泊點。我想,有個不準時的使者真是幸運,因為我請求過克勞德,儘可能不引人注目地為這位使者和我拍幾張照片。克勞德有一架非常好的相機,我想有我正在等的那個傢伙的照片,以及他和我交接錢時的照片。一切正常,我想。我對昂熱拉說:“我愛你。如果我在這一刻必須死去,我將是最幸福的……”

這句話我還沒講完,就有什麼以無比恐怖的威力擊中了我的背,在左肩下方。我向前仆倒,倒在紅土地上。那是一發子彈,我想。一顆子彈打中了我,但是我沒聽到射擊的聲音。

我還知道,昂熱拉在喊叫,可是我不理解她喊什麼。奇怪,我感覺不到疼,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現在,除了昂熱拉的聲音,我還聽到其它許多聲音,高聲的,驚駭的。然後我周圍突然一片漆黑,我有一種在跌倒的感覺,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跌進一個無底的漩渦。在我失去知覺之前,我想:原來這就是死亡。

這是開始。

我還蘇醒過來幾次,雖然不是完全蘇醒。我在一架直升飛機里看到昂熱拉棕色的眼睛。我說過,我將永遠不會忘記它們。直升機的旋翼大聲地隆隆,昂熱拉不得不將她的嘴貼在我耳朵上,這樣我才聽得懂她在喊什麼。她臉上淚流如註:“求你,求你,求你,羅伯特,你別死!如果你不想死,你就不會死,不要放棄啊。你不可以放棄。我是你的妻子,我是如此愛你,羅伯特!不要放棄,想想我們還想做的那一切,我們的新生活,它才剛剛開始。你想想這個,好嗎?請你想想吧!”

有一回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將頭動了一點點。然後我不得不閉上眼睛,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後來,就像萬花筒一樣,我經歷了色彩、聲音和形象的紛呈繁鬧。萬物都交融到一塊兒,色彩、人臉、形象和聲音。我在最近幾星期里經歷過、聽過和看過的一切都向我衝下來。我的妻子卡琳。我的上司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棕櫚海灘”在獨立日放的煙花。昂熱拉和我在檯子上。昂熱拉和我,我們如何做愛。花的平台。約翰-基爾伍德,弔死在浴室里。傑茜,加拿大街上的那個妓女。杜塞爾多夫藥房裏的那個老嫗。富人越來越富,窮人越來越窮。這怎麼會呢?噢,不幸來得不似雨,而是那些從中謀利者一手造成的。賭場裏喝醉的約翰-基爾伍德。兇手……兇手……我們大家全都是兇手!打高爾夫球的馬爾科姆-托威爾。伊爾德-赫爾曼在她的洛可可床上。尼古拉,“黃金時代”的老闆。凡-克萊夫和阿爾佩爾斯珠寶店分店。讓-凱馬爾和他的妻子。結婚戒指!夜深人靜時從昂熱拉的平台上看到的城市和海洋那數以千計的燈光,沿着艾斯特萊爾山路的燈光。博卡大搜捕。噠噠響的衝鋒槍,伊利亞兄弟和他的摩托車,行李架上的蔬菜籃。“我們的”教堂。聖像台上的黑色聖母像。像前的蠟燭。一輛謝夫洛特車,它從舊碼頭的內港里被拉了出來。方向盤后坐着阿蘭-達儂,被害死了。安娜-加麗娜躺在一張床上,那位護士,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被殺害了。三台電視機。三次新聞。昂熱拉手上的白斑。我在杜塞爾多夫的律師馮塔納。布洛賽醫院的儒貝爾大夫……

顏色變換不停,我聽到和看到這許多,聽到和看到更多的。我記得,直升機降落在一家醫院的屋頂上,他們將我抬上了一隻擔架。一架電梯,一個似無盡頭的走廊。昂熱拉的聲音突然傳來,念着那句詩,非常清楚:“擺脫了狂野的生活慾望,擺脫了恐懼和希望……”

我又被搬動了。有什麼東西被噝噝地撕裂了。我的襯衫。有什麼東西照得我眼花。一隻巨盤,裏面有許多刺眼的燈,就在我頭頂。帶着面具、頭戴白帽子的人們彎下身來……

一根針扎進我的右臂肘。

有什麼被摁在我的臉上。響起一聲細細的噝噝聲。色彩!色彩!世界上不曾有過如此奇美的色彩!

現在,昂熱拉的聲音變得非常輕了:“最疲憊的河流有一天也會找到它通向大海的路途……”

噝噝聲更響了。我突然看到了它。它在長滿花的草地上蜿蜒,這條所有河流中最疲累的河流。我注意到,光滑的手指在撫摸我的身體,我的左胸側有什麼冰冷的、鋒利的東西。這時我一下子知道了,這是一條怎麼樣的河流。這是陰間的冥河,它將活人的王國跟死者的王國分隔開來。這條冥河,死者的靈魂從裏面啜飲遺忘。我吃驚地想:冥河的河岸有陽光照耀。

然後,我能感覺到我的心臟非常輕柔地停止了跳動。然後,滿是鮮花的草地和冥河的圖像緩緩地、小心地消失了。那些閃爍的色彩消失了,黑暗的漩渦又口來了。然後,我第一回沉淪。我主動屈從。我的呼吸變得非常平緩,停止了,噝噝聲逐漸消失。我的靜脈和動脈里的血進入靜止狀態。然後就只剩下黑暗、溫暖和安定了。後來我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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